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以狗尾草的姿态摇曳乡村教育的春天

吴凤云

留下，源自热爱

从家到学校是20里，从学校到家也是20里。这段距离，我熟悉。因为这条路，我已走了26年。

光阴的长廊中，人事浮沉喧嚷：有一些同事经由支教或者调动，去了城区学校工作，有一些学生通过家长在城里买房或者租房，也去了城里学校读书。只有我，始终安静地留在这里教书，像一棵狗尾草，努力汲取乡村大地的营养：根，深扎于地下；叶，舒展在风里。

我经常跟我的学生说，我们都是乡村大地上的狗尾草，最普通，也最顽强，最常见，也最有生命力。你见过这样的操场吗？细沙铺成，坑洼不平，每逢下雨，皮鞋变雨靴；见过这样的会场吗？天为幕，地为席，几百个小马扎排列整齐，每次开会都像军训现场。可是，这样的操场不会释放出橡胶的毒气，安全环保，别有情趣；这样的会场空气流通，心情舒畅，气势壮观。

我们就是生长在这样环境里的一片狗尾草。但是，狗尾草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只需一场微雨，便可以蓬蓬勃勃地生长；我们只需根连着大地，便有了起死回生的力量。而且狗尾草一样可以摇曳春光、增添绿意，狗尾草一样可以在泥土里长出教育的诗意和美丽。

26年漫长岁月里，若说没有产生离开的念头或者没有离开的机会都是假的。就借用一句年轻人恋爱时的蜜语“纵然有千百个理由离开你，我也会找一个理由为你留下”来表达我留下来的心情吧……

一段生命的接力和一缕乡愁

1997年，那是一个秋天。我带着对教育的憧憬回到了那个我初中时代读书的校园——位于102国道深河村与东甸子村交界处的深河中学。校长还是我读书时的校长，老师好多还是我读书时的老师，在这样熟悉又温暖的环境里，我暗暗下决心，我要成为一个好老师，不负老校长和我的老师对我的期望和培养。还记得我在这里读书时，语文老师带着我们听广播剧、抄诗歌、搞作文竞赛，在那个时代，他就有超前的教育理念：眼里不是只盯分数，更加看重的是学生对祖国语言文字的热爱和语文素养的培养；我的英语老师和数学老师都像慈母，她俩用业余时间为我们辅导，有时放学到她们家里去背单词查作业，赶上她们的幼子从幼儿园回来，我们就一边跟孩子玩，一边把家庭作业做完；我的政治老师寒假回老家过年，怕炉子的火灭，干脆把家交给我们几个女同学轮流去住……

正如木心先生诗中写的那样，那时候车马很慢，邮件也慢，一生只够爱一些人……我的老师们当年给予我的关爱、信任、教育理念和人生信条，我想传递下去，回报在我的学生身上。于是，我接下了老校长给我的一个班主任和两个班语文教学的任务，为了实现“长大后我就成了你”的承诺，我摸爬滚打地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二十几年。

2016年，我的儿子在市里名校上学时，出现了很严重的“初二现象”，我不得不把他转学到我身边上毕业班。他的成绩，在我们这所偏僻的农村学校，毕业班只有100多个人的情况下，也排到了20名。但乡村以她独有的无私淳朴的民风民俗滋养了他，在这里，老师耐心指导，同学善意鼓励。那一年，儿子进行了心理重建，他开始渴望进步，渴望成为优等生。凭借着在乡村中学获得的心灵给养，儿子后来顺利考上县区一中、考上一本、考上研究生，人生开始闪闪发光。

所以，留下来，因为这里是我和我儿子共同的母校，有我们共同的乡愁；留下来，也是因为我曾在内心有一个庄重的承诺：要成为一个好老师，把我的老师留给我的精神财富传递下去。

一群质朴的少年和一片深情

我有时很羡慕城里孩子的落落大方、侃侃而谈，乡村学生大多是羞涩的，甚至是自卑木讷的。必须承认，乡村孩子跟城里学生的文化底蕴和知识视野无法相提并论，但他们自有 《社戏》里的 “双喜”“阿发”式的质朴纯真。

我的学生们，曾以超强的自主管理能力让我安心。2015年，我外出培训两周，他们以小组管理模式自主管理，不仅班级井然有序，而且晚上小组长给我发短信的时候，竟然还有“我组一切正常，祝老师一切顺利哦” “老师也不要太累呦”这样暖心的句子。那两周，他们得上交五篇环保法治的征文、五篇野外拓展的心得，得安排好周一升国旗的升旗手、演讲者、主持人，还要准备艺术节的节目。这些他们都按时且出色地完成了，周末他们还自发去买了艺术节演出需要的服装。

我的学生们，曾以别出心裁的方式让我开心。等我培训回来，艺术节如期举行。我班有两个节目，我是唯一一个和观众一样，在比赛时才看到节目的班主任。一个舞蹈，帅气时尚；一支自己改编的歌，深情婉转。其中有一句歌词，本是演唱者唱的，但是他们偷偷地约定，全班一起喊出来，我听得很清楚，是 “班妈，我们爱你”。能干、懂事、爱集体、爱老师，偶尔惹祸，但时常给你惊喜——这就是乡村少年的特质和真情。

我的学生们，曾以无数细小温馨的细节让我暖心。每次到操场开会的时候，我走到班级队伍后面，就看到了已经给我准备好的红椅子；有冷风吹过来，会有孩子递上校服给我穿上；当我为他们的作业发火的时候，会有同学站在身后，捏捏我的肩膀说： “老师，别生气了，别气坏了身体哦……”还有很多令我感动的细节，因为记忆衰退都随波流去了，但我心里知道，他们是有情有义的孩子，是值得我留下的孩子。

