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的修辞和精神的琥珀
2022-02-22纳兰
纳兰
熊焱的诗是一个孤独者的沉思。他一边在沉思中消解孤独,一边在孤独中凝聚思想的力量。他在对日常经验进行提炼和转化的过程中,彰显了一个在现象世界和现代性语境里的感受性主体。熊焱的诗,既注重对情感的抒发,不乏理性的思考,是情景交融,感性和理性兼具的综合的产物。既有对孤独和寂静的内在感受,又有对所处的时代、现实和生活的外在把握。“我在文字中寻觅灵魂的源泉/我只要世界给我添加血液中的两勺盐/一勺是孤独,一勺是寂静”(《生命在庸碌中衰老》),“唯有诗,是我血液中的那勺盐”(《我已顺从于时间》)。从这两首诗来看,“盐”“寂静”“孤独”等关键词构成了熊焱诗的核心要素。对熊焱而言,盐成了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意象,盐不仅调和世俗的味,也是与“俗世生活”分庭抗礼的“诗生活”的调味剂。孤独和寂静正是使他的诗变得蕴藉的“两勺盐”。
他将自己的诗集命名为《时间终于让我明白》,无疑,他已经体味到随时间而来的核心智识,他明白他不是生活在宗教或神话的“循环时间”之内,而是处在一个“线性时间”之羽箭持续不断的追击之中,这就让他始终处于一种坚硬现实和柔软内心的张力之中,处于生存和死亡的焦虑之中,还处于世俗时代对神圣感的压制之中。诗对熊焱来说,就是一个能够获得喘息和慰藉的中间地带。这本诗集,分为“当爱来到身边”“这一生我将历尽喧嚣”“夜航”“一个人穿行在人间”四辑,从这个分类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将“爱”排在了首位,可以这么说,爱就是他能够历尽一生喧嚣的给养,是他“夜航”之时的灯塔和返航的目的地。爱和诗,是他一个人穿行在人间的最大的收获。
来看他的简介,“熊焱,1980年生于贵州瓮安,现居成都”,出生地与居住地的不一致,以及巴蜀文化的熏陶,在他的写作中呈现了一定的跨地域和跨文化的特点。这不仅使他有了“游子”的身份,还怀着心灵的乡愁写下了一定数量的故乡诗,如《故乡》《故乡正大雪》《故乡的群山》等。熊焱的诗不靠陌生化的语言来实现诗性的张力,不追求“有难度的写作”形成阅读障碍来阻拒读者,也没有在诗、哲学和宗教之中存在跨界行为,用诗人自己的诗来说,那就是“修辞被隐藏在背后/精神的力量喷薄在指尖/最后由心灵指引,回到灵魂的沉默或轰鸣”(《手艺——观一次泥碗的拉胚制作》),他只是贴着自己的心和感觉来游走。得失寸心知,心灵的疆域是无限辽阔的,“我的心,是刚刚脱壳的稻子/有着一粒白米的晶莹”(《某时某刻》)。虽然无意识对意识和潜意识有着绝对的统治,但熊焱的诗歌写作,在一定程度上是心灵对“无意识的绝对统治”宣示自己的内心主权,他是“纸上的琴师”,倾听着“空蒙的回音”(《抚琴》)。这些诗因他所抒发的真情实感而更易触动读者的心弦,也因诸如“写诗的过程”等以诗论诗的作品而扩充了熊焱的诗学空间,抬升了他在整个80年代同辈诗人中所处的位格。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一切伟大的诗人,皆是诗与诗学齐头并进的状态,如帕斯、米沃什、博尔赫斯、史蒂文斯……这个名单可以无限延长下去。优秀的诗人,不仅能写出杰出的诗篇,还应在诗学中有所建树,有了属于自己的诗学,才能自我纠正和进行“舌头的管辖”,像路标一样,对其他诗人做出引领。
