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白鱼
2022-02-23飞鸟
飞 鸟
一
夏安确定孟玲在家,但门是反锁的。而与孟玲反锁在屋里的,还有一个男人。
夏安轻手轻脚地退到小区里。健身器材区不远,种有几棵女贞,叶子拨拉着阳光,碎银子一地,花花地刺眼。夏安想起刚才从家门口踮着脚尖缩着手慢慢下楼梯的情景,觉得好笑,像小时候粘树梢的知了,但他最终没有笑出来。怎么会笑出来呢?午后,妻子孟玲在家,反锁了门,而与妻子孟玲反锁在屋里的,还有一个男人。
女贞树上没有知了,有两只追逐的喜鹊。夏安靠在树干上,仰头看嬉戏的喜鹊。累了,喜鹊飞走了,夏安摘掉眼镜,微闭眼,揉着酸疼的眼珠,竟揉下几滴泪。
当初夏安靠着孟玲家里人的关系,从鸟不拉屎的穷村里,一步踏进了县局机关大院。夏安清楚记得,他跟随母亲去父亲的坟前,母亲花白的头发,蹒跚的脚步,佝偻的腰身,还有,迎风不断飘飞的泪花。泪花,幸福的泪花。母亲说:“他爹,你家祖坟冒青烟了……”
闻一键出来了,晃着强壮的身子。夏安贴紧树干,觉得身体要融化进树里了,与树液一起,滋润枝叶,但他不想滋润花朵。花朵,多么丑陋,植物的生殖器。
当夏安满身酒气地回家,孟玲惊得下巴差点儿掉了。
“安子,你咋学会喝酒了,不是单位加班吗?”
“嘻嘻嘻,加完班,我被朋友拉着去喝了几杯,您不介意吧。”
“哪个朋友呀,真是,不知道你没酒量吗?”
“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闻一键。”
孟玲嘟囔着“唉,这药又白熬了”,转身去了厨房,然后背对着夏安打电话,双肩颤动。夏安知道,孟玲在生气,她只有生气的时候,双肩才会不停地颤动。
药香飘过来,夏安一阵抽搐,胃纠扭成麻花,他冲进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繁星闪烁。他实在不想大碗大碗地喝药了,但孟玲幽怨的眼神、月光下的翻来覆去让他不得不大口大口灌下苦药。他愧对孟玲,亏欠孟玲,他懂得健康的女人有多么想做女人,他却不能让孟玲做女人,他在很多“特别的”时刻,甚至希望孟玲出轨找个情人。现在,他的希望实现了,妻子孟玲的情人是闻一键。夏安却又非常郁闷、失落。很多时候,“甚至希望”与“希望”隔着十万八千里的“希望”呢。
单位主办了县里的刊物,刊物是综合性的内刊,每月2号出版,新闻类交给夏安负责,文艺类外聘了个人负责。编辑部第一次开会,负责文艺类的人来参会,是闻一键。夏安说:“老键,你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你适合干见不得人的秘密工作。”闻一键嘿嘿笑,说:“夏安,咱们是朋友加搭档了,合作愉快。”夏安知道闻一键是对面隔着马路那个局的副局长的外甥。
第二天,闻一键来上班了,他后脑勺扎的小辫子也剪掉了。有时晚上,夏安和闻一键会喝上几杯酒。夏安每次拿酒瓶都想照闻一键脑袋上来那么一下子。有一次,夏安削苹果,他看着水果刀,想象着水果刀突然活过来,径直飞向闻一键。有监控记录这一切,这样,倒在血泊里的闻一键,与夏安就没有半毛钱关系了。你说,再高明的法官,也不会判一把有了生命的水果刀故意杀人吧。当然,水果刀,不会自己活的。夏安吃完苹果,做出了一个决定,以后不再喝孟玲熬的那些褐色的液体了。当晚,当夏安把药汤倒进马桶,大声说:“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喝苦药了。”他心里说:“不勃起就软着吧,反正也没影响吃喝拉撒。”孟玲愣了一会儿,也没坚持。
