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总干事:大国对全球秩序负有特殊责任
2022-02-22曹然
曹然
2022年1月12日,在与乌克兰接壤的俄罗斯南部罗斯托夫地区,俄罗斯军队举行作战演习。图/澎湃影像
2021年年底,随着美国政府指责俄罗斯在俄乌边境集结军队,双方围绕“俄罗斯不得入侵乌克兰”和“乌克兰不得加入北约”的纷争愈演愈烈。
“三十年来,欧洲从未如此接近战争。”2022年1月13日,在和俄罗斯就乌克兰局势谈判无果后,欧安组织轮值主席国波兰外长拉乌如是说。第二天,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也表示,世界爆发冲突的可能性已经增大。
地处北约盟国与俄罗斯之间的苏联加盟共和国乌克兰,是阴云的中心。2014年,该国港口城市克里米亚公投加入俄罗斯后,乌东部地区的军事冲突不断升级。2019年,乌克兰政府通过修宪,确立加入北约的战略方针。
“现在双方陷入军事对抗的可能性还相当低。但前提是,我们不考虑局势意外升级的风险。”2022年1月17日,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RIAC)总干事安德烈·科尔图诺夫(Andrey Kortunov)接受《中国新闻周刊》专访时表示,当前乌克兰局势整体可控,但不能排除战争风险。而新年以来俄罗斯与西方世界的三轮谈判未能缓和局势,关键原因是“没有信任”。
2010年,时任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签署总统令,组建联邦咨询机构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俄罗斯科学院美加研究所原副所长科尔图诺夫出任总干事。现在,与他共同担任该委员会主席团成员的,有俄罗斯前外长伊万诺夫和普京现任发言人佩斯科夫。
“我们在学界和决策者间搭建起平台。”科尔图诺夫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本次专访中,科尔图诺夫就当前全球关注的乌克兰局势及美俄关系表达了看法。他指出,美国的社会分裂导致其外交政策不稳定,为美俄关系的未来蒙上阴影。但越是这样的时刻,越需要主要国家之间进行更广泛的接触、对话。
“成为大国,意味着对人类未来、对全球秩序负有特殊责任。”他说,“大国领导人需要更多的善意,更多的互动,更多的想象力。”
首先,太晚开始对话总比没开始对话要好。这样的对话肯定应该在很久之前就开始。但对西方国家而言,他们确实相信俄罗斯正在对乌克兰策划军事行动。不论俄罗斯如何否认,西方都想要证明这一点。
俄罗斯方面,在1月10日的会晤中,俄方多年来首次拿出详细的安全倡议草案。这事实上是一份清单,涉及北约军事扩张,涉及北约的军事部署如何逼近俄罗斯边境、如何违反了双方关于不向边境进行军事扩张的正式协议。其中的首要问题是,乌克兰正被吸纳进北约。不论它成为北约的正式成员还是加强和北约的合作,都意味着北约的军事潜力更迫近俄罗斯边境。毫无疑问,俄罗斯对此感到担忧。这是俄方试图解释的:西方国家在规划欧洲战略时,不应忽视俄罗斯的合法安全利益。
现在的问题是,俄罗斯和西方国家之间不再有信任。这就是为什么莫斯科现在提出,西方的非正式承诺不足以解决问题,俄罗斯寻求的是有法律约束力的承诺,要求北约承诺不会向俄罗斯扩张。这是一个非常明确的立场,但西方难以接受,这就是我们看到的现状。
俄罗斯还在等待西方国家的正式答复,但双方的大多数专家都认为,让北约作出这样的承诺非常困难,因为这意味着对北约旧有协议的修订。根据现在的规则,北约对任何欧洲国家都是开放的。
我认为,如果我们具体谈论北约的军事部署问题,为了避免冲突而设置一些新的限制并非不可能。早在1990年,苏联和北约曾经就限制北约在中东欧的军事存在达成过协议。但想要达成这个目标,需要双方都有强烈的政治意愿,足够的耐心及足够的谈判技巧。我们面临的问题是,今天的欧洲已经不存在三十年前那样积极追求军备控制的文化。
如果乌克兰决定使用军事手段解决顿巴斯问题,我认为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确实有可能发生直接冲突。基辅的一些政客认为,2014年签署的与东部地区自治政府停火的《明斯克协议》没有反映乌克兰的国家利益,所以乌克兰应该退出协议,然后不再寻求无休止的谈判,而是直接进入顿巴斯地区,“夺回”自己的土地。
