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子
2022-02-23魏新永
魏新永
额尔齐斯河如一条翠带子挂在可可托海的腰上。
阔台的红腰带上,挂着几个小玩意儿。比如,有睡着马奶子酒的漆葫芦;有红丝线穿成的玉珠子;有掉了绿皮的军水壶。他最喜爱漆葫芦与玉珠子了,它俩是他的心肝儿。
阔台说:“这两宝贝儿,一个让我想媳妇儿,一个让我孤独时不想媳妇儿。”
第一个漆葫芦画只翱翔的隼。这只隼瞪圆金色眼睛,直勾勾盯着羊儿,吓得羊儿咩咩地叫。
“不行,怎么画隼呢,都吓着羊儿了。”阔台决定把带隼的葫芦送给伙伴,还有点儿舍不得。
“那只隼是自己的守护神,把神送出去,算个什么事呢?”他犹豫片刻,还是递给了伙伴,并叮嘱一定要善待它,不然,要被收回的。
伙伴儿接去,摇了几下,“咦?葫芦里还睡着酒呢。”
阔台一把夺过,揪下壶塞,仰脖就是几口。而后,塞上壶塞,递给伙伴儿,一溜烟跑了。落下伙伴儿一脸诧异。
阔台又跑到镇上,选了一个画着马奶子葡萄的葫芦。那鲜滴滴的葡萄,伸手就能捉到,伸手啊,伸手啊。他笑了,抿了一下嘴角,布满白皮的嘴唇,像要撕裂,丝丝的血,想突破白皮的包围。他的舌尖伸出,白皮湿润了,血液顿时败兴,乖乖流淌在毛细血管里。
这只葫芦,他磨蹭半天,犹豫不定。老板都急了,伸手像驱赶一只牛虻般。
“兜里有钞票,急啥子。”阔台拍拍口袋,里面装着刚卖过羊儿的红票子。
老板白了眼睛,坐在竹椅上,瞅着那堆花花绿绿的葫芦,在阔台手里窜上窜下。最终阔台相中了这个。
马奶子葡萄葫芦,钻入羊羔羔的眼睛里,勾引它们的胃,泛起酸水儿,一群羊羔羔围着他乱拱。他轻轻扬起红梢鞭,炸开一朵朵花儿。羊羔羔散去,不再馋他腰间的那串马奶子葡萄。
玉珠子是阔台的心肝儿,摸着温润的珠子就如摸到母亲的手。那是一双村人都夸巧的手,纤细,灵蛇一般。母亲摸着他的头说:“阔台,你每长一岁,姆妈就给你穿一颗,一直穿到你领着媳妇儿进咱家的门。”
“我不要媳妇儿,只要姆妈。”他憨憨地笑了。
玉珠子是母亲跑到戈壁滩上捡来玉石,又去镇上找工匠磨成的。工匠拿起玉石,对着阳光照照,咂咂嘴,一股水从黄牙缝里偷偷钻出来,落在他的脚面上,渗进那只黑布鞋面里。
“多好的石头啊,难得一见,想加工啥?”
