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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婶与仙人球

2022-02-23刘亚荣

牡丹 2022年13期
关键词:仙人球

刘亚荣

仙人球开花了,五朵花仙子一样,鸭黄色,花瓣像一层一层的羽毛。仙人球体,有纵深的棱,棱斜着上旋,带弧度的棱上生着一簇一簇的毛刺,样貌似京剧长坂坡中威风凛凛满脸络腮胡子的张飞。

碰都不能碰的苍老的仙人球,却开着晶莹剔透的花。让我想起了远房堂叔和小婶。小婶纵然不是花容月貌,嫁给四十岁的堂叔时,也是花一样的年龄。

二十岁和四十岁结合,在小村子里是个传奇。那年我十一岁。那个冬天,棉门帘冷得都带着一层霜雪。走出门,没多久眼睫毛能粘到一起,地冻得裂了很多小口子。这个冷冷的清晨,突然有人用身子和颤抖的声音一起撞我家的门。父母警觉的穿衣服开门,屋里还有点黑,一个人影忽悠一下子闪进了屋。她披着棉袄,没穿裤子,赤着脚,哆嗦着,惊恐地指门外。外面有骂骂咧咧的人声传来,父亲瞬间明白过来,迅速披上棉猴,嘱咐我母亲插上门,拉上栓。他迎到门外。母亲把我撵到妹妹的被窝,招呼这个人钻到我的被窝里。

外面的人在喊在骂,要打死我被窝里的这个人。父亲不住地劝解,不落声喊舅。我害怕又好奇,趴在窗玻璃上看。那个老头手里握着一个一掐粗的木棍子,另一个年轻人也一样抱着一个木棍子。大人的事,我当时不明白。

天亮的时候,院子里围了很多人。好像是这个姑娘的娘来了,嘴里说着:“死闺女,不怕人笑话呀!你不要脸,一家人要脸啊……”一边断断续续数落一边呜呜呜的哭。

村干部们来了,这个大眼睛的姑娘跟着她姨走了。人们散了,我还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气愤我上学迟到了。

原来和我雷叔有关系。雷叔是父亲的远房堂兄弟,也是发小。这个年轻的大眼睛姑娘成了我的本家小婶。

他们俩,在当时创造了三个传奇——岁数大一半,个子高一半,体重重一半。当然,这都有点夸张。一个头发将白的娶了一个正在花季的,正像阳台的仙人掌。

我见到小婶的时候,她躺在双人床上,盖着三层被子。见我和妹妹来了,挣扎着要起来,被我们劝阻半天才罢了。坐在床沿,想了半天的话,却一下子说不出来。倒是小婶还是快人快语。

让我们不要担心,她的病不要紧。

这是雷叔去世后不到两个月的事儿。听到雷叔去世的消息,我难过了一会儿,但心底为小婶庆幸了一下。我嘱咐弟弟说,咱小婶如果出门走(改嫁)谁也不要拦,要支持她。亚北(小婶的儿子)如果不同意,你要做他的工作。小婶还不老,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一个不到六十岁的人,早厌烦了陪伴八十岁人的生活。这不是我的主观臆断,是亲眼所见。近两米高的雷叔,早矮了一半,他的腰和上半身以九十度角的姿态呈现。和人说话,仰着脸,背着手。如果两条胳膊垂下来能在地上画线。这时候的雷叔,一个人住在正房西头的套间里,那里有一通和他匹配的土炕。小婶带着孙女住在大床上。心直口快的小婶知道我们心里不好受,说放心吧,我不会虐待你叔,啥好吃的都尽着孩子和他。这我信。

穿了半辈子中山装的雷叔,穿着带斑斑点点白粥嘎巴的棉袄,嘿嘿笑着。年轻的雷叔是我家的常客,家里的难事大事,包括父母吵架,都是雷叔调停解决。每次父母争执,雷叔来了,暴风骤雨马上就变成风和日丽。

小婶在病床上,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我这是为自己年轻时的不懂事埋单。这话不是孟尝村的通用词汇。小婶近几年在北京当保姆,穿衣打扮完全像个五十出头的人。她喜欢文化人,得知我能写文章,鼓出来的大眼睛眨巴着,对我说,你写写我吧,我就是一出戏呀。