只有在顿巴斯地区发生大规模战争的情况下,俄罗斯才可能进行进一步干预。这不仅是因为乌克兰的做法将违反《明斯克协议》,也是因为现在还有100万俄罗斯公民在顿巴斯地区生活。到那时,保护俄罗斯公民的政治压力会非常大。
尽管如此,我认为基辅充分了解莫斯科的立场,所以乌克兰大概率不会对顿巴斯地区发动大规模武装进攻,因而双方陷入军事對抗的可能性相当低。但前提是,我们不考虑局势意外升级的风险。现在双方都在集结军队,都面临政治压力,即使双方本意上都不想要战争,但很多事情都可能发生。
会的。我认为俄罗斯可以从边境撤离部分军队。作为交换,西方应该向基辅发出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如果乌克兰政府真的对顿巴斯地区动武,西方国家不会承担由此造成的后果。
一些西方政客现在宣称会给予乌克兰政府更多支持。诚然,乌克兰已经得到了许多支持,但乌克兰毕竟不是北约成员,不受军事同盟保护。而且,无论乌克兰能从西方得到怎样的支持,它都会在短时间内被俄罗斯击败。我不想低估乌克兰军队的实力,它的军力在过去几年得到了明显的增长,士兵们得到了更好的训练,拥有更先进的武器……但和俄罗斯之间仍然存在非常明显的差距。
如果回顾历史,你会看到,本地区一些危机爆发的原因,是一些领导人不幸地误读了西方的立场。2008年,格鲁吉亚总统萨卡什维利相信西方会帮助自己对抗俄罗斯,但西方给予的支持并不是萨卡什维利想要的,因为西方世界并不想和莫斯科发生武装冲突。结果这场冲突让格鲁吉亚政府失去了对一些地区的控制。因此,对这些领导人来说,清楚地了解西方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非常重要。
2022年1月,瑞士日内瓦,俄罗斯副外长谢尔盖·里亚布科夫(右)同美国常务副国务卿舍曼在瑞士举行会晤。图/澎湃影像
对美国政府而言,拜登将中国作为主要的战略竞争对手和长期挑战,所以希望将战略重点放在中国。因此,拜登试图与俄罗斯解决那些“可以解决的问题”,这样他就有更多的时间、精力和资源来处理中美关系。拜登政府选择续签美俄之间仅存的军控协议《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而不像特朗普那样“退约”,就展现了这个意愿。
与此同时,拜登也充分意识到,美俄关系是无法“修复”的,因为双方在许多基本问题上无法达成一致。对美国而言,俄罗斯依然是一个“破坏者”,但在很多领域,双方对抗的进程和风险都可以降低,特别是要避免双方产生任何直接的军事冲突。所以,新“战略稳定”下的美俄关系,对美国而言,意味着这种关系的主流依然是对抗,但双方将能更好地管理对抗。
对俄罗斯来说,首先,和美国保持军备控制毫无疑问符合俄罗斯利益。在莫斯科,没人愿意与美国进行不受控制的军备竞赛,那将意味着极高的风险。
其次,我们不应忘记,美俄都是许多地区局势中不可或缺的力量。在中东地区,如果没有美方的参与、或者至少是“不作为”,我们无法解决很多问题。美国可以成为搅局者,可以在幕后破坏任何已经达成的协议。所以,在地区问题上,我们需要和这个重要的利益相关者合作。
最后,还有一些领域,我将其描述为“全球共识”。例如,美俄都希望防止核武器及其他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扩散。再比如,2020年初,美国、沙特和俄罗斯共同合作,成功稳定了全球石油价格。美国在联合国、G20、经合组织等国际组织中也发挥重要作用。所以,尽管美俄关系仍然困难、仍然会发生对抗,但我们也有合作的空间。
我认为,中期选举中,共和党显然会赢下国会的一个院或两个院。但你提到的现象,其背后更深层的问题是:不论是针对国内问题还是国际事务,美国社会都存在严重分裂。这已经是一个长期问题。
有人可能会说,美国分裂了,意味着美国变得更弱了,意味着美国没有能力维系其霸权统治,所以我们可以欢欣鼓舞。但我认为,一个虚弱的美国对其他国家没有真正的益处。因为这意味着美国没有一致的外交战略,意味着拜登是弱势的总统,并且在中期选举后更难追求和现在一致的外交政策。这意味着我们要和一个不可靠的美国打交道。
俄罗斯以及中国等国家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美国?我无法给你提供灵丹妙药。但首先,我们必须与华盛顿建立更多联系,这种联系不应该仅限于白宫,我们需要与国会、与各种政治团体合作。即使这种合作并不容易,但对中俄而言这是不可或缺的。
其次,保持和美国社会的接触非常重要。我们必须找到与美国社会接触的方法,让美国社会知道,俄罗斯和中国不是邪恶国家;破坏美国的民主、削弱美国的政治,这不是我们的目标。
