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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鹭失去踪迹[组诗]

2022-02-22康雪

诗潮 2022年2期
关键词:祖父祖母黑夜

康雪,生于1990年冬,湖南新化人,现居长沙。曾参加第三十四届《诗刊》社“青春诗会”,著有诗集《回到一朵苹果花上》。

没有人知道是天气

还是理想

让白鹭失去踪迹。

如你不知,黑夜如何送来

崭新梦境所需要的

色彩,肌理,气味

我们已经走到了边缘

——这永恒的沼泽地。

没有人能触摸

晚风中

你的气味被什么碰碎前

微妙的缝隙

是爱吗?我感到疲倦

却仍不能道别

某种过于细腻的痛苦。

把遥远的山野

每一颗露珠献给今天

供你闪烁

把苹果中曲折的回忆

献给今天

供你苦尽

还有那黑夜充满弹性的边缘

供你爱或者醒来。

如此特别的一天

它屬于你,属于很多个

如我一样知道快乐并不容易

却仍要

祝你快乐的人。

失去工作的人至少在早上醒来

有时间整理房间的波浪

那些看不见的波浪

在过去总让人心神不宁——

想要到达远方的岛屿

需要学会造船、判断风力以及

储备更多的食物……

远方就是自由。自由就是

一个人终于不再把海裹在身上

我甚至可以

脱下人形,短暂地享受真实的自己:

是空荡,也是无边无际。

远处的树上有两只鸟。

跃动时,优雅的长尾扫过树枝上

新长出的嫩芽。有点美妙的沙沙声。

实际不可能听见——

我离得太远。

我甚至不能确定它们是否

真有着长长的尾部

但我把那棵树的动静

指给身边的小女孩看时

我笃定那就是好多年

未见过的喜鹊

“今天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如果在这一日我还不觉得哀伤

以后我都不会再哀伤了

整个庄园里,只有我们

只有蜜蜂追着洁白的草莓花

外面是两排水杉,那么高的水杉

率先感觉到了雨

如果在这一日我都没有顺便苏醒

以后就再也不会苏醒了。

到处都是野生的茶花

她摘取命中注定的一朵。

把花瓣一片片扯下

再放入途经的每一汪积水中

她耐心地重复蹲下,起身

直到两手空空。

她的母亲更耐心地

凝视着那洁白的,通往未来的船只

却在回家的日记中写道

“不知是天真还是残酷

一个小孩把一朵花分别埋葬在

很多个湖泊。”

今天的日记只能写下:

十二月不再倾听雨声

生活变得简单。整个下午

她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偶尔为读到一篇好的小说

感觉到荒凉极了的那种幸福

如虚拟的炉火带来温暖

并烤红了她的面颊。

睡着的女人不再需要抚摸。

只等待一只能脱掉她满身黑夜的手

一只充满爱的手。

它停在空中,带着落向她的愿望

带着对黎明的薄雾中一朵玫瑰的

那种抚摸。

在清晨她就从这具

不被真正触碰的躯体上醒来

她感觉到失去什么

但又为过于轻盈感到片刻幸福。

她过去的脚碰到他现在的脚

她过去感觉到幸福。

她现在的脚隔着棉被碰到他过去的脚

她的每一根脚趾都擅自脱离了她

她的感受不同于脚趾的感受。

有一个夜晚,她终于把睡在中间的孩子

挪到靠墙那侧

她挨着他了

整个的她挨着整个的他了。

但不知道是过去的她挨着现在的他

还是现在的她挨着过去的他

他们躺在一起,但又不在一起。

她想做点什么,比如抓起他的手

放在她的胸口。

但她只是把脚伸到他的被子里

碰了碰他的脚

然后她又起身,把孩子挪回中间。

已经很久没有爱的感觉

那种相互的,不可抑制的

写在脸上与夜晚拥抱中的

不那么被强烈需要

却又自然接受的。

像雨水必要与不必要地流淌着

在这个世界毫无痕迹地

深入与消失的……

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但如果爱是可以独自完成的事

一切就好起来了

那恒久的动人的哀伤

在一个人的身体上旅行

从最遥远的角落

到手指、嘴唇与她千方百计

从另一个人身上夺回的心。

那个脸上沾着地中海浪花的人

终于死了。在我的手指下

在微风送来黑夜气息的窗前。

他早就死了。

在书页翻动时,在鸢尾与向日葵

重新开放的间隙

在一封信通往百年前的途中。

我寄给他的,我寄出

这种遥远的死

但在这两年,我坚持替他活

带着诗人而不是画家的狂热与孤独

越活越不耐烦。

在今天傍晚,他终于死了

死在唯一爱他的人怀中

(噢,亲爱的提奥)

我不知道为什么落泪——

哭泣很多余。是我完成了他新的死亡

用一种他尚未使用过的色彩。

我们住在一座消失的山上

这是第三年

每天走小路去幼儿园

路旁是小块小块的菜地

还有几座不起眼的坟墓

油菜花開时,我的小女孩

总要在花丛边停留一会儿

而今天,她蹲在一座土堆前——

那是一朵幽蓝色的小花

开在墓碑左侧

在雨水中像个闪亮的礼物

石碑上的字刻得很浅

已经看不清名字。但我猜里面

住的是一个慷慨温柔的人。

等到三月,气温回暖

很多大门不出的人

在阳光下露出半融化的面孔

好日子就到头了

不,真正意义上的好日子

我们替猫和狗

躺在树下

而它们替死去的人爱惜痛苦。

就是这样的好日子

这样的好

这样的日子

到处是

好好活下去的灿烂冲动

所有去年的花枝

都在我们表面坚硬地苏醒。

不知那是柏木还是楠木

他躺在里面

躺在一棵树的局部。

我像几天前凑在床头看他一样

同村人在一旁举着烛火

我如愿看见了

他的脸。

是的。我看清了

他那张对世界关闭的脸:

光秃秃的,一无所有。

凌晨三点锣鼓声息

他的二女儿拂去了木棺上的香灰

他的小儿子拨了拨地上的油灯

他的孙女为天上

繁星闪烁

感到从未有过的安慰

我知道他就在这里——

不是站在我们身边,就是站在

那繁星之中。

第三个夜晚,我终于

梦见了他

不,不是我亲爱的祖父

只是梦见了一个人的死

他在桌子下躺着

看不清面容。

我歇斯底里地喊着

是我的祖父

我的祖父死了

在梦中我已准备好悲痛

但依旧只能为没有大声哭泣

而羞愧。

奏乐的,舞龙的,哭丧的

在灵柩落地时戛然而止。

一切都结束了——

我跟着人群

穿过一座座坟墓

走向阳光照耀的马路

死亡曾让我们欢聚一堂

现在我们要把死亡还给祖父

让他获得真正的安宁。

他骑着马来到我的梦中

四十多个日夜,从另一个世界

走到我的身边。

为什么不和我谈谈其中的

艰难险阻?

亲爱的祖父

让我拍拍你衣服上的尘土

也让我为你相依为命的马

擦一擦那双潮湿的眼睛。

五月回家第二天

告诉祖母,我又梦见了祖父

她问他的样子

是不是和墙上的照片一样精神

我说是的

他看着一切都挺好。

事实上我并未看清祖父的脸

只记得给他点了一份外卖。

这是不能对祖母说的

这个为祖父做了一辈子饭的女人

这个在他离开世间很久后

唯一还在牵挂他的人

总担心他在那边没有饭吃。

程小蓓《我家大铁门》

太阳在一个人哀伤的身体里

下沉得比在天空中快。

我能看见

余晖从内到外照亮她的脸

一张老迈却仍美丽的脸。

我替祖父看见这种美丽

因永恒的失去与想念显得这样

尖锐而易碎。

我的祖母最终陷入沉默

正是这沉默

让我听见她心底的万千涛声

正在重建我的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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