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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玫瑰

2022-02-23李庆伟

牡丹 2022年13期
关键词:秋菊玉龙杏花

李庆伟

从井底乘坐上罐笼,我的心就“砰砰”狂跳不止。候罐时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妻子在玉米地里走着,一个蒙面男人在后面悄悄尾随,我大喊一声:玫瑰,小心!手一动,醒了。

听到我的惊叫,一旁坐着等候罐笼的工友都醒了,大家眨巴眨巴眼睛,铁柱说:咋,秋水哥,梦见有人钻嫂子的屋里了?

另一个工友说:小心呀,别让人家给你戴绿帽子。

我无所谓地说:谁想戴谁戴,我才不怕呢。

说是这样说,我恨不能早一会儿升井见到妻子。

三分钟后,罐笼从百米井下升到地面,我第一个冲出去。交了矿灯,脱了作衣,到浴池冲洗了一下,便骑上摩托车,箭一样向生活区冲去。

已是半夜时分,小吃街的饭馆都已关门打烊。只有妻子开的“矿嫂饺子店”还亮着灯,服务员小琴正在拖地。我迫不及待地问:你姨呢?

小琴拄着拖把,眯瞪了一会儿说:我姨她……她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说:她说去解手,去了好大一会儿了,咋……还没回来?

不好!我拔腿就往西面的厕所方向跑。一边跑,一边在心里祈祷:但愿我老婆没事,但愿我老婆没事。

我跑到厕所,里面黑咕隆咚的。我冲着女厕喊:玫瑰!玫瑰!

没有人应。又喊,还是没人应。我愈加着急,打开手机往里一扫,空无一人。玫瑰上哪里去了?我在漆黑的夜空中寻视着,旁边是一人多深的玉米地,夜幕下,玉米地黑黝黝的。莫非妻子嫌厕所没灯,到那里方便去了?我冲玉米地喊:玫瑰!玫瑰!回答我的只有玉米叶子的低声细语。山那边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不时有狰狞的闪电划过,更显得玉米地诡秘恐怖。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上:玫瑰,你上哪去了?你到底上哪去了?!

我的妻子是个大美女,这可不是吹。十五年前的一天,我到食堂队采访,进了主食组,一笼雪白的馒头刚刚出锅,冒着氤氲的白气。透过缭绕的雾气,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在拾馒头。听到说话声,她猛抬头,四目相对,我一下子惊呆了。这姑娘太美了!她高大丰满的身材,穿一身洁白的工作服,标致的面庞白里透红,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一对儿乳房就像刚出笼的馒头一样圆鼓鼓的,尤其那高高翘起的屁股。陪同我的队长老杨介绍,她是刚来的临时工。他问姑娘:你叫啥叶……叶玫瑰?姑娘扑哧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她爽快地说:以后叫我玫瑰就行了,好记。了解到她还没谈对象,我半开玩笑地说,杨队长,我请您当媒人,把玫瑰介绍给我行不行?杨队长说:中、中,给大秀才当媒人,我正求之不得呢!

本以为是个玩笑话,谁知杨队长当真了。第二天下午,他把我从办公室里喊出来说:跟玫瑰说好了,她很乐意,要不晚上你俩见个面?

我和玫瑰很快热恋上了。父亲知道后说啥也不同意。他说,你在机关上班,大小是个干部。那妮子一个蒸馍的,还是个临时工,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我想,我才不管这些呢。我娶女人又不是你娶女人,管她临时工不临时工,我看中的是人。

父亲说:再说,那妮子性子野得很,敢跟野小子摔跤。小时候她爹还让她到少林寺练过武。你说,女孩子家练什么武?

我说:女孩子练武有啥稀罕的?对防身有好处。

父亲看劝不醒我,下了最后通牒,你再和她来往,咱就断绝父子关系!这下我害怕了。不孝儿子,名义上不好听,今后仕途上也会受影响呀。罢罢罢,天涯何处无芳草,既然父亲不同意,那就算了。从那以后,我有意疏远玫瑰。她几次约我,我都以各种理由婉拒。我想这样冷处理一段时间,玫瑰也许就死了心。

我母亲在煤矿后面的山洼里开了一片荒地,种了半亩玉米。一个周日的下午,母亲安排我给玉米追肥。我骑着自行车,手里提着铁锨,带着半袋子化肥,顺着蜿蜒的山路来到玉米地。刚卸下化肥,忽听一阵自行车的哗啦声,抬头一看,玫瑰来到了眼前。我问,你来干啥?她莞尔一笑,反问道:咋,兴你过来就不兴人家来呀?你不是给玉米追肥吗,我帮你追呀。

这……我不知如何才好。正犹豫间,玫瑰背起半袋子化肥往前走了几步,扭过身问:从哪开始追?

我抬头看天,乌云翻滚,眼看要下雨。我只好说:那就从最南边那一趟子开始吧。

天气异常闷热。我们钻进齐腰深的玉米地。玉米叶子碧绿碧绿,泛着油光。我在前面用铁锨刨土窝,玫瑰在后面亦步亦趋地往里丢化肥。不大一会儿,我们热得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正干着,玫瑰忽然“哎呀”一声。我忙问:咋啦?她挓挲着两只沾满化肥的手说:哎呀,小虫子……小虫子爬我衣服里了。我赶紧放下铁锨,揪起她的衣领往里看,果然,一只金龟子正快速地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溜。我赶忙伸手去捏。那小家伙鬼机灵,一掉头,钻进了玫瑰的乳沟。那乳沟深邃而又幽秘,像一眼看不到底的峡谷。我的喉咙发干,不知该怎么办?玫瑰却嚷叫起来:哎呀,痒痒,你快捏出来!我只好颤抖着手伸进去,拨弄她雪白的肌肤。触电般的感觉立即传遍全身,我战栗了一下,不敢再往里探了。玫瑰催:你快点儿呀!

我……

你咋啦?她娇嗔地看了我一眼。

我……我。我的手像不安分的小兔子一样伸进去,用拇指和食指拨开她丰满而柔软的乳沟,把那只调皮的金龟子捏了出来。

哥!玫瑰颤声叫了一声。我看她满脸羞红,像熟透了的苹果,又像一朵盛开的百合;我看见她眸子里有一口深潭,旋转着难耐的渴求。我多想扑进去,痛痛快快地畅游一番呀。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放倒在地上。那一刻,我忘记了父亲的训斥,手忙脚乱扒下了她的裙子。

日头躲进了云层里,天色暗下来。一阵风吹来,空气显得凉爽了一些。四周静了下来,纺织娘在草丛里浅唱低吟,不远处的水塘里,一对儿交欢的青蛙在快乐地歌唱。

事后,我为自己的冲动而后悔不已,我有些隐隐地担心,玫瑰要是怀孕了怎么办?

谁知怕啥来啥。一天晚上,玫瑰把我约出来,刚来到僻静处,她就着急地说:秋水哥,咋办呀?

