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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大地

2022-02-23乔洪涛

牡丹 2022年15期
关键词:原野泥土大地

乔洪涛

地气

深秋季节,是地气最明显的时候。早晨或傍晚,你站在湖畔极目四望,或浓或淡的雾气常常笼罩了整个湖面,整个原野。这不禁让人诧异,春夏季节,那些气息都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深秋的大地才会如此含情脉脉?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在这片群山绵延的田野,到处是起伏的山冈,山冈上茂盛的庄稼和树,山冈下蜿蜒的小路,以及牧羊人赶着的一群群白云。每到夕阳西下,飞鸟归巢,羊群回家,大地就开始纵情地呼吸。那些松软的泥土,泥土罅隙里藏着的气泡,因为害怕炽烈的阳光而躲在大豆根瘤里的氮气,那些三叶草绒毛上挂着的水珠泡里,那些大地深处的呵欠、咳嗽和吞吐,都苏醒过来。气温降下来,阳光被树林的高大树冠遮挡,慢慢藏到山坳里。这些隐匿了一天的地气,才羞羞答答地跑出来。不,挤出来。黝黑的泥土,原来也是多窍而深情的,它们都是会呼吸的。蚯蚓在泥土里活跃着,露水浸下去,泥土蓬松而润滑,它们像一条条腾云驾雾的龙。有人称它们为——地龙。地龙。这个名字真好。暗红色的柔软的身体,没有骨头的皮肤,可以穿透最坚硬的地。它们把一个一个的泥土颗粒唤醒,告诉它们伸个懒腰,深深呼吸。土蝼蛄,幼蝉,蚂蚱,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虫子,都活动起来了。它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从深处飘上来的地气,吞吐着这大地的馈赠。很快,那一丝一缕的气息钻出了地面,渐渐浓得化不开,变成了乳白色,在原野上成了一条飘带。你如果置身其中,侧耳倾听,甚至可以听到丝丝的摩擦声,潮湿的、新鲜的、甜甜的、带着大地呓语的空气到处弥漫,把你笼罩起来,你很快就会成为地气的一部分。

还有那些植物,它们更是地气的制造者。叶子,根续,粗粗的树干,植物的每一个细胞都是一个小型空气加工厂。阳光储存进去,水分储存进去,灰尘、尾气和雾霾也都储存进去,然后,它们在翠绿的细胞里游荡一圈,清新、轻盈、飘逸的氧气就排了出来。吞,吐;呼,吸。地气是大地的呼吸和吞吐,是大地的一部分,当然还有山峦,湖泊,树林和草地,还包括那些在原野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人们。生命,这直立行走的人,只有把脚踩进大地里才会站得牢靠。它们呼吸着地气,享受着地气,凭那一口与天地相通的气,才能无限欣然地活着。

这里还有一座湖。十万亩的湖面,碧波荡漾的水,也自然是大地的一部分。那些水用看不见的方式幻化成空气,蒸发到天空中。而到了傍晚,那些细小的水分子,更是像“飞天”一般飘上去。湖里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水笼罩着整个水世界,水与水之间,那些鱼虾、水草,甚至泥巴,都在气息里才能活着。很少有人能见到这样的浩大景象,千千万万、层层叠叠的地气、水汽从地上、湖上升起来,奔赴一场空中的聚会。高挺的高粱和玉米地里,高粱叶子和玉米叶子哗啦啦地响着,那是“穿林风”,白天溽热的蒸笼一般的密林,随着太阳落山,热气渐消,每一片叶子都开始纵情呼吸,风就贴着地面吹起来了。先是微风,轻柔、温煦,呼啦一下,呼啦一下;接着,像是吹响了号角,热腾腾的空气腾空而起,随着傍晚到来渐渐变凉,吹过脸颊,辣辣的,黏黏的,凉凉的,还带着汗味,带着土腥味,拧成一股风,冲上去。田地里所有的植物都呼应起来,豆田里、桃园里、烟叶垄里,与湖面上空的潮潮的水汽呼应、纠缠,像是拉起了天幕帷帐。