夏安的母亲跟着老家的姐姐住,正洗着衣服,突然晕倒了。姐姐打完120,就给夏安来了电话。“三叔,要把老太太安排进最好的医院最好的病房。”孟玲放下电话,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望着夏安,银白色的拖鞋挂在脚趾上。夏安拿起车钥匙,道着谢,冲出了门。老太太以前有低血糖的毛病,近两年很少发生了呀,怎么好好的就晕了呢?不会是有其他严重——夏安越想越担心。等夏安到了医院,他母亲已经醒来了,看见夏安,笑着掉起了眼泪。夏安这个儿子是老太太最大的骄傲,其实也是那个小村人心里的骄傲。夏安是小村第一个考上本科的人,是第一个娶了“官小姐”的人,是第一个“吃皇粮”的人。在医生办公室,主治医生客气地给夏安倒了杯水,告诉夏安,老太太这次晕倒主要还是低血糖,但轻微的脑梗更要引起重视。
孟玲走进病房,夏安的姐姐和母亲脸上堆满笑,他姐姐的手在衣襟上匆忙地擦了又擦——手又不脏,又不湿,干吗这么用力擦呢,夏安心说——一把握住孟玲的手,身子微微俯下来。夏安姐姐身材体量上比孟玲大了一号,可是现在,看上去姐姐竟比孟玲小了一号。母亲呢,努力靠坐在床头,眼神里内容很复杂,是虔诚是敬畏是……哦,夏安想起来了,母亲双手合十望着菩萨像时就是这种眼神。夏安一阵恶心,忙走出病房,上楼顶透气。灰色的天空,有鸽子在飞翔,街道上人潮车流滚滚,喧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二
电视剧里的剧情远远没有现实精彩或者叫“狗血”,但电视剧还是在客厅墙上上演,其实,坐在沙发上的夏安和孟玲并没认真看。孟玲说:“安子,有病还是要吃药。”夏安玩弄着手里的橘子,好像没听见。
孟玲说:“安子,剥个橘子呗,我想吃。”夏安剥了一个橘子递给孟玲。孟玲吃了一瓣,呀呸呸地吐了出来,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全扔了吧,真是中看不中用——”说到这里,孟玲忙收住话,用力吐了几口。
夏安拎着一兜子橘子下楼去扔,外面夜色夜灯,朦胧,虽然遇见几个邻居,但都看不清夏安脸色的铁青。夏安走到垃圾箱前,本想把橘子扔进去了之,手都扬起来了,又放下了。他打开塑料网兜,拿起一个橘子,右手五指攥紧,一使劲,抓烂了,橘子的幽香弥漫过来。他把抓烂的橘子扔进垃圾箱,然后又从网兜里拿出来一个。
夏安回来,孟玲已经睡着了。夏安去卫生间洗手,洗了好几遍,右手还是发黄,举起闻闻,橘香浓郁。夏安望着镜子,镜子里的人多么英俊呀,浓眉星目,鼻直口方,就是瘦了些,还有就是头发软塌塌没有三十来岁健壮男人的黑亮光彩。
台灯光线柔和,孟玲已经沉沉睡去。夏安站在孟玲面前,望着软顺黑发缠绕着的娇美脸庞,突然蹦出来一个念头:如果自己杀死闻一键,这张脸上会呈现什么样的表情呢?有几缕头发挂在孟玲的高颧骨上,夏安俯下身,伸出舌尖想把那几缕头发拨开,舌尖快要触到发丝时,夏安收回舌尖,挺直身体。他胸口有些闷疼,像孟玲的头发都缠绕在他心脏上了。他忽然想喝药治好病,想与孟玲赤条条白鱼一样在夜海里纠缠跳跃嬉戏翻滚。夏安的泪水大颗大颗地坠落,他低声说:“我要杀了他。”孟玲翻了个身,床垫轻微地呻吟了一下。“我要杀了他。”夏安在心里大声说。
李局长打夏安电话,让他上去一趟。李局长的办公室在四楼,编辑部在一楼。夏安忙拿着笔、笔记本跑上楼,到李局长的办公室门口,看见门开着,里面传来说笑声。夏安在敞开的门上轻敲了两下,李局长招招手,示意夏安进去。沙发上几个人都站起来,其中有闻一键。
