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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扩张与时间加速: 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批判的两个维度及其启示

2022-02-19牛玉东

关键词:罗萨哈维资本主义

张 翠, 牛玉东

(重庆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重庆 400054)

“时间—空间是一切物质形态最基本的运动形式。”[1]16人类社会也不例外,二者都是社会生活必不可少的基本要素。因此,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来分析和考察人类社会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是直到马克思,时间和空间才因与现实的人及其实践活动联系在一起而获得社会历史意义,也才成为分析与考察人类社会的两个重要维度。发展到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分别形成时空两个维度的理论成果。从时间维度展开批判的有维希留、廉姆斯、斯尔尼塞克、汤姆林森、齐格蒙特·鲍曼、罗萨等,从空间维度展开批判的有列斐伏尔、哈维、卡斯特和索亚等。为了突出有代表性的理论和论述的方便,这里选择哈维的空间扩张批判和罗萨的时间加速批判进行分析。

在哈维看来,“每个社会形构都建构客观的空间与时间概念,以符合物质与社会再生产的需求和目的,并且根据这些概念来组织物质实践”[2]377。正是基于对空间与时间重要性的认识,哈维既从空间扩张又从时间加速的维度分析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只是作为一个人文地理学家,其理论出发点与归宿主要聚焦于空间维度。哈维从空间维度重新审视了马克思主义,进一步将历史唯物主义中被遮蔽起来的空间维度凸显出来,从而将历史唯物主义改造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这体现了他强调空间但并不忽视时间的批判进路。概言之,哈维通过提出“时空修复”理论,论证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存续与繁荣的原因,并批判了经由“时空修复”导致的城市空间、全球空间和自然空间的非正义问题等;通过提出“时空压缩”理论,阐述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在时间上的加速现象与问题。这里主要分析其“时空修复”理论中的空间扩张批判。

哈维的空间扩张批判主要受到列斐伏尔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批判的“空间转向”的影响,即“由空间中的生产(production in space)转变为空间的生产(production of space)”[3]47。“空间中的生产”指空间中物的生产,即一般的商品生产,是马克思与恩格斯分析早期资本主义社会的出发点。“空间的生产”是对空间中一般商品生产的进一步推进,将空间本身作为生产的对象。正是在“空间转向”的基础上,列斐伏尔从正反两面分析了“空间的生产”对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意义与问题。意义在于,“空间的生产”可以转嫁资本积累的危机,从而使资本主义社会得以存续;问题在于,“空间的生产”同“物的生产”一样,也会导致资本的进一步积累甚至城市空间非正义等问题。列斐伏尔的致思理路均被哈维所继承,并被哈维进一步充实。

哈维立足资本的三级循环,将列斐伏尔通过空间生产来缓解资本积累危机的分析推进到资本积累的“时空修复”逻辑。其中,资本在初级循环(即直接的生产和消费领域)中产生的过度积累经过二级循环(作用于固定资本如工厂设备铁路港口等和消费基金项目如住房等城市空间建筑)和三级循环(科技投入与各项社会性支出如教育卫生等)的长期投资得以吸收,从而通过从满足当前需要转移到满足未来需要这种时间上的推迟来缓解过度积累危机,这是对资本主义的“时间修复”。但哈维指出,基于资本的本性,在二级与三级循环中,也会产生过度积累问题,因而还需要通过地理空间的扩张来缓解过度积累危机,这是资本主义的“空间修复”。他说:“如果资本和劳动力的剩余存在于特定的区域(例如一个民族国家或一个地区)之内,并且无法在其内部被吸收(或者通过地理调整,或者通过社会支出),那么它们就必须被送到其他地方以找到能使其实现赢利的新地域,如果不想让它们贬值的话。”[4]67—68在他看来,正是资本主义的“时空修复”策略,从而确保了资本主义至今仍然“垂而不死”“腐而不朽”。但是,哈维认为,通过时间的延迟与地理空间的扩张并不能解决过度积累的难题,而只是在短期内缓解了这个难题,因为扩张到新地域的资本主义花费一定的时间也会发展成熟到出现资本过度积累。同时,他进一步指出,时空修复在暂时缓解危机的同时还带来新的问题,主要体现为各类空间非正义问题。

