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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春

2022-02-21傅菲

教师博览·中旬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朴树树皮枝丫

傅菲

初夏,我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欲望,想奔往森林。木荷、苦槠、栲树、短柄枹栎、樟树等高大乔木,新发的嫩叶已完全舒张,形成新绿的叠层冠盖。即使站在千米之外,也可以看见它们的冠盖从阔大的树冠层蓬勃而起,新白浅绿簇拥,如繁花压顶。在梯形的山坡,它们喷涌出巨型塔状的烈浆(浓墨重彩的,瀑布般飞泻的)。烈浆在翻卷,在激发,在突围。它们在不断地突破自己的生命海拔。

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河系。主河流在每根枝丫分布了支流,“哗哗”流动,如冰雪消融的湍急之声。河水呼啸而来,滔天而去。当我站在它们跟前,却什么也没听到。风在翻动树叶。老硬的树皮,龟裂的树皮,煤渣色的树皮,烂铁似的树皮。

一个人,如果对一棵树的生长无动于衷,或者熟视无睹,那么他将是心如死灰之人。一个人,如果对初夏的森林没有神往,那么他浑身裹满了生活的污泥。

等暖日来。

等东风来。

等绵雨来,从泥淖中起身,匍匐的身子抬起头,对着参天之树仰望。

如此的森林,已卷轴般展现在我眼前。这个时候,我听到了树在喊我。山桐子在喊我。南酸枣树在喊我。连香树在喊我。黄连木在喊我。枫香树、刺楸、无患子、大叶榉、锥栗、青钱柳、阔叶天台槭、三角枫、鹅掌楸、湖北海棠、石灰花楸、白辛等等,它们一起站在山坡上喊我:快来吧,我们齐刷刷地绿了,虎斑地鸫、灰胸竹鸡、松鸦、冕雀、橙腹叶鹎、黄腰柳莺,它们都来筑巢了。

黄檀也在喊我。它是南方少有的时值初夏尚未发芽叶的树木。它引领我见证另一种生命。

2021年4月12日下午,我去庐山长冲河畔观天然次生林。沿栈道而下,我一棵一棵地察看树木。万木知春。在三级瀑布旁,两棵石灰花楸斜出河面,枝条坚挺,幼叶从枝节爆出来,梗茎张开三片叶。从树下看,叶脉清晰,透出薄薄的光。在两棵石灰花楸之间,有一棵皮暗灰色的树,强劲地挤出来,树梢高高翘起,突出冠层,然后平展散开。独杆而上,却没有一片树叶。

这是一个很窄小的空间,三棵树的根部占据了不足板凳大的乱石缝,因为过于挤压,其中一棵石灰花楸的腰部往河面倾斜,树干呈半弧,树冠外挪,垂悬在河面上。三棵树虽然不是很粗壮,但看得出,都是很有年份的树:腰部以下树皮长满灰白色的苔藓。我以为中间那棵树是一棵死树——春天都过了,还不发芽叶,不是死了就是等死。我一节一节地看树干,没看到芽苞。我爬上树边的一块巨石,拉下树枝,摩挲着,一节一节看,还是没看到芽苞。枝条湿润,遒劲。我松开手,“啪嗒”,枝条弹回去。我折了一根枝丫,嗅了嗅,有一股檀木香味。我抠了一块树皮下来,暗红暗黄暗白的木质露出来,潮潮的。这是一棵黄檀。黄檀适合生长在见阳的阴湿地带,不喜积水,在临山沟、溪涧的斜坡上,常见它的身姿。

沿着河畔,我找了一下午,找到了三棵黄檀,均不粗壮,或碗口粗或脚踝粗或手腕粗,均未发芽叶。黄檀是缓生树,年轮每年扩展约0.148mm,它们也算是长了几十年的老树了,虽然相对于它们漫长的一生,它们还处于少年。

为什么它还不发芽叶呢?站在黄檀树下,我琢磨着这个问题。其实,对于某一个物种,没有“为什么”可言的。基因是自然的造化,没人可以想明白。

我见过开花开叶的黄檀。在上饶市郊槠溪湿地公园,我常去散步。说是湿地公园,其实只有两个矮矮的小山冈,槠溪河从两山之间穿过。除铺设了一条木栈道,没有任何改造。山冈因无人种植和砍伐,树木密匝葱茏,藤萝灌木乔木密布。在河边,有两棵大黄檀,另有五棵中小黄檀。

因处于丘陵地带,黄檀在3月下旬便发芽叶了,芽苞呈棒槌状,鼓鼓的,苞衣淡淡青绿,析出蛋白色。叶芽如幼鸟破壳,啄出苞衣,鹅黄粉白的幼芽探出羞赧的脸,徐徐绽开羽状复叶。这个过程,需要10~15天。它的叶子是阳光孵化出来的,而不仅仅是孕育,很像白鸽子孵幼鸟。叶还没完全舒展开,芽口吐出花梗,像少年脸上的青春痘。