月亮升起来,稀疏的星星爬上天空,山冈上开始有风了。湖边的小舟,随着湖水的荡漾来回摇晃,浩荡的芦苇丛里,荻花如雪,在晚风中左右摇摆。少年时候,在平原故乡,我曾多次夜走原野,从学校里晚自习放学回家,需要沿着一座小湖走一段小路。那湖不如现在的云蒙湖大,湖底很深,水的颜色发暗。行走在小路上,一侧是幽深的湖水,小浪花拍击湖堤发出轻微的声响,月光下粼粼波光中,鱼虾从水面上跳起来,一闪,又落下去;一侧是高大的乔木林,林边是长满的庄稼的原野,深秋季节,凉飕飕夹着果实成熟的风吹在脸上,时大时小,偶尔一只野狗或者野兔跳出来,吓人一跳。那时候,我胆子小。为了给我壮胆,爷爷给我削了一把木刀挎在身上。小学五年级的夜读,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常常这样提刀夜行,有时候是几个人,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我们村本来有三个同学一起上学的,几年之后,一年一个都辍学离开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独自夜奔。田野的风吹拂着我,大多时候,是温柔的,是和煦的,有时候,也会狂风大作,吹得我趔趔趄趄。我在狂风中走得很急,常常不由自主地奔跑起来,为了给自己壮胆,也为了抵御寒冷,我跑得很快。手中的木刀被我攥得汗津津的,奔跑中不断敲打着我的屁股,仿佛有人跟在身后。那时候,爷爷家距离学校不远路,他常会站在湖边小路上等我。老远看到他,我会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带着一身地气,一身凉飕飕的风,被他搂着裹进羊皮大袄里,然后,爷儿俩东倒西歪地朝那个亮着橘黄灯光的苹果园小屋走去。奶奶也不早睡,在灯底下纳鞋底子等我们。我们一进屋,她就会忙活着去炉子上掀开锅盖,摸出一块热腾腾的地瓜或者黄澄澄的鸡蛋油饼给我递过来。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粮食瞬间让胃饱满起来,充实起来,一种幸福感把我缠绕,而窗外,呼呼的夜风越刮越猛,树林里呼啸的风声像哨子,像刀子。

人生也常常会刮过这样的大风。俗话说,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但很多时候,你不知道风从哪里来,风往哪里吹。朋友隐居到湖边的小木屋之后,就更加深刻地明白了这个道理。他说,这大地看上去异常坚固,这山坡、树林、湖,还有上面承载的一切,看上去都是不可撼动的,但其实并非如此。以前在城里生活,柏油路、水泥路覆盖了一切,人感受不到大地的气息,但自从来到湖边,日日夜夜守在这里,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大地的寂静和地气的神奇。就像原野的空气,一会儿薄得看不到、摸不着,一会儿又浓得化不开、拨不去,浓白得像牛奶;一会儿温煦如春,一忽儿又狂风大作。回想前半生,命途中有过惠风和畅、春风得意,但也曾刮过怪风、黑风、狂风。他指着湖对岸的山峰说,有时候风从山里吹来,连山里鸟儿争斗的叫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有时候,风从脚下升起,顺着山谷和湖面又吹到山里去。不知道那山里的人能否闻到鱼虾的味道?但很多风,都是空穴来风。那是妖风。妖风很邪,裹挟着石块、利箭一块飞来,这个时候,你不能退缩,你要挺直腰杆,站直脊梁,蔑视它。哪怕是刀割一般,也要咬牙挺住,终究邪不压正,它是会败下阵来的。生命真是奇怪,等你真正通透了、明白了舍得的含义,不再欲壑难填、寸土不让地汲汲于名利,那风就会一下子柔和起来,让人每天里如沐春风。

我笑起来。朋友说的这些,可以说是用生命的失败与伤痕换来的。幸亏还不晚,一场疾病的痛风吹醒了他。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气息,吹得他寒彻入骨,刮得他东倒西歪,让他——那也是他身体“领地”的地气——呼啸的血液像一条澎湃的河流。他常说人体就是一座站立的湖泊,气息从血管里渗出来,带着欢乐、充实、良知、嫉妒、欲望、憎恨……半夜时分,如果你认真谛听,甚至可以听到心潮澎湃掀起的风暴。年轻的身体,风比较大,它催着你奔跑,让你停不下来;年纪渐大,河道壅塞,河水浑浊,缓慢流淌且杂质甚多,虽然有了更成熟的思想和见识,但是激情、勇气、冲动、情爱……统统消退了,退潮了,那血液的风暴自然也就减退了。

少年不懂愁滋味,小时候我们玩游戏,站在一望无垠的原野,空阔的风口里,大口大口地比赛喝风——我们都想当英雄,哪怕是喝一肚子地气,看谁喝得多!这种比赛自然会以身体的戕害结束,大自然的风虽然廉价,但那气息中五味杂陈,直冲肺腑,怎么可以贪婪无度地吞进口中?

