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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壁注荆公诗讹误辨析
——以王荆公《送望之赴临江》一诗为基础的考察

2022-02-22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黄雀临江荆轲

伏 虹 晓

(华东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1100)

“黄雀”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是被赋予丰富内涵的意象,其指代的内容也有历时性变动。如汉代刘向《说苑·正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中的黄雀,以城府深为特点;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黄雀衔环”典故中的黄雀,则又是知恩图报的形象;刘桢《赠从弟》诗中,则用黄雀来比喻俗士或以闲散自适者。因此,在具体的诗文中,需要联系语境方能确定意象的内涵指向。今据相关文献,对王安石《送望之赴临江》一诗中提及的“黄雀”一词的内涵,试作一分析,并进而对李壁注荆公诗的讹误之处进行辨析。

一、“黄雀”一词的不同解读

王安石《送望之赴临江》:

黄雀有头颅,长行万里余。想因君出守,暂得免包苴。

显然,此诗破解的关键,就在于对“黄雀”一词的解读。“望之”,即吕嘉问。这首诗的写作背景,可参刘成国《王安石年谱长编》所作的按语:

按,《长编》卷三百二“元丰三年正月壬午”条:“降前知江宁府、司封员外郎吕嘉问知临江军。嘉问前坐监司按修造违法等事夺职,至是上书自辩,又坐对制不实……”[1]2037

就是说,元丰三年(1080),深受王安石赏识的吕嘉问,因被控违法建造而遭贬斥,由江宁(今南京)知府降为临江(今江西新余、新干、清江一带)知军,王安石以此诗送别。南宋人李壁曾于荆公诗《闻望之解舟》注中评价吕嘉问:

望之,嘉问也。市易诸法,悉其建明,误公多矣。而公终厚之不替也。[1]1979

李壁对王安石和吕嘉问关系的看法可见一斑。而在《送望之赴临江》诗注中,李壁注曰:

《袁尚传》:“君头颅方行万里。”(黄)鲁直亦云:“头颅虽复行万里,犹和盐梅傅说羹。”成、汤六事,包苴行欤?[2]1021

不过,李壁注尚需进一步解释。“头颅”“万里”,语出《后汉书》卷七十四下《袁绍传》附《袁谭传》,建安十二年(207),袁尚、袁熙联合乌桓抵抗曹军,后不敌,投奔辽东的公孙康,却反被公孙康所俘。时袁尚坐地觉冷,想求一席,公孙康对曰:“卿头颅方行万里,何席之为!”[3]2418“方行万里”,就是指其头颅将从辽东传至都城邺城(今河北临漳县南)。李壁引黄庭坚诗则进一步指出此诗本意,王安石希望吕嘉问如“盐梅”和“调羹”为治国贤才。 “包苴”即苞苴,“苞”通“包”,本意为用苇或茅编织成的包裹鱼肉之类食品的用具,《礼记·少仪》:“笏、书、修、苞苴……其执之,皆尚左手。”郑玄注:“苞苴谓编束萑苇以裹鱼肉也。”[4]3281《礼记·曲礼上》:“凡以弓剑苞苴箪笥问人者,操以受命,如使之容。”孔颖达疏:“苞者以草苞裹鱼肉之属也……苴者亦以草藉器而贮物也。”[4]2694亦有“贿赂”以及“礼物”之意,均为引申义,李壁认为此处“包苴”指收受贿赂之意。成、汤六事,指昔成、汤遭旱,以六事自责曰:“政不节邪?使民疾邪?宫室营邪?女谒盛邪?苞苴行邪?谗夫昌邪?”[5]1439在李壁看来,假如以成、汤“六事”来诫勉,又怎会有“苞苴”接受贿赂一事呢?就是说,如清正廉洁,自不会被贬为知临江军了。而王安石在诗中,是说想来因你吕嘉问出守临江军,当会能免除苞苴,即涉嫌贿赂的嫌疑——这当然是临别时的劝慰之辞了。

有学者认为,“黄雀”暗指吕嘉问,王安石对其遭贬颇为不满,语含讥讽,并认为吕嘉问远离是非之地可以避免“包苴”非议——即另一指控,吕嘉问滥用公使钱[6]。这种观点恐怕是先入为主,过分追求“知人论世”而偏离王荆公诗的本意。

