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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命年

2022-02-23邱仙萍

山西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卖炭翁竹炭师傅

邱仙萍

1

我的本命年,大姐总会给我寄来红色的秋衣秋裤,还有红袜子、红丝带,让我一定要穿上,说衣服都是洗过的,直接就可以穿了。我总不信这些邪,笑笑不在意,把一大包衣物随手塞到柜子里。冬天都是裙子、靴子的,谁还会穿臃肿的秋衣秋裤呢。“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规矩和老传统自有它的道理,中药一样,是有讲究的。

上一个本命年,我们的多巴胺特别充沛,血脉偾张,精力旺盛,全身有使不完的劲。部门不过七八个人,却是公司战斗力最强的团队,一年业务量都在几千万。那个年代,流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们大踏步干事,大嗓门说话,大胆子接单,世界欣欣然蓬勃盛开。

那个时候我三十多岁,是一个女人魅力和自信正成熟的年纪。我带着这批姑娘小伙,有的刚结婚,有的还没有成家,都是荷尔蒙爆棚。能吃一头牛,能喝一缸酒,能弯弓射雕,能翻身骑鲸,左牵黄右擎苍,千里过骑岗。

不喝酒似乎谈不了业务,5万一杯,30万一杯,50万一杯,在人民币面前,身体的血管像是一条条奔腾的溪流,永远是畅通的,当它堵塞的时候,人民币的刺激和诱惑,就是打通我们任督二脉的融化剂。我们的生活似乎还没有被巨大的苦难打劫,脸上还没有写满疼痛和沧桑,欲望和幻想如春天的韭菜一样,给点阳光就灿烂。香车夜色美人腰,春风酒暖环佩绕,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无所不有。

我们常常去吃大铁锅炖的包头鱼,饭店叫大锅造。一个个包厢中间垒砌了大铁锅,松木的柴禾被劈成胳膊粗的整齐条块,蔚然壮观,铁锅下面是熊熊烈火,红色的火苗舔得铁锅啪啪作响。活鱼挑选,现场称重,杀肚开膛,刮鳞洗净后整条入锅,鱼眼睛直愣愣地白着,瞪着一桌放肆狂妄的我们。

鱼是千岛湖运过来的,千岛湖的水是做矿泉水的,著名的广告词家喻户晓:我们不生产水,我们是大自然的搬运工。

开大锅灶的老板叫老戴,老戴看起来像是难民,又像是每天熬夜瞌睡不醒的赌徒。长得精干巴瘦,喜欢套件黑色的大T恤,一双布鞋,挂个大链子,打扮得如港片里面的古惑仔。

除了大锅灶,老戴还开了两家戴记土菜餐馆。每天从乡下运过来各式时鲜蔬菜、土鸡土鸭和鱼虾。在十几年前,老戴就是很有想法的一个人,在食材上舍得下功夫。从苏皖浙赣地区收来的数十种野味,罗列在土菜馆大门外。这戴记的溪沟老鸭,是从周边的山野溪涧里捯饬来的,几个乡镇合起来不过500只三年以上的放养鸭,全被老戴悉数收购。这些老鸭长年累月吸纳山野精气,再加以十多个小时的砂锅文火炖煮,不可言传的鲜味,香溢扑鼻。

饭店包厢四周用毛竹原木布置,配以红火的装饰,西泠印社的书法家们写了书法装裱,食有肉,居有竹,雅俗共赏。一时间,生意火爆,客人都要预订排队,拿了凳子坐在走廊里翘首等待,一派“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的光景。

我们和客户在老戴这里谈了不少合作,老戴只要有空,就会跑过来敬我们一杯,送一两个小菜,说些笑话,还偷偷地私下“调教”我们这些小伙子:酒喝多了,回到家里,看见老婆一定要义正词严把她推开,就说:“小妹,你给我荡开,我家是有老婆的。”第二天,我看见小伙子半边脸颊红红的,似乎有红印,一问,他说昨天喝多,回到家,老婆拿来鞋子给他换,他就说:“老婆,你给我荡开,我家是有小妹的。”结果就挨了一个大耳光。

那几年,老戴每天睡觉有没有自然醒不好说,但是数钱数到手抽筋,是有的。

有一阵子,我们特别忙,会展啊、下乡镇跑基层什么的,就有些时候没去老戴这里了。忙好一阵子,我们跑过去一看,老戴的店竟然不开了,店门换成了肯德基在装修。我问朋友,说老戴去上海了,十里洋场上海滩,老戴到上海外滩发大财去了。

上海滩岂是老戴能杀将出来的吗?老戴又不是许文强,他难道去上海滩找冯程程?