熊焱在《最优秀的诗篇》中,给出了他理想诗篇的模样。“几十年里,她种植的一垄垄白菜、辣椒和黄瓜/比所有诗句的分行都要整齊有序/她收获的一粒粒玉米、大豆和谷子/比所有诗句的文字都要饱满圆润”。诗中以母亲的耕种来类比诗歌写作,母亲的不言之教,即“一个时代最优秀的诗篇”。这首诗既抒发了对母亲的深情,也描绘出了优秀诗篇所应具有的特质“有序”和“饱满”。“只有一把锄头最能知晓她的诗心/只有一柄镰刀最能通达她的诗情”,在诗人这里,他也有着属于自己的“三亩薄地、锄头和镰刀”,他确信自己写出来的诗正是所见所闻和所发生的过程的正确结果。借助纸和笔,诗人的诗心和诗情都得到了安放与表达。在另一首诗中,他再次对诗歌特质进行言说,“山河有序,群星运行”(《入梦宛如一次远行》),可见,诗人熊焱对秩序这一命题的深刻思考。他在诗中处理着社会秩序、伦理秩序和自然秩序的关系,对这些秩序的处理与思考关涉“心灵的秩序”。因为,一切事物的关系都影响着心灵秩序,一切心灵秩序也都是外物的反映。换句话说,诗人在想象和实践一种理想的词语关系,最佳词语的最佳排列即合乎天道的心灵秩序。此外,最优秀的诗篇,应该是容纳“种子破土的声音、麦苗拔节的声音/稻子灌浆的声音、豆荚熟透时爆裂的声音/与满坡的风声、蛙鼓、虫吟,以及牛哞马嘶”的声音。尽管艾略特在《诗人的三种声音》里如是说:“第一种声音是诗人对自己说话的声音——或者是不对任何人说话时的声音。第二种是诗人对听众——不论是多是少——说话时的声音。第三种是当诗人试图创造一个用韵文说话的戏剧人物时诗人自己的声音。这时他说的不是他本人会说的,而是他在两个虚构人物可能的对话限度内说的话。”但是熊焱在“诗人的三种声音”之外开辟了另一种声音,即自然的声音,他说“一起押最动听的韵”,这就是心灵与所听到的自然之声的和谐律动,是自然秩序和心灵秩序的和谐统一,是一个觉悟者所谛听到的“一切声都是佛声”。
熊焱的诗集中有数篇可以视为以诗论诗的作品,它们集中在“夜航”这一辑,比如《当我成为诗人》《写作的终极理想》《写作》《手艺》《在尘世的热闹中写诗》等等。写诗的过程包含着他的写作与反思,熊焱诗歌“有序”和“饱满”的特征使得他的诗篇始终遵循或恪守着言有序和言有物的语言规则,他也常常探寻诗歌写作中的诗学问题。《写诗的过程》这首诗作者写于2020年,虽未收录在诗集中,但是这首诗的重要性不可忽视。这是一首令人惊艳的诗,也是一篇具有醍醐灌顶作用的微型的诗论。在诗人看来,写诗的过程类似精神分析师对前来问诊的患者的一次话语治疗,“灵魂在沼泽中挣扎”是对症状的准确把握,而“成为精神的琥珀”意味着精神重负的缓释与解脱。他在这首诗中呈现出一种开阔之境,他已经娴熟掌握了“古老的手艺”,丈量好了石头到夜空的星辰的审美距离,编织了一张“捕捞大海的回声”的诗歌之网,并通过“垂下悬空的天梯”完成了天与地、历史与现在的衔接,这种衔接在《夜航》中的“把纸上的修辞搬到了天空”的诗句中也有体现。“我相信每一个字和词都是运动不息的星体/我相信字与词撞击的声与光,就是雷霆和闪电”(《当我成为诗人》),在熊焱这里,成为诗人意味着通灵,“就在纸上,最后的星体发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光”(朗西埃《马拉美:塞壬的政治》),字词的碰撞类似星体的碰撞,他和宇宙星辰进行对话和象征交换,他在进行一种与马拉美相似的“试图令一页纸具备星空的力量”的努力。
他在《写诗的过程》的结尾写道:“写诗,不再是布道/而是一种——/在长夜中穿越黎明的祈祷”。从布道到祈祷,这是一种诗学态度的转换,是能量的输出到渴望被倾听和抚慰的转换,换言之,写诗不是法布施,也不是任何物质与思想的布施,根本不是以一副先知者的脸孔说着一套并不能抚慰人心的教义性的话语,一套不能兑现的空话,而是“在长夜中穿越黎明的祈祷”,正如耿占春在《伪经时代的写作》所说:“写作成为不断地寻求某种世俗启示的过程,而不是传达和宣示某些教义和真理的传教活动,也不是民主社会里的说服与论证,或信息与数据的整理传播。”写作就是祈祷,写诗就是使痛苦变得精确的过程,在词的变换之中找到痛苦的部位、原因和疼痛的程度,一种“精确的痛苦”进入自由交流与交换,就消除了个人的和躯体化的苦痛。