在“时间修复”逻辑中,资本初级循环产生的大量过剩资本进入二、三级循环,投向固定资本、消费基金项目和具有地理稳定性的社会性支出项目等,形塑了城市空间结构,而这种形塑在资本逻辑主导下,导致了一系列城市空间问题。首先,各种类型的资本在本性上都有不断增殖的需求,但它们对城市空间形态的需求又各不相同。因此,各类资本既要争夺城市空间以实现尽可能多的增殖,又要对城市空间进行“为我所需”的频繁破坏与重建。“资本主义一直试图创造一种地理景观去促进它在某一时刻的活动,然后在另一时刻不得不破坏这种地理景观,构建一种完全不同的内容,以容纳它对无限资本积累的永恒渴求。因此,创造性的破坏被载入了资本积累的真实历史地理学的景观之中。”[4]59这就导致城市空间充满竞争、冲突甚至对抗,城市空间生产也更加复杂、多变,城市空间资源在生产、分配与消费上也就很难实现公平正义。比如,城市公共空间被挤压、城市空间的不平衡发展等。其次,由于资本的强势逻辑,城市空间的生产者往往比消费者更加强势,从而占据绝大多数优质空间,而作为空间消费者的劳动者阶层与贫困阶层的生存空间则不可避免地被挤压,最终形成富人与穷人的居住空间分异与隔离的非正义现象。最后也是最严重的问题,资本增殖逻辑主导下的城市空间生产会忽视和压抑人的生存与发展,并形成对人们日常生活的全面控制,孤独、痛苦、焦虑就成为身处异化的城市空间的人的生存状态。正如他所说:“对多数人来说,谈论21世纪的城市就是一种乌托邦噩梦,在其中,人类致命缺陷中几乎所有最糟糕的东西都在绝望的深渊中集中起来了。”[5]463

在“空间修复”逻辑中,通过地理扩张来吸收资本经过三级循环后产生的新的过度积累,以确保资本主义的持续发展,必然导致资本循环的全球化,这种全球范围的“空间修复”必然造成全球空间的非正义问题,因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存在“非对称性的关系”,“表现为不公平和不平等的交换,在空间中相衔接的垄断权力,和受限的资本流动有关的敲诈行为,以及榨取垄断租金等”[4]19。正是通过维持这种“非对称性的关系”,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实现资本无限增殖与无限积累的同时,造成了对发展中国家的剥夺,从而导致全球空间“中心—边缘”的不平衡发展结构。“特定地域的财富和幸福以损害其他地域为代价得到加强。”[4]19因此,“空间修复”也只是取得了短暂的成功,而且这种成功只是针对资本而言的,对其他的人和落后的国家而言,只剩下被掠夺、承受经济危机、遭受生态环境污染(对此,哈维还分析了资本逻辑主导下的自然空间非正义问题,这里不作详述)、陷入发展危机等等。

综上所述,哈维认为,“对于过度积累的难题来说,空间—时间修复的险恶和破坏性的一面在资本主义的历史地理学中扮演着关键性的角色,正像它的创造性一面在构建一个新环境来容纳资本和政治权力的无限积累中所发挥的作用一样”[4]77。因而“时空修复”并不能“解决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形成的危机”,而只是“延缓危机爆发的一种辅助方案”,甚至又导致了与资本过度积累相异的新的危机,即各类空间非正义问题等。这是哈维对资本主义社会空间扩张的批判。

应该说,哈维通过“时空修复”逻辑展开的空间扩张批判,比列斐伏尔走得更远也更全面。列斐伏尔主要落脚于生产范畴的空间扩张,即商品生产“向空间生产的扩张”。其城市空间生产的批判逻辑同马克思商品生产的批判逻辑是一致的,区别只在于生产对象不同,但无论是商品生产还是空间生产都属生产范畴。哈维不仅探讨了资本主义商品生产“向空间生产的扩张”,更是通过全球空间扩张与自然空间扩张考察了资本主义“在空间上的扩张”。前者是生产范畴的空间扩张,后者是地理范畴的空间扩张。可见,哈维深化了列斐伏尔关于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主题,既进行了空间生产扩张批判,又展开了地理空间扩张批判。因此可以说,资本主义的空间扩张批判是由哈维完成的。

