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老街静思岁月
2022-02-23林兴民
林兴民
每个城市,都有几条最早的街。在岁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震荡中,新区崛起,繁华落幕,于是老街区越发老迈。
沿着这些老街,让我想起父亲健在时的春节,除夕吃年夜饭无疑最热闹。一家人坐在一起,父亲总是第一个离席,乐呵呵等我们吃完,便挨个给儿孙们发着红包。
父亲走了之后,年夜饭变得冷清,结束得也很早。我开始年复一年习惯性地去转一转万城的老街区,穿梭在街巷里静思岁月。一些曾经的人和事模糊的、熟悉的影像,也随着脚步声慢慢在眼前渐次清晰起来。
父亲调回万城后,住在单人宿舍。在此之前,我对县城没有概念,想象不出它有多大。我之前见过的最大的所谓街市,是我们村那排不足40 米的低矮瓦房。小卖部、卫生室等铺面都挤在这里。当我想象着县城的模样时,脑海中便浮现出这条街的模样。或者,县城顶多比它多一些瓦房罢了。
然而,进了城,眼前新鲜而突兀的一切,让我傻了眼。多年后,我儿子问,我是怎么理解贫穷限制了想象这句话的?我说,就是你爸第一次见到县城的样子。
那时候,万城的中心城区被条十字路划分开来,东边是菜市场,南端是打铁行,北端是繁华的商业街,一条狭窄的主街区,周遭分布着销售糖烟酒、五交电器、果副食品的小商品店和东风茶楼、新华书店、百货大楼等各类商场。县委机关大院、工人文化宫、邮电局、照相馆、人民医院等也都在这片街区上。父亲所在的县供销社机关大院连着职工宿舍,与县委机关大院仅一墙之隔。
还记得进县城的第二天,兴奋了一夜的我早早起床,跟着大哥到街上买早点。大哥从小跟着父亲在城里生活,他轻车熟路从县供销社大院出门右拐就到国营东风茶楼。一楼卖冰棍、卖茶点和包子早餐,二楼卖布匹,隔着长长的木制柜台,墙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排又一排成捆的布匹,五颜六色非常好看。
第一次见到楼梯,我趁大哥不注意,一不溜烟儿从一楼爬到二楼。农村的小屁孩爬树溜杆麻利,却何曾见过一节一节的楼梯,爬得上来,却下不去,急得我在二楼楼梯口绞着手哭。
二楼的售货员阿姨掀起柜台挡板走出来,和气地蹲下身子问我,家住哪,爸爸叫什么名字?我光顾着哭,也不理她。听到广播找人后,我父亲冲上二楼,一边连声道谢,一边转身抱我下楼。哥哥怯怯跟在后头,大气不敢出,给我递上了一个包子。父亲一把夺过,怒气难消啪啪啪几个大巴掌落在了哥哥的屁股上……父亲身材消瘦,面容清秀,平日讲话总是咬文嚼字,一幅文绉绉的书生模样。他一辈子很少发脾气,印象中这是父亲少有的一次大发雷霆。
供销社大院与工人文化宫隔着一条街,白天走过对面就能免费看排球比赛。露天球场,人头攒动,里外三层挤得密密麻麻。一记漂亮的扣杀,全场哇声一片。一次错误的扑救,球飞进人群,躲避不及的人丛歪倒一片,嘻嘻哈哈,你扶我搀,重新站立,秩序井然。
晚上跟着父亲到工人文化宫看琼剧,露天剧场,石板条座位,下雨经常难免淋成落汤鸡。看古装琼剧,台上演员唱腔拉得长长,半天唱不完一句。于是我问父亲,为什么古代人说话这么慢?听的人一定不耐烦呢。父亲哈哈大笑,说这是演戏。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看不懂也就坐不住,父亲见状从口袋里掏出几角钱,打发我出去买冰棍。我却趁机溜到后台,看演员卸妆、上妆。然而大多时候,戏未演完,我已趴在父亲大腿上,在阵阵锣鼓声中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现在,我常常静静坐在茶楼的台阶上,眼睛漫无目的地四下打量。寻常巷陌中,行人三三两两,当中有没有我儿时的玩伴?即便偶然相逢,五十年岁月的长河风雨飘荡,此时也许和我已形同路人,互不相识了。
如今的万城,有着现代化的体育馆、大型演艺厅,也有不少室内巨幕电影院。老城区工人文化宫还在,排球场、露天剧场却早已退出历史舞台。随着万城新区崛起,政府机关尽数迁移,各种商业业态亦步亦趋。曾经的车水马龙和人声鼎沸,都已如过眼云烟随风而去,慢慢地消散,老城区从此不再色彩斑斓、烟火漫卷。
工人文化宫不远处,街道斜对面就是县人民医院。新医院建成启用搬离到新区之后,这里彻底成了老街区。小时候,这里是城市的烟火气最浓的地方,挑担卖菜的、修自行车的、补鞋的、卖虎皮膏药的,一股脑在这里摆地摊,他们占道经营在街道两边的店铺面前,熙熙攘攘。他们每天共同在这里迎来清晨,送别夜晚,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中透露着多少生活的尊严和艰难。医院门口永远人来人往,有这里轮番见证着人世间的悲欢聚散。
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犯病,父亲总会带我到县医院找医生。抓完药,父亲照例会牵着我的小手,走到对面的小吃店,给我要上一碗香喷喷的后安粉条汤,默默坐在我身旁陪着我吃完,不时伸出手摸摸我的额头,一边若有所思地安慰我说不怕不怕,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他的香烟,低头,慢慢地点上,吸上两口,出神地望着对面医院进进出出的人群。烟雾缭绕挡不住父亲脸上的忧伤,而年少的我,那时何曾知道父亲是怎样地为我牵挂为我操劳。
这老街斑驳的城墙里,尘封了我的花样年华。感谢这座城市的建设和管理者,他们没有因为城市的扩张,挤兑这一片古老的街巷……无论我走多远,无论我见过多少新城的富丽堂皇,暮色中沧桑的街巷,都是我内心永远的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