“珠子。”
匠人的眼睛瞪圆了,“磨成珠子可惜了,可惜了啊,是好坠子,镯子料,磨成那小玩意儿,可惜了啊。”
“不可惜,就磨成珠子。”
“要不高价卖给我算了,放心吧,出你想不到的高价,另外,再送你一串珠子,不,几串都行,店里的珠子随你选。”
“不卖,就磨珠子。”
母亲铁定要磨珠子。玉珠子一直穿到十八颗,母亲走了。母亲走的时候,哭成了泪人,母亲微弱地说:“你阿爸喊我去呢,他在那边孤独了,冷了,他那边下了三尺厚的雪,他骑着马儿,怎么都走不动,他索性撇开马儿,坐下来想姆妈了。”
“不让你走,不让你走,阔台做错什么了吗?阔台不气姆妈,阔台天天去放羊,不偷懒,阔台把羊儿喂得如白云般肥硕,如棉花般白。”
母亲握紧阔台的手,舍不得松开。
“阔台,姆妈再也不能给你穿珠子了,你一定找个好媳妇儿,那珠子将来你送给媳妇儿,再让她给你的儿子穿珠子。”
母亲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她与阿爸就是天上的两朵云,被透着凉气的风吹走了。
阔台哭了三天。三天里,羊儿饿瘦了,咩咩地哭得比阔台还痛。阔台止住哭,一阵凄凉的鞭声,羊儿们涌到山坡上,惊飞一群群蚂蚱、蝴蝶。
额尔齐斯河流淌的声音,如一首缓慢的曲子,这悠扬的曲调,一直穿越可可托海,经林场,过草地,向远方飘去。阔台的歌声,催开朵朵野花。满山遍野的花儿透出股股清香,溜进鼻孔,甜满了肺。喷香的花儿,引来采蜜的蜂。放蜂人的卡车停在山坡下,一箱箱蜜蜂刚打开门子,便疯狂飞满花丛。
“真香啊。”一个女人从花丛里冒出来。
一群羊儿跑来,好奇地盯着女人看。
哪儿来的陌生人?响雷般的鞭鸣,炸跑了羊群,惊飞了蜜蜂,惊走了那女人的魂儿。魂儿带走女人的兴致,魂儿在花丛里飞一阵子,又钻入女人的躯体里,魂儿化作了愠怒。
“谁?谁啊?”
“我,我啊。”
阔台憨憨地笑着,他收起闯祸的鞭子,别在红腰带上。女人也格格笑了,羊儿也咩咩地跟着女人笑了,朵朵花儿在风里笑得前仰后合。
女人说她来自美丽富饶的富蕴,是第一批赶着可可托海的春讯来的。她如一头胡撞的狮子闯到这里,养蜂人嘛,有花儿的地方便是家。
这里有花儿,有水,有绿绿的草,当然也有你这牧羊人,有你那群如云朵般的羊儿,多么美丽啊。看,山上那挨着天边的绿树林,如仙境般,不,如刘亮程的诗歌一样美。
“这么美的地方,怎么能不让我停下脚步呢!”
女人望望蓝天里的朵朵白云,手牵着手,被风儿轻轻簇拥着,赶到了山那边。时而传来尖厉的鹰鸣,响彻云霄。
这晚,阔台帮女人搭了帐篷。女人没有说出“请”字,是他自愿的,甚至是近乎哀求的,女人带着魔力的笑声吸引着他。
女人调皮地说:“我可没请你啊,若你真要帮,我也不会还人情的,世界上有两种情必须还,一种是情人的情,一种是人情的情。”
阔台“嘿嘿”笑了几声,说:“不要你还。我对天发誓,是自愿的,不是怜悯,不是逼迫,不是……”
他一时寻不到词了,就默默地从车上搬下帐篷、军用床、铝锅、煤油炉、碗……
他们搭起帐篷,又把军用床支在里面。安好床铺后,太阳落下山了,缕缕霞光,映红了他们的脸,映红了他们所看到的一切。可可托海的晚霞是最美的,美得让人窒息。女人赞叹着,准备做晚饭。
车上仅存一壶水,她舍不得浪费,抠抠索索的。
“水,河里多的是,那么省吗?嫌河水不净,明天我去山上背泉水,那泉水凉丝丝的,透着甜味。”
“行,行啊,若真是如你所说,我郑重求你,将来,我还你人情,去我们富蕴请你吃烤全羊,对,你养一群羊,改天咱们干脆杀一只,烤了吧。”她又禁不住咯咯地笑了,同时又笑自己口无遮拦。
“想吃就宰一只,我去林里寻红柳,烤肉夹着清香的红柳味,味道更鲜美呢。”阔台不知道此话算不算违心,不管了,这个时候,就想这样回答。
女人做好了饭,阔台也不客气,大方地接受邀请。饭很简单,揪片子。她用那双纤细灵巧的手,娴熟地揪的片子。女人的手比姆妈的还美,女人无论做什么,如风般快。他都看迷了。