朋友很笃信地说,怎么不能,去闯上海滩又不是去登月。他还掰着手指给我看,你看上海滩,和我们老乡就是有缘份的,当年,我们村里就那个全县首富,买下上海滩六个店铺,在全国引起了轰动,像是原子弹爆炸了一样,一个农民在上海滩创造了奇迹,给我们这些乡下人长了多大的脸?还有,我们老家都是做快递的,“三通一达”都落户在上海,都是区里的纳税大户。老戴一直想勇闯上海滩,听说投资了三千万,拿下了几千平方的饭店。等着吧,下次我们去上海看老戴,说不定他张口就是:“阿拉上海银”了。

日子流水过,老戴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是九年之后。我很意外地接到了他电话,说在我单位附近。

眼前的老戴,差点让我认不出来了。原来的老戴只是消瘦,但是神采奕奕,眼睛发光、自信嚣张,好像全世界都在他脚下一样。现在的老戴是一张凹陷塌下去的脸,一身排骨,像从地底下爬出来一样,脸色黝黑,嘴唇发白,头发短促凌乱,两鬓都已灰白,如果走在街上,我差点认不出他就是老戴。

“老戴,你怎么弄得像戒毒中心出来一样。”

老戴凄凉一笑:“我差不多算是从地狱里回来的。”

我一直觉得老戴的禀性中,有赌徒的基因。要么不做,要么孤注一掷,这样的性格其实是挺危险的。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敢打敢拼,能抓住机会,赌桌上人少,说不定瞅准时机,能捞个第一桶第二桶金。等到大家都守规矩,经济秩序进入条理,再把所有的鸡蛋放一个筐里,还是按照原来的思路出牌,这样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过于自信的老戴,用不到一年多的时间,把自己前面奋斗了十几年的老本,全部赔光。上海滩不是每个人都能淘到金的,那首歌“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是不是也是隐晦地告诉大家,一个不小心,也会狼奔豕突呢?

老戴在上海把底裤都输光了,投资下去的三千万全打了水漂,而且还背下了债务。上海滩的餐饮,在没有足够资本的情况下,怎么能铺这么大场面,碾压式的打法是行不通的。

这个九年,老戴不愿意细说,该吃的苦吃了,该受的难受了,好在人生没有完全给他关上大门,他对食材上的天赋和敏感,让他对前面的路还充满信心,也有合伙人愿意和他合作投资。老戴说,我的舌头好,我的眼睛毒,什么东西好不好吃,瞒不过我的眼睛和嘴巴。

老戴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他出主意,他现在换了个做法,不开大饭店,开了几家小店,专门做炒饭、米果、玉米饼、粥、小吃等,生意不错,但他是不甘心蜗居小场面的人,他想把饼摊开,做成一个大盘子。

老戴递给我几个袋子,沉甸甸的,有米粿啊玉米饼啊什么的。米粿的粉是新鲜早稻米磨的,玉米用的是高山上自然种植的,米粿里面的笋、鲜肉、咸肉、豆腐,全部是农村里收购上来的食材。即使咸菜,用的也是雪里蕻,是冬季打霜过后,按照土法大缸腌制,就是鲜得掉眉毛的那种。

老戴家有一个黄牛肉炒饭,用的是富春江边本地放养的黄牛,肉质鲜美紧实,齿唇留香,牛肉用料下得很猛,是肉眼可见的大块。连赠送的汤品澳豆腐,也是用山坡上放养鸡的内脏,用盐卤豆腐和鸡汤做成。

