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头上的雪
2022-02-21李柏林
李柏林
那年冬天,雪下得比往年的大一些。那是父亲人生中最让他感到高兴的一场雪。我就是在那个下雪天出生的。父亲一大早去找医生,在大雪里踉踉跄跄地奔行。那雪花落在父亲的头发上,他丝毫没有察觉。就这样,在漫天的雪花中,我開始了与父亲的故事。
那时,父亲在村小教书,收入微薄。一家人住在学校的一间简陋的安置房里。单凭父亲的收入是根本养不了一家人的,生活中很多东西都靠赊账。父亲每到年关便开始发愁,可是他一个师范毕业的老师除了舞文弄墨,别的也不会。于是,在快过年的时候,他想到了卖春联。
父亲在学校一间闲置的屋子里开始创业。父亲买来红纸,用刀剪裁,然后便开始写了。因为白天要去卖春联,所以只能晚上写。他经常写到半夜,就在那间屋子披着外套睡去。我早晨去那间屋子玩,看见凝固的墨水,还有地上晾干的春联。
天气晴好时,父亲去集市上摆摊卖春联,如果碰到下雨雪,就只能收摊。做生意就是看天吃饭。可是,他总不能因为坏天气在屋子里耗上一天。于是,父亲找来蛇皮袋,背着他的那些春联,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去卖。一副春联很便宜,可是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翻山越岭,却是辛苦的。
等到父亲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带着满身风寒站在门外,全身都是雪。他把蛇皮袋放下,然后在外面拍打掉身上的雪、帽子上的雪,还有头发上的雪。我在屋里笑着说:“呀,爸爸变成白头发的老爷爷了。”父亲笑着回应:“那我给你变个魔术,马上变成黑头发。”他用毛巾甩掉头上的雪,头发也从花白变成了湿润的黑色。
刚上学的那个暑假,我特别喜欢出去玩。但是平日里操劳的父亲,总想在中午休息一会儿,又害怕我出去乱跑,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父亲会在午休的时候喊我去拔白发,十根一毛钱。我刚上一年级,这样既可以锻炼我数数,又可以让我别乱跑,可谓一举两得。而对于我来说,这是赚零花钱的最好方式。
那时父亲才30来岁,已经有白发了,可这却成了我的生财之道。我在父亲的黑发里寻找着白发,把白发一根根地拔下来。有时候,我看见一茬头发里有好几根白发,便兴奋起来。有时候,我会两根一起拔起,然后哈哈大笑。经过多次的试验,我找到了拔白发的窍门,比如后脑勺的头发拔起来最疼,头顶上的头发拔起来最容易。每次拔完,我都要炫耀一番我的“战果”。
后来上了初中,我不好意思再拔他的白发,我们之间的交流也变少了。
一个下雪天,父亲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来学校接我,因为成绩不好,我沉默着。他让我在车后面撑着伞,并说:“你别挡我视线,下雪天路滑。”我坐在车后面,看着他的自行车在雪地上划出一道痕迹,看着他在风雪中头发开满白色的花。我忘了在哪一刻,我发现有些雪花是拍不掉的,有些风霜永远地留在了他的头上。
如今,我已经大学毕业,父亲不用再为了我四处奔波,不用在下雪天骑着自行车带我回家,也不用为了我别乱跑,想出拔白发的法子,更不会因为我的成绩不好,在一场大雪中彼此沉默。但他还是会像以前一样,上完课后小跑回家,在门口停下,跺跺脚上的雪,把帽子取下来拍拍上面的雪。可是那白发终究不像从前那样,拍一拍就变成了黑发。那些雪花再也拍打不掉了,那些风霜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长大了,父亲再没给我变过魔术。他的那个魔术,在一场场大雪中失效了。时光流逝,他的身上仿佛有了一个不会消失的冬天。可惜白发终不似雪花,一拍就散,而我也不是曾经的少年。可每当想起那些我拔掉的白发,我的心里就会下一场雪。
(责任编辑/刘大伟 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