这一夜,阔台无眠。风丝丝叫着,想钻入车里,裹他的躯体,玻璃打消了风的欲望。一条虫爬进了他心里,痒爪爪的,怎么也挠不掉,他翻来覆去如在鏊上烙饼子。他在黎明中睡去,梦里被“啪啪”声惊醒。女人使劲拍打着车窗,唤他醒来。
羊儿如一朵朵白花,开这儿一堆,开那儿几朵。白花在绿草里时而移动,时而停下来。白花偶尔会扬起脖子,咩咩地叫几声,暖暖的阳光下,一副丹青图,呈现在眼帘里。
阔台远远看着女人折腾蜂箱,她不让帮忙,说他只会帮倒忙,甚至还有被蜂蜇的危险。女人戴着白色的纱帽在蜂箱群里忙碌,像一朵开在雪山上的雪莲花。她的动作缓缓,细腻,唯恐弄伤一只蜜蜂。
蜂箱入口如集市般热闹,进去的,出来的,等待的。远远望去,如活动的金片,在阳光下发出亚光。几只蜜蜂飞到阔台身边,他不敢动,像被使了定身法,那模样引女人咯地笑。
“没事,只要不拍不摸,它们就不蜇人,它们也有灵性的,只是你接触得少,让蜂刺一下也好,治风湿病,对,忘记了,你很健全,没病,那就不让它刺,你干脆上山吧,车上有水壶,去打泉水吧。”
阔台从车上卸了水壶,背起上了山。泉水顺山势而下,形成一条小瀑布,水流到了山那边。
那边,很远,他没有去过。
听说那边有个宝坑,坑里出过很多宝物。那个时候有兵把守,不让百姓去,那个坑一直是个传说。姆妈在的时候,常叮嘱,千万不要去那里,不然,就见不到姆妈了。阔台很听话,从来没有去过,宝物诱惑不到他,姆妈的话比宝物金贵呢。后来,兵撤了,坑空了。坑惊人的深,一直到地心。还说下到地心,能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呢。
阔台咧嘴说:“净瞎编,地有心脏吗?”
讲故事的人说:“不信你去试试,那个谁去过一次呢,几百米,不对,几万米吧,反正没有下到地心里,反正丢下块儿石头听不到扑通声。”
再后来,成了景区。旅游者到了可可托海,到了额尔齐斯河,到了喀纳斯湖,到了禾木,也会到那里赏大自然与人的共同杰作。
阔台背回的泉水,女人喝了甜到心里,一口水入肚,凉丝丝的。如巧克力般滑过喉咙,滑过食管,落在胃里。她逐渐对阔台有了依靠。
“阔台,想喝那甜丝丝的水呢,如果用那水沐浴,身体肯定也甜丝丝的。”
“阔台,去镇里买点儿吃的吧,车里的顶棚上有个包,里面有钱,记住给我买点儿搽脸的东西,你也顺便买些酒来,你那葫芦好看,走的时候送给我做纪念吧。对,还有你腰间的玉珠子,也非常好看,我都想要。你舍得给不?”
阔台嘿嘿笑着,不接她的腔。
他乐意为她办妥每件事,并且还回到家里,把姆妈留下的日用品拿来让她使用。她习惯了使唤阔台,这么可心的人,少找了。
额尔齐斯河春情泛滥。草绿得发黑,绿得油光光的。花儿点缀其间。偶尔有几只闲驼经过,铃声悠扬,令人神往,整个魂魄醉倒在草原里。浪漫的马奶酒,引出阔台的歌儿。女人跟在他后面,也扯开嗓子嚎。女人的歌声清脆悦耳,醉人心扉,他听得如痴如醉。
“我们像凤凰传奇组合吗?”他问。
女人说:“我喜欢云朵,云朵才是我们草原上的花儿。”
“我喜欢刀郎的歌儿,不喜欢刀郎的悲情婚姻。”他说。
女人低下头,缓缓地说:“我喜欢刀郎歌声里的苍凉,这种苍凉在我心里一次次共鸣。那年,我刚生过孩子,他却弃我们而去,我的世界顿时灰暗了,无数次地哭泣,无数次想跑到山上呼喊,稚嫩的孩子泪巴巴望着我,两只小手,冻得通红,我伸手拉过,放进怀里。我如一台破旧柴油机,喘着粗气停下来,明白了以后怎么活。看,现在的我,就是草原上的花儿,我美丽,他在九泉下才能安心。”
女人一口气把自己的事叙给阔台听。但丝毫没有乱了他的分寸,他从爱慕转换成怜悯,他想捂住她的手,深深地藏在怀里。他走到她身边,慢慢解下酒葫芦。
“喝口吧。”
女人接过,细看一会儿,“咦,这葡萄画得真美,像活的一般。看那只蝴蝶,你能捉着吗?”
