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弄
2022-02-19浙江省诸暨市草塔中学金佳咪
文/浙江省诸暨市草塔中学 金佳咪
图:视觉中国
老人说,祥弄就是吉祥的弄堂。
它静静地立在江南某个古老街道的角落里,白墙、黑瓦,屋与屋之间是仅能容两三人并排行走的小径;它深深隐在世世代代的柴米油盐间,鸡毛蒜皮的琐碎中有落瓦的屋檐和虫蛀的老木门。祥弄是世俗的,连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却有着最普通、最真实的故事。
老房
外公外婆的老房,在我眼中,从来都是祥弄的中心。一座对称的两层老房,两扇门正对着,中间是小厅堂,两扇木门,已然剥落残损,上部的镂花依然可见,下部的人物,在顽皮孩童的刻刀及虫蚁的偏爱下面目全非,只需用手轻轻一拨,木屑便下来了。门外有一道木栅栏,小时候,我会站在横档上摇来摇去,稍大一点,或许是我太重了,有一天它终于从门边脱落。外公什么都未说,只拿了生锈的铁皮,默默弯下腰,将它修好。在起身的一瞬,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老了,都老咯。”那声音淡淡的,飘在风里,很快就散了。
前一个弄堂拐口不到,也有一个大厅堂。高大正门上贴着褪色的红纸,青石外框刻着祥云纹样。住在厅堂最深处的老太太,常坐在青石门槛上编着麦草扇。金黄的麦秆在她手下变成了致密的花纹,最后一圈圈盘起,送与左邻右舍。她做的扇子又大又软,扇起来的声响像极了走在老木楼梯上,吱吱呀呀地唱着歌。
蜿行在老房间的弄堂里,曲曲折折的,很似迷宫。弄堂的地面通常都不平整,破损处积了些烂泥,杂草就长起来了。有些弄堂穿过人家的屋檐下,虽能暂避些风雨,但透不进多少阳光,霉味难免扑鼻而来。
我每天清晨穿过弄堂去上学,会故意在独居的老爷爷门前稍作停留。他穿着长裤和棕色的凉皮鞋,打扮得整整齐齐的,笑起来露出两颗银牙。似乎对我这点小心思了然于心,他总能拿出一捧酥糖,塞进我蓝色的双肩包。于是我心满意足地走了,包里的糖果也忍不住上下跳动,像按照乐谱打出的鼓点,很有节奏。下雨天,破损的青石路会积起一个个小水洼,雨滴如珠串似的从老房的屋檐挂下来,有时运气不好,被不偏不倚地滴进后脖颈,便忍不住打个响亮的喷嚏,从长弄堂传到家里的后厨房,惊落了外婆手中的锅铲。
味道
老房后窗正对着一口老井。水质几十年如一日的清甜,就像祥弄里绵长的岁月。夏日傍晚,大人们早早将西瓜放进水桶,沉入井水中,“嘣”,声音闷闷的,全然不似我们朝着井里扔小石子——“啪”,清脆响亮,水花能溅到井沿。待凉意渐起,人们就搬出高矮不一的竹凳,围坐在井旁,有时还会分享一些自家的宵夜,东家的莲子羹,西家的绿豆汤,用的还是老井的水。
这个时节,外公总会烧糯米饭。地里的豌豆还未熟透,最丰满的已入了他的眼,从清晨还沾有露珠的翠绿枝头摘下。剥豆荚向来都是我的工作。烧火用的一定得是新劈的木柴。糯米黏黏的,豌豆甜甜的,混着腌肉的香气,永生难忘。锅照例被外公刮得干干净净,连同沾着青豆的铲子。他用筷子小心翼翼夹下剩余的饭粒,一粒粒抿进嘴里。
冬天的团圆果是人们一年到头最隆重的准备。白色的米团或揉了艾草的青团,被捏成薄薄的圆碗,放入满满的馅料,再用灵巧的手指捏出密密的褶子,转动着转动着,便成形了。粉团的开口闭合,上端尖尖的,下部圆圆的。咸馅是冬笋、豆腐配咸菜,甜馅是豆沙,有时也有芝麻和花生,每一样都恰到好处。外公做的团圆果小巧可爱。每到年三十,他都被左邻右舍请去,辗转于一家又一家,忙到天明。
芝麻和花生也是自家种的。从前我喜欢用黑黑的指甲将芝麻掐碎,结果一无所获,指甲倒像是涂了层油,亮亮的。每年都有位老师傅如约而至,拿着红漆的长木板,忙到夜半时分才肯下楼。他和外公一样穿着深蓝色的布衣。豆糕夹着芝麻的香气,沾着焦糖的甜蜜,切成小片或方块,硬硬脆脆的。外公走后,他已多年不来。母亲说,大约无人再会做这样好的东西了。
人们
清明前,祥弄里的女人们是闲不住的。她们背上竹篓,戴着草帽,相约采这一季的青茶。篓满了,日已暮,讲着笑话归家来。她们通常笑得很大声,并不顾忌路人的目光,咧着嘴,露出不平整的牙。她们在夕阳下微红的脸,无比生动地留在了时间的深处。
我梦见整个祥弄轰然倒塌。它的砖瓦片片随风而去,永不再见。
漫山杜鹃映得青山也微微脸红时,祥弄里的孩子们便坐不住了。野生树莓早已肆无忌惮地为自己涂上了鲜艳的颜色,向我们炫耀它的香甜。我们如何经得起这般诱惑?虽然树莓的刺会在手指上扎出血红的小泡,但是从荆棘丛中得来的那一口酸甜回味悠长。
冬天就该上小火炉了。外婆先用小铲在铜炉底铺上一层草木灰,再放上细碎的红炭,再铺一层草木灰。星星火炭在草木灰里匍匐着,孕育着持久的温暖。铜炉略冷了,便用竹片从灰下翻出些许未燃尽的红炭。外婆说,万物不是一时的光亮,悠悠的,用得长久才好。当然炉膛里依旧剩着不少寂寞的烟火,我们是容不得它如此浪费的,一定会把拳头大小的红薯扔进去,也用草木灰覆着。晚上烧火前就可以取出来了,敲开成炭的外壳,露出老南瓜一样的火热。生完火炉,屋后的苏罗婆婆也该拎着她的小火炉来了。她说话絮絮叨叨的,不时用戴着缠了红线的金戒指的手捋着耳边的碎发。外婆的手就不是这样,她的手很大,手指关节严重变形,拿东西抖得厉害。然而苏罗婆婆的手是冰凉的,外婆的手是温暖的,握着有种莫名的心安。
当某一天冰凉的管道送着哗哗的流水来到祥弄时,老井便寂寞了。井边的老猫和井底的金鱼都不知去向,五好家庭门牌里的年轻男女陆续搬出,残破的老房无人问津多年,杂草恣意生长。我梦见整个祥弄轰然倒塌。它的砖瓦片片随风而去,永不再见。它的故事弥漫在尘烟里,闭上眼,依稀可嗅到岁月的味道,还没走远。
终归还有一些人留在这里。在上海旅居半生的甜婆婆,回到祥弄说要“落叶归根”;隔壁的长腿老婆婆已没力气站在门槛上叉腰骂人;春姨虚弱的身子挣扎了十余年后离开,留给我一盆开出黄花的仙人掌;还有外婆,这个祥弄里曾经最美的女子,在这里倔强地老去……
七岁的梅雨时节,我伏在外公背上,走过长长的雨巷。他的背是弯驼的,深蓝色的布衣上有暗黑的油渍。
“外公,什么是祥弄啊?”
“祥弄,就是吉祥的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