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的夏与冬

文／浙江省富阳中学 裘见微 图／朱大凤

“树是梧桐树，城是南京城。一句梧桐美，种满南京城。”不仅仅是南京，杭州的许多街道上也种了梧桐树，闲闲地伫立在路边，风一吹，叶子便沙沙地响，偶有少年骑着单车掠过，无忧无惧的笑声荡起了树影投下的光斑，一片叶子落下来又被卷上了天——于是又溜走一年。

古老的杭州城，年复一年地走过四季。在我看来，这座城春秋尤短，夏冬绵长。有人说，杭州的夏天和冬天尤其讨厌，夏天太过酷热，冬天太过湿冷，都让人难耐。我却不觉得。我的城，每一季都有它的可爱之处。

夏天里的一丝凉是属于老街的。那种凉不是突然进入空调间的一激灵，而是儿时那支最便宜的白糖绿豆棒冰，舔一口，从嘴里酥麻到心里的熨帖。当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折射出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的时候，老街仍静静地留在烈火烹油的繁华烧不到的角落里，沉默地立了几十年、几百年，独自咂摸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它看起来沧桑又陈旧，像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总以丑陋的面目示人——可墙角的爬山虎和攀援的凌霄花却在不经意间暴露了它内心的一点热烈和柔软。这是最包容的地方，许许多多的人，来了又走，也许姓甚名谁，老家哪里都来不及打听，也不妨碍借一把葱或匀一碗汤。这也是最有人情味儿的地方。夏日的傍晚，老人们总会搬把竹椅坐在树下吃块西瓜叙叙家常；家电坏了，吼一嗓子，立刻就有热心的街坊拎着工具来修。

老街居民家的阳台，往往不是拿来养花，而是拿来种菜。泡沫箱里，蒜苗一棵赛一棵地青翠欲滴。我于是想起诗人周梦蝶。幼时有人问他理想，他拿手比了一下，说：“要这样小小一块地，里头栽七棵蒜苗，就这样过一辈子。”后来他于94岁时作古，过的的确就是这样一小块地七棵蒜苗的一生。阳台确乎是个好地方，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安房直子的童话和每年的第一抹新绿，都从这里萌芽。阳台下的人抬起头，能看见五彩缤纷的被子和长势良好的菜蔬，阳台上的人抬起头，不会看见被铁栏杆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很突然，前一刻飘来几朵乌云，后一刻就成暴雨之势。水珠从屋檐上滴落，划过明净的窗玻璃，留下无数道泪痕。我将手贴在窗上，感受着雨水的温度与风的震颤，他们说雨是没有味道的——可我明明闻到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清甜味道，以攻城略地之势，温柔而霸道地侵占了我的鼻腔和肺腑。雨势渐收的时候，是夏天难得的清新时刻。我走了出去，我想我应该出去——但没有拿伞，扑面而来的雨丝沾湿了我鬓边的碎发，我抬手抹了把脸，吐出一口气。我突然很想去一个地方，没有原因，就是很想去，或许是它在呼唤我，以只有我能听懂的频率，就像发出52赫兹频率的鲸鱼Alice年复一年地呼唤它的同类一样。最终我走进了村口的田，虽然这并不是我的终点。还没到收获时节，稻子还一片青绿，雨落之处遍是蛙声，像是百年前某一场雨在今生的投影。我几乎要落下泪来，这是跨越时空的共鸣还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悲喜交加？我判断不了。我只是看到了远方天与地交界处翻涌的白浪，并想往那处奔去。

漫长的夏天过去后，我的城渐进秋冬。秋天太美太好，却很短暂。我都还没想好用什么语句来描摹秋天，帽子和手套就要穿戴上身了。比起春天的柔媚、夏天的炽热、秋天的斑斓，杭州的冬天总被吐槽乏善可陈。说它不冷吧，明明阴湿入骨，人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连手都不敢伸出来；说它冷吧，又不是顶冷，总也不见下雪，奇景“断桥残雪”像海市蜃楼一样难得一见，让很多乘兴而来的游客败兴而归。

我是很向往下一场真正的大雪的。杭州，当然也是会下雪的。难得，更显得弥足珍贵。

在等待下雪的日子里，不可避免地做一些梦——我渴望一场真正的雪，渴望《森林报》中描绘的雪花漫天飞舞的景色，渴望肉桂面包和热可可，渴望在湖面上溜冰。墨绿色的邮筒立在湖边，我寄出一张明信片，然后独自跳着舞回家，幼稚地去踩路灯的影子，在熊熊燃烧的壁炉边坐下来读书，边读边微笑，在满篇的散文下用最喜欢的钢笔写下一句：“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等到雪真正下起来，上述的一切都暂时抛诸脑后了。我迫不及待地跑出门，此刻我成了一个雕塑家——瞧，黑豆眼睛的小雪人总要镶上一个滑稽的胡萝卜鼻子；嚯，鱼塘上泛绿的薄冰黏住了我有意摆弄的几枝残荷，印象派大师不过如此！

玩雪的人，是不知道冷的。我眯起眼睛，想象此刻自己敞开手脚躺在松松软软的雪被上，又寒冷又温暖，舒服得只会轻轻地叹一句：“真好啊，我的城！”

我不知该怎么描写我心中的城，我也不知该怎么形容这座城走过的每一轮四季。我是如此的才疏学浅，我手中的寸管描绘不出它一半的多情浪漫。我不愿用俗艳的字句浅薄地赞美它，也不愿像个莽夫一样，唐突地将它琐碎的一切铺陈。我找寻一种感觉，一种真正的快乐，在英文里这种感觉被称为“Mental flow”，可我一直到最后也不明白自己是否找到。最终，我还是写下了它，不胜惶恐地写下了它，不为什么，只为它历尽千帆的柔和、海纳百川的包容和带给我的幸福。我出生在这里，也愿如婴儿依偎着母亲一般，永远生活在这座城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