我问老戴,你开四星五星的宾馆,却卖个快捷酒店的价格,想干吗?他把一颗烟蒂扔到地上,用脚踩了,抿嘴一字一句说,我要在美团和饿了么这里做排名,短时间之内冲上排行榜。我要让每个点了我外卖的人,深刻记住我的食物。

我很担忧:“老戴,你这样,会不会又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按照这样的做法,每卖出一单,就要亏损两倍,这不是烧钱吗?”老戴倒是信心满满的:“没事,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老戴是个要面子的人,有些话我不能说得太直接。只能忧心忡忡地看着老戴的外卖每天噌噌地往上涨量,看着同事们每天一大袋一大袋地点单,有段时间,单位吧台上放的全是老戴家的产品。

这样的日子没有维持太久,三个月后,再点开美团和饿了么老戴家的店铺,显示的是打烊的信息。

再过一年,老戴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又比原来消瘦一圈,变成薄薄的纸片了。他说现在换了个思路,做食品深加工了,建了自己的冷冻厂,和淘宝这些电商已经在谈合作,电商要求是每天几万个十几万个米粿起步。这么大的量,是做不好标准的,那些粗劣的产品,老戴又看不下去。他说:“你知道的,我对食材精益求精,东西好不好吃,我的眼睛很亮的,我的嘴巴很毒的。”

我说:“怎么办啊,老戴,你这不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吗?”老戴自信满满:“就当我是打不死的小强吧,不作不死嘛。”

2

我有个师傅,姓方,是他把我从县城报社引荐到省城来的,在上一个本命年,师傅走了。

第一次见到方师傅,是在一个会议上,扛着一个大相机在拍摄,明明是一个普通的会议,但是他似乎面对的是千军万马,卖力地跑前跑后,左边右边,时而蹲时而跪地找角度。

我们的报纸是大开报、大版面,我和师傅负责报社区域经济的版面采访和编辑,每周都有一个整版组稿,我们隔个两三天就要下县市采访,温州、丽水、绍兴、湖州等等。温州的鞋业、乐清的电器、织里的童装、义乌的市场等等,节奏非常快,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

很多同事是看不上师傅的,甚至,心里有些呵呵。师傅的身上带着浓重的土味,他是从部队里出来的摄影记者,吃饭速度快,吃相不好看,会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衣服么也不讲究,皱巴巴的,有时候外面回来还沾了泥巴和污渍。在师傅这里,拉开相机的镜头,就像是战场上打开了枪栓。只有站在离火线最近的地方,才能拍出最好的照片。好几次台风抗洪抢险,师傅总像个勇士一样,一马当先,该下水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扑通跳下去。

2001年12月,我们去师傅的老家浙江遂昌采访竹炭行业,那个时候竹炭在很多人眼中,还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大部分是通过外贸出口到日本,用于水库清理除污。产品空间小,利润低,更没有自己的品牌。我们连续在遂昌走访了所有的竹炭产业,晚上把这些企业召集起来开会。几天下来,师傅和我说,竹炭产业会有很好的前景,要为家乡人民做点事情,要做民族的竹炭产业,要有自己的品牌。他让我给竹炭品牌取个好名,我毫不犹豫当场就说:“那就取名叫卖炭翁吧,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目前我们的竹炭基本上是出口贸易,企业没有自己的品牌,所赚利润些微。白居易这首诗的描写,恰如现在竹炭行业的写照。”

方师傅听了之后,当场眼睛亮了。遂昌的冬夜,温度很低,白露渐霜,我们几个人在屋子里一边烤火,一边畅想和规划,大家越说越兴奋,似乎看到了遂昌的竹炭,已然成为一块块珍贵的乌金,销往了全国各地。第二天一早,师傅就打电话给在北京报社的弟弟,在最短时间内,注册了“卖炭翁”商标。