针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因空间扩张而引发的各类空间非正义问题,哈维指出,根源在于资本逻辑主导了空间生产。因此,要消灭空间剥削与压迫,实现空间正义,只能通过阶级斗争来打破资本逻辑的主导。他说:“马克思的结论非常简单,并且毋庸置疑正确:跨越资本主义的唯一道路在于劳动阶级反对资本家阶级及其相关利益集团的阶级斗争,这种斗争贯穿于社会过程的全部环节。”[5]124只是,与马克思不同的是,哈维主张变革传统的阶级斗争模式,以新的方式实现无产阶级的解放,这些方式主要是指在不同的空间规模上开展各类反资本主义的运动,比如,争取城市权利的城市运动、反全球化运动和环境保护运动等等。只不过,这些运动对于打破资本逻辑的主导好像力有不逮。

哈维谈到但没有进一步展开的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时间加速批判,由罗萨承接过来。由于加速已成为显而易见的社会文化景观并正为现代人所体验,罗萨认为当代的时间结构是被加速逻辑所支配的,管制与协调现代社会的时间体制可以用“社会加速逻辑”来分析。“加速界定了现代社会的动力、发展与改变逻辑,以及推动力。”[6]71他将现代社会定义为“加速社会”,并基于加速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产生新异化的原因,提出了他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

罗萨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众多的加速现象总结为三种加速形式:科技加速、社会变迁加速和生活步调加速。所谓科技加速,“就是关于运输、传播沟通与生产的目标导向(zielgerichtet)过程的有意的速度提升”[6]13,是最明显、最能够测量的加速形式,也就是说,由于科技发明与创新,单位时间内的运输量、传播沟通的信息量、生产的产量等得以增加,由此改变了人们社会生活的时空体验,就像哈维所说的“时间压缩甚至消弭了空间”。社会变迁加速是社会本身的加速,指社会制度与实践的稳定程度的普遍下降或者说变迁速度的普遍提升。比如,家庭结构经历了“数个世纪保持完整”到“一个世代维持完整”再到“难以维持一个世代”的变迁;职业结构经历了“几个世代的父传子”到“自由择业但一生只选择一次”再到“一生多次自由择业”的变迁。生活步调加速是指“在一定时间单位当中行动事件量或体验事件量的增加,也就是说,这是因为想要或觉得必须在更少的时间内做更多事”[6]21。由此让人们普遍感觉到“时间匮乏”与“时间紧张”。在罗萨看来,生活步调加速并不是前两种加速的结果。从科技加速与生活步调加速来看,二者还是相矛盾的:科技加速可以让人们在更少的时间内完成更多的事务,在逻辑上应该会增加自由时间,从而让生活步调变慢,消除或至少减轻时间匮乏感与时间紧张感;但事实上却正好相反。罗萨认为,其原因在于事务量的增长率超过了科技加速率,因此,即使科技在加速,时间仍然越来越匮乏,生活步调仍然不断加快。这也是他将现代社会界定为“加速社会”的根本原因。

由此可见,科技加速并不是社会加速的肇因。那么,是什么导致社会加速或者说导致事务量增长率的大幅上涨,罗萨认为社会加速有内外两方面的原因。外部原因主要包括经济上的竞争、文化上的永恒生命的应许、社会结构上的功能分化与劳动分工三个方面。在罗萨看来,竞争虽然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领域最为典型,但又不局限于经济领域,而存在于社会生活的几乎所有领域。为了获得和保持竞争力,必须投入越来越多的资源,这个过程就是一种加速的过程。因此他说:“社会加速的推动力主要就是竞争逻辑。”[6]34在文化方面,基于科技的祛魅,使人们在面对有限的生命与必然的死亡时,更加关注此岸尘世生活中尽可能丰富的人生体验,让生活过得更加多样化,甚至过得无穷尽,以实现“永恒生命的(宗教)应许”或者说“幸福应许”。这就促使人们只能“加倍快”地生活,生活步调必然加速。在社会结构方面,则体现为社会的功能分化或者说劳动分工的内在逻辑。正是这种社会分化与劳动分工,既造成社会事务量的增加,又使每个人在家庭与社会中扮演多重身份,进行多项活动,因而总是忙着不断地切换自己的活动。内部原因主要是指三种社会加速形式形成环环相扣、不断自我驱动的内在循环机制,推动着社会不断加速。科技加速必然导致社会变迁的加速,比如形成新的职业结构、经济结构、沟通传播结构等;当社会变迁加速时,由于竞争逻辑的支配,“维持原状就等于落后”,因此,人们必须不断追赶社会变迁的速度,这就必然带来生活步调的加速;生活步调的加速使人们感觉到时间的匮乏与紧张,进而又需要新的科技加速来增加自由时间……如此周而复始,无穷循环,每个人犹如不断重复推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整个社会则像一辆不断加速前行的列车。