黄彻、刘辰翁的观点与李壁大相径庭,黄彻提到的“黄雀”与“临江”这一地方有关,成为问题的核心。事实上,“黄雀”乃是“黄雀鲊”简称,是两宋时人常食用的临江军特产,亦作为贡品和贿赂送至王公贵族处,由此给百姓带来沉重负担。王荆公别无他意,只是希望吕望之赴任后爱惜民力,施行仁政,使黄雀免遭杀戮、百姓免于苛政重税。宋人李正民在《和叔食黄雀有诗求叶公书次韵》中就曾批评这一弊政:“惊禽投案庇微躯,尚见头颅万里余。敢谓苞苴犹到我,偶因棠棣得逢渠。”[8]卷八这可见当日捕杀黄雀时的情形,即惊慌失措之下,一只黄雀急忙钻到案子下面,以此躲过一劫,却仍能见到其他的黄雀被捕捉。

二、黄雀鲊:野味与诗典

“鲊”是一种菜式制作法,用米粉、面粉等加盐和其他作料拌制的切碎的菜, 可以贮存, 类似腌制。此法古已有之。安禄山得宠时, 每月都能得到明皇赏赐的“野猪鲊”。宋朝时,黄雀的种群相当繁盛,每年秋季这种候鸟便从北方飞向江浙闽赣一带越冬,届时铺天而来,比处皆是。宋代最早记录黄雀鲊的当是北宋温革《琐碎录》:

监书、内酒、端砚、洛花、建茶、蜀锦、定瓷、浙漆、吴纸、晋铜、西马、东绢……临江军黄雀、江阴县河豚……江西湖外长老、京师妇人,皆为天下第一。它处虽效之,终不及。[9]277

可见在当时,临江军的黄雀鲊与味道鲜美的河豚一同被称作“天下第一”,亦见其在宋时的风靡程度。《杨万里集笺校》卷十二《谢亲戚寄黄雀》一诗:

万金家书寄中庭,牍背仍题双掩并。不知千里寄底物?白泥红印三十瓶……印泥未开出馋水,印泥一开香扑鼻。江西山间黄羽衣,纯绵被体白如脂。偶然一念堕世网,身插两翼那能飞?……[10]620

辛更儒对“黄雀”作了笺证:

《雍正浙江通志》卷一○一:“黄雀,《余杭县新志》:‘麦黄时有细雀漫天而集,名曰黄雀。土人以丝网罥之,美逾常味。’按:两宋时人皆以黄雀鲊为美食,故黄雀为上贡物。……《遵生八笺》卷五黄雀鲊:‘每只治净,用酒洗拭干,不犯水,用麦黄红曲盐椒葱丝,尝味和为止,却将雀入匾坛内,铺一层上料一层,装实,以箬盖篾片,定候卤出倾去,加酒浸密封久用。’”[10]621

杨万里的诗中,不无深情地描绘出了黄雀鲊的珍贵,即千里寄送,以及扑鼻的香气(“印泥一开香扑鼻”)。辛更儒的笺证引用了清代地方志以及明人高濂撰作的《遵生八笺》,可以看出黄雀鲊的捕捉与做法,即在麦黄时节,以丝网捕捉,是取其肥美,也即下引苏辙诗中所说的“禾田熟,黄雀肥”。接着,用酒洗净后(避免用水,以免滋生细菌)用各种佐料,如“麦黄(类于酵母,能酿酒或制酱)、红曲(中药名,今仍用)、盐、椒、葱丝”等进行卤煮,后将卤汁滤出,且用酒浸密封可保鲜。因黄雀鲊的味道鲜美异常,所以成了“上贡”之物,或馈赠的佳品。如范成大《桂海虞衡志》:“每岁腊中,家家造鲊(这里的‘鲊’,不一定指黄雀,应指年末家家在腌渍肉类,以过年待客),使可为卒岁计。有贵客,则设老酒、冬鲊以示勤。”[11]98甚至还有因黄雀鲊美味而竞相囤积的,《曲洧旧闻》记载:“王黼库中黄雀鲊自地积至栋,凡满三楹。”[12]198一时间,百姓也深受其害,“黄雀体纯脂,江夏、竟陵常献给大官”[13]卷九百二十二。

更有甚者,在民不聊生的情况下,部分地方官仍旧进献黄雀鲊,所以很多地方下令禁捕黄雀,以修明政治,如:

境(指秀州华亭)多黄雀,醢之以媚贵要,岁且百万。公至,即严采捕之禁,其他如修学以养士,开河以利农,为梁以济涉,往往县计不足则以俸入继之。[14]192

绵州岁市黄雀数十百万,一切禁绝之。药局岁久,剂料陈腐,焚而易之。巨室责租,至使耕夫自戕。[14]226

宋若渊初有欲移公漕台者……知神泉县,幅纸书负租,民无敢后。邑产黄雀,岁供诸司以百万计,公请罢之。[15]125

秀州华亭(今上海松江);神泉县,南宋时属石泉军(今四川绵阳);下引苏辙提到的产黄雀的筠州(属江南西路,辖高安、上高、新昌),正毗邻临江军,所以也盛产黄雀。或者说,四川绵阳、江西临江军一带,是黄雀的盛产区。同时,“绵州岁市黄雀数十百万”,一“市”字,即要求细民出钱购买,以满足上贡所需的庞大数额,也能窥见当日因黄雀鲊而给细民带来的巨大灾难。当然,正因其需求量的极其庞大,动辄就是几十万、上百万;所以,捕捉起来耗时费力,自是不易。

食用味道鲜美的黄雀鲊,也显然成了宋时的一种饮食风尚。黄雀鲊作为宋代具有代表性的美食和贡品,深受宋人的喜爱,所以常常在宴饮或赠礼中使用黄雀鲊。考察这些诗文的作者时,发现他们大多为江西籍或曾至江西,可见在江西的经历对食俗影响颇深。如黄庭坚《谢张泰伯惠黄雀鲊》诗云:“去家十二年,黄雀悭下箸。笑开张侯盘,汤饼始有助。”[16]976刘敞《过圣俞饮》:“黄雀随素鲂,安榴杂木瓜。”[17]125杨万里《李圣俞郎中求吾家江西黄雀醝法,戏作醝经遗之》更有用拟人手法,戏说制作黄雀鲊的方法:“江夏无双小道士,一丘一岳长避世……昔为飞仙今酒仙,更入太史滑稽篇。”[10]982其方法与《雍正浙江通志》所载黄雀鲊的制作方法基本相同。此类记载不一而足,均是用酒洗净后用香料进行卤煮,可见几百年间制作黄雀鲊的方法一直承袭,相沿不改。

荆公之后,“黄雀”和“头颅万里”这一典故连用开始风行,如苏辙《筠州二咏》其二《黄雀》:“秋风下,黄雀飞。禾田熟,黄雀肥……悬颈系足肤无衣,百个同缶仍相依,头颅万里行不归。北方居人厌羔豨,咀噍聊发一笑欷。”[18]196据《王安石年谱长编》考证荆公此诗作于元丰三年正月十八日[1]2037,而《三苏年谱》显示苏辙此诗作于元丰三年十月[19]1231,即与荆公诗同时或在其后,这也正见出一时的风气。诗中,作者给我们描绘出了当时腌渍黄雀鲊的景象:一百个黄雀,都吊着脖子,捆住两足,拔净毛羽(苏辙还比较诙谐,用了“肤无衣”来指称),密密麻麻地分层排列在一个罐子里(“仍相依”)。至南宋陆游《醉中歌》 “黄雀万里行头颅,白鹅作鲊天下无。浔阳糖蟹径尺馀,吾州之蔊尤嘉蔬”[20]92,化用更了无痕迹,此二典故已融为一体。

可以说,王安石在诗中,不无一时兴至,信手拈来而用了黄雀鲊的故实。而宋诗宋注喜发挥注者之意,李壁注诗有时过于“袭常炫博”,“句字附会,肤引常言常语”[21]7—8,过分拘泥于作诗“无一字无来处”之说,不免牵强附会之误。

三、李壁牵强附会之误

李壁牵强附会体现之处众多,如诗注卷十二《相送行效张籍》:“一车南,一车北,身世匆匆俱有役。忆昔论心两绸缪,那知相送不得留。但闻马嘶觉已远,欲望应须上前坂。秋风忽起吹沙尘,双目空回不见人。”李注:“《相送行》,恐谓司马公及韩、吕晦叔辈。”[2]308如果强说此诗暗指司马光、韩维、吕公著等人,恐只有“秋风忽起吹沙尘”一句,此句下李壁又引用《晋书·王导传》:“常遇西风尘起,举扇自蔽,徐曰:‘元规尘污人。’”晋朝庾亮,字符规,权势显赫,趋炎附势者众多,王导恶其权势逼人,见大风扬尘,便以扇拂尘说“元规尘污人”,以示鄙视,后以“元规尘”喻高官权贵气势凌人。后人用此题者甚众,如李白《送岑征君归鸣皋山》:“西来一摇扇,共拂元规尘。”[22]831苏轼《次韵王廷老退居见寄二首》:“北牖已安陶令榻,西风还避庾公尘。”[23]890李白、苏轼等人明确提及“元规尘”或“庾公尘”,可以明显看出其指向庾亮,而李壁认为荆公此句亦是用庾亮暗讽司马光诸人,但是诗句内容却无明显指向,亦无法从全篇看出此诗有任何不满之意,所以笔者认为此句只是为后句“双目空回”作铺垫,不宜过度解读。