是的,黄檀迫不及待地迎接花期。花梗淡绿,慢慢往上翘,直挺挺地缀在枝丫。叶还没完全绿,花率先开了,花色洁白。花串在花梗上,铺满了树。每一串花,就像一只白文鸟。满树都是白文鸟。一群赶也赶不走的白文鸟。赶不走的白文鸟,被风赶走了——豆大的花酿出米黄色,花瓣随风飘落。于所有植物而言,开花是最重要的生命事件,隆重的仪式由蜂蝶虫举行。蜂敲打着腰鼓,蝶穿着七彩衣跳舞,七星瓢虫在花瓣上表演花样滑冰。如果需要吹笛,就交由风完成。

到了8月,荚果如一把把匕首,插在“树鞘”。槠溪河水流量不大,但四季并不枯竭。湿地公园东河湾,只长四种高大乔木:朴树、黄檀、洋槐、香樟。朴树尤其多。在矮山冈,我并没有发现黄檀和朴树——粉叶柿、香樟、苦槠树、杜鹃花,以及薜荔、禾雀花、鸡屎藤,旺盛惊人。这一带幽凉,却很少有人来散步。这其实是一个非常适合人发呆的地方。10月,黄檀便开始落叶了,它比洋槐比朴树比粉叶柿更早落叶。它的叶子黄得特别快,像个日夜赶路的人,熬不了几日便满脸风霜。它的黄,不是麻黄,不是蜡黄,是析出微红的草黄。我坐在栈道发呆,叶落在头上,落在肩上,落在大腿上。我会想:坐多久,黄檀叶可以堆满我这个渐渐佝偻的身子?或者想:一树的叶子,落多少天,才会一片不剩。有时也這样想:黄檀叶落在我身上的时候,千万别被人看见,否则那个目睹的人和被目睹的人都会很悲伤。

每次伏案过后,我就去槠溪湿地公园走走,看看树看看河,身心放松。四季走,一年又一年。我没看出黄檀有什么奇异之处。它仅仅是落叶乔木,和朴树、洋槐一样普通。也许低海拔的黄檀,和高海拔的黄檀,生命状态有所区别。

在别处的山林,我没看过,或者说,我没注意到黄檀。在长冲河畔,黄檀以秃枝的形式,惹我喜爱。它还在酣睡,枝头被闲置得太久了。它在等待什么呢?春雨来了又走,春风走了又来。春雨春风度不开它的门扉。

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使命。黄檀尽可能早早地进入休眠状态,为活得更漫长而做最充分的准备。

4月13日中午,我去黄龙寺看镇山之树“三宝树”。暖阳高照。黄龙寺是江南名寺,南踞玉屏峰,北临天王峰。晋代僧人昙诜在此修行,手植银杏林与中国柳杉林,现存一棵银杏和两棵中国柳杉,故树名“三宝树”(佛、法、僧)。寺庙几经破毁,“三宝树”安然。可见,树令人敬畏,甚至超越宗教。

“三宝树”之侧有珍稀植物香果树。我是第一次见识香果树,又值其开花之季,仰头看树冠和花枝。我看得脖子有些酸痛了,才作罢。我又在四周看小香果树——一棵母树繁衍了自己的群落。

在离开黄龙寺时,我还站在台阶上,看眼前深深的山垄。在密密的树林里,我看到了一棵高大枝条的树,张开倒锅状的树冠,无一片叶子。我问随行的林学专家张毅:这是什么树?是不是死了?

是黄檀,还没发叶芽呢。张毅说。

怎么还不发叶芽呢?我说。

黄檀也叫不知春,对春天无感。张毅说。

一个下午,我都没怎么说话。我叨念着张毅的话。

不知春。春雨春风无法催化它。傍晚,我又去三级瀑布旁,看那棵不发叶的黄檀。它要什么时候才发叶呢?这不是我的追问,而是我的疑惑。

三天后,我下山了。

5月5日傍晚,我和儿子安安去槠溪湿地公园散步。我发现一棵老黄檀爆出一撮撮幼叶。树看起来是干枯的,树梢的幼叶显得格外醒目。记得5月1日,我来这里时,老黄檀一撮幼叶也没有。它发叶的速度可真快,像被堵着的水,闸门一拉开,水一下子挤了出来。我想了一下,5月2日,气温飙升至32℃,连续三天高温,把叶芽催逼了出来。

在发叶芽的时候发叶芽,在爆花苞的时候爆花苞。这个法则,适用于任何植物。黄檀生长期的节点,时间线不适用它,气温才是关键。慢慢升起来的气温催它久闭的门扉。它如世界上最慢热的人。慢热的人如硬木炭,煨旺的时间很长,可一旦旺红了,便一直通红,赤焰包裹,化为白灰才熄灭。黄檀一旦发叶芽了,浑身(满枝丫)发叶,花枝纷繁。

在葱郁的森林,我特别留意那些出现异象的树。异象是自然的造化,也是性情。有性情的树,独具魅力,能深深吸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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