对于加速,罗萨虽然肯定了其积极的一面,比如,体育竞技等领域适用于加速、加速在早期资本主义社会为实现个人自主性提供了“动力能量”等等。但是他批判那种从不间断、毫无节制的社会加速。从功能批判的角度,他认为各个领域都在不断加速,但加速有程度上的差异,甚至有些领域存在迫不得已的减速现象,只不过减速较次要而已。因此,整个社会系统与社会实践的加速必然存在“去同步化的病状”,主要包括:人类社会与自然界的去同步化会导致能源枯竭、环境污染、全球变暖等问题;人自身与社会之间的去同步化会导致抑郁症与过劳状态;社会各领域之间的去同步化会导致政治系统难以操控其他领域进而导致民主政治的危机;社会各领域内部的去同步化也会导致各社会系统的病症,比如金融交易的无止境加速高于实体经济的生产和消费速度,往往会出现没有生产或消费的利润进而导致金融危机,文化传承的耗时性与生活世界的动态化往往会破坏世代之间的稳定性从而导致文化再生产的断裂;最重要的是,整个社会系统因不断加速会导致“能够创新地应对变迁情境的社会创造能力”所需要的大量自由或富余的时间资源发生短缺,从而从根本上“损害创新能力与创造性的适应能力”,最终使整个社会成为“一个最僵固的硬化、冻结形式”。

从规范批判的角度,罗萨主要展开了伦理批判。在他看来,现代性向人们承诺了“个体应该享有自主性”,并在早期资本主义社会得到广泛拥护,加速和竞争曾被视为达到自主性的手段。但是,当无止境的社会加速不断推进,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已经“比现代性的计划还要强大”,使时间规范的“沉默之声”潜在地控制着社会时,人们就丧失了自主性,因为在截止期限的力量和速度的强制命令下,人们只能“必须怎么样”而不是“真正想怎么样”;同时,这种没有终点的“加速竞争”,使个体必须为了能够“留在竞赛跑道上”或者不掉出仓鼠滚轮而努力保持并增强自己的竞争力,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就让位于对加速社会的适应,这等同于自主性的完全丧失。无论是时间规范的潜在控制,还是社会加速机器对个体与社会的侵蚀,都彻底违背了现代性对自主性的承诺,其后果是造成新的异化,主要体现为五种形式。其一是空间异化,指社会加速造就大量的流动性进而造成社会疏离,比如反复迁居导致地理空间认同感的缺乏和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其二是物界异化,指物品在加速社会中生产的速度很快,快到生产成本低于维修成本,因而很难再让人通过反复维修来长期使用,甚至“社会变迁的速度不断增加,物品的‘道德消费’已经远远胜过物品的物理消费”[6]121,物品还没有坏掉时就被替换掉。这些都意味着物品不会再成为我们自己的一部分,从而与我们是“相异”的。其三是行动异化,指人们自愿去做他们并非真正想做的事情,这是因为在竞争与加速的社会中,找一个短期内就能获得满足的欲望,比设定一个必须花很长时间才能满足的欲望更明智,比如看电视与学习小提琴,虽然后者才是真正想做的事情,但人们却更愿意选择前者。长此以往,人们往往会忘记自己真正想做什么,而去选择可以立即获得满足的事情来做。其四是时间异化,指时间的加速流逝只能带给人短暂的刺激与感官体验,难以形成生命经验,即飞快流逝的时间在记忆里不着痕迹,从而导致所体验到的时间并未变成“我们自己的”时间而相异于我们。其五是自我异化,这是前述异化的最终后果。由于自我认同是从所处的时空、所需要的物、所进行的活动中形成的,当这些都异化了时,人就丧失了绝对的主体性,从而导致深刻的自我异化。