熊焱是一个有抱负的诗人,且一直稳步上升的诗人,他是有着“踩着大海上的积雪走向银河的屋顶”(《2006》)般的梦想的诗人,但他也有“夜晚的羞愧”,有抱负在于他希冀从长夜的井底掘出光明。而羞愧,因为怕“孤独不够深”“挖掘不够深”,也因为徘徊在词语的迷宫,“我却耗尽黑夜,仍未找到精神的归途”(《2006》)。从《夜晚的羞愧》一诗中,能看到他在对诗人希尼《个人的诗泉》的致敬,也展示了诗人的担当。而在《返乡——致博尔赫斯》一诗中,我们能再次看到诗人吐露心迹,他写道:“我希望我的写作,能够像你一样舀出海水/往灵魂中加盐,一生都在奔还精神的故里”,无论是希尼,还是博尔赫斯,这些前辈诗人都是熊焱进行对话和切磋诗艺的遥远的朋友。在《写作的终极理想》这首短诗里,他给出了最好诗篇的另一种形态,“终有一天,我写下的诗篇/都将归于一句/但从阅读它的第一个字开始/它便无限延伸,永不能抵达结尾”,如果说《最优秀的诗篇》是一首“思想着的行动之诗”,那么《写作的终极理想》则是一首本体之诗或元诗,它充满了多义性和不确定性,有无限的阐释空间,虽只有一句,却永远读不完。这样的一首诗,永远处于未完成状态,处于生成中。他不仅是熊焱写作的终极理想,也同时是所有诗人的终极理想。“我想穷尽一生,去努力寻找精确的词语/为的是让我的署名从标題下消失/只留下那些分行的文字闪耀在浩渺的银河里”(《当我成为诗人》),就在这些不同的诗篇中重复出现的类似于座右铭一样的诗句,它既警醒又提醒着诗人朝着一个伟大的目标前进,“独自走向汉语的远方”(《致读者》)。
在熊焱的诗歌词典里,孤独和寂静是一组关键词,而时间与中年显然是另一组关键词。直接以时间为题的诗篇有《时间终于让我明白》《岁月颂》,在这本诗集之外,还有《轨迹》《中年的修辞》《我已顺从于时间》《终于熬到中年》《妥协》……从这些题目中,可以看出“中年”已是熊焱的生命背景,它不只是一种时间概念,也是生存境遇和写作的语境。“当我从尘世的旋涡中抵达困顿的中年”(《妥协》),可以说,熊焱忠实于内心,妥协中年,他的写作状态已经臻于活到什么份儿上,就写到什么份儿上,但还没有建立所谓的“晚期写作风格”。在《我们来自哪里》一诗中,熊焱站在他生命的高度上,发出“我为何要姓熊?我为何出生在20世纪?”的哲学拷问。在《我的出生》一诗中,他又对自己的生命进行溯源,熊焱的诗类似于个人史和属于他的一份“诗的见证”,读他的诗,就相当于对他的生命历程、情感经历和思想变迁较为全面的理解。
在《中年的修辞》一诗中,他提到杜甫、博尔赫斯和米沃什,是想要再一次比肩大诗人。他说:“我找不到精确的词语来描绘四十岁/这原本是一个深度意象的年纪/一个充满隐喻和象征的年纪”,熊焱的《中年的修辞》是另一种意义的“盛年”,一个充满隐喻和象征的年纪,大体而言,也就是拉金所谓的“关于挫败与伪装,补偿与消解”的盛年。
关于时间,熊焱有顺从妥协的一面,关于中年,熊焱也有担当和抗争的另一面。中年的修辞,正是一种心疼痛之时再添加盐粒,让疼痛翻倍的反常之举,而这反常之举正是“精神的琥珀”形成的必不可少的步骤。诗,依然是通过中年的修辞所诞生的精神的琥珀。正如他在《是他们扶住了我》中所写:“我庆幸我还有文字,为我扶住了灵魂的秤砣”,诗的重量类似秤砣,而且是“灵魂的秤砣”,它平衡着现实和梦想之间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