李局长说:“小夏,来来,我们的刊物创刊号,县委胡书记、县政府白县长给予高度评价,胡书记还指示了二十字的办刊方针。”夏安忙打开笔记本,笔尖落在纸面,稍微向李局长倾身。李局长说:“胡书记指示——宣传阳城、交流经验、督查工作、挖掘人文、繁荣文化。”夏安飞快地记着。李局长话音刚落,夏安就一个标点不漏地记了下来,同时,屋里响起叫好声和热烈的掌声。
李局长接着介绍了几个男女,有几个乡镇县局宣传口的,有县重点企业抓宣传的,都是来谈合办栏目事宜的。夏安和闻一键领着他们回编辑部,很快谈妥了合办栏目的名字、供稿日期、所占版面等,中午不能喝酒,大家握手再见,约周末一起去县郊的葡萄庄园吃烤鹅喝葡萄酒。编辑部剩下夏安和闻一键了。夏安说:“老键,我们编辑部的工作不比那些人那么死板,我们下午不干活了,找地方喝点儿庆祝庆祝。”闻一键说:“我比你还小一岁,你别喊我老键,我不跟你喝酒,你没酒量,喝醉了,我又受骂。”夏安说:“老键,我喝醉了,谁骂你?”闻一键的圆脸腾地红成了火,他支支吾吾把字句嚼得比夏安抓的橘子都烂。夏安说:“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闻一键犹犹豫豫地跟着夏安出来,坐上了夏安的车。
车上了环城路,闻一键问:“夏哥,去哪儿?”夏安说:“当然是好地方。”闻一键不再问。车经过黑河大桥,夏安放慢了车速。河面上有不少水鸟掠过,让波纹不断,河边有些钓者,垂柳飘飘,清风习习。夏安想:“要是闻一键醉酒失足落水,一命呜呼……”一辆巨无霸货车迎面呼啸而过,夏安想:“我只需一把方向盘,闻一键就能被撞成肉饼……”路边正建高楼,夏安想:“要是突然上面掉下来一堆水泥、砖头,那指定能把车顶压塌,那估计闻一键就凶多吉少了……”一幢楼房出现在眼前,白墙红瓦的楼房紧邻着一大块儿麦田。
“这里?”闻一键问。
“这里的特色菜特色酒,特别‘特色’。”
夏安和闻一键喝着麦仁茶,聊一些闲话,比如一个人突然从地球上消失之类的。小麦正分蘖,空气清新,隐约有花香和青草味。很快,一大盆热气撩人香喷喷的狗肉端上来,蒜泥、香油壶也跟着端上来,又上了四个爽口小菜,一个瘦姑娘抱来一个瓷罐。夏安打开罐盖子,闻一键才知道是酒。瘦姑娘拎来壶,和一个小电磁炉。“这是酩馏酒,纯粮食酿的,热乎乎喝着最舒服透爽。”夏安说着开始热酒。闻一键说:“这一大罐,少说也有三斤,就咱俩,别喝多了。”夏安点点头,给闻一键满了一杯,说:“先尝尝。”闻一键就喝了一口,说:“很好喝呀,也不辣,度数低,我这酒量,差不多一个人就能喝一罐。”他说完哈哈大笑。夏安点点头,嘴角的笑意味深长,说:“那,兄弟,你让着我点儿,我一口,你一杯。行吗?”闻一键干尽杯中酒,又蘸着蒜泥吃了块儿狗肉,说:“行啊,不过这杯子太小了,换碗。”一个碗就放在闻一键面前,夏安忙给满上,闻一键端起来,一口气喝下去半碗,喊:“爽快!”好酒者大概都是这个脾性,见了对味儿的酒,眼睛里就只剩下酒了。
下午的阳光无比灿烂。罐子空了,肉也吃干净了,闻一键跪在夏安面前痛哭流涕,说:“兄弟呀,我没醉,我对不起你呀,让我再喝点儿酒吧。”夏安说:“兄弟间说哪里话,你哪里对不起我了,快起来,你喝醉了。”闻一键抱住夏安的腿,抽抽搭搭地说:“我没醉,让我喝吧,我真对不起你,我不是人,玲玲……太美了……玲玲太美了……”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闻一键卧在地上,抱着夏安的腿,说:“叔,你放心,那件事已经办成了,我拜把兄弟,那是联合国秘书长……”
夏安想:“酒精中毒也会致人死亡的吧。”
夏安结了账,在老板的帮助下,才把闻一键塞进了车里。闻一键在后排座打着醉拳,嚷嚷:“送我去火星,我要与外星人聊聊开发太空的事……”