“卖炭翁”商标注册成功后,一炮打响。未几,方师傅第一家竹炭专卖店就在杭州曙光路上开出来了,三个月后,衢州政府部门想成立竹炭产业园区,希望把卖炭翁商标品牌转让,开价30万。我当时就说:“师傅,我帮你取了卖炭翁的名字,你总得请我吃个饭吧。”师傅问想吃什么?我说,那总得吃个最贵的,你看现在“卖炭翁”这个品牌人家一开价就是30万,你要不请我吃个鱼翅鲍鱼什么的?师傅说:“浪费那个钱干吗,我请你吃碗面吧。”

我知道要让师傅请吃饭,是比较困难的,师傅不喜欢浪费,有的时候,甚至很抠门。

有一次我和师傅从丽水回杭州,二十多年前从丽水到杭州,绕道金华,路上要开七八个甚至十几个小时。偏偏那天下起了暴雨,一路上雨水铺天盖地泼着,我和师傅艰难地开着车,像是汪洋大海里一艘摇摆的小船。雨哗哗的像是一盆盆水倒在我们的车上,道路高高低低的,轮胎陷在忽高忽低的坑洼里,前方视线像是被纸蒙着,根本看不清道路,只是凭直觉在行驶。我们开的是一辆很破旧的桑塔纳,我都怀疑师傅是不是弄了一辆报废车回来,车子和老牛一样呼哧呼哧,偏偏刮雨器坏了不能用。这个瓢泼大雨中,没有了刮雨器的车,就是瞎子摸象。师傅不时让我停下来,用抹布把挡风玻璃上的水擦掉。我前面刚擦完,后面玻璃上又布满了水。雨实在太大,我们打着双跳,行进在一段偏僻道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日常小店都没有,更别说汽车修理店。

师傅看着泼下来的雨,没有说什么,只是让我再下车擦玻璃。我仔细观察,突然发现刮雨器和底部连接处只是螺丝掉了,那天我正好扎着马尾巴,扎头发的头圈是很结实的。我撸下发绳,把刮雨器和底部用头绳绑定了。

师傅一试,还别说,挺好用的,那刮雨器开始启动起来,左右卖力地刮着。师傅高兴地说:“还是你这丫头聪明。”过了半个月,又是下雨天,我和师傅外出采访,我发现刮雨器上还是绑着我的头圈,我很奇怪地问师傅,怎么还没有去修理,他说:“正要和你说这个事,你去批发一打这样的头圈给我,挺好用的,不用去修理店了,费那钱干吗。”

从2002年开始,卖炭翁瞬间成了网红,身影出现在各个电视台报纸杂志上,仅仅在广州,两年之内,卖炭翁的专卖店就有48家。卖炭翁一时风光无限,风头无二。在全国,卖炭翁开出来上千家店,中央地方和网络各大媒体,纷纷对卖炭翁做了报道。而我们大家,因为报社的变革改版、总部搬迁等因素,原来的同事们纷纷各奔前程,我和师傅也少了联系。我投奔了新东家,师傅离开了媒体,到家乡办实体做企业,真正的伐薪烧炭做卖炭翁去了。

师傅的朋友圈整日很忙:“到深圳了,参加第五届中国电子商务十大牛商颁奖典礼。会场阵容强大,约有500多位企业家朋友到场。将表彰十位年度在电子商务实践当中卓有成效的优秀企业家,他们是从华中、华东、华北等11个选区,120名大区十大牛商中角逐胜出的。”“上海信贷专员来到卖炭翁总部,对卖炭翁财务报表、银行流水账等进行了实地考察。看到卖炭翁对贫困山村一次性15万元的捐助,以及数十项专利,上百项荣誉,为我们点赞加油。”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方师傅电话,说在杭州,我开玩笑说,这回是来请我吃饭的吧?你说想吃什么,我说那总要吃个贵的。他说:“浪费那个钱干吗,我请你吃面吧。”后来是我请客,喊了一拨帅哥美女相陪。第二天,他还打电话给我:“你们这些小鬼,敢把师傅喝高了,昨天我回去,怎么也打不开门,后来仔细一看,走错楼层了。”

没有想到,这是我和方师傅吃的最后一顿饭,见的最后一次面。媒体人自己创业,毕竟不是写文章编版面,个中曲折,冷暖自知。在微信上,知道他的企业很早建立了党支部,十天半月组织员工学习;知道师傅热爱上了骑行,经常清晨鱼肚白就起来骑行三十公里,晚上还要骑行四五十公里。