最后,我们要加强和美国基于共同利益的合作。俄罗斯肯定要继续和美国就军备控制进行对话。对中国而言,我建议更加重视修复中美经贸关系。中美互相需要对方这个主要贸易伙伴。我们应该强调双边关系中使我们团结起来的一面,而不是相互对立的一面。当然,这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只要我们还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就应该努力保持对美接触。
是的,对话变得更难了。一方面,美国知识界的自我审查越来越严重,发表“政治不正确”的言论越来越难,这种问题也出现在一些杰出的学者身上。现在,我们很难向华盛顿的人说:“嘿,伙计,至少你要承认普京在某些方面是正确的”“也许你应该不带偏见地看待俄罗斯的政策”。这令人遗憾。
另一方面,在20世纪90年代,我们把美国作为榜样,对美国有很多轻率的期望,对其政治和经济体制普遍感到钦佩。但如今我们知道美国并不是理想国,它也有很多问题。看看美国应对新冠疫情的结果,这方面还是中国做得更好。美国曾经是全球社会和经济发展的灯塔,但当它以如此令人沮丧的方式失败,我们为什么还要学习它呢?也许我们应该看看能不能借鉴中国或其他国家的经验。总的来说,我们现在对美国有了更现实的认识。
当然,我希望美国能处理好自己的问题,美国的政治制度还是非常灵活、具有适应能力的。把美国的失败和成就一起一笔勾销是错误的,宣称“明天美国就会和苏联一样解体”是简单化的。美国仍将是一个强大的国家,但会是一个多极世界中的强大国家,而非单极世界的超级大国。它仍将是影响世界的主要力量之一,但不是唯一的规则制定者。对美国来说,这将是一次痛苦的调整,因为美国社会已经习惯了“美国例外”。但美国必须接受现实,和其他国家一样适应新的世界。
中俄关系基于双边利益,有自身的逻辑,并不完全依赖于两国和美国的关系。当然,美国的双重遏制战略推动了中俄伙伴关系发展。但我认为我们现在应该思考如何深化双边关系。比如,我们需要更深层次的经济融合。中俄经贸往来非常成功,但未来我们应当从贸易合作转向更多的生产与技术合作。
为什么我们的贸易额在增长?因为俄罗斯对华出口的商品价格上涨了,而其背景是全球石油、天然气价格大幅上涨。但未来,这些价格可能会下跌,而且中国将进行能源转型,有一天中国将不再需要大量的俄罗斯石油。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中国,也许明天俄罗斯将从越南、印尼而非中国进口更多消费品。谁知道呢?因此,我们需要找到稳定的、更优的经济互动方式。
另一个要点是在国际合作上超越双边议程。应对西方议程,中俄经常团结一致投出否决票,但当我们带着自己的议程来建设国际关系时,我们的合作还不够。如何连接我们之间的重要项目,比如连接“一带一路”倡议和欧亚经济联盟,连接集安组织和上海合作组织?
总之,我们必须更加密切和深入地合作。我知道中俄之间也有分歧,有不同的利益,但我认为这种关系并没有潜在的危机,而是有继续深化的潜力,具体进展则取决于双方如何进行合作。
所谓“大国”,固然意味着权力,但主要是指责任。成为大国,意味着对人类未来、对全球秩序负有特殊责任。在全球秩序正在发生变化的当下,我没有看到大国之间的充分互动。如果普京总统提议的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首脑峰会能举行,将会开启一个新进程,大国之间可以就制定秩序、管理资源、治理环境等问题进行更密集的互动。现在,我们没有一个统一的方案来解决这些问题,这很糟糕,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大国领导人之间需要更多的善意,更多的互动,以及更多的想象力。
我认为当下最重要的问题之一是缩小“南北差距”(注:主要指发展中国家与较发达国家间的差距,因发达国家大部分在北半球,发展中国家大部分在南半球部,故称南北差距)。在这里,我会把中国也算作“北方”,因为中国尽管是发展中国家,但在很多领域已经具备很强的实力。现在的问题是,南北之间的发展差距正在拉大,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弥合这种差距,我们会面临地区局势不稳定、全球恐怖主义、难民潮等一系列严峻问题。这些问题源于“南方”,但最终影响的将是“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