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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搜神记》女鬼形象书写

2022-02-23雷利娇

名家名作 2022年24期
关键词:紫玉搜神女鬼

雷利娇

一、女鬼形象分类

东晋史学家、文学家干宝,字令升,新蔡人也。祖统,吴奋武将军。父莹,丹阳丞。宝少以博学才器著称,历散骑常侍[1],《搜神记》为其所撰,原本已佚,今本经后世学人缀辑增益而成,共计454则故事,全书共计20卷。“干宝的《搜神记》是魏晋时期著名的笔记小说,以发明神道之不诬为写作目的叙写了许多鬼神怪异的故事。”[2]故事主角多为神鬼仙怪,以灵异怪谲为后世称引。《搜神记》中女鬼形象形貌有别、秉性各异,凸显了女鬼形象的张力,人性化特征显露无遗。

(一)死生缘情的女鬼形象

干宝笔下的女鬼形象多与男女情爱相关。正如《韩非子·备内》言:“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3]《搜神记》中所载的女鬼形象与男性产生情愫的故事共计九则,其中主要有《王道平》《紫玉》《河间郡男女》等。此类女鬼多与俗尘男性生发恋慕之情,后迫于门阀制度、封建婚俗观念等而两相别离并殒命。《紫玉》篇叙述吴王之女情系书生韩重,吴王对此严加干涉,其女抑郁而终后又复生并消失的故事。紫玉逝世,韩重痛悼:“重哭泣哀恸,具牲币,往吊于墓前。”[4]悲痛之情不言而喻。“身远心近,何当暂忘。”[5]二人虽阴阳两隔,但心意相通。“玉与之饮宴,留三日三夜,尽夫妇之礼。”[6]伸张紫玉与韩重深厚真挚的爱恋,而当“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然”[7]。感念于封建门阀制度的森严与封建婚俗观念的制约,紫玉如烟散去,以此收束悲婉凄凉的人鬼恋故事。正如鲁迅所言:“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8]人鬼间的真挚情爱毁于封建之手,实属悲剧。同时,“这既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补偿,又是对当时社会的一种控诉”[9]。真挚情爱受抑于封建婚俗观念与森严门阀制度,真爱难以伸张,只能以死而复生的方式接续尚未圆满的爱情。

除此之外,《河间郡男女》篇记载晋武帝时期,河间郡中一对男女感情甚笃,男子服役多年未归,女子父母逼迫其婚配他人,后思念成疾而亡。男子归来为其开棺,女子复活并与之团圆的故事。“乃至冢,欲哭之尽哀,而不胜其情,遂发冢开棺,女即苏活,因负还家。”[10]女人复活,终得团聚。干宝借秘书郎之言诉尽世间男女的动人真爱:“以精诚之至,感于天地,故死而更生。”[11]男女二人情深意笃,至爱精诚之至感天动地,死而后生而得团聚。“干宝通过神态、语言、动作、心理等多个角度的细致刻画,凸显出这些女性人物的性格特点,重在反映其精神世界与情感追求”[12],展示了至真至诚的情感。

(二)主动求爱的女鬼形象

女鬼对爱欲的索求亦是干宝触及的场域,主要表现于《搜神记》中的《崔少府墓》《汉谈生》及《驸马都尉》中。《崔少府墓》中的卢充因追捕猎物误入墓地,与女鬼共享鱼水之欢而致其受孕,相约“若生男,当以相还,无相疑。生女,当留自养”[13],而后四年,“充往问讯,女抱儿还充,又与金碗”[14],并赠言:“会浅离别速,皆由灵与祇。何以赠余亲?金碗可颐儿。恩爱从此别,断肠伤肝脾”[15]。其子后成大器,“儿遂成令器,历郡守二千石。子孙冠盖,相承至今”[16]。女鬼主动索爱并予之丰厚馈赠,助其步入坦途。《汉谈生》篇中讲述谈生因好奇心作祟,暗中窥探并知晓女鬼身份,女鬼虽悲伤但仍予之珠袍并助其成为睢阳王女婿的故事。《驸马都尉》中辛道度在外游学途中因求食误入秦闵王女之墓,并言:“亡来已二十三年,独居此宅,今日君来,愿为夫妇。”[17]别后女鬼忧心道度恐遭祸端,主动别离并予之金枕,其后道度一路坦途,成为国婿。

此类女鬼形象书写大体承续“主动求爱—临别赠物—助夫成功”的叙述范式,女鬼多为贵门之女,索爱对象多为清贫男子,女鬼能直面个体情爱需求,甘愿为之奉献,是主动求爱的女鬼形象。