也许师傅一直把自己当做一个战士、一个骑士,无畏、勇敢,活着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那天,他还在朋友圈推送了一篇文章《善待你所在的单位》,岂料两个小时后,师傅就出事了。当天晚上,天气阴冷晦涩,细雨飘零,据说是在遂昌三仁乡山路上,两辆货车相撞压在他身上,也有人说,第一辆货车从他身上碾过的时候,司机没有停下来,趁着天黑开车走了。师傅当时还是有气息的,只是第二辆碾过他的时候,还是和第一辆一样,货车司机没有施救。

可以想象,在第一辆车过后,师傅的大脑、神经是有知觉的,那样冷那样暗的夜,你绝望地躺在这么冰冷的地上,血汩汩流着,渗透进了冒着白霜的大地。你是个生命力特别顽强的人,但是现在的你,却是那么无助冰冷疼痛和绝望,你无法动弹,无法发声,你像被判了死刑的囚犯一样,等待着最后的执行。谁也不知道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你在想什么。几分钟后,第二辆车从你身上碾压而过。

我不知道那天暗黑冰冷的夜,天上是否有星星。但我想那个时候,肯定有一颗流星,从你的目光所及划过。

送别师傅那天,是腊八。天空已然大雪将至,那几天正是最冷的时候,原来分散多年没联系的同仁们,组织起来要送师傅最后一程。大家想给他刻个碑文,征求师傅弟弟意见。师傅弟弟也是媒体人,说就不要刻碑文了,钱捐给当地学校吧。我知道师傅是同意这么做的,不过凭他的性格,估计觉得能刻个碑文也是不错的。人生,能上个头条,想必他是高兴的。

他不喜欢享受,也不愿意享受,他总是用力过猛,活得太认真。他想反抗这个庸常无为的世界,想做将军,他把自己也当成了将军,但是,商场非战场,人生非拳击场,生活多的是云淡风轻、平庸平凡,大部分人更愿意去偷懒去享受去沐浴生活的闲暇。他却像一只斗牛,总是对命运竖起不甘的犄角。

师傅把自己活成了一颗子弹,义无反顾射向阵地。也把自己活成了一只飞鸟,想飞越高山,不过高山太险峻,河流太曲折,你终究在飞翔的过程中,未抵达你想要的终点。

3

报社旁边有个胭脂巷,胭脂巷口有个卖报纸杂志的报摊,报摊老板姓濮,这个报摊在这里也有十五六年了。去年12月底,濮老板给大家发微信:我在这里最后几天了,你们有空过来瞅瞅,拿点物品做个纪念呗,报摊要关门了。

濮老板是马云的小学同班同学,不光是同班同学,还曾经当过同桌。2014年9月19日,当地的都市报,出了一个整版《老同桌老同学马云今天要在纽约证券交易所敲钟了》,素来默默无闻的濮老板,一下子出了名,国内外几十家媒体都报道了他的故事。

濮老板长得精干巴瘦,因为他戴了个眼镜,做派像极了绍兴师爷。

濮老板小学念中北二小,马云读下城二小(后来并入长寿桥小学),小学毕业升上同一所初中,那时叫天水中学,在耶稣堂弄口。

2011年马云参加清华大学百年校庆做演讲时,提到过这所学校。“……小学我是最好的小学生之一,我们去参加重点中学考试全军覆没,第二年再度全军覆没,后来实在没有中学要我们,就把我们改成杭州天水中学。在杭州历史上只有一所小学改为中学的,改了一年后实在不行后来撤了……”

天水中学仅存那段日子,濮老板和马云因为个头小而坐在教室第一排,同桌。两人都生于1964年,马云生日是9月10日,他是11月17日。

回忆起三十多年前那段同桌的日子,濮老板说他脑子里能留下的印象已经相当模糊,还能记得清的是马同学英语特别好,星期天喜欢去西湖边找老外聊天。后来天水中学没了,两人分别去了不同学校,后来在延安中学又遇上,同一年级,但不同班,很少说得上话,留到现在的印象几乎没有。