又如诗注卷二十五《冬至》:“都城开博路,佳节一阳生。喜见儿童色,欢传市井声。幽闲亦聚集,珍丽各携擎。却忆他年事,关商闭不行。”“都城开博路,佳节一阳生”句下,李壁注曰:“博路,未详。岂谓博易时节为乐乎?”[2]608此句李壁的猜测尚合理,把“博路”看作庆祝节日的一种方式。朝鲜本题下注:“博路,越勾践与荆楚博,争路。”[2]1151颇令人费解的是,身处吴越之地(今浙江一带)的勾践和荆楚有什么关联,但对照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残宋本,作“博路,鲁勾践与荆轲博,争路”,便可迎刃而解。《史记》曾载:“荆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司马贞索隐:“鲁,姓;句践,名也。与越王同,或有意义。”[24]2527二人名字相像或许是后人错改李壁注的原因。至于“博争道”之义,月舟寿桂在《史记日本古注疏证》中提到任渊在注《山谷集》卷十七《次韵文潜立春日三绝句 再次前韵》“邻娃似与春争道,酥滴花枝彩剪幡”时引用此事:“《史记·荆轲传》:‘鲁勾践与荆轲博,争道。’又《汉书·吴王濞传》:‘吴太子侍皇太子饮。博,争道,不恭。’此借用,犹言争胜也。”[25]641笔者亦认为鲁勾践和荆轲事应单指争胜,而无他意,因为此典故在诗文中应用亦广,但都会或明或暗提及荆轲,如李白曾写诗感叹此事:“击筑饮美酒,剑歌易水湄。经过燕太子,结托并州儿。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因声鲁句践,争博勿相欺。”[22]341“经过燕太子”自然指荆轲,“结托并州儿”指的便是河北(大致与古并州同)邯郸事。又如元末明初高启《与会稽张宪夜饮观铜台季壮士舞剑而作》:“颠旭曾悟书,侠轲记争博。”[26]564不像此诗这般“横空出世”般地用典,且“争胜”之意显然与荆公此诗无甚联系。“博路”一词既不作“争胜”解,其何意仍不得而知。

月舟寿桂又引用《集览》:“争道,争行棊之路。博局,犹今言棊盘(棋盘)。”[25]641认为“博”为古代的一种棋戏。唐花蕊夫人徐氏《宫词》其九十九云:“为赌金钱争路数,专忧女伴怪来迟。”[27]8977可见“博路”大致指弈棋时争夺棋路,后来有人以此作赌下注。宋代蔡绦《铁围山丛谈》载:“近世儿女戏,有消夜图者,多为博路以竞胜负。”[28]70宋代“博路”是一种常见的娱乐方式,但不知为何李壁注中反而舍近求远。至元代方回时,才将王诗此句详细解出,《瀛奎律髓》:“李参政注:‘博路,未详。’予谓常日禁赌博,唯惟节日不禁耳。‘幽闲聚集’,‘珍丽携擎’,此等句细润乃‘三谢’手段,半山多如此。又,‘至节’五言诗,佳者绝少,七言则老杜数篇尽之矣。”[29]361元代刘辰翁亦评点此句评曰:“京俗如此,纵博无禁。”[2]608至清代尚还有此娱乐方式,桑调元《弢甫集》中《雷公翠庭方丁太夫人忧,复丧次子书来具悉,重哀感念亡儿殊衔私痛,寄诗奉唁亦以自广得三十韵》:“号过赢博路,封傍茂陵阡。”[30]1313

王安石博闻广识,钱锺书说他的诗往往是“搬弄词汇和典故的游戏、测验学问的考题”[31]67,他的典故来源不仅涉及经史,更有佛典、道书等冷僻书籍,李壁的注释虽不够准确,但作为流传下来的第一本宋诗宋注仍有十分重要的价值,后人评点荆公诗时绕不开李注,却也受其干扰。刘辰翁删去部分李壁注,正是其评点跳出“知人论世”桎梏的体现。因此考察王安石诗意也不能受到其诗风的惯性误导,应立足文献,详加考证、索解,方是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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