我说:啥咋办?

人家……人家怀……怀孕了。

啊!我大吃一惊,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玫瑰哭了。她抽抽搭搭地说:都是你干的好事!

我想起了一个月前玉米地的情景,就那一次,怎么就那么准呢?

秋水哥,你说咋办呀?玫瑰焦急地说。

我一时六神无主。玫瑰扑到我怀里,捶着我的胸脯说:都怪你!都怪你!

我冷静下来想,孩子绝对不能要。我结结巴巴地说:玫瑰,明天咱到医院把孩子流下来吧。

我不流!

不是流不流的问题,你还没有结婚就怀孕,你咋出门呀?我劝说。

不能出门就不出门,反正我得把孩子生下来。

任我怎样央求解释,她就是那句话: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这事重大。思前想后,趁父亲不在家,我把这件事吞吞吐吐跟母亲说了。娘吃惊不小,她骂道: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不叫你跟她来往了,你咋又跟她恋在了一起?这……这人家还怀孕了,可……可咋办呀!

我红着脸,低头不语。

停了一会儿,娘说:你赶紧给人家说,到医院把孩子流掉。

我说:她不流,非要把孩子生下来。

娘没了主意。她拍着大腿说:老天爷,这咋办呀!

夜里睡下后,娘轻声跟爹说:他爹,俺跟你商量个事儿。就把玫瑰怀孕的事儿说了出来。

父亲一下子坐起来。这个不争气的孩子!你说矿上多少女孩儿找不着?非找个临时工!

那你说咋办呢?

咋办,让她流了!

人家死活不流。

唉……唉。黑暗中,爹不住地叹气。停了一会儿,爹说:给她钱,看她要多少钱?

当我把父亲的话吞吞吐吐转述给玫瑰时,她说得异常坚决:给多少钱我也不要,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一天,我们正吃午饭,玫瑰的母亲气势汹汹地找上了门。

娘一看不是善茬,忙让座。玫瑰的母亲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大嫂,俺来给您商量一件事。

啥……啥……事,你说……说吧。母亲明知故问。

俺家玫瑰怀孕了。

怀……怀孕了?母亲显得吃惊不小。

这事你家秋水知道。

娘心虚地问:你咋推到俺家秋水身上,他可是个老实孩子。玫瑰娘“哼”了一声,说:别装蒜了,咱好商好量,这事便罢;说翻了,我非告你儿子强奸不中!

父亲知道,这女人说到做到。她真告儿子强奸,那秋水今后的前程就瞎了。父亲反复权衡利弊后,勉强答应了这门亲事。

定亲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和玫瑰又一次约会。我问玫瑰那天你咋知道我去玉米地追肥?

咋,你去追肥,就不兴人家去帮忙呀?我怀疑你身上痒是故意的。

那还不是怨你?

咋会怨我?

就是怨你,怨你。我们俩说着说着就滚到了草地上。

疯过之后,我又问,我就不明白,咱就那个一次,咋就那么准呢?

玫瑰狡黠地笑了。她说:俺要不那个,会怀上吗?要是没有怀孕,你爸会同意咱俩的婚事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中了玫瑰的圈套。我一把搂住她,一边疯狂地亲吻,一边说:你坏。你坏。

玫瑰的妊娠反应越来越厉害,她娘坐不住了,找到我父母商定,十月一日给我们举办婚礼。

再过一个月,玫瑰就要和我携手登上婚姻的殿堂,成为幸福的新娘,她憧憬在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之中。然她万万没有想到,一场大祸正悄悄降临到我们头上。

我们科室干部每月都有一次下井指标。那天,我们上的是四点班,主要是检查事故隐患,我们在井下转了一大圈儿,晚上10 点,来到距离井口最远的11565 采煤工作面。领头的宋总正在向带班的询问瓦斯监测数据,他的小灵通响了。就听一个急促的声音说:宋总,11563 掘进头出水了。水大得很,你快领人往回撤!我们在场的人都傻眼了,谁都知道问题有多严重!11563 掘进头是四五东采区岔开的一个工作面,正好在我们返回的路上。如果大水堵住退路,后果将不堪设想。宋总想也没想说:大家跟着我快跑!我们跑了大概一千米,就见汹涌的水流迎面向我们涌来。老宋吓呆了。足足有三分钟,他的头耷拉下来,沮丧地说:坏了,咱们的退路截断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们围住老宋,几束光同时射向他,看他脸上的表情。老宋略微思索了一下,喊道:大家跟着我,退回11565上副巷去,那里的地势高!我们跟着他往回跑,等我们来到11565 上副巷,老宋的小灵通已经没了音讯。这个时候,大水已经把井下的通信线路淹没,与平地完全失去了联系。我们像掉进了阴冷、潮湿的墓穴里,孤独、绝望、恐惧一起向我们袭来。这可怎么办呀!小王蹲坐在地上,抱住头呜咽起来。他这一哭不当紧,小姚、小赵也跟着哭起来。老宋大吼一声:不要哭!哭有啥球用?矿领导不会不管我们的!这一声吼把大家震住了。老宋说,眼下最要紧的是节省体力,等待救援。见大家不吭声了,老宋说,从现在起,大家都把矿灯关闭,只留一盏轮流用。

就在井下发生突水的那一刻,矿上立即向矿务局做了汇报。一时间,警报大作,抢险车、救护车一辆辆呼啸着开过来了,矿上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那天凌晨,玫瑰正在熟睡,被邻居玉萍家的一阵响动惊醒了。就听玉萍问丈夫:出啥事了?

井下发大水了!

玫瑰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她知道我上的是四点班,正在井下。我哩天呀,要是……她不敢往下想了,赶紧穿上衣服,胡乱搂了一下头发,慌忙往楼下跑。

路灯惨淡的楼院里,神情慌张的人们互相打听着往大门口拥去。一辆班车刚刚开出,估计得20 分钟,玫瑰等不及了,她卷入人流,发疯一样往井口跑去。

远远地就听见一片铺天盖地的哭喊。井口那里亮如白昼,领导的奥迪、公安的警车、医院的救护车横七竖八地堵在门口,一些大盖帽和白大褂在晃动。玫瑰顿感浑身无力,她一下跌坐在地上,被一个人拉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终于接近了矿院门口,被警察用一道隔离线拦在了外面。你让我进去,你让我进去!玫瑰挣脱警察的拦阻,要往里扑。

你不要命啦!一个胖警察厉声喝道:里面正在抢险,你捣什么乱,不然把你抓起来!

