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处活
2022-02-19盛非
盛非
万中国拎着双肩背包出门了。妻子还在睡觉,开门时听得她说今天晚一点到摊位。
去他的摊位!万中国心里骂道。
摊位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市场里一个10平方米的水泥台面,万中国用青春把它喂养得锃亮。初中毕业后,继承父业,万中国就守在那10平方水泥台面,卖鱼、卖肉,卖日子,十年如一日。万中国父亲掌管财政大权,用全部积蓄在县城替万中国买了一套商品房,二手的,但有户口。依仗县城户口这个在当地可以提高说话分贝的指标,万中国很快相上了对象,一个漂亮姑娘。相亲当天就拍了板,结婚、生子,一切顺顺溜溜。妻子爱吃麻辣烫,万中国结婚后就把10平方米水泥台面改卖麻辣烫了。妻子是市场里最美貌的女人,除了来往的顾客,很多摊位的老板都喜欢上了麻辣烫,麻辣烫可以给日子加点味。
每天这时候,万中国开着三轮摩托车去市场。今天,他往相反的方向走。两旁的路灯还在晨光下打着瞌睡,路上,行人寥寥。迎面来了辆出租车,万中国扬手拦住,上了车,对师傅说,火车站。他决定了,这次依然往北走。
熟悉的小县城,熟悉的路,万中国望着窗外,感官像沉睡了,那些匆匆闪过的人和物,视若无睹。
出租车司机是一个50多歲的男人,他从后视镜瞟了万中国一眼,随口问道,出远门?
嗯。万中国不太想说话。
真好,我一辈子没离开这里。
你怎么做到的?万中国扭头看着司机。
司机哈哈笑了,没钱呀,哪有资格往外面跑?我五个孩子,头胎二胎都是女娃,第三胎来个三胞胎,全是男娃,高兴是高兴,可真累呀,把他们弄妥当,就这把年纪了。现在他们都在外面打工,混得一般,老说是带我出去看看世界。他们养自己都难,看个鬼?还是别给他们添乱了,开出租车挣点养老钱靠谱。
太没劲了。扔了这句话,万中国扭头继续看窗外。司机自顾自地扯着他零碎的日子,后来见万中国不搭言,就闭口了。十几分钟后,到了火车站。
万中国一直想去北京,看天安门。每次,却只买了半途的票。这次也不例外,他买了去安阳的票,硬卧。像往常一样,万中国把钱和银行卡用妻子的黑色长筒袜绑在腰上,钱包里只拿一点生活费出来,这样在哪里睡觉都放心。
万中国的票是下铺,买了瓜子、饼干、饮料,靠着窗户看风景。他喜欢这样,在热闹的人群中,谁也不认识他,可以随意干点什么,也可以什么也不干。车外的风景赛跑似的涌向他,又疾驰而去。200多块钱可以看一路风景,他觉得值。坐动车的人为了省时间,可他干吗要省呢?有的是时间。他出来就是要把一些时间丢给陌生的环境。他感觉自己要淹死在麻辣烫里了。
这是他第十次离家出走。庸常生活疲软得无以为继,他要出去走走。
记得第一次离家出走时,好大动作,妻子报了警,一大帮人到处找。当时他没想要离家出走的。他拿着钱去进货,快到交易市场时,瞬间改变主意。他坐上离开小县城的火车。妻子不停地打电话,他感到只要接了电话,一切就会从手机里钻出来。他把手机扔到了车窗外。那次他去了青岛,看了大海。他在青岛待了一个多月。每天,坐在大海边,看海、看海鸥、看帆船,也抬头看头上的飞机。他把内心里几十年来长满的杂草一根根扔进了大海,捡回一大包漂亮的鹅卵石。回到家时,家人以为他死了,沉浸在悲痛之中。见到满脸胡子的他,表情复杂。他们追问他去哪里了,他闭口不答,他不想说,也无从说起。
后来,他又离家出走了几次,家里人知道他是故意的了,对他很不满,妻子还和他闹过离婚,但也只是说说。
这一次出门,他没带手机,放在客厅茶几上了。妻子打电话就会明白的,现在估计正在生气哭泣呢。几大桶麻辣烫食材堆在客厅,向劣质的生活撕开一道口子,妻子的泪水是糊不上这口子的。万中国抽回神来,对自己说,别去想了。
卧铺对面是一位妇女,带一个5岁左右的男孩,穿着朴素,河南口音。妇女一会儿给小孩讲故事,一会儿带他看漫画书,一会儿哄他睡觉。
车厢里弥漫着混浊的味道,与万中国在市场卖麻辣烫的味道重叠在一起。乘务员吆喝叫卖的声音抑扬顿挫,是绿皮列车的注脚,人们早就习惯把它当作旅行途中的一道例牌菜。万中国沉沉睡了一觉,起来觉察有些饥饿,拿出零食靠窗吃起来。
对面的男孩被吸引了,歪着头,盯着万中国吃饼干、嗑瓜子。万中国分了一些零食给他。
叔叔,你去哪里?