也许是小婶仰慕于文化人。

雷叔当年在孟尝村也是一道风景。高高的个子,身着灰色中山装,人群里一站笔直,是俊小伙。更重要的是,雷叔不是整天握锄头的农民,他是村里的会计,等于半个文化人。雷叔的中山装口袋插着一支亮晶晶的钢笔。

雷叔和小婶是邻居也是亲戚。小婶的大爷爷是雷叔的姥爷。那时候的人家,大多没有院墙,相邻的人家,不过是加一道迎风簌簌响的高粱篱笆。孟尝村因为编簸箕,这样的篱笆也形同虚设,随便篱笆的那个位置,只要想图方便,扒开一个口子就可以当门出入。小婶和雷叔在一个窨子里编簸箕,日久生情,冲破家的藩篱,成为老夫少妻的两口子。

那时候虽然提倡婚姻自主,像刘巧儿那样,但乡村里大多也是媒妁之言,父母纵然不再命令式的给孩子配婚嫁,也有一定的决定权。小婶和雷叔的恋情当然会遭到小婶一家的反对。那天早晨的追打,就是小婶不放弃雷叔的必然。雷叔本来要与一个寡妇结合的,这成了引动小婶爱情岩浆爆发的酵母。听母亲对父亲小声说过,小婶娘家人嫌她不听话,准备打折她的腿,她机警,顾不上穿棉裤,赤着脚,提着棉袄就跑了出来。

她的脚踩在腊月的地上,刀割一样,然后有砖头,有冰,她开始没有方向感,只想逃离家。清冷的月光下,她跑啊跑啊,脚都木了,跑着跑着,她突然想起我家,不顾一切撞开了我家的门。

对于自己的选择,小婶后不后悔,她不说。她去北京,一去几个月不回来。好像单身一样。我想,诸如与乡里的闲言碎语那样,小婶有其他欲望,雷叔确是她这朵花上的刺。她开得茂盛,开得欢实,真正的要谈婚论嫁,恐怕不仅是雷叔一根刺的问题,儿女孙女都会成为阻挡的芒刺。

雷叔太老实,小婶太活泼,性格这样决然不同的两个人,生生捆在一起四十年。从放一张炕桌就再也转不开身的两间小房子,到村口四间大北屋,小婶付出了更多的汗水。清楚记得小婶和母亲蹬着破自行车去外村收废铁和酒瓶,这个细节,我难以去详细复述。天不亮就出发,回家不知道几点钟,经常是半路自行车出问题,推着重达二百斤的铁,过潴龙河沙滩,翻高达十几米的千里堤。

不要觉得小婶挣钱不容易,对人不仗义。那就不是她了。

雷叔婚前一直和他大哥一家生活在一起,侄子侄女都跟他长大。我很早就知道大爹身体不好,却不知道是什么病,他不舒服的时候,家里人就用一个大擀面杖粗细的小木头碌碡在他的肚子上推。这大概是帮助排气的道理。后来和父亲说起大爹的病,才知道是肝炎。偏偏大娘不主事,事事不操心,每天披着棉袄,趿拉着鞋在街上站着。

小婶进门,就是长辈,雷叔的侄女莹姐和侄子新和她差不了几岁。一纸证书,把儿时的伙伴变成两辈人。身份改了,责任跟着上去了。小婶张罗着给莹姐找对象,张罗着结婚买嫁妆。新哥的婚事成了问题,她几次托我母亲给新哥介绍对象。有一年腊月,小婶把新哥的被子拆了,抱着棉花套和她洗干净的被里被面到我家,她和我母亲一个在炕这头,一个在炕那头,哧溜哧溜,两个婶子给新哥把被子做上了。新哥的媳妇,也是小婶和母亲说成的。

小婶做这些的时候,是一个长者。不再是那个用棒子面饼砸雷叔饭碗的小娘子。轻重小婶是拎得出来的。

小婶和我大娘处得很好。大娘脾气好,活计却不行,家里家外由小婶说了算。老家有句话,一个锅里抡马勺,没有马勺不碰锅沿的。新哥的媳妇娶进来,受不了小婶的爱说爱道,甚至指手画脚。具体细节我不知道。有一次,新哥媳妇和小婶起了冲突,失言骂了小婶,小婶一气之下砸了新哥家的锅碗。

有一次中秋节,父亲临出门杀了鸡,嘱咐我炖上。我正在清洗鸡块,就听得斜对门的大娘家有吵架的声音,接着是大骂。我来不及洗手就冲了出来,新哥举着铡刀片冲出来。小婶身子还灵活,早跑到了过道口,还气不过,忍不住回头骂一句新哥没良心。