经清点,当班下井人数共320 人,升井315 人,五人没有升井,其中就有我。听到这个消息,玫瑰昏厥过去。医生赶紧过来掐人中,呼唤。十多分钟后,她苏醒过来,爬起来要往隔离线内冲,又被警察拽了回来。她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哭喊着:秋水,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得知亲人平安升井的家属都长长舒了一口气,陆陆续续离开了,可五个被困在井下的家属们像塌了天一样,哭得撼天动地。玫瑰一边哭一边诉说:老天爷,我的命咋恁苦呀,马上俺就结婚哩,咋就出了这事呀!她几次哭昏都被医生抢救过来。矿上专门组织人一对一进行救助抚慰。矿长下了死命令,谁要是看管不好,让这些矿工家属出了意外,立即下岗!

一连三天,玫瑰茶饭不思,身子软得像面条一样,可把她娘愁坏了。闺女要是哭坏了身子,可咋办呀?玫瑰的二姐劝她:人家哭是人家结了婚有丈夫的人,你又没跟他结婚,你哭啥?兴许他上不来了?玫瑰心里骂二姐一句,嘴里却有气无力地说:他……会、会上……上来的。

第六天头上,我被救了上来,因严重脱水,又吸入了有害气体,昏迷不醒,被紧急送到矿务局总医院,玫瑰天天守在病床前。我丧失了任何反应,吃饭连嘴都不会张,玫瑰每天给我打来豆浆用胶管吹进嘴里。我大小便失禁,玫瑰为我垫上尿布,每天给我擦身子,一边擦一边含泪轻轻呼唤我的名字。按照医生的安排,病人躺久了,身上容易患褥疮。玫瑰一天几遍给我翻身,揉胳膊揉腿,一边揉一边给我讲我俩相恋的故事。

半个月后,我的病情依然没有好转,玫瑰的二姐又来到医院。看我还是老样子,她把玫瑰拉到院子里说:玫瑰呀,我知道你爱他,可他要是一直这样……将来成了植物人,你准备咋办?

玫瑰低下头。少顷,又抬起头说:他要是成了植物人我伺候他一辈子。

她二姐说:你别太天真了,人这一辈子时间长着呢,你伺候他啥时候是个头?

他活多少年我伺候多少年。

她二姐见劝不醒妹妹,只好退一步说:你肚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大咋办?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他就是不在了,我也要给他留条根。

她二姐叹口气说:傻妹子呀,你要是生一个没爹的孩子,以后谁还要你呀!

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玫瑰给我到院子里搭尿布。返回时,还没走到病房,就听一个小护士喊道:39床的病人醒了,39床的病人醒了!

玫瑰一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三步并作两步跨进病房。看见我瞪着一双眼睛,怔怔地看着屋顶。她心里一阵狂喜,蹑手蹑脚走过来,生怕吓住我了。她蹲下身,轻轻地唤道:秋水。秋水。我缓缓地扭过头,看见了玫瑰,脸上现出迷惑的表情。玫瑰抚摸着我的右手,狂喜的泪水夺眶而出。她颤抖着声音说:秋水,你醒了,你终于醒了!说着说着,她趴到床边放声大哭。一个多月,整整三十八天的期盼,三十八天的精心照顾,终于等来了铁树开花的这一天!

在玫瑰的精心照料下,我的病情一天天好转起来。两个月后,我又恢复如初,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

正如俗话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玫瑰的父亲到了退休年龄,原本让儿子接班。不曾想学习成绩一般般的儿子考上了大学,接班的好事就落在了玫瑰头上。

我出院上班两个月后,玫瑰也办好了手续,到矿职工食堂上班了。那年元旦,我和玫瑰结了婚。婚后没几个月,她就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我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石湾矿职工家属上万人,是鼎力集团效益最好的矿井,工资奖金月月把腰包撑得鼓鼓的。每天下班回家,搂搂儿子,亲亲老婆,哎呀,那幸福劲儿,就是神仙也不过如此。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石湾矿进入衰老期,原来200 万吨的产量急剧下降到50万吨。矿井严重亏损,工资出现了拖欠,大半年没有发工资了。为脱危解困,矿上只好采取大幅减员的办法,离退休一批,分流转岗一批,玫瑰下岗了。

北方的寒流扑过来了,大风刮得树梢子萧萧地响,风走到哪里,哪里就变得硬邦邦的,沟里河里都结了冰。半夜,又下起了大雪,雪花子落地无声,很快就积攒起来,覆盖了一切,到处都变得白莹莹的。玫瑰看到窗外有些晃眼,以为天亮了,揉眼的工夫却闻见了浓重的雪气,才知道下雪了。她对我说下雪了。我说知道。我比她醒得还早,我和妻子互相搂了搂,又松开了。临近年底,矿上还是没有发工资的迹象。过罢春节,又该交孩子的学费了,怎么办呢?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声接一声地叹息。玫瑰说:我捡煤核去吧?

我说:我是干部,你去捡煤核,不是丢我的人吗?

玫瑰说:现在别讲丢人不丢人了,先顾住嘴再说。再说,矸石山那么偏僻,谁能看见我?

我自感惭愧。一个大老爷们家,连老婆孩子都养活不住。可啥办法呢?一家人的吃穿花费都急等用钱,听说老乡顺学家老婆捡煤核一个月能挣五百多块。唉,丢人就丢人吧。

翌日,天刚麻麻亮,玫瑰就穿上破衣服,头上包一条旧纱巾,掂着蛇皮袋子,贼一样溜出了矿院,顺着西墙根急急赶往矸石山;天黑透,她才回来,喜滋滋地说:今天捡了二百多斤呢,能卖20多块。她用肥皂洗罢手,抓起馒头大口吃起来。晚饭后,她不听我的劝阻,又拿起矿灯,掂起蛇皮袋子往矸石山去。她说这时候捡煤核的人少,捡小半夜就比白天一天捡的还要多。就这样,她干了大半年,卖了三千多块钱。

这年秋天,儿子放暑假回到矿上,他看我忙,每天做好饭,给他母亲送去。

那天中午,儿子又一次掂着饭盒来到矸石山。玫瑰下了山,挓挲着黑手说我到河里洗洗。儿子左等右等,迟迟不见母亲上来,有些着急了,忐忑不安地走到河岸边,喊道:妈——妈——没有回应。一种不祥的预感倏地升上心头。他拨开芦苇丛,跑到河边,看到了倒在水边的母亲。

妈。妈!他摇晃着母亲,没有应声。他哭喊着,抱起瘦弱的母亲,吃力地爬上岸。捡煤核的女人们跑过来,七手八脚把玫瑰抬到架子车上。儿子拉起车,莲香、玉萍在两边扶着,三人一路飞奔,把玫瑰送到了矿医院,抬进急诊室,玫瑰醒了。她睁开眼,左右看了看,惊诧地说:我,我咋在这?

妈——儿子叫了一声,泪水汹涌而下。

玫瑰,你吓死俺了!玉萍还没说完,莲香抢着说:你四脚拉叉,往那一躺一声也不吭,俺几个慌着把你拉来了。

医生摸摸病人的脉搏,又用听诊器听了听,放下说:你这属于低血糖,劳累过度,输几瓶水就好了。

得多少钱?玫瑰坐起来问。

大概百十块吧。

我不输,我没事。玫瑰说着,就要下床。

医生鄙夷地说:你是可惜钱还是可惜命,身体垮了咋还去挣钱?