三
“我要杀了闻一键。”夏安边开车边想。
“我杀了闻一键,我也难逃一死啊。”夏安的手抖了起来。夏安知道,他永远不可能杀了闻一键的。他说:“我是懦夫,我是懦夫。”夏安哭了起来,由于他用尽全力憋住哭声,喉头粗胀了起来,额头上的青筋像一条条蛇。
很快,夏安平静了,说:“我是懦夫有什么奇怪,我不能勃起,像不像去了势的公羊。雄性没了‘势’,那也只能畏畏缩缩窝窝囊囊地活着了吧。”
过了黑河,进了市区,很快来到十字路口。红绿灯下有交警值班。下午四点多,正是人流密集的时段,十字路口像两条互相穿插的大河,随着红绿灯的开闸、关闸,人流车流乌泱泱地奔腾一阵。“唉,既然杀不了闻一键,就让他变成一条鱼吧,一条阳光下的白鱼。”夏安想到这里,笑了,“白鱼”这个比喻太好了,闻一键又肥又白……
阳城市中心十字路口,下午四点四十,一辆银灰色轿车差点儿撞了交警。交警拦停轿车,司机打开车窗,酒气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差点儿撞扁交警高挺的鼻子。交警屏住呼吸,敲着车门示意司机下车。没想到车后门开了,一堆白花花的“物体”冲出来。世界突然安静了,车声人声都哑了。这堆“物体”白如雪滑腻如凝脂还颤动着,就在灿烂的阳光下,在千万只眼睛前。“嗬——”“嘘——”“嗨——”“嘀嘀——”忽然间响起各种声音,像起了旋风。人群争先恐后地围拢来,交警回过神,忙朝前挤,嘴贴着对讲机吼叫着什么。这堆“物体”面对着无数双眼睛,面对着树林一样高举的手臂,面对着手臂尖端各种式样和品牌的手机,面对着巨大的浑厚的声浪,吓得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奔跑起来。嗯嗯,这个白色的热乎乎的“物体”是人,是一个世间名叫“闻一键”的人,是一个一丝不挂在阳光下在闹市里奔跑的男人。
夏安坐在车里,看着闻一键像一条白鱼在人海车海里跳跃,大笑不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横流……
夏安是第二次酒驾,拘留了十天,罚了两千块钱,吊销了驾照。夏安出了拘留所,打车回家,孟玲不在。打孟玲电话,没人接。夏安只好打孟玲单位领导的电话,这才知道,他拘留那天,孟玲去北京进修了。
闻一键以各种版本霸屏网络热搜榜。而且,闻一键的妻子和女儿也被“人肉搜索”了,被加工演绎成不同版本的故事进入热搜榜,与闻一键遥相呼应……夏安觉得很累,一种无法形容的累,就像他小时候千辛万苦得了一个彩色玻璃球,却被一群同龄人追打抢夺。他们喊着“没爹的孩子”“野小子”瞪着各种形状的眼睛追过来……夏安像匹被追杀的小兽惊慌失措……后来,夏安跑进村后的大洼地,那里野草肆虐,遍布各种牲畜尸体,臭气熏天,毒蛇毒虫横行……天黑了,世界安静了,夏安走出大洼地,却发现一直紧攥在手心的彩色玻璃球不见了。可能是他刚进大洼地,被一只死狗绊了个跟头,丢失了玻璃球。夏安没有哭,站在黑夜里,觉得很累,每根汗毛都充斥着累,母亲呼唤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
夏安抱着与孟玲的结婚照缩在墙角睡着了,他梦见了父亲。夏安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关于父亲的一切都是从母亲嘴里零零碎碎得来的。家里有一张父亲的半身照片,母亲一直珍藏着,夏安看过,照片上的男人国字脸,浓眉,圆眼睛,嘴角紧紧抿着,左脸有道刀疤,穿套头毛衣,厚胸脯,袖子撸得很高,露出胳膊上的肉疙瘩。