在罗萨看来,正是社会加速导致日益严峻的“去同步化病状”,使现代性逐渐违背了对自主性的承诺,从而使人与世界之间的彼此回应脱钩,造成了新的异化现象。罗萨接受了吉耶将异化界定为一种“无关系的关系”,因而他克服异化的方案就是建立一种“有关系的关系”即共鸣关系。所谓共鸣关系,就是人的生命时间与加速的社会时间相适应的关系,从而使人与世界之间能够互相呼应和彼此影响,不致因脱节而造成异化。这意味着,克服异化的途径不在于改变不断加速的社会,而是要让人适应这个社会的加速度。

前文谈到,自马克思以降,时间和空间才真正成为分析与考察人类社会的两个重要维度。即使是在马克思和恩格斯那里,他们的资本主义社会批判也更加关注时间维度。唯物史观所体现的时间性、历史性自不必说,剩余价值理论也是建立在必要劳动时间、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流通时间、剩余时间、自由时间等一系列时间,以及与时间相关的价值之上。同时,马克思和恩格斯也认识到了资本主义社会正是依靠不断技术革新、不断加速生产取得巨大成就的,“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7]403—404。可见,他们对社会加速的探讨虽然不及当代西方学者的广度和深度,但已有比较清晰的逻辑脉络。只不过,由于当时的社会加速不如当代这般显著,因而没有成为他们批判的主题。相对于时间的显性维度,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批判的空间维度则是隐性的,往往从属于时间维度的批判。尽管他们看到了资本主义剥削所造成的空间问题,比如,资本家对工人阶级的剥削造成了城市内部空间的等级化、城市对乡村的剥削造成了城乡空间的二元对立、资本主义国家对其他国家的剥削造成了全球空间呈现“中心—边缘”二元对抗的失序态势等,但由于这些空间问题在他们所处的时代尚未充分展现,或者说空间问题还不是当时现实社会的主要矛盾,最终也未成为他们批判的主题,也就没有形成系统化的空间批判理论。

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空间问题日益凸显,才有了批判理论的空间转向。同理,由于当代资本主义的加速变化,也才有社会加速批判的进一步推进。可以说,哈维的空间扩张批判与罗萨的时间加速批判,正是沿着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分析框架、根据变化了的社会现实与社会问题来考察与批判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这体现了他们对马克思主义的继承和发展,也顺应了理论应当观照现实与解决时代问题的要求。他们分别从空间与时间维度来分析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既是对马克思主义空间维度的凸显,又是对马克思主义时间维度的深化,最终使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问题域得以全面呈现。这无疑是他们的理论贡献。

但遗憾的是,虽然哈维与罗萨对当代资本主义空间扩张与时间加速的揭示直击要害,但他们对这些现实问题的批判与解决却并不及马克思和恩格斯深刻与彻底,他们的批判仍然是值得批判的。