万中国愣了一下,笑了一下,如实回答,到前面。
前面在哪里?
前面就是前面,我也不知道。
干吗呢?小孩来劲了。
什么也不干。
你是傻瓜呀?小孩笑了起来。
没礼貌,叔叔逗你玩的。一旁微笑的妇女搂住孩子。
他说得很对。万中国哈哈笑起来。
去旅游吧?你不是北方人。妇女接了话。
算是吧。万中国摊了摊手。
你这人真有意思,到底是不是呢?
我真不知道,就突然什么也不想干了,走到火车站,随便买了张票,走到哪里算哪里。
妇女脸上的微笑凝住了,目光闪烁,下意识地搂紧孩子,将他正在吃的旺旺雪饼剥下来,放进自己衣袋,并把其他零食还给万中国,小心地说,小孩子吃了零食,一会儿不吃饭。
小孩不依,哭起来,妇女赶紧从包里翻出一些吃食,可小孩就是要吃雪饼。
你妈当我是坏人。万中国对孩子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妇女尴尬地说,没,没有的事。
妇女不再搭言,一心哄孩子。免去了交流,万中国随心所欲,或坐,或躺,晚上还买了快餐吃,孩子再找他说话,他索性不理。
第二天,到达郑州,万中国突然决定,下车。临行前告诉妇女可以让孩子睡他的床,妇女望了他一眼,没吭声。万中国往前走,却听得妇女说,祝你好运。
万中国离开车站,找到一家小店,吃了份快餐,然后漫无目的地顺路闲逛。他看到一个花店,各式各样的花,散发清香,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妖娆。他移步到店门口,询问花的价格,这支花多少钱,那支花多少钱。
店老板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盘着精致的丸子头,穿一身淡紫色苎麻休闲套装,正坐在藤椅上看手机,抬眼看了万中国一下,回答说,这束花98元,那束花128元。
年轻女子瞧准了他买不起似的。要是在老家,万中国肯定不好意思再问下去,现在,不会了,他索性在凳子上坐了下来,迎着女子不悦的目光,说,你这里还缺一种花。
什么花?
心里开放的那一种。
哟,大哥,这明摆着来闹事的嘛。女人撑起了腰。
万中国连忙说,别误会,我当真想买花。就买一支,送给自己,不知道一支卖不卖?
一支花,你挑,我送给你。女人看了万中国一眼,蛮有兴趣的样子。
不,我买。万中国指了指。
哦,红玫瑰,6元钱。
万中国的手收回来了,嗫嚅说,有没有一块钱的?