他没有接话,又解下玉珠子,递给她。她握在手里。玉珠子如蜡一样油润,如绸缎般光滑。
“好东西啊。”女人喃喃地夸。
她搓了几下,感受着温润。女人又问道:“这珠子有故事吗?”
阔台“嘿嘿”几声,“没故事,没故事,是姆妈亲自穿成的,姆妈被阿爸接走了。”
女人不信,盯着他追问:“真的没故事?”
阔台不知道怎么回答,迟疑片刻,他嗫嚅地说:“姆妈让我交给未来的媳妇儿。可是,可是……”
突然,他说道:“你能替我保存吗?”
阔台像羊羔般溜了。他不知道她怎么回答,更不想她回答。就这样吧,这样不掀开锅盖也好,月亮藏在云纱里,若现若无,是多么浪漫。就愿那答案如同云纱里的月亮。
女人被甩在阔台的憧憬中,她的脸羞得如一轮红月亮,冰冻的心,在这春天里复苏。她猛然大喊:“别走,等等我,你的酒葫芦,你的……”
女人没有说出“玉珠子”三个敏感的字。玉珠子在她手里滚烫起来,心也滚烫起来。
那天过后,女人如母羊般温顺。说话轻轻的,走路轻轻的,做事轻轻的,就如一缕春风,一帘烟雨。
“哪怕这时光是短暂的,毕竟我来过。在这短暂的时刻,我要充分享受,不让它在指缝里一点点滑走。”她心里这么想的。
她让阔台戴上她的头罩割蜜。她去放羊,远远地看着他粗笨的模样,偷偷地笑。她多么希望蜜蜂蜇他一下,他“哇哇”大喊着跑到她身边。她会给他挤去蜂毒,不,用嘴吸取蜂毒。可恨的蜜蜂,怎么乖巧了,难道知道了,他将成为你们的男主人吗?
“男主人,嘻嘻,嘻嘻,男主人。”女人一次次回味“男主人”三个字。
女人想喝酒了。
能醉上三天多好,三天里什么都不干,静静躺在军床上,盖着软软的被子,让他伺候三天。让他一个人打理羊群与蜜蜂,让他当三天陆空总司令。让他当三天勤务员,给她做三天饭,让他洗三天衣服。不,内衣不能让他洗,内衣是仅存的私密,现在不能呈现他面前。男人不能给女人洗内衣的,女人的内衣只能女人洗,女人内衣上的痕迹是肮脏的,会玷污男人的运。她以前就是让那个男人洗了内衣,谁知道会这样。谁也没有先见之明,有了先见之明,那是神,不能成神,神没有情感。成仙,仙家都有情感。他就是天上的男仙家,下凡诱惑我,俘虏我。
女人没有醉三天,她只喝一小口,酒变成了火,烧红她的脸。
“你以前没喝过酒吗?”阔台问。
她说:“我从不喝酒,会误事的。”
“那以后也别喝了,我也是在孤独的时候,醉一次,看我天天带着酒,只是抿抿。”阔台说。
“你会骑马吗?”阔台又问。
女人说:“啥稀罕的,家乡里的女人都会骑马。”
“我不会,阿爸走后,再也无马,姆妈从来不让我摸马。”阔台有点儿囧。
女人咯咯地笑,“男人哪有不会骑马的,若到富蕴,我把你训练成高超的骑手,我们去伊利的赛马会比赛,你肯定能拿到奖牌,你会被誉成草原上的骏马,蓝天里的雄鹰,女人们争着给你献花,记住,不要被她们把魂勾去,千万不要忘记你师傅我,若忘记了,我会哭泣,我的世界会黯然无光,我会喝杏花酒醉死。”
“哪能呢,何况现在我不会骑马呢。那赛马会,那伊犁,我压根不知道在哪里。”
“勺子,逗你呢,我真希望你骑上马背,去感受那疾速的刺激,草原上的男人一定要会骑马。”
额尔齐斯河的春很短。春过,那些花儿要败落了。女人的心,逐渐紧起来。女人知道要走了,那些蜂儿,无蜜可采,会变成野蜂的。阔台每日唱着歌儿劳作。整个春天,他的脸上都泛着桃花。