哈维立足历史唯物主义,从资本逻辑出发,对当代资本主义的空间扩张展开政治经济学批判,找到了空间问题的症结所在,这是值得肯定的。但由于过度聚焦于空间,专注于分析资本主义“空间的生产”与扩张,对资本主义物质生产方式的论述很大程度上服务于对资本主义空间生产方式的批判,最终导致他侧重于强调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空间本身的非正义问题,对空间中的其他非正义问题的分析往往服务于空间非正义问题批判。从这个意义上讲,哈维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发展与提升并不成功。他始终围绕“资本主义是怎样生产它自己的地理学”这一问题来建构其关于资本主义空间结构的批判理论。这事实上将历史唯物主义局限于当代空间问题比较突出这一特定历史条件,未能突出历史唯物主义关于整个人类社会全部历史与发展进程的更为广义的内涵。应该说,资本主义发展到当代,虽然空间问题体现出特定的历史背景,但是决定着社会存在与发展的物质资料生产方式仍然起着基础性作用,当代空间生产与空间扩张仍然要以“空间中的生产”为基础。只有奠基于这个基础之上,空间非正义问题才能真正得以解决,而哈维主张的空间问题的解决之道恰恰没能遵循历史唯物主义的这一基本原理。尽管他在展开空间批判时,坚持了历史唯物主义以生产方式为核心的分析框架,坚持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方法和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主体地位,并认为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发展是一条正确的道路等等,但在落实到具体的解决之道时,由于是就空间问题而谈空间问题,未明确空间中“物的生产”对于解决空间问题的意义,事实上也就放弃了他最初的出发点“从资本逻辑展开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从而放弃了传统阶级斗争的形式,主张的是在资本主义条件下通过不同空间规模的各类社会运动来实现无产阶级的空间权利。这些社会运动哪怕上升到政治反抗与社会变革的高度,相对于马克思和恩格斯要变革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传统阶级斗争而言都是温和而无力的,很难从根本上动摇和变革资本的统治。也许他是无意间偏离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路向,但正是这一偏离销蚀了其理论的革命性与生命力。

罗萨对三种加速形式的分析虽然基本覆盖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所有的加速现象,但是,他将社会加速的原因界定为竞争逻辑而不是资本逻辑的主导,这导致他对社会加速的批判停留于社会文化心理批判层面,未能深入政治经济学批判层面。他在分析社会加速的原因时,虽然看到了经济方面的原因,即资本主义是社会加速的根源,但他将经济方面的原因称为“竞争”;同时,他虽然认为资本主义市场经济领域的竞争最为典型,但又认为竞争逻辑存在于社会生活的几乎所有领域,因而他又超出了经济领域来谈竞争对社会加速的推动作用,这是他未能深入资本逻辑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将文化与社会结构方面的原因与经济原因并重,没有看到经济原因的决定性作用,也就未看到资本逻辑对社会加速的主导作用,从而彻底与马克思主义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基本原理相悖。事实上,无论何种领域的加速,背后起决定作用的都是资本主义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简言之,都是资本的加速。罗萨没有看到这一点,导致他对“去同步化”后果和人的新异化生存状况的分析,都停留于现象分析或者说社会文化心理层面的分析,偏离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分析框架,也就放弃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路向。这就导致他所寻求的解决之道“共鸣策略”,也不足以从根本上解决社会加速问题。他的共鸣策略与其说是要解决社会加速的问题,不如说是让加速社会中的个人通过自身加速来适应社会的加速度。从这个意义上讲,罗萨是在肯定社会加速的前提下提出如何避免社会加速对人造成新的异化,而不是直接否定和放弃社会加速。但颇具戏剧性的是,罗萨可能也意识到了共鸣理论是在肯定他所批判的对象“社会加速”,故而又提出“后增长社会”的社会形态范式,在社会层面通过弱化对增长、加速与创新的要求而更加关注人与社会的合理发展需求,从而避免为增长而增长所导致的社会加速。这种社会形态范式似乎又让他回到了资本批判的轨道。

