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匠人的册页
2022-02-19张平
张平
木 工 活 儿
我锯木头,弟弟拾着木块。或者,弟弟与我抢锯子,他要去锯开着花的李子树。这怎么行呢?李子树会死的,花会掉落的。
我们干的都不是木工活儿。
父亲拿着锯子到牛栏,在牛栏的几根柱子上要搭什么架子,说是置放一些农具。他锯一些木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用途。母亲有时拿锯子锯篱笆的木桩,有时锯一些木板,去堵塞某一个老鼠洞。干这些,算不算木工活儿呢?我觉得应该是,虽然他们都不需要墨盒,没有拉墨线,锯的木板虽然不成规则,但长短比例还是要把握好。
当然,干木工活儿,拿手的是木匠,干木工活儿是木匠的事。
请木匠不是随意决定的,要家里的木工活儿确实有了,而且是做大件木工活儿。不是钉兔栏、猪栏之类的架子,这些活儿自己能做,而做碗橱、做谷柜,这些木工活儿就要木匠来。
所以,木匠像组合一个个词组,后边加师傅两个字。请木匠师傅的事儿是父亲来完成,父亲亲自出马,一来显示对木匠师傅的尊重,二来是木匠师傅不是那么好请的。当然不是木匠师傅摆架子。一个小镇,没有几位木匠师傅,他们的木工行程安排得满满的。父亲安排好了木匠师傅在自家的木工活儿,母亲也要做计划了,一日三餐要准时一些,还得安排菜肴,不能太素,得有一两个荤菜。母鸡下的蛋我们也不能再吃掉了,要备好给木匠师傅。
木匠师傅来了,选了一个良辰吉日,农历初六或初九之类的。他带来木箱子,里面有墨盒、凿刀、刨刀、锤子等,这个箱子有点像百宝箱,仿佛会闪烁,诱惑着我们。木匠师傅当然不会让我们轻易碰,甚至还喊我们小孩不要碰箱子哈,里面凿子可利呢,不小心的话,手指会被割断。我们有点畏惧,也吐着舌头,对着木匠师傅做着怪脸。
木匠师傅开始干活了。家里的木头圆桶一样粗,木匠师傅与徒弟首先要做的是将木头锯成一块一块木板。木匠师傅拉墨线,徒弟呢?在一边帮忙,牵线或递墨盒。拉锯子的声音荡起,木屑飞扬,院子里像办喜事的,吸引邻居的小孩,我和弟弟有时不让他们捡木块,有时我们将捡来的木块一起搭积木,搭火车。木匠师傅忙得不可开交,有时不让我们在一边乱窜,小孩子走开,耽误了做工,我管你们要工钱。我们一哄散开,不知什么时候,又聚拢了。
我特别喜爱观看木匠师傅刨木块的样子,他握紧刨子的两只耳朵,向木块滑过去了,收手,又滑去,木块越来越光滑,光溜溜的样子,甚是好看。木块不像是木块了,还有泥,刨刀穿梭,刨花飞扬,有时我们抓了一大把,仰卧其中,似乎比棉花柔软,
父亲与木匠师傅谈工钱时,我们知道木工活儿就要接近尾声,可是,我们还没摸到刨刀呢,还没使用锤子呢,那些工具太诱人了,特别是刨刀兔子一样的两只耳朵,不摸一次,手心痒痒的。我们瞅准机会,那时父亲又给木匠师傅添了些米酒,干活的时间肯定延迟些,我们不知哪来的豹子胆,试着抓紧刨刀的耳朵,在木块上滑动。怎么滑不过去呢?唉,木块有了一个大缺口了,怎么办?弟弟也试过握紧刨刀的两只耳朵,我们知道犯错,丢下刨刀,逃到村子外去了。我们不知道犯了更大错误,将刨刀弄钝了。
木匠师傅取下刀片,在磨刀石上轻轻擦拭,有时我们躲在墙角偷看,他瞧见了,并没有训斥,而是喊着:小鬼快出来。我们整齐地站在他的旁边,他一边磨刀片,一边试探着问:你们喜欢做木匠?我们点点头。那我收你们为徒。我们有的摇头,有的点头,木匠师傅嘿嘿嘿地笑了。