新哥挥舞着铡刀片要砍过去,我吓坏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跑上去拉住新哥。事后,才发现弄了新哥一袖子鸡血。我吓得浑身没力气,蹲在墙边半天站不起来。而小婶一家和大爹一家从此成为路人。

生活的艰难,仙人球的刺一样,两个原本相亲相爱的亲哥俩,各自被刺疼着。

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天下起了雨。

小婶来帮忙,新哥和莹姐和我们一起陪灵,不知道又是因为什么,他们在我家院子里吵了起来,我们难过地失了分寸。我表弟气急了,怪他们不懂事,把他们赶了出去。

自此,我们也和新哥生分了。那时候,倒也不是因为他在我母亲灵前与小婶吵闹,下意识里也觉得他有点忘恩负义。小婶生了气,诅咒的话像点着火的鞭炮,不停歇地噼噼啪啪。

这时候的小婶,真像一个浑身带刺的仙人球。

小婶快人快语,说过的话回头就忘了。

新哥在一个造纸厂打工,不慎被火碱烧伤了双眼,一个五尺高的汉子,突然双目失明。小婶听说后,却不停地念阿弥陀佛。她并不信佛,她是下意识地难过。她为自己有口无心的“诅咒”忏悔。尽管他们并没有和解。

我写下这么多的恩怨和难堪,不知道小婶看到会说什么。可是写一个人,写她的光鲜,写她的如意,确也不尽然,那就遮蔽了生活的真相。

我还记得她赤着脚披头散发跑到我家的样子。

她穿新嫁衣的样子我却没记住,也许根本没有。一个没有父母祝福的婚姻,自开始就注定了悲剧性。

从北京回来的小婶烫着玉米烫,文了眉,穿着质地不好却款式新潮的衣服。她说普通话甚至比我还标准。小婶和我说起北京,眉飞色舞的,好像她不是去当保姆,而是去当官太太。旁边的雷叔,坐在小马扎上,两个孙女一个在他背上,一个在他怀里。

小婶刚60岁,儿女都孝顺。雷叔去了,她完全可以寻找她渴望了很久的新生活,找个与她年纪相当的人好好享受晚年生活。谁想得到,雷叔刚走,她就发现得了癌症。虽然小婶说手术很成功,我的心却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并不是没来由的琢磨一个人的命运。我是不大相信宿命的因果的,却还希望有。

雷叔去世的时候,我父亲他们与小婶商量,让新哥两口子来守灵给雷叔送行。小婶立刻就答应了,男人一样大度。新哥的儿子结婚,小婶一马当先跑在前头,压根看不出曾有多年的恩怨。她好像要弥补这二十年空白的亲情。

小婶下意识里说过一句话——我可能上辈子欠了你们刘家的债。大爹不善言谈,他曾说,你小婶是刘家的恩人啊!

小婶家门洞里很热闹。亚北拉了一汽车麻山药回来。荒芜了多年的潴龙河滩,如今都是高产作物麻山药的产地,亚北做着收麻山药的生意。装卸麻山药的乡亲有好几个。小婶冲着亚北喊:“亚北,你姐姐她们来了!你多买几个火烧。”

小婶屋里的窗台上也有一盆仙人球,也许是天冷的缘故,也许是太缺水,仙人球蜷缩着一点儿也不水灵。

我常常想,仙人球不仅是仙人球,这些植物也和人一样,有命运,就像小婶遇到雷叔。

很多年前我曾养过一个仙人球,它小刺猬似的蹲在细沙子里。从酒瓶盖般大小,一圈一圈增大,直到碗口粗细,硕大,忽悠忽悠的顶着大头,像个醉酒的壮汉。但足足十年,未曾开过一朵花,我发誓再也不养仙人球。

现在这盆仙人球是爹给的,来时带着十几颗纽扣般大小的果子,鲜红鲜红的喜气。仙人球下还长着三叶草,大了我就修剪一下,最近还钻出了一颗茑萝,没舍得剪掉。我相信,存在就是理由,不需要形而上的哲学意义。

自从养了汪宝墩墩,我视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有灵性。花草也有,虽然短暂。小婶和雷叔与仙人球没有必然的联系,我贸然地联系在一起,也许是因了仙人球的苍老、花的娇嫩,也许内心深处,是他们的命运让我唏嘘。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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