哈维与罗萨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空间扩张与时间加速批判,各有得失,对于在具体实践中解决现实的时间与空间问题和从时空两个维度深化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都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一方面,在实践中,尽管哈维与罗萨对空间扩张与时间加速的批判是针对现代性背景下的当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而言的,但是在全球化时代,只要是处于现代化进程中的国家都会遭遇同样的时空问题。因此,从他们的理论仍然可以获得一定的启示。应该说,哈维与罗萨对现代社会空间扩张与时间加速现象的揭示无疑是客观的,但在解决问题上的苍白无力,归根结底是因为偏离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路向。那么,处于现代化进程的国家要克服空间扩张与时间加速问题,唯一的路径就是回到马克思和恩格斯,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分析与批判框架中去寻找可行之道。在马克思和恩格斯那里,无论是空间扩张还是时间加速,都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必然产物,如同马克思所分析的相对过剩人口一样,既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结果,也成为资本主义再生产的条件。马克思指出,“资本一方面要力求摧毁交往即交换的一切地方限制,夺得整个地球作为它的市场,另一方面,它又力求用时间去消灭空间,就是说,把商品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所花费的时间缩减到最低限度”[8]33。可见,资本积累必然要求空间扩张。同时,资本对工人的剥削主要体现在对工人劳动时间的占有,占有越多、越快,资本的获利就越大。对工人劳动时间的占有在早期通过延长工人的劳动时间来实现,后来则通过缩短必要劳动时间从而增加剩余劳动时间来实现,而缩短必要劳动时间往往是通过科技进步等使单位劳动产品的耗时缩短而实现的,这是生产过程的加速。另外,资本对利润的追逐还需要通过流通和消费的加速来实现。因此,时间加速也是资本积累的必然要求。可以说,资本主义本身就是一种全方位不断加速的运动过程。综上所述,在马克思和恩格斯那里,空间扩张与时间加速都是由资本增殖逻辑所决定的,“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还存在的时候,企图单独解决……任何同工人命运有关的社会问题都是愚蠢的。解决办法在于消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由工人阶级自己占有全部生活资料和劳动资料”[9]307。因此,无论是空间扩张还是时间加速问题,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是不可能解决的。要解决这些问题,必须通过遭受资本剥削的工人阶级自身来变革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而不能仅仅针对问题本身。

据此,处于现代化进程中的国家,如果存在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那就需要按照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指引,以阶级斗争的革命实践来变革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如果不存在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但又在全球化背景下不得不与资本打交道,比如社会主义中国,那就需要在充分利用资本的前提下,超越资本、改造资本,将个人资本转变为社会资本,使资本为整个社会和全体民众服务,而不是为少数资本所有者服务。这事实上与马克思和恩格斯是一致的,他们也肯定资本对促进社会生产力的巨大推动作用,因为只有在物质极大丰富之后才可能走向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也就是说,处于现代化进程的国家,在克服空间生产与扩张及时间加速所带来的问题时,哪怕并不存在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也应当将关注点聚焦于资本这个根源而不是问题本身。这意味着对资本的改造与驯化才是治本之策,我们要进行的是与资本之间的斗争,而不是与空间生产、空间扩张、社会加速本身的斗争。因此,哪怕发展慢一点也不要紧,重要的是要追求发展的质量和避免发展的代价。从这个意义上讲,罗萨提出的“后增长社会”理论值得研究。正如有学者所说,“后增长社会的理念其实对于不再盲目追求GDP增长,而开始重视创新和质量提升的中国社会来说,也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10]176。

另一方面,在理论上,哈维与罗萨沿着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分析框架,分别从空间与时间两个维度来批判当代资本主义在时空上的新变化与新问题,理应是对马克思主义本来就有但或隐或显的时空两个分析维度的深化与发展。但是,他们各执一维的做法又削弱了其理论的解释力,甚至有片面发展之嫌。比如,罗萨只是在时间加速维度上考察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他对空间异化的界定也只是作为时间加速的后果而言的,并未从广义的空间范围展开相关批判;哈维虽然既考察了空间扩张又考察了时间加速,但他更聚焦于空间维度。同时,他们分别在时空两个维度上批判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过程中,又或多或少背离了马克思主义。比如,罗萨甚至未看到社会加速背后的资本主导逻辑,更不用说从资本逻辑来寻求解决之道了;哈维虽然在揭示问题时从资本逻辑展开了政治经济学批判,但在解决问题时又选择了无法动摇资本统治的温和方式。这些理论缺失启发我们:马克思主义作为分析与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科学理论,其一明一暗的时空维度正是分析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新情况新问题的两个重要方面。因此,马克思主义在当代仍然具有较强的解释力,但需要在观照现实问题的过程中不断发展,也就是说,立足马克思主义,从时空两个维度来考察当代资本主义社会,通过克服哈维与罗萨的理论不足,可以真正全面地揭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问题域,并使马克思主义的时间维度更加丰满、空间维度更加凸显,从而形成当代的马克思主义。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当代价值所在,也是理论工作者大有可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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