有。满天星。
那就来支蓝色的吧。
付了钱,万中国捏着花放鼻子下闻了闻,自言自语,原来买花就是这样的味道呢。
他决定了,以后每天送一支花给自己。
万中国一边往前走一边哼起了小曲,他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街道上,累了在路旁坐一下,渴了就买水或找公共卫生间喝点自来水,饿了就买面包。他给自己规定每天只吃一顿米饭,每一块钱都用到实处。
夜幕降临了,万中国准备找个便宜的旅馆过夜。他来到一条偏僻的小街,看到一个旅馆,墙上贴着住宿58元。走过去,看清招牌,上面写着“宜家旅馆”。万中国要了一间特价房,无窗,里面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一椅、一电风扇、一烧水壶,洗手间的镜子还裂了一条缝。万中国没带洗漱用品,他决定下楼去购买。
旅馆旁边有家超市,中间隔着一家修脚店,两个女子正抱着客人的脚服务,玻璃门上面写着修脚38元。万中国站在门口,里面的一女子一边替客人修脚一边招呼他,老板修脚吗?进来。
万中国手里拿着一支满天星,走进去,在一旁的米色布艺沙发上坐下,问,只修一只脚行不?
屋子里的四对眼睛齐齐望向他,两女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笑道,你买鞋子可以只买一只不?
四人哄笑,万中国并不生气,说,这不一样,鞋子买一只造成另一只浪费。我右脚有点疼,走累了。
又不贵,何不两只脚一起修?那女子回复。
你知道得卖多少麻辣烫才能挣38元?
麻辣烫?怎么扯上麻辣烫了呢?
万中国靠着沙发,打开了话匣子,我在老家就是卖麻辣烫的,两口子起早贪黑,一天也不过挣200块钱,平均每人100块,38块钱得卖半天的麻辣烫。挣这个一块那个两块,容易不?
万中国说完,屋子里安静了。
一个女子说道,你挺浪漫的嘛,还买花。
万中国的脸红了,本想说什么,支吾了几下,话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拿着花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算是掩盖过去了。
帮他修,我埋单。这时,一个客人说道。是个五十几岁的女人,很胖,瘫在那里像堆肉泥,烫着金黄色的卷发,手指上富丽堂皇,每个指甲是不同的颜色和花纹,穿着一身闪闪发光的金黄色连衣裙,挂着一串黄金玉坠项链,整个人洋溢着人民币的味道。
不要,我就修一只。万中国坚持。
屋子里又安静了,另一个修脚的客人一直闭目养神,看上去30岁左右,披着一头乌发,很清秀的样子,这时,她睁开眼,说道,你这人真是,有人帮你出钱你就领了人情呗。芬姐有钱,说不定还有什么好处等着你呢。
屋子里哄地笑起来。
芬姐笑得更厉害,身子的肉一颤一颤的。
万中国站起来,说,非常感谢好意,但我不想欠谁的。你们一只脚不修,那就不修了。我本来就没计划修脚。我住在旁边旅馆,去买毛巾。看到这个,想试一下而已,我只想看看修脚是什么样子。
修脚女人还要说什么,芬姐朝她使了个眼色,指了指手机。修脚女人明白了,拉万中国坐下,好了,好了,帮你修。
等待的时间,几个人围绕万中国闲聊起来。一个外地口音的男子想修一只脚,这对她们是件新鲜事,万中国在她们眼里成了外星人。面对她们的好奇心,万中国很满足。
修脚这种事,平时在县城总是视而不见的,谁会想到拿几十块钱去保养一双功能完好的脚呢?妻子一定会骂他败家。现在,他的右脚经过一番浸泡,在一个陌生女人手里按捏,那些丑陋不堪的灰指甲,在工具刀的侍弄下,得到了外形上的改善,脚底的死皮也给刨掉了。万中国怀疑一会儿再走路时会不会高低不平,这种想法引发了一场哄笑和讨论。
万中国的臭脚没有受到歧视,这是他没想到的。在县城,就算决定去修脚,他也会担心脚臭被人嫌弃,或者会在家里洗干净了再去。当他把臭脚交出来对修脚女子说抱歉的时候,女子居然说,在她那里,什么臭脚没见识过呢,他的脚不算最坏的。这话给万中国增添了信心,他把这句话升了级:万中国活得不是最坏的。修脚女子要帮他修另一只脚,说买一送一。但万中国拒绝了,他穿好鞋袜,在女人们的笑声中,离开了店。