妈,输几瓶水吧,输点儿水就好了。儿子含泪劝道。

玫瑰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地躺了下去。

妈,你等着,我回家拿钱去。儿子说着,跨出急诊室,向家中奔去。

他取出钱,刚下楼,就看见穿着一身工作衣、满脸煤尘的我从井口方向跑来。看见儿子,我焦急地问:你妈咋啦?

医生说低血糖,得输水。

我们父子俩大步流星往医院奔去。走进急诊室,里面空无一人。

哎,人呢?我们四处寻找。护士说:她说出去买点儿东西,谁知出去这么长时间还不见回来?

我俩在医院内外寻找个遍,哪还有玫瑰的身影?

是不是又去矸石山了?儿子说。

我想了想说:走,去看看。我们沿着通往矸石山的矿车道急急走去。

一辆矿车蜗牛似的爬上矸石山顶,一个鹞子翻身,哐当一声,矸石煤沫飞沙走石般倾泻而下,一路荡起腾腾灰雾。

灰雾刚刚散去,一群黑黑的女人又蜂拥似的向山顶爬去。我仔细辨认着,突然儿子一指:爸,前面那个不就是俺妈吗?

高高的矸石山上,一个戴红纱巾的女人背着蛇皮袋子,躬着腰,踩着崎岖而险峻的山路,艰难而又执着地一步步向上攀登……

我踩着乱石嶙峋的矸石,气呼呼地爬上半山腰,硬是把她拽下来。我气坏了。你这个人,身子这么虚弱,还硬撑着捡煤核,你还要不要命!

出了那件事后,我和儿子说啥也不让玫瑰到矸石山捡煤核了。可是,她哪里闲得住呀?在家里待了一个月,就急得像寻窝下蛋的母鸡一样咕咕乱叫,到处寻找挣钱的门路。

一天,我下班回到家里,玫瑰喜滋滋地告诉我,我又找到工作了!

啥工作?我问。

白记米皮店找帮工的,我已经跟他说过了。

一个月多少钱?

150。

我说:150块钱,跟他干啥?咱不干。

玫瑰说:钱是不多,可是能省下一个人的饭钱。你想想,一个人吃饭哪天不得三四块,一个月能省下一百多呢。

我想了想,也是。不过,白记米皮店正对着矿院门口,办公楼上的人出来进去的,看见老婆在那里打小工,我脸上总有些挂不去。玫瑰大概看出了我的顾虑,就说:现在谁有钱谁花,啥面子不面子,没有钱谁也不搭理你。

那天,玫瑰精心打扮了一番,又穿上带碎花的连衣裙,本来长得漂亮,这一打扮,更像一朵出水的芙蓉。

玫瑰到米皮店打工去了,儿子去了补习班,可把我忙坏了。每天中午一下班,就赶紧往家跑,洗衣做饭,收拾家务。不过忙归忙,看见妻子第一个月领回的150元工资,心里还是蛮宽慰的。今天是妻子的生日,尽管日子紧巴,我也要做一顿像样的饭给她送去。

一阵忙活,我捞过面条,炒好青椒肉丝,装好饭盒,向矿院外走去。

骄阳似火,街面上行人稀少。白记米皮摊的蓝布棚下,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吃客。满脸横肉的白老板坐在板凳上,嘴里叼着烟卷,双眼死死地盯着从他面前走过的穿吊带裙的少妇。

玫瑰呢?我左右扫视,远远地,看见她挑着一担水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我正要喊,忽然看见几个同事嘻嘻哈哈走过来,领头的老马说:梁秀才,你这是给谁送饭呀?

我脸一红,支支吾吾地说:不给谁……不是,我……说着偷人似的躲进商场,伸头看时,几个人已进了一家饭馆。玫瑰显然看出了我的窘态,朝我努了努嘴,意思让我回去。可就在这时,她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哎哟”一声,身子朝前倾去,扑通一声连人带桶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玫瑰!我叫了一声,赶紧跑过去搀起妻子。我看见她洁白的裙裤上沾满了煤灰,膝盖处一片铜钱大的紫色污迹。

白老板叼着烟卷走了过来。他心疼地掂起那只烂桶说:我说大妹子,说你眼在裤裆里长着吧有点儿亏,你看这、这五六块呀!

你!我和妻子愤怒地盯着这个秃顶男人。玫瑰弯下腰去,从袜筒里掏出五元钱,往那男人面前一摔说:不就是一只水桶吗,赔你!说着,双手抚脸往矿院跑去。

回到家,玫瑰扑倒在床上,枕巾蒙脸,一动不动。我坐到她跟前,掀开枕巾,看见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横流,我一阵心酸,掏出手绢轻轻地揩拭着她的泪水,自责地说:玫瑰,都是我窝囊、无能,让你陪着受委屈。

玫瑰哭得呜呜咽咽。

玫瑰,咱不干了好吗?

玫瑰哭了一会儿,忽然坐起来,抹去眼泪说:我干,我要自己干生意!

你干啥呢?

前天我上市场买菜,看见小吃街有家门面出租。我琢磨两天了,我想租下来。

你租下来干啥?我问。

我想开一家饺子馆。

你一个人能行吗?我不无担忧地问。

咋不行?包饺子是最简单,最好干的生意。

可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呀。

咱外甥女小琴初中毕业在家闲着,我回去把她带来,不就有帮手了?

第二天中午,我和妻子来到小吃街,看见家家店堂里坐满了人,熙熙攘攘,甚是热闹。而这家空闲的门面正位于中间位置,开饭馆肯定中。我们找来房东,一番讨价还价,以每年两千元的价格把这间门面租了下来。

一番紧锣密鼓的筹备,三天后,“矿嫂饺子店”在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开业了。矿工们三三两两晃到小吃街,一看,“矿嫂饺子店”,眼睛不免亮了一下:这名字怪亲切!往里一瞅,店堂干净,桌椅擦得明光锃亮。走,尝尝去。他们刚到门口,玫瑰就笑盈盈地迎上来:大兄弟来了,里边请。小琴,给叔叔们倒茶。又忙着到外面火上下饺子,不大一会儿,热腾腾、香喷喷的饺子就端上了桌。矿工们一尝,啧啧称赞:好吃!好吃!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上座率逐日上升。玫瑰和小琴忙不过来,又把玉龙家女人杏花找来帮忙。为迎合不同顾客的口味,玫瑰在三鲜饺子、大肉饺子的基础上,又增加了羊肉饺子、莲菜饺子等。她采取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办法,买来一些流行杂志挂到墙上。矿工们来吃饭,随意取下本杂志,一边喝着热茶,一边翻看花花绿绿的杂志。不知不觉间,一盘热腾腾、香喷喷的饺子端上了桌。在这里既能吃上饺子又能品尝到文化,何乐而不为呢?不但本矿职工来吃,就连附近耐火厂、造纸厂的工人也经常光顾。