木匠师傅很和蔼,训斥人也很温柔,我们都不怕木匠师傅,而且,木匠师傅能看出我要躲闪的心思。来吧,小不点,他对我们又换一个称呼,然后,在我的身后伸出两只手,抓住我的两只手握紧刨刀的耳朵,开始了,他用力轻重缓急,教我在木块上运转。看!刨花飞扬,我们心里乐滋滋的。
木匠将碗橱木桌什么的做好了,收拾好工具,担着锯子,到另外一家干活了。他来了,给我们留下很多思想空间。他走后的一些日子,家里的锯子响动的次数多了,弟弟也不去锯李子树了,我们在木头上琢磨,锯子的影子在穿梭。
两家钟表店
每天,我上下班从钟表店旁擦身而过,有时,不经意多看它们一眼,看那些落满灰尘的木头钥匙。两家钟表店的木桌侧面都悬挂着一把木头钥匙,木头钥匙大似一把小提琴,特别显眼,更显得与街市的繁华点格格不入。
有点格格不入,就是不入流,旁边的店面装修得体面,小卖部,手机店,超市……个个亮堂得很,店名也很时髦,唯独这两家钟表店,还是陈旧得很,没有霓彩的灯光,大体是20世纪80年代末期的样儿.我有些好奇,平时,也在店旁边驻足,但没有与师傅攀谈,知道的也就是些皮毛。
两家钟表店挨在一块儿,修表,也配钥匙。起初,我怀疑他们会因抢生意发生摩擦,但两家钟表店相安无事,左边的那家师傅年纪轻些,也有五十几了吧,右边的那家师傅六十多了吧,头有点秃,个儿矮小。
我后来打听到了,他俩是兄弟,店面是他们自己的。这更引起了我的好奇,凭我的直觉,没有多少人会到那儿修表,如今一次性消费,大抵坏了的东西就随手扔了,何况戴手表的人也少了。至于修锁配锁的业务,应该也不会太忙吧,那能赚多少个“铜板”呢?
临着街市的繁华,那两家店面倘若出租,估计月租也有几千元。
有一次,我同年轻的那位师傅聊天,他倒是侃侃而談。他举了一个例子,说在报端看到一则报道:在京城有一家修钢笔店,月收入不过三千元左右,如果那位修钢笔的师傅将店面出租,租金近万元。他反问我,修钢笔的师傅为何还苦苦地经营惨淡的生意?
我知道他话里要表达的含义。在繁华的街市,它们是有些落伍,论金钱,他们的手艺肯定也只能谋生,但每个人追求的价值观不同。他告诉我这是祖传的手艺,和父辈一样无法割舍了,也许是有些感情的纽带是扯不清楚的。这位周师傅干这一行已有三十多年了,十六岁就跟着父亲了,他的哥哥比他更早学艺,两兄弟守着两家祖传的钟表店,他们的青春难道没有在灯红酒绿的世界里流连过吗?
而每一次在他们的店旁驻足,吸引我的老式挂钟也使我浮想。两家钟表店墙壁上都挂着老式的钟表,破旧的橱窗顶摆放着大大小小的不同年代的时钟,我没问他们,为何不将店面粉饰一番,摆放亮堂一些。也许那些零乱的物件,哪怕一枚小零件,都有上辈人的体温和记忆吧。
我又想到我的办公桌抽屉锁损坏时,他修理的样儿,默不作声,专心致志。他的黑色小提包装着钳子、钉子、锁冒、铁丝,虽是杂七杂八的小物件,但我们的生活肯定缺不了这些“小角色”。
是的,如果周师傅隐身江湖,谁来帮你纠正生活中的“小毛病”?
这样想着,你再仔细瞧那周师傅戴着眼套,认真工作的样儿,他拨动小钳子,轻轻地拧紧一枚细小螺丝,用小嘴儿吹过微风,拂过尘粒,盖上表盖,长舒了一口气……你怎能不被他专注的神情感染?他是修锁、修手表的天使吗?我忽然冒出这样的句子,这不过是我一时的想法。
陈旧的杂乱的钟表店立于车水马龙,不加粉饰,这也许才是城市的独具匠心,仿若纯净的天空,而它的简朴、宁静,也许是对时光的坚守。
碗 厂 记
又十几年过去了,馒头姓什么呢?我与父亲谈起碗厂,也是称呼他馒头。原来,一个人的外号会比姓名存在久些。馒头,对啊,我这样称呼,田尾村的人,策上村的人,尚读村的人,都这样称呼。是不是一个人有了外号,他的名与姓在生活中就慢慢消失了呢?
