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歌为修行者
2022-02-22王成晨
王成晨
泉子曾在多首诗里表露出他对于古代大诗人的崇敬和倾慕。没有任何作家的写作是毫无背景的,我们无不置身于文学和历史的长河之中,以当下的写作遥遥回应着那些恒久的文学命题。相比于李白或是杜甫,泉子更希望“能成为另一个陈子昂,/并因对风骨和兴寄的标举/而终于用青山雕琢出/人世从未显现过的永恒”(《陈子昂》)。从一个诗人所推崇的先贤诗人中,我们可以窥见他对于传统的拣选和继承;而他描述这些先贤诗人的方式,则昭示了他对待诗歌的态度。比如这首《命運》:
当我读到,“人子在他降临的日子,
好像闪电从天这一边一闪,
直照到天那边,只是他必须受许多苦,
又被这世代所弃绝”(路加福音17)时,
我的眼泪滚落了下来。
这何曾不是屈原、但丁的命运,
这何曾不是陶渊明、杜甫的命运,
这何曾不是佛陀和穆罕默德的命运,
这何曾不是你毅然决然
并最终成为自己时
那必须独自去认领的命运!
屈原、但丁、陶渊明、杜甫等人类历史上的伟大诗人,和基督、佛陀、穆罕默德这些神■分享着同样的命运:毅然为时代所弃绝,最终成为自己。泉子还有另一首《年轻的神》:一千两百年前的杜甫、两千年前的基督和两千五百年前的孔夫子,都注定是“不能为一个时代所辨认的/年轻的神”。在泉子看来,伟大的诗人们,拥有与圣人和神同等的地位。(如果我们接受第三代新儒家的观点,不以西方宗教为范式来裁度儒学,那么,追求内在超越以臻“天人合一”境界的儒学,未尝不是一种宗教,而孔夫子亦可看作另一位宗教神■。)
实际上,泉子是一位熟读东西方宗教典籍的诗人。他对佛经涉猎颇广,每天读《金刚经》的习惯已坚持了数年之久,同时,他能在诗歌中熟稔地援引《圣经》中的句子。他不入教,但每天“念诵金刚经、心经、圣经和古兰经”“抄录道德经、论语”,将这些作为“找到心中那块共同的磐石”(《磐石》)的途径。这是当代知识分子面对宗教的典型态度:儒道融为一体,对于宗教的超越性追求心领神会,但并不执着于某一宗教。宗教能给人抚慰,而诗歌也能帮助人从生命的沼泽和陷阱中挣脱。泉子在《汉语的辨认》中写道:“我终于可以坦然面对生死了。/而我终于没有辜负汉语,/辜负语言与万物深处的道或空无”。所有的写作,其实都是为了得到情感上的净化。这一点,泉子领会得尤为深刻。他自觉认领了属于汉语诗歌的使命,在屈原、但丁、陶渊明、杜甫等诗人汇成的源流中,期望以诗歌抵达“语言与万物深处的道或空无”。他的写作是内向的,而非外向的;是关注自我的,而非汲汲于现实的。于他而言,诗歌或可看作一种修行方式,诗歌要处理的经验是日常生活中的神性,并最终体现为一种带有关怀意识的言说。
如果我们理解了泉子对于诗歌的超越性的追求,自然也就理解了他在诗中对于生命、时间、死亡、爱等人类基本命题的反复书写。他不仅仅在书写,更是在诗歌中获得一种与生命相伴随的圆满。泉子的诗歌绝大部分是十行之内的短篇。他还有许多诗只有两三行,在这样的篇幅里,别的诗人可能才刚刚开了个头,但泉子已经完成了他诗意的建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泉子在语言和技艺上已经走得足够深远——长诗深广的容量和繁复的意象固然是许多诗人难以抗拒的诱惑,但是,在尽量简省的语言中容纳更加丰富的内涵,其中的创作难度是不言而喻的。这些隽永、精练的短诗,读起来多像是佛家的偈语,它是诗人修行的记录,也是思索的具象化,在寥寥数语中蕴藏着一个芥子世界。与偈语不同的是,诗歌在为人类代言之前,首先来源于诗人的主体经验。
泉子擅长短诗,也有许多漂亮的长诗。别有意味的是,泉子的短诗大多是关涉生存本质的重大主题,长诗写的反而是日常生活。他的长诗有的写童年的记忆,有的写熟悉的亲友,他不厌其烦地写生活细节,语句舒缓从容。他写童年时的朋友,回忆起年幼时去别人家做客,“你的母亲将在风中挂了半个多月的猪肺取下,/炖在火炉上的砂锅里,/并一块块地夹到我碗中……猪肺隐隐的异味让我不安”(《三十年后》)。这类充满质感的细节让人身临其境。泉子的记事怀人之作并不限于一人一事,对日常生活的诗性提取使他的叙事有了普遍的意义。也正是生活细节的精准把握,使得泉子那些带有思辨色彩的短诗有了坚实的“地气”。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泉子的每一首短诗背后,都隐藏着一首丰澹的长诗。
与对本质论的关注相伴随的,是泉子对于生命的悲悯注视。这位在江南山水间成长、长居西湖之畔的诗人,似乎也沾染了江南文士的忧郁。看到荷花,一般人感受到的是美和繁华,但泉子却哀叹荷花“终于无可挽回地凋零”(《荷花》)。年华正好的女孩也不能让他开怀,他反而担忧起这美丽的脆弱了:“这羁旅间默默一瞥中的绝望与欢喜,/是否真的配得上一个人世的孤独,/与那永无止境的荒凉。”(《亲爱的女孩》)关于人的本质,泉子是这么说的:“你起于无……起于万物那共有的必死。”(《你起于无》)
泉子反复写到空无,他有一本诗集就直接命名为“空无的蜜”。对于泉子而言,空无,不是碎片化的感受,而是对于存在的基本性质的定义。然而,泉子同时也写过这样柳暗花明的诗:
不,不是干枯,而是这冬日枝头蕴含的
一种如此光洁、纯净、饱满的力
给予我以深深的吸引。
(《不是干枯》)
泉子终究不是一个沉湎于绝望的人,他的希望就深藏于对空无的体验当中。泉子的所有诗歌写作,其实构成了一首完整的诗,那是他救赎己身的路径,是他不断修行的结果。通过反复的自我沉潜与反思,诗人平静地接纳了生命的所有赠予,他承认生命本身的无目的性,但却以莫大的悲壮和勇气,接受空无,并超越了空无,重获生命的广大和欢喜。单纯的绝望或者希望,都是肤浅的,只有超越了绝望的希望,才是一个修行者应有的姿态。唯其如此,“世界的广阔与丰盈”才能通过自我整个支点,与空无形成“一种奇异而玄妙的对称”。(《一种奇异而玄妙的对称》)
来读一读泉子的《日课》吧:
每个周末,你沿着北山路、西冷桥、孤山、白
堤、断桥的行走,
作为日课,作为你对西湖山水一周一次,
一周数次的写生,
作为你的心终于一次次从你的目光所及处
汩汩而出的一瞬。
这是一位本质追寻者的日课,也是一位诗神信徒的日课。在日复一日的平凡与庸常中,诗歌引领我们摆脱了喧嚷的现实世界,在艺术化的审美中,我们疲惫的灵魂得到短暂的安歇,甚至触碰到彼岸世界的轮廓。我们为何要写诗,为何要读诗,其意义莫不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