生意好了,人也有了精神。玫瑰掂起锅,煎、炒、烹、炸,样样在行,她像上足了发条的闹钟,又像一个旋转的陀螺,在锅灶前后忙碌着,在50 平方米的店堂里奔跑着,直把“矿嫂饺子店”闹腾得红红火火,小吃街里终日回荡着她那响快的说话声和“咯咯”的笑声。

那年6 月28 日,是矿嫂饺子店开业一周年的日子。玫瑰采取了吃饺子打八折优惠活动,生意十分火爆。晚上一盘点,毛收入一千五,刨去成本,净赚六百块。玫瑰那个高兴呀,给小琴和杏花每人发了一百元奖金。

杏花说:姐,我出去解个小手。她把坤包往餐桌上一扔,急急往厕所跑。玫瑰像往常一样收拾屋里的东西。可十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过去了,仍不见杏花回来。玫瑰坐不住了。不就是撒泡尿吗?厕所也就百十米远,咋用这么长时间?她陡然想起去年夏天矿区发生的三起强奸案,惊出了一身冷汗,就赶紧往厕所跑。还没到跟前,她就喊:“杏花。杏花。”没有应声。她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闯进女厕,里面空无一人。杏花!杏花!她大声喊叫,惊醒了小磨香油坊的老张两口子。他们扣着扣子跑过来问:矿嫂,咋啦?出啥事了?

杏花她……她出来解个手不……不见啦!玫瑰话都说不囫囵了。

老张说,是不是碰到坏人了?快到玉米地找。大家拿着手电筒,分路到玉米地搜。

玫瑰那个急呀,她一边找一边喊:杏花!杏花!走到玉米地深处,她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姐……姐。

玫瑰撞倒一大片玉米,扑过去。她看见杏花披头散发躺在地上,裙子被撕烂,一下子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一把抱住瑟瑟发抖的杏花问:好妹妹,你……

杏花身子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快来人呢!玫瑰大声喊叫。老张家两口子赶过来,看到杏花这个样子,赶紧拨打110。他女人帮助把杏花扶到玫瑰肩膀上。玫瑰一边背着杏花往外走,一边心疼地喊着她的名字,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警察很快赶到。对现场勘查拍照后,让玫瑰和杏花坐车来到镇派出所。经过耐心询问,杏花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蒙面歹徒的大致模样:小低个儿,秃顶,精瘦,脖子上有一拳头大的胎记,左手只有三个手指头。

派出所破案,一年过去了,也没有个结果。杏花吓破了胆,身子一天天瘦下去。在一个冬日的黄昏,她撇下心爱的丈夫和孩子,撒手人寰。

在殡仪馆,玉龙的女儿挣脱父亲,向母亲的遗体扑去,边哭边喊: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像刀子一样剜着玫瑰的心。她噙着泪暗暗发誓:我要是抓住那个坏蛋,生吞活剥了他!

事情刚发生的头两年,小吃街的女人们还心有余悸,晚上去厕所解手互相招呼着。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件事像雾一样在人们心中渐渐飘散了。女人们晚上去厕所,也不再相互喊着叫着了。我却不放心,时常提醒玫瑰,你可不能一个人去,万一碰上了后悔都来不及。玫瑰起先也听,时间一长,也不太在意了。说多了,她还嫌我唠叨,有一次还争辩说:坏人他不傻,干了一次坏事,他还敢来呀?

一阵风拂过,天骤然下起了雨。好在下了一阵子,就停了。我愈发着急,在湿淋淋的玉米地里穿行着,寻找着、呼喊着。叫一阵,侧耳细听,没有,没有玫瑰的声音,只有不远处带锯机尖厉的声音。我心急如焚,毫无目标地在玉米的丛林里横冲直撞,浑身早已湿透,几次跌倒几次爬起。尖厉的带锯声停止了,周围骤然静下来。我突然听到脚踢铁门的咚咚声,听到噼噼啪啪的打斗声和女人的咒骂声:我掐死你,掐死你!啊,是玫瑰,是玫瑰的声音!我一阵狂喜,接连撞倒几十棵玉米跑到跟前。电灯光下,我看见妻子正压住一个瘦小的蒙面男人,就像一只胖青蛙压住一只瘦蚂蚱。她两只手死死掐住男人的细脖子。男人手脚乱抓乱瞪。我大吼一声:玫瑰,我来了!扑上前去,对准男人的头一阵狂踢:杂种,我踢死你!我踢死你!

男人停止了反抗,呼呼喘着气,瞪着凶狠的眼睛盯着我俩。玫瑰说:快打110!

警察很快赶到,给歹徒戴上了铐子。玫瑰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她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一个女警官说:大姐,你没事吧。玫瑰一边用手背抹汗一边说,没事。警察把歹徒押到车上,我搀扶着妻子慢慢走出玉米地,跟着上了警车。

我们在派出所作了询问和笔录,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我久久不能入睡,我为妻子的遭遇而感到后怕,又为妻子的机智勇敢而感到骄傲。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颤抖着声音说:玫瑰,委屈你了。玫瑰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偎在我怀里,哽咽着说,你不知道,刚遇见坏人的时候我多害怕。他用刀子抵着我,我吓得双腿打战。他押着我往玉米地走的时候,我就想好了,他要咋就咋吧,反正保命要紧。没走几步远,我被玉米棵绊倒。恰在这时,天上打了一个闪,我看见那蒙面男人小低个儿,还不到我胸脯高,像瘦猴一样,秃顶,脖子上有一拳头大的胎记,左手只有三个手指头。我猛然想起,这不就是强奸杏花的凶手吗?啊,这个恶魔怎么又出现在这里!我后悔呀,后悔不该不听你的话。可我又想,既然落到他手里,想跑是跑不掉了。怎么办,难道甘愿受辱?不、不能,我不能被他糟蹋了。不想受辱只有与他拼命。我想,就凭我这样大个子砸也砸他个半死。可他手里有刀呀。我冷静下来,暗自叫着自己的名字,玫瑰呀,玫瑰,你不能硬拼,只有与他拖时间,寻找机会。想到这我故作害怕说:兄弟,你叫我咋我就咋,只要别要我的命。那坏蛋恶狠狠地说:少废话,走!

又走了一段,天下起了雨。又一道闪电划过,前面出现了一座小屋,是当地村民的电灌站,铁门已生锈,也没有锁。男人伸手把门推开,低吼道:进去!一把把我推进屋。就在这时,一个念头闪电般在我脑海蹦出:这时不跟他拼命还待何时?男人刚把右腿跨进来,我一拧身,弯腰抱住了他的左腿,拼尽全身力气往后一顶,他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扑通一声仰躺在地,刀子也掉了。我没容他抓刀,扑上去把他压在身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他双脚乱蹬,双手乱抓乱打。正好你赶来,你要不来,我要把他活活掐死,给杏花报仇雪恨!

