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张瑞图研究的一个阶段性成果

刘正成

明代苏州学人王世贞有“天下书法归吾吴”之说。所谓“吾吴”，即指以祝允明（1461—1527）、文徵明（1470—1559）、王宠（1494—1533）、陈淳（1483—1544）为代表的明代中期苏州地区书法群体。这个群体除了上述“吴门四家”外，还包括沈周（1427—1509）、吴宽（1435—1504）、唐寅（1470—1523）及文彭（1498—1573）等“文氏一门”众多书家。明清以来直至当代，治明代书法史的专家及其著述基本上皆与王世贞同调，即把吴门书法（有时包括以董其昌为首的华亭书家也纳入其中）作为明代书法的代表和高峰。而我在三十多年的中国书法史研究过程中，尤其在对明清以来书法发展史的观察中，我认为以明代中期吴门文、祝为代表的书法群体的主流状态仍然是以唐代书法为经典、以晋唐法则为旨趣的书法潮流，是以赵孟頫、鲜于枢为代表的元代书法的延续和深化。当然无可否认，吴门书家中先后有尤善狂草的祝允明和去唐法较远的陈淳，二人书法创作为其后的变革也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而在明代中晚期书法发生巨大变化，挂轴书法崛起并迅速成为书法创作的主流后，造成了自王羲之以来一千多年中国书法史上的巨大改变。挂轴书法流行使得中国近古书法从实用兼艺术的主流形态向纯艺术书写成为主流形态转变。这个艺术史的巨大转变正是以徐渭（1521—1593）和“晚明六家”代表开创和完成的，这个以纯艺术书写为主旨的挂轴书法迅速成为书法主流并延至今，五百年方兴未艾。发展的过程中出现的清代汉魏碑学书风、当代秦汉简牍和殷商甲骨文破体书风，是这个变化合乎逻辑的结果。所谓“晚明六家”，大致以生年先后为序即指华亭（今上海）人董其昌（1555—1636）、福建人张瑞图（1570—1644）和黄道周（1585—1646）、浙江人倪元璐（1594—1644）、河南人王铎（1592—1652）和明末清初的山西人傅山（1607—1684）。这些仕人大抵皆是从明代万历年间（1573—1620）到崇祯年间（1628—1644）即晚明时期，沿着大运河乘船北上燕京的非吴门书家，对这个书法群体的研究在日本称为“明清样”。在“张瑞图书法特展”的当下，我们在这个宏观的书法史视野中来讨论张瑞图的书法创造与历史遗产，和他在这个变化中所起的巨大作用就比较容易看清了。

我在二十岁左右即上世纪60年代晚期第一次看到的张瑞图书法作品，是从劫后余灰中抢救出来的启功编纂的《雍眭堂法书》里的“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行书大轴，其迥然不同于唐宋法书的笔墨章法，当时我就震撼了！90年代我曾多次访问日本，在东京、名古屋、京都等公私收藏中又看到张瑞图大量的高堂大轴和榜书，近十年又在首都北京各大拍卖场看到其许多巨幅力作，他的艺术感染力每每令人惊讶莫名。巨大的幅面和奇肆的翻折点画，真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左撞右突形似天崩地裂电光石火！韩玉涛先生专题研究过王铎的“魔鬼美学”，我看其创作前导除了徐渭就应该是张瑞图了。而明代天启年间，是张瑞图在官场和书坛同时登峰造极的时代，他那种远胜米芾的“刷书”是最为成熟并丰收的季节，他的鲜明风格特征及其创作心理状态，如同徐渭受到他们同乡王阳明心学思潮的影响一样，理应受到他的同乡李贽狂禅思潮的波及，敢于渺视晋唐法规，并善于从不同创作心理和由小变大的视觉艺术技巧层面的突破和創造中，成为独具一格的一种新书风。董其昌曾与他同朝，而黄道周、王铎、倪元璐在天启三年（1623）同科登榜入朝时，张瑞图正是书坛前辈和首领，其狂飙突进的书法变革思潮理当影响这三个晚辈后来的崭新创造。张瑞图无疑是断代书法史上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因之，在张瑞图诞生450周年之际的今天，回顾四十年左右的当代书法学术研究历程，我认为在书法展览时代和可以预见的将来，挂轴书法仍是艺术的主流，对张瑞图书法的研究是极为重要然而缺乏的。

1991年，晋江籍张氏族人、台湾著名古器物学者张光远发表《明末书画奇才张瑞图的研究》（转载于《中国书法全集55·张瑞图卷》），堪称当代张瑞图研究的开山之作。紧随其后的1992年，由刘恒编撰的《中国书法全集55·张瑞图卷》出版，对张瑞图主要书法作品进行了考释编年，并编订了年表，特别是撰写了《张瑞图其人其书》一文，对张瑞图“附逆”作了政治历史较为细致的分析与澄清，及其书法艺术成就的评价，是中国当代对张瑞图书法系统性研究的开始。现在，康耀仁策划了“张瑞图书法特展”，以书画鉴定学立场对张瑞图作品作了进一步梳理，依据艺术风格并参照文献史料，对存世作品尤其是大量无纪年作品进行了排序与分期，撰写了《张瑞图书风的四个阶段》和《张瑞图的签名特征及斋号题写的时间地点》两篇文章，在张瑞图系统性研究中迈出了新的一步。这不仅是对张瑞图个案研究，也是明清之际的断代史研究的重要内容，从而成为延续至今500年的挂轴书法成为主流的当代书法创作发展经验的重要考照。同时也可以说，在张瑞图的故乡晋江举办“张瑞图书法特展”，不仅是福建地域书画史研究的重要事件，也是当代近古书画史研究的重要一环。

期望所有张瑞图书画的收藏和研究者们充分利用这个机会，把当代书画艺术史研究向更为深广的领域推进，为继承、弘扬我国优秀文化传统做出新的贡献。

（作者系《中国书法全集》主编，国际书法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