那日,风悄悄地把云朵聚集。
“要下雨了,你去镇里买些东西吧,整个春天还没下过一次雨,说不定能下几天呢。”女人喃喃地说。
阔台去了镇上,临走时,他深情地看着女人,女人也深情地看着他,四目对视,放出热辣辣的光。他突然伸出双手,搭在女人的两个肩上,“等我回来。”
女人的身体如触电般颤抖一下,依偎在他的怀里,他紧紧抱着她。
“你一定等我回来。”
女人抬起手,摸着阔台的脸,使劲点点头,“我等你回来。”
草场离镇上的路是漫长的。阔台想立刻赶到镇上,立刻买了东西,立刻返回。那条路,他从来没有恨过长,今天怎么了,就是走不出那碧绿的草场。
阔台赶到镇上时,所有的店铺关闭着。街上白色、黑色垃圾袋四处飞扬,风扯来沙粒,扑打在他脸上,砸得生疼。他敲开一家常去的店铺门,店主闪出身,拉他进去。
“先避避风吧,看样子这风要把人带走,好久没有这样了。”店主热情地说。
阔台不想避风,他想采买物品,更想急切赶回去。未等他买好物品,风提前把雨带来了,雨急切地击打着小镇的一切,街道上冒起白烟来。
阔台的心湿透了,他如热锅里的蚂蚁,焦急着草场里的一切,蜜蜂是不是钻入了蜂箱?女人是不是钻进了车里?他的羊儿们是不是聚集到一起?
雨较劲般倾泻着,一个时辰了,还没有停下来的心思。
“够了,别下了。求求你,别下了。”阔台一直在心里祈求着。
他的祈求枉然,雨依旧疯了一般向下倒。
“有没有雨衣?”
“找找吧,好久没下雨了,把这东西遗忘了。”店主说。
店主从角落里找到一件雨衣,上面落满了灰尘。他拍打一下,递给了阔台,“下这么大,避避吧,雨停了再走。”
“不行,我那边有急事呢,物品先不拿了,明天再来取。”
阔台顾不得雨了,他的心都铺在草场里,必须快速赶回去。雨水拍打着脸,又流进嘴里,他顾不上这酸涩味。雨水浇灌了鞋子,他顾不得。雨水进入了雨衣里,他更顾不得。他在雨里飞跑着,鞋子扑打着水面,水花四溅。
阔台终于赶到草场里,羊儿乖巧地聚在一起,任凭雨的击打。他跑到头羊跟前,跪了下来,他感谢头羊尽职。头羊的角上,挂着他那串玉珠子,他摘下来,捧在手里大哭。
这是怎么了,车没了,帐篷没了,蜂箱没了。
偌大个草场,只剩下羊儿。他急切大声呼唤,“人呢,人呢,人去哪里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无回答,只有雨刷刷地砸在脸上。
阔台寻找了整个夏天,他逢车就拦下来询问,司机都摇摇头。他又四处寻找养蜂人,养蜂人也摇摇头。女人凭空消失了。
高高的阿勒泰山,没挡住秋风吹来。
秋风如一缸金水,给可可托海的植物,镀上一层金。阔台的羊儿肥硕了,小羊羔羔长熟了。空气干爽,阔台的心却一直湿漉漉的,能拧下水来。他的葫芦里常换着新酒。他望着奔腾在草原上的马儿,眼睛也湿漉漉的。他多么希望骑马的人是那女人。
碧空里,大雁一队队飞过,凄凉的雁鸣,没有捎来那女人的音讯。守着可可托海的阔台,始终没跨出那片草场,他唯恐那女人来寻,他不见了,她一定很着急。
伙伴说:“阔台,别勺子般等待了,冬要来了,该转场了。”
“不急,你们先转吧,我再等等,再等等。”阔台说。
伙伴儿扬起鞭子,赶着羊群踢踢踏踏地离开了。
“阔台,冬要来了,你一定要转场,不然,你会与羊儿丧身这里。”村主任骑着马儿也来通知他。