父亲从几个小流氓手下救出了母亲,母亲就嫁给了父亲。母亲说,父亲一定懂武功,一出手,那叫一个狠,有俩小流氓,胳膊咯嘣咯嘣被父亲几把给掰断了。父亲时常不在家,每次回家,都是一身伤。父亲不爱说话,有时给母亲的钱上都带着血。夏安出生那天,父亲被几个人抬进了院子,那几个人把父亲留在院里,转身走了。母亲爬过去拉父亲,父亲的身体已经凉了,父亲身上,有厚厚一沓钱。
夏安梦中的父亲,站在桌子后面,也只能看见他的上半身。父亲抱着双臂,胳膊上的肉一疙瘩一疙瘩,脸上的刀疤有点儿骇人,但父亲嘴角是笑着的。夏安醒来忘了梦里的很多细节,比如父亲说了什么话,比如父亲是怎么离开的,比如夏安喊父亲“爹”没有……
夏安觉得饿,从冰箱里拿块面包,一边啃着一边看手机上闻一键的消息。闻一键跳楼自杀了……闻一键俯卧在地面,脑袋上打着一大片马赛克。夏安眼前发黑,胃里一阵一阵痉挛。他跌跌撞撞冲进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繁星闪烁,最后吐出了苦涩的药味。
夏安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也不记得吃没吃东西,趁着夜色,开车回老家了。老家那个小村,离县城五十多里,一百多户人家。这几年小村有了很大的发展,路修了,不过村子也空了,青壮年都出外打工了。姐姐嫁在邻村,姐夫人老实,文化低。孟玲托人给姐夫在县城找了几个活儿,给单位看门,或者保安工作。姐夫干了两年,嫌工资低,就去外地打工了。姐姐搬去跟母亲住。
四
村头三间出厦房,红砖院墙,蓝色铁大门,就是夏安家。院子静悄悄的,其实,整个村子也静悄悄的。本来夏安想给母亲盖两层小楼,母亲不同意,说是腿疼上不去楼。夏安觉得母亲是心疼钱。
夏安把车停在路边,拎着瓶酒去了父亲的坟。父亲的坟靠近大洼地,当时村人说夏安父亲是凶死,不让埋进大坟地里。现在大洼地已经整改了,成了苗圃,培育了不少的绿化树苗。月亮明晃晃的,夏安的影子在地上像摊水,慢慢流动着。
父亲的坟地到了,前年夏安张罗着立了石碑,种了两棵柏树。夏安靠着石碑坐下,拧开瓶盖,仰脖子咕嘟嘟灌了一气酒,又把酒倒在父亲坟前。夏安闭上眼睛,觉得月光很潮湿,一会儿就把世界打得湿漉漉的,也把他的头发、脸、衣服、骨头、肉、精神、灵魂都打得湿淋淋的。
夏安摸出手机,拨打孟玲的电话,孟玲接了。
“玲玲,我后悔了……”
“我也后悔了——”
嘟嘟两声,手机屏幕暗下来,没电,自动关机了。
夏安翻了个身,躺到父亲的坟上,闭上眼,脑袋昏沉沉的。他喜欢这样的昏沉,这样可以避免去想一些事。泥土的腥香在夜色里弥漫,有些虫子窸窸窣窣地响,有些小动物也发出小心翼翼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夏安感觉到一些寒意,但他没动,他想想清楚一些事,但又怕想清楚一些事。脑袋发麻发木,太阳穴有点儿疼。夏安想:“我的脑袋此刻一定是一片漆黑,而且雾霾浓重。”刺啦,似乎有布帛撕裂的声音,或是脑袋里的漆黑被什么撕开了一道口子,有耀眼的亮透进来,雾霾变得白茫茫的,却又像一团凝重的烟。夏安惊异地感觉到,下身有了悸动。悸动越来越强烈,像一粒种子萌动想要推翻一座山。这怎么可能呢,一粒种子想要推翻一座山?但种子是有生命的,山没有生命,有生命的战胜没有生命的,这也是必然的吧。是的,是的,种子萌芽了,蓬勃生长了,山有了裂纹,山开始瓦解,山分崩离析……春暖花开了……
夏安的下身勃起了,他是多么激动呀,但他一动不动,像一具尸体。因为他不确定这是在梦里呢,还是在现实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