过了深秋,白露,霜降,小雪……地气在寒冷的季节里,仿佛也变得干硬起来。大地在一片白茫茫中沉睡,寂静不语。湖面结冰了,呼吸的通道冰封,一座湖也仿佛进入了冬眠。不光那些水和土,那些小虫子们,花草和树木,也纷纷屏住呼吸,像等待一场命运的赐予。

果然,待梅花一开,湖雪消融,春天的燕子衔泥破冰,大地在春雷声中,又要深呼吸了。祖父曾告诉我,惊蛰这一天,挖个小坑,把一片雪白的鹅毛放进去,时辰一到,你就会发现那鹅毛被地气吹得微微颤动,如果运气好,就可以看到鹅毛从地坑里缓缓升起来,那是大地的阳气,轻轻吹一口,吐纳出蕴藏了一冬的风,很快会唤醒这一大片原野和湖泊。

如今,祖父早已作古,深埋进泥土里,山冈上。我没有亲自到田野去试过,不知道祖父说得对不对。但我相信,箱子底的皇历本上,千百年来标注的每一个节气,不管世事如何变化,都匪夷所思地准确地契合着大地和星空的变化,从来都不失毫厘。

我相信,很多人,只要身上还带着一丝泥土的味道,他就会等待一场来自大地的风。就像湖冰等待春阳,就像青蛙等待惊蛰,就像板结的大地,等待滚滚而来的第一声春雷。

白夜

你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寂静,如果不是在原野的小木屋过夜;如果不是因为夜晚篝火诗会喝了太多的啤酒想要去野地里撒尿;如果不是因为一首诗,想要把它在初冬夜晚的野地里朗诵;如果不是想用一堆火烤热那一颗已近熄冷的心,你不会见到那样的景象。

有时候,我于夜晚坐在楼顶露台的躺椅上,夜色覆身,让我隐藏,让我安全,很想像一块木头一样安静一会儿。可是做不到。楼与楼之间的路灯,明亮刺眼,每一个窗格子里半开的窗帘后,几乎都是一个乱糟糟的家庭。女人在呵斥,呵斥孩子,呵斥男人——男人和孩子几乎做不对一件事,几乎每一个家庭都在这样的呵斥声里入睡。我的内心躁躁的,远处大路上的汽车呼啸而过,我四处寻不到安静在哪里。即便拉上窗帘,关上门,房间里黑沉沉的死寂无声,但那呼吸却如雷一般让我坐卧不宁。我病了。

冬天的夜晚,我到了湖边。朋友的小房子隐匿在一片树林中,松树还绿着,但杨树落光了叶子,地上有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很软。我在傍晚到来,他还邀请了几个朋友——写诗的,弹琴的,写字的,他们在空地上垒起一堆木柴。木柴很整齐,有锯子锯开的,有斧头劈开的,像一首首断章。我知道,过不多久,等夜幕降临,木柴就会燃烧起来,噼里啪啦,还有肉,有土豆,那些火会炙烤这些油脂和果实,像生活狠狠地炙烤我们,像命运敲打我们。我没有参与烤肉烧柴的兴致,一个人站在山冈上,看地气从泥土里缓缓升起,从湖面上缓缓升起。乳白色的带子漂浮着,我的心也漂浮着,啊,太阳慢慢落山了。

后半夜,我们拥炉而坐,和衣而眠。房间里有火炉,倔强的木柴在彻夜燃烧,我躺在沙发上,盖着毯子,一本诗集摊开扔在茶几上。炉火让房间亮堂堂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躺在大炕上、行军床上,渐渐鼾声四起。在酒精的麻醉下我也很快入眠,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醒来,睁开眼,一时陷入恍惚之中。木柴的没有燃透的灰烬还透出微红,房樑和檩条是剥了皮的白白的原木。我这是身在何处?我转过脸,在黑暗中渐渐看清这房间里的一切——哦,原来是湖边木屋。

困意消散,我起身,裹上大衣,拉开门来,一步迈进了白月光里。

亮如白昼。

只能用这四个字表达了。那一刻我呆若木鸡。多少年了,一路奔波在命途前行的疲惫里,沉睡在黑夜的房间里,我都没有见到这样白亮的夜晚。那是几十年前的少年时候,我见到过后半夜的大地景象,但没有此时原野的白昼让人震撼。记得那是冬夜,跟着爷爷睡觉,懵懂中起早了,套上衣服抓起书包就往学校跑着去上晨课。院子里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天上,像太阳。月光像水银一样铺在院子里,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的枝柯和枣树的枝枝丫丫的影子投射到地上,让我禁不住踮起脚尖,以免踩到它们。我拉开门闩,推开吱吱扭扭的大门,往胡同里跑,往街上跑。走到街心,我才感觉到不对劲,大街上干干净净,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点动静也没有;爷爷这时披着棉袄趿拉着棉鞋“扑嗒扑嗒”追出来喊道,“这是睡蒙了吗?才半夜两点钟啊!”我回过神来,忍不住笑起来,爷儿俩相拥着再走回家去。“爷爷,这夜晚咋这么亮?”我问。爷爷说,“这是月亮给那些小野物们和鬼魂照的光,它们只有晚上才能出来逛逛,也不容易,月亮不能亏待了那些小生灵、小鬼魂啊。”我相信了,说:“那鬼出来干什么呢?”爷爷说,“鬼也想家,他们白天怕阳光,不敢出来,出来也怕吓着了小孩子。只有到了晚上,他们才顺着大路回家来看看,到村口街头站站,他们也想家哩。”我有点害怕,拽着爷爷的袖子往屋里走。爷爷笑着说,“不怕,不怕。都是本村本土的鬼,都是好鬼。”后半夜,我躺在炕上,睡不着,听爷爷讲村上老人的故事。到现在,那些故事都忘了,但那个惊鸿一瞥的夜晚,亮堂堂的如白天一样的夜晚,我却记忆犹新,怎么也忘不掉。