出来,万中国在超市买了牙膏牙刷毛巾等用品,回到旅馆,认认真真把自己洗了几遍,住一晚就58元,除了多洗会儿澡,好像没有哪里可以捞回一点成本。
接下来的十多天,万中国把郑州市逛了个遍,他尝试了之前没有的各种生活,去茶馆喝茶,去美容院做推拿,去酒吧喝酒,最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去了一家豪华KTV。
去KTV看看一直是他的夢想,他几次尝试着混入都以失败告终,人家大厅门口摆着告示:衣着不整洁者禁止入内。万中国在郑州混了一些日子,有了一股流浪气,他省钱不住宾馆的日子,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酸臭味。
人靠衣装,万中国领悟到了这一人世间公开的秘密,决定把自己好好收拾一番。他在排品牌男装店外面溜达半天,发现那些男装贵得离谱,最便宜的衬衫也要几百元一件。他来到一家七匹狼男装店门口,进门处有一个小推车,上面摆着特价清货的商品,标牌上写着99元。万中国没有穿过这么贵的衬衫,以前也没想要买,一件衬衣而已,如果穿品牌衣服能提高麻辣烫身价倒可以考虑,事实上,品牌衣服只有被麻辣烫糟蹋的份。此刻,万中国特别希望拥有一身品牌衣服。他举着一支粉色的玫瑰花踏入店门。随着电子语音一声“欢迎光临”,收银台内的女子站了起来。她皱着眉头,快速来到万中国面前,手里捏着一元钱的纸币,捂着鼻子递给万中国。万中国在这一刻方知对方把自己当成乞讨者,他愤怒地说,我是顾客。
女子慌忙挡在他面前,说,看中哪款?帮你拿。
万中国说,我想从头到脚换一身衣服,拿特价衣服我试试。
特价衣服不能试。
我怎么知道合不合身?
你自己把握,都是清货价。
那你帮我看看特价衣服里有没有合适我穿的码,什么样子都行。
先埋单再帮你挑。
万中国迟疑一下,付了198元。
女子挑了两件衬衣,打包递给万中国。万中国不接,说,两件衬衣怎么穿?我要一套。
没你穿的裤子,断码了。
我不管,你收了钱,我事先说过要一套衣服。万中国说着,径自走向沙发坐下。
女子阻挡不及,一脸恼怒,追过去,大声说,我可以退款给你。
不是退款能解决的事,我得在这整一套衣服。
一番纠缠,女子对万中国了解了个大概,她对这个想穿一套品牌新衣服去混KTV的男人产生了好感。她从裤装区挑出一条黑色的西裤,交给万中国。
多少钱?万中国问。
按特价给你。
不是在特价区拿的,当然不可按特价。这样,我加1元。
这没什么差别。
错,差别大着呢。万中国往台面丢下1元钱,往试衣间走。
从试衣间出来,万中国焕然一新,他对着镜子前前后后自我欣赏,仿佛彻底摆脱了麻辣烫的阴影,满意地提着背包离开。背后传来那女子的声音:你的包不搭。
万中国将包寄存在一家商场的寄存柜里,拿着那支粉色的玫瑰花,隐蔽地守在永和伯爵门口。他看准时机跟着一伙人进了大厅,乘电梯上了楼。原本他只想到处看看,如果有人要收钱或赶走他就离开。他尾随那伙人,看他们进了预定的包厢,他停在走道里,不急不慢地往前走,偶尔有服务人员经过,对他说晚上好。原来没有人会赶走他,都把他当客人呢。他看到喝醉了的人摇头晃脑地在走道上打电话,于是也装出喝多了找不到房间的样子,一间一间地慢慢找。走到1028,里面的人正好开门出来,一大伙,十来人。万中国见屋子里没人,走了进去,在沙发上坐了,大大方方吃水果,喝红酒。不一会儿,进来一个服务人员,问需不需要什么?万中国叫她帮忙点了很多歌,从《义勇军进行曲》到《两只老虎》,凡是能哼几句的熟悉歌名都一网打尽。他刷新了KTV的历史,一个人包场,情歌对唱时,一句A,一句B,他在想象里完成了一场疯狂的演唱会。
万中国离开时是深夜1点,经过前台,站着两个服务员,对他说,先生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万中国预备的N种脱身计没派上用场,走了几步,回过头来,上前几步,把玫瑰花递给服务员,说,送给你。不过,我就这样可以走了吗?埋单什么的……
服务员微笑着回答,刘先生的年卡呀。
万中国愣了一下,心想,刘先生应该就是埋单的老板了。
万中国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刘先生是谁?