玫瑰徒手抓住了强奸犯,这件事像风一样传开了。人们惊奇、惊叹,又带着几分敬慕,从四面八方涌来。小吃街骤然热闹起来,摩托车、电动车把街道塞满了。人们争相涌进“矿嫂饺子店”,都想看一看这位女汉子、女英雄的风采。既然来,免不了要品尝一下玫瑰包的饺子。玫瑰和小琴忙不过来,又招来几名矿嫂帮忙。店面容纳不了源源不断涌来的食客,玫瑰把相邻的一间空闲的店面租过来,扩大了营业面积。

几天后,从城里来了几名记者。他们深入采访后,玫瑰的事迹在各级媒体报道出来,一时声名远播。石湾镇本来就是风景区,每到双休日,城里人到景区游玩后,顺便到“矿嫂饺子店”来品尝一下饺子。原来的老店已经容纳不下蜂拥而至的客人,玫瑰又在石湾镇北街开了一家分店,招聘了一名厨师,两名服务员。同时,两个饭馆都上了酸菜鱼、大盘鸡。这一下,她可忙坏了,在老店里忙了半天,又跑到新店忙活。常常忙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一天晚上,我正在办公室加班,小琴打来电话哭着说,俺姨晕倒了。我骑上摩托车急如星火地往饭馆赶,把玫瑰送到石湾镇卫生院。医生一量体温,40 度,赶紧挂上水,没多大一会儿,玫瑰就睡着了。守在病床前,我深感愧疚。玫瑰几次让我辞职,可我刚刚提拔为科长,前程远大着呢,我能丢下自己的前途去和她开饭馆吗?玫瑰见劝不醒我,只好自己硬撑。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一边搀扶着玫瑰,一边说,玫瑰,不能一个人拼下去了,你得学会管理。她轻叹了一口气:是啊,一个人就是浑身都是铁能打几根钉呢?

从那以后,我发现玫瑰变了。她买了几本饭店经营管理方面的书籍,一闲下来就学习,渐渐掌握了一些管理经验。她指定专人为两个饭馆采买食材,每个饭馆安排一名员工收款。她则每天到两个饭馆转上两趟,监督饭菜质量,观察客流量,晚上负责收当天的营业款。

经过矿区公安分局突审,瘦猴供出了近年来流窜省内外,强奸二十多名女子,并致死两名妇女的犯罪事实。人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为了表彰玫瑰为社会治安做出的突出贡献,公安机关一次性奖励玫瑰两万元人民币。

那天上午,玫瑰从派出所领奖回来,还不到11点。东亮和几个矿工咋咋呼呼涌进店。

玫瑰迎上去:东亮,你们今天咋下班这么早?

老闷说:来吃嫂子的饺子呀。嫂子的饺子真有味,吃一盘吃不够,再吃一盘还是吃不够。妻子回敬道:你大姐的饺子没味谁的饺子有味?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东亮止住笑说:俺队玉龙的闺女考上大学了,队里组织捐款,今天升井早一点儿。

妻子高兴地问,他闺女考上哪个大学了?

郑州大学,全国名校哩!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几个人走后,玫瑰的心静不下来了。她先是感叹玉龙家闺女争气,接着又想,这两年,玉龙为给杏花治病花光了钱,供养两个孩子上学够艰难的。她想,机电队职工为他捐款,我就不能捐点儿吗?对,应该给他捐点儿款。可是,丈夫会同意吗?她一时拿不定主意。

晚上睡觉时,玫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黑暗中,我没有言语。半天,她捣了我一下说:你倒是说话呀。

我说:咱在莲湖家园看中的房子通知下月一号就让交首付,我正盘算咋把十五万凑够呢。

咱存折上不是已经够了吗?

我说:多交五千元不就少贷点儿款吗?

妻子说:你说这意思不想让我给他拿呀?

我说:不是不想给他拿,咱眼下手头也不宽裕。再说,杏花在咱店里干过是不错,可咱也付给她工钱了呀。

玫瑰“嚯”一家伙把被子掀开,吼道:杏花要不是在咱饭馆干,会出事吗?我心里一直有愧。人家如今有困难了,你不伸手帮一下,良心上过得去吗?不就是五千块钱?不就是多贷点儿钱吗?咱图个良心上安稳!

我被妻子训得哑口无言。只好说,你看着办吧。

二日下午,玫瑰掂着水果来到玉龙租住的房子。还没进院,就听一个孩子的哭声: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就听玉龙说:淘淘,妈妈给你买好吃的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玫瑰一阵心酸。看来,杏花的死玉龙还瞒着孩子。她这样想着,低头走进院子。淘淘还在哭泣。她一把搂过孩子,给孩子擦着泪,自己的泪水也止不住流了出来。她哽咽着说:乖孩子别哭,阿姨给你买的好吃的。说着,拿出香蕉剥好递给他,孩子这才止住了哭。

玫瑰问:听说小珍考上大学了?玉龙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考上了,考了620 分!这个时候,小珍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玫瑰夸:小珍不简单呀,考上郑大了!

小珍羞涩一笑说:考得不太好。还不好呢,郑大在全国重点大学中排到三十多位呢。玫瑰说着,从坤包里拿出一个鼓囊囊的信封说:小珍考上大学了,阿姨打心眼里高兴,这是阿姨的一点儿心意。说着,往小珍手里递。

小珍甩着手说:不要,我不要。

咋不要?交学费,买学习用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玉龙见玫瑰实心实意,就说:小珍,还不快谢谢阿姨。

小珍这才接过来,向玫瑰鞠了一躬说:谢谢阿姨!

从玉龙家出来,玫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是,淘淘“妈妈、妈妈”的哭喊声不时在耳边萦绕。她想,要是给玉龙介绍个对象,孩子不就有妈了吗?介绍谁呢?她一边走,一边把身边离异或者丧夫的女人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她忽然想到了秋菊。可又一想,秋菊的名声不太好。玉龙会同意吗?中不中只管试一试。玫瑰这样想着,就拐进老街。

正是午后时分,老街静悄悄的,家家大门都上了一把生锈的锁。这里很少有人居住,不过房租便宜,每月50 元就可入住。一只肥硕的黄猫从一家废弃的院子里钻出来,警惕地盯视玫瑰一眼,又钻进了另一家蒿草齐腰深的院子。

这个时候,她隐约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你走,你走!玫瑰猛地警觉起来,往前紧走几步,就听女孩带着哭腔说:你再不走我就喊俺妈了!