馒头也消失了,提及这个外号也仅是一段时间。人的大脑是一个存储器,又能存多少东西呢?所以,大脑要自行调节,存储到一定的度,有些记忆自然止步了。我到碗厂溜达,碗厂不存在了,那个位置热闹的事情与茶果厂、活性炭厂都不存在了。当年,碗厂、砖厂、茶果厂、活性炭厂是村里的“四小龙”,在方圆几十里的小镇都很有名气。按现在的说法,也算是村里的“工业园区”吧?只是当年没有这个提法。
我想到“工业园区”,当然忘不了馒头。一个碗厂老板也是响当当的,不吹嘘,想当年有几个敢称老板?我在碗厂转圈,什么也看不到了,整块“工业园区”都盖起了新房。
“你找谁?”一位乡亲询问,我“哦”了一声回应,我回答什么呢?那里生活的乡亲,我几乎都不认识了。我想到,我到碗厂,一条狗在“汪汪汪”地欢迎,它的怒目让人心寒。我手里握着一块石子,或者攥紧一根木棍。我是到馒头家送米糕的,我怕他家的狗,因此,带着防备之物。母亲与馒头的妻子处得来,在浣衣时会聊上半天工夫,我父亲有时会训母亲,聊什么呀?真是女人家!女人家?她不是女人,还是男人啊!我听到后在心里反驳。那时,我知道父亲是与馒头谈不拢,但也不过是一些小事儿的摩擦。他不满母亲与馒头的妻子聊得来。当然,父亲的不满是父亲的,她们谈她们的,没什么隔阂,女人家嘛!我到馒头家送米糕,馒头的妻子做什么小吃时,也会叫她的二儿子国华端一份到我家。这是礼数啊,这样和睦,我也很高兴,我与馒头的大儿子二儿子也谈得来。
我喜欢立于坡地的高处,看碗厂、砖厂、茶果厂、活性炭厂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有点排山倒海的架势。看这架势,谁还会说村庄的树叶寂静?还有,这也如同有人喜欢在“工业园区”小坐,说是小坐,有时酒会喝到天麻麻亮,这动静,不亚于城市歌舞的热闹。
碗厂、砖厂、茶果厂、活性炭厂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一个工业园区就是景气的,可以说大话的。碗厂呢,更是不一样,烧窑的日子,那浓烟更是铺天盖地。我看馒头搬动圆滚滚的木头往窑灶里塞。是啊,你看,一个窑灶肚子大得很,要烧掉多少木头?有一年,我到建盏的柴窑参观,听老板介绍,说柴窑一次要花费上万元柴火费用。我想,那时馒头也要在窑灶里烧掉上千元的柴火费用,可是,馒头往窑灶里塞的木头并不是买来的,是他一家人到山林扛回来的。国华不过十来岁吧,个头小,国民个头高些,消瘦。我观察过他们扛木头下山的吃力样子。馒头的妻子与女儿呢,也帮助扛木头。不容易呀,堆成山似的木头,其实不到一个月工夫就烧光了。
就要出窑了,馒头脸上没有阳光那么明亮,相反,脸色凝重。出窑不是该高兴吗?怎么回事?我带你到一处苇叶之地,你就明白了。田尾村的人,策上村的人,尚读村的人,像我这样的伙伴都在芦苇丛中寻找过那些不开裂,或者碗身还算完整的碗。是啊,每一次出窑,馒头都会像最初烧窑的日子,买来猪头等供品,在窑前默默祭祀。但每次出窑,馒头都会从窑里搬出好多废品,然后,用土箕把它们挑到一处苇叶之地,倒了!唉!听到那阵稀里哗啦的声音,母亲也会惋惜,替一个日子的流逝伤悲。“要花多少劳力啊?”母亲总是这样替馒头家伤悲。
过日子总是不如意,馒头的碗厂能挣几个银两呢?从苇叶之地的碎片,我似乎找到了生活中相关的什么。什么是关联的呢?那时,我立于山冈,一时半会儿也回答不上来。
小镇的圩场是热闹的,是我们的逗留之地,然而,我看到国民、国华在摆地摊,在吆喝卖碗。我彻底感悟到了一个做碗人家的不易。我联想到父亲与茶叶贩子讨价还价的情景,父亲的不容易与碗厂的不容易不是一樣的吗?何况馒头做的是粗碗,谈不上什么手艺,我在旁边看他用毛笔在碗底写几个字,笔画也不匀称。老实说,那样的书法还不如我父亲写的,距离书法艺术更是差千万里。所以,他的碗价格便宜也合理。
碗厂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倒闭了,一座不起眼的厂房休止了滚滚浓烟。再后来呢,我听说馒头把房子卖了,又回到老家干起老本行。他一个人操起老手艺吗?难道丢下这门手艺,他的心灵空落落了?还是,不干这门活儿,就像丢了他的命似的?世事难料。“馒头家事还真多。”有一年母亲提及。原来,馒头的大儿子国民到外打工,做碗赚不到什么钱,只有到外面世界谋生计呀。可是国民几年都没回来,到哪儿去了呢?馒头去广州等地寻找,没有消息。
一个碗厂的杂事也像藤蔓,会无限延伸。我想命运就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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