阔台说:“不忙,冬不是还没来吗,早呢,早呢。”
村主任的马打了个旋儿,村主任跳下马,走到阔台面前,双手搭在阔台的肩上,他怒视阔台的眼睛,阔台不敢与村主任对视,他把脑袋转向一边。
“你看着我的眼睛。”村主任说。
阔台被吓到了,他抬起头,无神地盯着村主任那双隼般的眼睛。那目光喷着火,似乎想把他熔化。村主任看出了他的消沉,颓废,了无精气神。
“你这样下去,丢了我们哈萨克人的脸,我们该是骏马般神勇,你成了什么?戈壁滩上的四脚蛇,不,是一摊提不起的马粪,醒醒吧,好女人多的是。”
村主任气鼓鼓地把双手举到天上,一只隼嘶鸣着飞过,他的眼睛也湿漉漉了。马驮着村主任走了。良久,低着头的阔台,又听到缓慢的马蹄声,他没有抬头,低声抽泣。
“也许我的话重了,我向你道歉,作为村主任,我必须为每个村民着想,也是为自己着想,你必须在限定的时间转场,这是铁定的事。”村主任说完,扬出马鞭,又重重落下,马背一阵抽搐,嘶鸣几声,飞驰而去,瞬间被尘烟吞没。
寒风呼啸着,越过阿勒泰山,未等金黄的树叶,舞尽最后的秋,冬天就这么来了。
阔台幻想着女人,一定会骑着马,唱着歌儿来寻他。雪要来了。村主任一次次让他转场,他都是慢吞吞应着“马上,马上”,就是不见行动。
这天,他终于踏上了转场的路,路上到处都是踢踢踏踏密切的声音,声音就裹在白烟里,白烟连起,如浓雾笼罩。
“走快点儿,雪快要来了。”马背上的人呼喊着。一阵阵鞭子,急促响起,踢踏声更紧了,那声音惊得大地颤抖。
雪来了,鹅毛般的雪,扑打着大地上的万物。
“不要跑了,就地休息,省得跑散了。”村主任急呼。
阔台赶忙把羊群聚集到一起,雪迷了羊眼睛,羊儿也不愿意跑了,顺从阔台,乖乖地靠拢在一起。雪粒击打着脸,如刀片割着肉。
“我的羊窜了。”是哈桑大爷的声音,这么大的雪,他急得几乎哭了。
“去哪个方向了?”村主任顶着风大声问。哈桑大爷指指羊儿窜的方向。
“找,都帮忙找找。”村主任可劲着喊。
这么大的雪,没听到回应。阔台跑过来大声说:“我去!”
“小心点儿,实在找不到,就赶快沿原路返回。”村主任叮嘱。
阔台解下葫芦,喝了一口酒,抹抹嘴,“没事,没事。”他冲村主任挥了挥手,吹了一个哨响,一头冲进风雪里。
风雪停了,失散的羊回来了,阔台却没有回来。
村主任派很多人去找,也没带回他的消息。又一批人急匆匆赶回来,递给村主任一串玉珠子和一个画着马奶子葡萄的酒葫芦。
“从哪里找到的?”村主任急切地问。
“玉珠子挂在树枝上,酒葫芦在曾经的蜂场附近找到的。”那人回答。
额尔齐斯河的水,携带着冰凌,缓缓流动。河边的树、草钻出了嫩芽,风逐渐暖起来了。
这天,风里传来了叮当叮当的马铃声。马驮着女人,走进村子,走到阔台家门口。她下马,敲门,无人回答,敲急了,邻居走出来。
“阔台不在家。”邻居沉声说。
“去了哪里?”女人问。
“去问村主任吧。”邻居答。
女人找到了村主任。村主任递出了玉珠子,缓缓地说:“他一直等你,他是我们哈萨克族的隼,是我们的骄傲。”
女人急切地问:“他在哪儿,我怎么没找到他呢?”
村主任向女人叙说了过程。女人听完,颤抖的手紧紧地攥着玉珠子,飞身上马,向牧场深处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