他俩真正分开是1982年高中毕业。那时候能考上大学的凤毛麟角,绝大多数同学一毕业就开始找单位上班。马云当年高考落榜,数学只考了1分,后来他一边打工一边补习,考到第三年才总算考上了杭州师院。濮老板报考过几家国营单位,因为视力不行没被录取,后来在武林广场(那时叫红太阳广场)边摆摊,做起生意,后来还学过驾驶,当过洗纱工,管过仓库……都没做长。马云大学毕业去了杭州电子科技大学,当英语老师。

1995年6月,这两个同为31岁的男人先后找到人生新起点。濮老板进入杭州一家本土食品企业当了销售员。同一年马云第一次去了美国,第一次见识互联网,从此认准了方向,一路披荆斩棘高歌猛进。

过了12年,四十出头的濮老板又开始打零工。那年11月,他的初一同桌马云带领阿里巴巴B2B在香港证交所上市,募集资金14.9亿美元,创下中国互联网公司融资之最。

2019年9月10日,是中国的教师节,阿里巴巴成立20周年纪念日,也是马云55岁生日。那天聚集了3万人的杭州莲花碗,被称为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年会,是杭州的奥斯卡狂欢,分散在全球的阿里人都回到杭州,见证了阿里重要的历史时刻。马云含着热泪发表了卸任董事局主席的演讲,高晓松抱着吉他,甩着像当年一样的长发,唱起了《同桌的你》:“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写的日记。明天你是否还惦记,曾经最爱哭的你。老师们都已想不起,猜不出问题的你,我也是偶然翻相片,才想起同桌的你。”

第二天濮老板报摊生意比以往好一些,摊位上所有报纸版面,都是他的同桌饱含热泪的照片,标题几乎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再见,后会有期。”

江湖上有再见,后会却未必有期。纸媒最好的那几年,杭州的零售报摊就有三四百家,现在留存的不到十分之一。不知道是我们改变了岁月,还是岁月改变了我们。上一轮本命年,我们在攻城略地中不断扩张着自己,风萧萧兮易水寒,留下壮士未酬的惆怅,也有媒体人最后的狂欢。我们喜欢《南方周末》的那首新年献词:“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总有一种力量它让我们抖擞精神,它驱使我们不断寻求正义、爱心、良知。”

那时候年轻,我们的脸上少了些岁月的沧桑,阳光打在你我的脸上,我们印制的海报,上面是一队小伙伴奔跑的样子,文字写着“那是我们的青春”。公司的墙上,印着一行闪闪发光的字:草原上,羚羊不断地奔跑,否则就要被狮子吃了。

我们一直在奔跑,在阳光里,在正午里,我们跑过了一个本命年,有的在不断进步,有的在原地踏步,有的另寻出路突围,有的跑到了岔道上,还有的跑得不见踪影。报社每年都陆续离开很多人,有的到房地产,有的做电商,有的做自媒体。极少数混得风生水起,更多的是隐匿于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里,平静平凡,不痛不痒。

所有命运的馈赠,其实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很多时候,我们觉得自己都没有真正融入社会的海洋,只是海上漂着的一块碎片,就像咖啡上面一点奶油泡沫,那点甜味,还是别人赐予我们的。

最激烈的挣扎和咆哮,都是发生在溪流奔腾向前的时候,披荆斩棘,勇往直前,真正汇入大海的时候,反而显得平静平稳和自然。风吹过我们的窗,我们是否还记得当初的梦想,还有没有诗和远方?走出来,外面却是一地碎了的月光。

生活很多次对我们举起了屠刀,但我们还是不甘命运的安排,不想束手就擒。老戴也好,方师傅也罢,明明知道自己是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哪怕被碰得头破血流,如果生活允许重新来一遍,我相信大家还像个勇士一样,会义无反顾再出发。

米兰·昆德拉又在谆谆告诫了: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是的,这一轮本命年的时候,该听听老人言了,得穿一点红的内衣内裤红袜子,手腕上绾个红绳子红链子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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