这一次,一头撞进亮如白昼的夜里,我又一次惊呆了。原野的夜与村上的有很大不同,月光下的原野,那般寂静,那般阔远。冬天的大地,本身就覆盖着一层白霜,瀑布般的月光倾泻下来,覆盖在白霜上。四野无声,只听见湖里水波荡漾的哗啦声。一层一层的波纹、涟漪,银色的光波随着湖水的漾动而起伏,与阳光照射下来完全不同,那是一种淡淡的素净的美,是一种阴柔的净心的颜色。大地上所有的植物、山峦、道路、湖泊,都统统笼罩在银白色的月光里,只有那一片小树林,影子是黑灰色的,投射到亮白的地上,像一片高粱地。杨树上的鸟巢显得硕大而蓬松,看不到什么鸟儿,也听不到一声鸟鸣,世界仿佛按了暂停键。时间停止了。我被这样的景象惊呆,怔怔地站在木屋前的山坡上,竟然一时泪流满面。

我想起来遥远的鲁西南平原,想起来那个冬晨早起而见到的景象,想起爷爷。爷爷去世十几年了,那个夜晚爷爷大袄里暖烘烘的味道还在,我仿佛看到了故乡的麦田里,松柏树下的那一个坟茔。今夜故乡也是这样吗?是不是也亮如白昼?爷爷曾说,这样的夜晚是月亮给村庄的鬼魂们、田野里的小生命们留下的,不知道爷爷是否也会在月色中蹒跚而出,走上回家的路?他会到我们已经废弃的小院子里再去看看吗?摸一摸那一个老压水井,看一看那盘老石磨?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寂静。我的耳朵在那一刻完全放松下来,一点杂音也没有,一点噪音也没有,我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那安静仿佛可以看到摸到,如一层神秘的雾气,把天地笼罩了。抬头远望,天上的月亮在对面山尖上挂着,山谷像一条静止的河。山尖上的古中山寺也没有了钟声和鼓声,像一个雕塑,静静地伫立在远方,成了月亮里的宫殿。

云蒙湖变得更加浩大,无边无际。远处的堤岸成了一条线,与天边衔接。水在平面上晃荡着,让我想起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诗句——“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那时光里堂皇的境界,在这一刻与眼前的景象重合,历史场景的再现让我怦然心动。这不是大江,但湖岸也泊着两只小木船,它们静静的散乱地泊在那里,一根缆绳懒懒地松松地拴在木桩上。我走向湖边,寒夜里空气清冷,我裹紧大衣。

湖面也是安静的。初冬的湖还没有上冻,与冰封隔着一场大雪的距离。但在今夜,似乎整个世界都成了这一片湖。湖中芦苇已经干枯,伫立着像一首首发表过的诗。整个世界是黑白颜色的,这冷色调却让人内心舒畅。斑斓的世界里,那绚丽的色彩让人眩晕,应接不暇,这极简主义的湖,像宋朝的瘦金体,像元朝的青花瓷,简单,纯粹,澄澈,寂静。

我真应该感谢这一次相遇,感谢这一个夜晚。多少年喧嚣的奔波中,脚步匆匆,像无根的草,在风暴的裹挟下,漂移。从平原到海洋,从海洋到群山。我梳理自己的位移痕迹,仿佛看到一个鲁西南平原上的少年,十八岁出门远行,到黄海边求学数载;然后,“人生忽如寄”,辗转间像一粒种子被抛撒到了这片莽莽群山里,只是岩石缝里干硬的土地难以扎根,山谷里吹来的风又冷又疼,直到十几年后,渐渐稳定下来,安居下来,但直到偶然见到这一片湖,才开始有了安静的通透感。就像这一粒种子,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泥土,等来了一场属于自己的风,积蓄已久的芽孢终于喷薄而出。这些年,陆陆续续读了很多书,也曾羡慕“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也曾羡慕“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曾登上高冈与陈子昂同生感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但此时此刻,与以往都不一样,有那么一瞬,生命似乎与天地星辰心意互通,肉身化成了与造化自然一体的存在,所有附加在身上的功名利禄,所有的富贵前程,都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在大地面前,一切都变得干净、纯净和素净。

那是一段无法言说的时间,是一种说不清的感受,索性,让舌头失语,让耳朵失聪,让文字失色,就只剩下月亮下的身影,融合进大地,和泥土一起,化为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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