玫瑰听出来了,女孩的声音是从那间挂着竹帘的屋里传出的,她快步赶过去。

这间屋子她来过,是老乡顺子租下的。顺子以前是维修队电工,他利用自己的技术在矿街开了个家电修理部,下班后挣点儿外快,生意不错。可天有不测风云。年前,顺子醉酒驾车撞到桥上,车毁人亡,撇下秋菊和两个孩子。生意无法再干,秋菊只好搬到房租便宜的老街居住。

有那花花肠子的男人看秋菊没了丈夫,人又长得有几分姿色,便拿几个钱引诱她,她就跟人睡了。话一传开,就有些关不住门。玫瑰听人说,去秋菊那里的人,有人给钱,有人不给钱,还有人趁黑把废纸塞给秋菊当钱,气得秋菊差点儿上吊。玫瑰知道秋菊的事后,发了半天呆,人到这个世上真不知会走到哪一步。她也替秋菊感到羞耻,才多长时间没见男人,就熬不住了?净丢老乡的人!

玫瑰推开出租屋的门,嗅到一股难闻的酒气。她看见一个醉眼惺忪的男人拉住秋菊十四岁的女儿小朵的手,语无伦次地说:好乖,别、别嚷。你妈、一、一回五、五十,我给……给你五……五百。抖索着手从口袋里掏钱。玫瑰一眼认出来了,是地痞老八。他过去与人打架,脸上留下一个三寸长的伤疤,从此落下个“刀疤脸”的外号。小朵像遇见了救星,瞪着惊恐的眼睛哭着喊:大姨,救救我!

玫瑰怒呵一声:住手!

刀疤脸怔了一下,他对这女人坏了他的好事十分恼火。他松开小朵,瞪着三角眼说:你、你不就是开、开饭馆的吗?

玫瑰双手往腰间一掐说:我是开饭馆的,咋的?

刀疤脸狞笑着说:我劝……劝你放……放明白点儿,大河里水不……不要拦……拦得太宽。

你欺负人我就是拦!

刀疤脸阴险地笑了几声,喷着酒气,一边踉踉跄跄往外走,一边发狠说:好、好,咱走、走着瞧!

小朵还在呜呜地哭。她的小弟弟“哇哇”哭喊着找妈妈。

玫瑰帮孩子擦去泪水,问小朵:你妈呢?

我妈她……又上玉凤姨那去了。

玫瑰叹息一声。玫瑰认识玉凤,那女人可不简单!十年前她在县城开了一家理发店,玫瑰还去美过发。后来她见做暗娼生意来钱快,就打着理发的幌子,组织有点儿姿色的年轻妇女,坐台为那些中老年男人提供性服务,自己从中抽利。

玫瑰气坏了。这个秋菊,只图自己快活,连孩子都不管了!这不行,我得把她找回来。回到饭馆,她跟小琴说到县城买东西,就搭乘了一辆发往县城的班车。

玫瑰找到“玉凤美容美发店”,秋菊正在拉客。看见玫瑰,她又羞又惊:玫瑰姐,你……咋来了?

玫瑰气呼呼地说:你光图自个儿快活,还管孩子不管?就把刀疤脸拉扯小朵的事儿说了。秋菊气得咬牙切齿。她当即跟着玫瑰往车站赶。走到僻静处,玫瑰问:秋菊,世上的路千万条,你为啥非走这条道呢?

秋菊叹息了一声,说:嫂子,顺子在世的时候,月月有工资,俺没发过愁。可自从他走后,两孩子上学,一家人吃穿花费见天都得花钱,我不想办法咋办呢?说着眼挤吧挤吧想哭。

玫瑰说:你想办法也不能干这呀。你这给孩子留的啥名声,你不怕人家背后戳脊梁骨?

秋菊擦了擦泪:嫂子,谁愿意干这呢?不是逼得没办法了,才……说着,低下头呜咽起来。

玫瑰问,你到我饭馆干咋样?

秋菊犹豫说:那……

玫瑰说:你是不是吃馋嘴了不舍得离开?

秋菊脸一红说:不是那。

玫瑰说:我知道你嫌饭馆活累得慌,没干那轻松。

秋菊脸红着,说不出话来。

玫瑰说:饭馆活虽然辛苦点儿,可挣的钱光明正大。你这挣的啥钱?敢出去说吗?

秋菊有些为难地说:我又不会包饺子。

那擀面条你不会?

擀面条……会。

那不妥了。明天就上我饭馆上班,我一天给你开五十块。

我晚上下班回来,玫瑰把下午遇到的事儿和叫秋菊到饭馆来的想法告诉我,这下我火了:你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可你把刀疤脸给惹了。刀疤脸那人是啥货,你敢惹他,你这不是老虎头上蹭痒吗?

玫瑰说:我叫秋菊来咋,他还能咋着谁?

我说:咱在人家地盘上做生意,你得罪了他,会有好果子吃吗?

玫瑰说:我就不信,他还能把谁吃了?

我说:你别不服气,有你吃亏的时候。

秋菊来“矿嫂饺子店”上班了。她人高马大,擀的面条又细又长还筋道。适逢夏季,玫瑰上了手工捞面,这样又吸引了一批客人。

不知不觉半年过去了,再没听说秋菊的流言蜚语。那个时候,玉龙也从矿上下岗了,玫瑰把他招聘到饭馆。他和秋菊相处一段时间后,两人还挺合得来。玉龙抽空就往秋菊家跑,帮她买面、换煤气罐。秋菊则抽空到玉龙家洗洗衣服,拆洗拆洗被褥。玉龙的儿子也乖巧,一来饭馆,就搂住秋菊的腿喊妈妈。玫瑰说:瞧瞧,你们两家多有缘分,干脆合成一家算了。

孤男寡女本就是干柴烈火,经玫瑰一点燃,“噌”就着了。玉龙和秋菊商量,就选在农历六月六吧,六六大顺。玉龙本打算婚事简办,把结婚证一领,两家坐一块儿吃顿饭就行了。谁知他过去的工友一听不干了。领头的铁柱说:再是二婚,也是一场大喜呀,哪有就这样潦草从事的?不行,该咋办咋办,没钱,哥们给你凑。

六月六这天,在玫瑰的主持下,玉龙和秋菊举办了简单的结婚仪式。玉龙的工友们在洞房里和新娘新郎笑闹了一阵子,又把正在院里忙活的玫瑰也推进屋。土秀才铁柱正油腔滑调地念着洞房门口的一副对联:蛟龙入海在水中翻云覆雨,菊花盛开迎君来其乐无穷。横批是“珠联璧合”。念到壁字时,他故意拖长音调,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玫瑰正忍俊不禁,忽然背后有人搂住了她的脖子,接着就感觉脸上被人糊了一层黏糊糊的东西,众人哄然大笑。玫瑰扭头一看,是杨洪鑫那小子捣的鬼。她笑骂着,追到院子里也没撵上。拿镜子一照,整个一个花猫脸,就赶紧用水洗,用香皂打。反复洗了好几遍,才洗净。