2018年，毕业典礼上，有位男生为我写了一首长诗《但是，你没有》：

当我们刚刚进入校园的时候/基础一点也不扎实/而且没有一点过人之处/我以为你遇到了这样的班级一定很失望/但是，你没有

青春期的我们总是很叛逆/总会有人因为一些小事和任课老师发生矛盾/我以为你来一定会大发雷霆/但是，你没有

……

三年时光匆匆走过/我们不再是蓬头稚子/而你也多了几条皱纹/岁月毫不怜惜我们的师生情/就这样让我们分别/我以为你会让我们常回来看看/但是，你没有

老师，您也许会担心我们把您忘记/但是，我们没有……

2020年5月3日，我 去 参 加一个学生的婚礼。在婚礼上，我见到了不少已经毕业多年的学生，他们中有博士，有教师，有村官，有个体老板，有普通打工者。他们看见我，都围上来，亲热地拍照、聊天。其中，我看到正在读博的小李时，想到了他的一件往事：那是他们上高中时的一个回家周，不少孩子都到学校看老师。有一个孩子用好惊异的语气告诉我：老师，我们期末考试写作文时，小李写到了你，他在考场上就哭了起来，都把考场老师惊动了，过去询问……当时的我在那么多人面前表现得很平静，但其实内心已经波澜起伏。作为一个教师，我不记得我曾做过什么感人的事值得小李那么大的男生在考场上痛哭失声，但我知道为师者只要用心对待学生，即使是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他们也一定会感知到。小李的考场一哭，堪比多少荣誉证书，成为我做好一个乡村教师的勋章和动力。

2022年大寒的第二天，北方天寒地冻，空气冷得肆无忌惮，那目中无人的嚣张样子让人不愿和它正面接触。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两个毕业多年的弟子来我家看我。我们围桌热话，促膝长谈，欢声笑语让周围的空气也无法再故作矜持……

把教过的学生变成自己的孩子和朋友，是我作为一个乡村教师最大的成就，或许也是我坚守不逃的最佳理由。

一个教育的梦想和一种情怀

由于我校地处较偏远的农村，家长的文化素质普遍偏低，所以学生大多没有阅读习惯和能力。为了拓展学生的知识视野和精神疆域，多年来，我一直致力于做个阅读的点灯人，陪伴并引领孩子们广泛阅读。

2012年，我在语文课前开设“百家讲坛”，每天由一位学生上台讲名著。这个活动一坚持就是十年，不仅带动同学们的读书热情，更锻炼乡村孩子的胆量和口才，以至于学生方浩泽一举拿下我市读书演讲比赛一等奖。

2015年，我开始带领孩子们科学有序地进行整本书阅读，并以读促写，读写结合。等到2016年部编新教材在全国实施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做法，温儒敏教授早已经为我准备好强大的理论支撑。他说， “语文说一千道一万就是阅读”， “阅读量上去了，一个孩子成绩不会差”。他说， “会读书，更要会读闲书”， “要让学生连滚带爬地读闲书”。我很欣慰，我的孩子们在初中三年跟着我读了大量“闲书”，每人都写下了几大本日记和厚厚的读书笔记。我们开办了各种形式的读书会，甚至在考试前一周“黑云压城”的形势下，还坚持举办“一寸山河一寸血，万里长风万里魂”为主题的读《红岩》诗歌朗诵会。

刚入学的时候，很多孩子没有阅读兴趣和阅读习惯，等到一年过去，班里形成了读书的场效应，大多数孩子不仅养成了阅读习惯，甚至以阅读为乐趣。有个叫子健的男孩，父母必须半夜爬起来一次，以防止他写完作业后阅读到后半夜；那个叫圆圆的女孩，有一天早上进校门时差点跟我的车撞上，因为她一边走路一边捧着《红岩》在看。

初中三年，我通过阅读为孩子们的成长打好文化和精神的底子，希冀他们终生成长。

我们的语文成绩不仅没受到影响，跟同轨班级相比还名列前茅。尤其到了高中，孩子们的语文实力更加凸显：我的学生在我市第一中学提前招生的精英班考试中曾考到全市第六名，在市一中的大型考试中曾多次考过年级第一名。我们阅读整本书的经验两次在市级会议上推广，甚至在《中国教育报》和统编教材名著编写组的网络平台向全国的老师进行网络直播，分享经验。我带领孩子们阅读整本书的经历以《乡村教师突围》为题发表在中文核心期刊《中学语文教学参考》上，我的教育专著《吴凤云整本书阅读教学课例》即将由北京语文出版社出版。我由衷佩服并感谢我的孩子们，我们这些乡村狗尾巴草共同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实现了当初回到这个乡村校园时立下的志愿：成为一个好老师，但我敢肯定的是我是一个不肯躺平、坚持成长的老师，我在用自身成长助益更多的乡村少年绽放生命的光芒。

2016年，我利用暑假自费去湖北宜昌参加王君老师和尹东老师主办的语文湿地年会，在会上跟江西鹰潭的谭秀琴老师学习微诗创作。回来以后，我给学生上《巧用微诗润童心》，在学校创办“苔花”诗社。几年下来，孩子们写的诗有的发表在《开发区文学》和《中国教育报》上，这大大激发了孩子们的创作热情。于是，我又创办公众号定期发表孩子们的作品。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我的学生们，虽然都是不起眼的苔花甚至狗尾草，也在努力绽放自己。

我，就是这样一棵扎根在乡村大地上的狗尾草，虽藐小平凡却绿意葱茏，虽身姿矮小却坚韧执着。在教育的田野上，我用阅读点亮孩子们的心灯；在职业的旅途中，我用不断成长来追寻教育的“诗与远方”。我相信，只要不忘初心，行稳致远，狗尾草也能摇曳教育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