(三)勇于抗争的女鬼形象

小说中有一类生前遭受冤屈,亡殁后奋力抗争并对仇敌予以报复的女鬼形象。如卷三《管辂》中郭恩兄弟三人于饥荒爆发之时,掠夺叔母粮食,并将其推置于枯井中,“推一大石下,破其头”[18]。郭氏叔母“孤魂冤痛,自诉于天耳”[19]。最终“兄弟三人,皆得躄疾”[20]。叔母生前惨遭毒手,无处申冤,亡后奋起复仇,向上天申诉义愤与冤屈,恶人最终受惩。又如《苏娥》篇中的寡妇苏娥命运悲苦,双亲早亡,卖缯帛途中,邻县亭长欲奸苏娥,招致反抗,遂怒杀苏娥。苏娥魂灵勇敢上诉:“妾既冤死,痛感皇天,无所告诉,故来自归于明使君。”[21]而后何敞据苏娥冤魂所述翻出其尸首,证实苏娥所言实真,“掘之果然。敞乃驰还,遣吏捕捉,拷问具服”[22],最后“寿父母兄弟,悉捕系狱”[23]。坏人施恶后得到严惩,告慰了冤魂在天之灵。

“这些女性负屈衔冤,含恨而死,死后鬼魂念念不忘复仇,是一批勇于斗争的女性形象。”[24]虽居社会底层,惨遭毒手,但勇于反抗斗争。故事情节奇异虚幻,女鬼生前遭遇悲惨凄凉,亡殁后奋起抗争。此类女鬼在现实中的愤懑与冤屈通过魂灵上诉、恶人受惩的方式得到申诉与发泄,实则寄托着社会底层女性的不平之音。

二、女鬼形象书写之文化意蕴

(一)玄风兴盛、佛道盛行的时代背景

中国的民众信仰由来已久,鲁迅曾言:“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25]同时政局态势深刻影响文学创作取向。盛世时期,文人创作多歌功颂德;动乱时期,文人创作寓志于鬼神。“随着玄学的进一步发展,人们更多的注重对个体精神自由的追求。”[26]魏晋南北朝时期,玄风兴盛,民众认为人与鬼神能互通交流,加之干宝“性好阴阳术数,留思京房、夏侯胜等传”[27],更为其女鬼形象做了铺垫。《搜神记》中的女鬼形象书写暗合当时社会情境,如死而复生的紫玉、上诉于天的叔母等。紫玉死而复生,实则是当时鬼神信仰大行于世的反映。《管辂》篇中的叔母生前遇害,死后向天申诉,实则是时人敬重与信仰鬼神的彰显。“《搜神记》中的这些婚恋故事置于魏晋文化的大背景下,不难看出,在男女主人公身上发生的故事、展现的情感、纠结的矛盾,正是魏晋大变革、大动荡时代世风、人情的体现”[28],也是世情信仰的彰显。

同时,儒学衰微,佛教兴盛,其因果轮回观念传入境内。佛教主张众生平等,善恶有报,因果轮回,个人受业报牵引。无论是苏娥还是叔母,迫害她们的恶人最终都受到严惩,正是因果轮回观念的彰显。女鬼形象的书写呈示了玄风兴盛、佛道盛行的时代背景与文化意蕴。

(二)男权意识的呈现

《搜神记》中的清贫男性得女鬼馈赠进入权势上层,如《崔少府墓》中的卢充得金碗而享富贵,《汉谈生》中的谈生受赠珠袍跃升为王门夫婿。又如“在辛道度的身上,寄寓着魏晋时期寒士的普遍心理,渴望与豪门世族通姻,从而登上官宦坦途”[29]。谈生鬼妻生前为睢阳王之女,辛道度所遇女鬼生前为秦闵王之女,身份显赫、地位尊贵,寒士男子与之结合而进阶权势阶层。女鬼退居幕后所赠物件反为男性物化女鬼的符码,男性由此受益。女鬼隐没后,男性再娶并借势得权谋利,显示出女鬼的商品符码与男权意识。

男权意识在女鬼书写中的呈示还表现为女鬼形象的姿容秀美。无论是芳龄十八、才貌俱美的紫玉还是《汉谈生》中“姿颜服饰,天下无双”的女鬼,均为满足取悦与迎合男性的现实需要。女鬼姿色无双且主动求爱于寒士,隐喻着男女地位的尊卑位次,男权本相隐匿于女性求爱与馈赠名物的现实中。女鬼“身未损”折射了男性对女性贞洁的重视,男权意识得以彰显。

(三)女性对美好婚恋的追求

魏晋南北朝时期,阶层相对固定,官宦之家的联姻普遍。庶族男性与贵族女子婚恋面临多重阻挠。而“佛、道和玄学的兴起,打破了人们长期以来的思想束缚和精神桎梏,社会风气逐步转向对个体生命意识的关注”。[30]“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时代。”[31]女性正视己身情志需求,摒弃传统世俗考量标尺,听凭本心,大胆追求理想婚恋。谈生鬼妻生前贵为名门之女,与庶族男子谈生结合,彰示对理想婚恋的执着追求。《崔少府墓》中的女鬼甘愿为寒士产子,《紫玉》中的女鬼痴情于恋人,死而复生只求再相见,大胆追求美好爱恋。望族女子与庶族女子对美好婚恋与圆满爱情的追求不曾止息且始终如一。干宝借女鬼死后还魂及主动求爱彰示门阀士族制度对女性婚恋的束缚,并展现女性大胆追求理想爱情、勇于抛除世俗陋见的勇敢行为,体现共通的情感诉求与矢志不渝的坚守。