玉龙在桃花春酒店备了十几桌,玫瑰被奉为上宾。喝了玉龙和秋菊夫妇敬的酒,铁柱等七八个工友不罢休,围着她“嫂子嫂子”叫得那个甜,每人端着两杯酒,不喝不答应。结果一通酒下来,玫瑰喝高了。离开酒店,她一个人晕晕乎乎地往家走,心里十分欣慰:玉龙和秋菊合成一家,秋菊的孩子有爸了,玉龙的孩子也有妈了,多多少少减轻了一些因杏花的死而萦绕在心头上的亏欠。更让人放心的事,秋菊有了玉龙呵护,那些野猫野狗再也不敢骚扰她了。

玫瑰回到家,往床上一躺就睡着了。醒来时,一看表,已是晚上十点。她一骨碌爬起来,心里骂着自己咋睡恁死性,一边搂着头发一边往小吃街的“矿嫂饺子店”跑。厨师老刘家中有事,请了几天假,她怕小琴和几个女工顾不过来,得去帮帮忙。

此时小吃街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嬉笑声、划拳行令声响成一片。“矿嫂饺子店”里更是食客满堂,人声鼎沸。

小琴正在下饺子,春英在里面喊:羊肉饺子没有啦!玫瑰赶紧系上围裙,推开小琴说:你去包饺子,我来下。她正在水气缭绕的锅前下饺子,忽听一个阴沉的声音说:给我下碗饺子!玫瑰一听,这声音咋恁熟?一抬头,看见喝得醉醺醺的刀疤脸瞪着一对黄眼珠,凶神恶煞地站在锅灶前。

给我下碗饺子。

玫瑰知道刀疤脸不好惹,尽量赔着笑说:现在没饺子,等一会儿?

什么没饺子,我看你成心跟老子过不去!话没说完,一个啤酒瓶子已经掷在锅灶上,剧烈的爆炸声惊得人们四下逃散。

玫瑰气坏了。她把饺子盘放下问:你想干啥?

刀疤脸拧着头说:想干啥,我砸你的店!说着,飞起一脚,把碗柜踢倒,稀里哗啦,成摞的盘子、碗碎得满地都是。他又飞起一脚,把支撑透明塑料瓦的柱子踢倒,一根三角铁掉下来,砸在玫瑰头上,殷红的血从她那秀发里渗出来。

老娘给你拼啦!玫瑰忍无可忍。她杏眼圆睁,瞪着血红的眼睛,掂着寒光闪闪的菜刀迎了上去。刀疤脸双目骇然,他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温柔善良的矿工老婆竟然会有这般声色俱厉、令人胆寒的凶相!你……你……他一边抖着手指着玫瑰,一边往后退着,退着。这个时候,一个头发像鸡窝似的胖女人拨开人群跑过来。她狠狠地剜了玫瑰一眼,一把拽起刀疤脸,骂道:你个王八羔子,喝两滴子猫尿水子就不是你了,人家开店碍你啥事了,你咸吃萝卜淡操心,走,砍死你哪里冤屈!她猛地一拽,把刀疤脸拽了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众人“哄”的一声笑了。

刀疤脸爬起来,瞪了众人一眼。扭过头,冲举着菜刀的玫瑰说:你等着,回头老子再找……找你算……算账。

你跟我走!胖女人像拖死狗一样把刀疤脸拖走了。

玫瑰高高地举着那把寒光闪闪的菜刀,怒视着刀疤脸的背影。

她在等待着刀疤脸的到来……

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整整一年过去了,也没见刀疤脸的影子。那件事过后,再也没人来饭馆找碴儿闹事。

一晃三年过去了。这年年底,鼎力集团召开表彰大会,玫瑰作为转岗再就业典型到郑州参加了表彰。那天傍晚,我正在饭馆帮忙,忽见一辆小轿车停在饭馆门前。矿工会副主席秋水云从车里出来喊道:秋水,快看看谁回来了!我抬头一看,禁不住愣住了。一个打扮入时、体态丰盈的中年妇女从小车里出来。啊,这不是我的妻子叶玫瑰吗?两天不见,玫瑰变了:新烫的大波浪发型,羽白色的波司登羽绒大衣,里面是富有性感的浅红色羊毛衫,黑色高腰皮靴,把她衬托得就像秋天的寿菊,蓬勃而又鲜艳,俨然一副商界精英的打扮。邱主席笑着说:还愣怔啥,还不快接你的新娘子入洞房。

我赶紧擦擦手,去接玫瑰的坤包。邱主席说:玫瑰,我走啦。哎对了,可别忘了董事长对你的鼓励期望呀!

吃饭时,我问董事长鼓励啥?玫瑰脸红扑扑的,似乎还沉浸在会场热烈的气氛中。她说:董事长夸咱的矿嫂饺子店干得好,创出了响当当的品牌,为集团公司转岗再就业闯出了新路。他鼓励我把店开到郑州,让省会人民也尝尝咱的饺子。

我不无担心地说:咱在矿区干的是不错,可郑州是个大城市呀,房租那么高,咱光卖饺子能行吗?玫瑰瞪我一眼说:你呀,在山沟里待的时间长了,变得封闭保守,不敢出去闯。人家沙县小吃开得全国遍地都是,咱就不能开?前怕狼后怕虎能干成啥事了?

我说:是是。

玫瑰又说:当初开饭馆时,你担心这不中那不中,这不是干起来了?在镇北街开分店时,你说我文化水平不高,怕管理不好,这两个店不都干得红红火火?

春节过后,玫瑰连着往郑州跑了几趟,最后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个200平方米的店面,月租金三万。我嫌房租高,玫瑰说:租金高,客流量也大,怕啥?只要经营得当,生意很快就会红火起来!她目光灼灼,信心满满。

签订好租房合同后,我和玫瑰马不停蹄地找厨师、购置餐具、添置座椅等。忙碌了一周,终于把各项事情办妥了。

返回矿上,玫瑰把“矿嫂饺子店”交给玉龙和秋菊打理,把位于北街的分店交给春英负责。自己在下岗女工中招聘了六名模样周正、能说会道且吃苦耐劳的矿嫂,经过简单的培训,就要正式上岗了。

那是一个初春的乍暖还寒的早晨,我开着面包车,载着玫瑰和几名员工在晨雾中出发了。车子驶出群山环绕的石湾矿,翻过一道高高的山岭,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眼前顿时豁然开朗。阳光从一片云层中露出笑脸,给大地洒下万道金光。雾霭散去,碧绿的麦田和宁静的村庄便笼罩在暖融融的光线里。车载音响里正在播放着歌手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玫瑰和姐妹们跟着轻轻地唱起来:

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

流着汗水默默辛苦的工作

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漠

也不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

我认真的过每一分钟

我的未来不是梦

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

跟着希望在动

歌声在车内荡漾着,回旋着,像小鸟一样呼啦啦飞出窗外,在春天的田野里展翅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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