三、女鬼形象书写之后世影响

(一)女鬼形象塑造立体化

《搜神记》中不乏邪恶妖媚的女鬼,但更多的是爱憎分明、忠贞顽强、大胆开放、立体多面的女鬼。《王道平》篇中的父喻生前未嫁与心上人,竟:“经三年,忽忽不乐,常思道平,忿怨之深,悒悒而死。”后告知可再生结为夫妇:“然念君宿念不忘,再求相慰。妾身未损,可以再生,还为夫妇。”待夫忠贞与勇敢寻爱的行为使父喻形象更为立体鲜活。除此之外,《驸马都尉》《汉谈生》中的女鬼大胆求爱,女鬼苏娥勇敢申诉冤屈,伸张正义,勇敢顽强。女鬼形象书写摆脱程式化平面叙述,具有真性情。后世文学作品多对女鬼形象立体化有所承续。如宋代话本作品《西山一窟鬼》中的女鬼李乐娘平易近人,外出时告诉邻居:“自和锦儿往干娘家里去”。除此之外,还有《杨思温燕山逢故人》中的女鬼郑意娘,个性立体鲜明。意娘亡殁后,丈夫“至今四载,未忍重婚”,但是好景不长,韩思厚又续弦刘金坛。意娘遭受背弃,发出“忒煞亏我”,满含怨恨。随之性格转变,由软弱变为刚强。“还我命来”是情感阵痛后的有力反击。将韩思厚“拽入波心而死”是意娘残存情感破败后的绝望之举。意娘的反抗斗争有力凸显了其立体形象。《搜神记》中饱满立体的女鬼形象为后世女鬼形象的形塑提供了参照,亦对刻板认知中的形神俱怖的女鬼形象有所革新,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二)女鬼故事范式的承传与新变

《搜神记》中的女鬼故事多遵循死而复生的故事范式,“深刻影响着后世众多的‘死而复生’型故事”[32],并为其完善与精细化提供了基础。著名明代剧本《牡丹亭》一定程度上受其启发与影响。贵门千金杜丽娘情系书生柳梦梅,伤情过度而亡,后死而复生。除此之外,清朝著名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中的《连城》《晚霞》篇女鬼故事也受其启发。连城与乔生相爱,招致父亲反对,并企图将连城许配与富商王化成之子。连城思念成疾而死,而后复生,二人历经波折终成佳偶。《连城》《晚霞》继承《搜神记》中女鬼死而复生的故事范式,歌颂男女至情至性的纯真爱恋。

除此之外,文学作品在承传叙事范式时又有新变,如女鬼聂小倩恋慕书生宁采臣,心甘情愿侍奉宁母与书生宁采臣,努力操持家务,在宁妻亡故后,二人同结百年之好,蒲松龄继承女鬼形象的立体化叙述而革新男女分别之景,代之以大团圆式结局,满足了情感预设与阅读期待。总之,后世文艺作品多承续《搜神记》女鬼死而复生的叙述范式,传达纯真至善的美好爱情,同时又对离别之景予以改造,圆满故事结局,增强了故事的圆满度与和谐性。

(三)民间文化研究的参照

文学艺术源自现实生活,文艺作品中或多或少渗入民间文化的基因。《搜神记》中《苏娥》《管辂》中的女鬼身世悲苦,惨遭残害。其中的女鬼形象具有现实典型性,一定程度上映射出当时社会底层女性。魏晋南北朝时期,战争频仍,社会局势动荡不安。官场中财权勾结的现象显著,贪污贿赂之风盛行。在此动乱的社会局势下,底层民众生活艰难,女性更是如此。反观《搜神记》中的女鬼形象,可窥知底层的世情民风,映射出时代背景下的民间文化生态,为民间民俗文化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参照。

总之,《搜神记》刻画了众多女鬼形象。她们个性鲜明,形象立体,“干宝笔下所描绘出来的是现实与虚幻交错的世界,这无疑是一种充满感性而不乏理性的摸索”[33]。其中的女鬼形象及其故事歌颂了哀婉动人的凄美爱情,展示出女性对理想爱情的向往与追求。大量的女鬼形象叙写展露出特定的文化意蕴与时代风貌。《搜神记》中的女鬼形象书写为后世文艺创作提供了范式,更为民间民俗文化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文字资料,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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