他的话引起周围人的警觉,其中一个矮个子服务员朝他使眼色,示意他赶紧离开。
一个穿西装的男子走近万中国,说,先生,身份证看一下。
我为什么要给你看呢?
你难道不是1028的客人?但你占用永和伯爵近4个小时。
西装男子手里拿着一根警棍,说话时,警棍飞舞。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不是的话你得支付8000元。西装男子慢慢打量万中国,又不紧不慢地说,或者吃我几棍。
哈哈哈,你当我喝多了呀,来呀,给我吃几棍。我先通知刘先生派人接我。否则打晕我了还得送我。万中国装着掏手机,他没有手机。
西装男子见状,慌忙说,开玩笑呢,试试您是不是喝醉了。
那你说我喝醉了没有?
差不多吧,手机都找不到。西装男子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并跑过去帮忙按电梯。
万中国走进电梯,又退了出来。他对西装男子说,其实,我不是刘先生的人。
喝醉的人见多了,没见过您这样的。
万中国见没人相信,索性叫服务员直接联系刘先生。
一番视频,刘先生确认了万中国不是他的人,但他说算了。
万中国却不依,他说不能白白占便宜。他把自己一路的经历一五一十讲了。现场的人听得目瞪口呆。KTV经理决定让他在那里免费干两个月的活。
从永和伯爵出来后,万中国买了一个睡袋,挑了一个细长的塑胶饮料瓶做花瓶,仍是坚持每天买一支花。他把郑州流浪了个遍,又坐车到了安阳。一个月过后,他身无分文,心里依然想着怎么送一支花给自己。
万中国来到了农村,他在路旁摘了一支野花送给自己。这是一支菊科类的小黄花,叫不出名字,淡淡的清香。他决定多采摘一些野花,他顺着小路漫无目的地行走。一望无际的平原长着庄稼,玉米、油菜、花生,成片成片的,那些茁壮的庄稼承载着多少人的希望啊,这种希望让万中国感到绝望,像极了他每日侍弄的麻辣烫。他一路采摘野花,来到一片玉米地,一个50岁左右的妇人正在摘玉米。他把包丢在路旁,走过去,一声不吭帮忙摘玉米。
妇人大叫,喂,你怎么摘我的玉米?
万中国把玉米交给她,说,我帮你干活,挣一顿饭吃。
妇人用警惕的眼光看着他。万中国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妇人听完,说,你到城里打工去吧,挣路费回家。
我还不想回。
妇人冷冷地说,我不需要人干活,也没饭给你吃。
万中国拎起包默默地往前走。他走了不知道多久,在一个十字路口坐了下来,他实在走不动了。
他枕着背包在路边躺了下来,手里的野菊花晒蔫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一个女人推着板车,上面摆着麻辣烫叫卖。他挑了一串莲藕、一串牛肉丸、一串海带、一串鹌鹑蛋、一串生菜,一齐放进火锅里,通红的火锅料翻滚着,冒着腾腾热气。
万中国迫不及待地将烫好的鹌鹑蛋往嘴里送,鹌鹑蛋非常硬,一口咬下去感觉一阵疼痛,惊叫一声。原来是做夢,太阳刺射着眼睛,他发现手里捧着一个拳头大的石头,上面有血迹。
摊位上的麻辣烫浮了起来,妻子的脸清晰起来,孩子的笑容丰满起来,小镇立起来。万中国好久没吃橄榄了,他喜欢吃橄榄。每年,妻子都买很多,用包装袋装成一份一份的,每天上班带上一小包。万中国终于想家了。家里的生活其实也挺好的,只是日复一日的循环,像一潭深井里的死水,无风无浪,连太阳也是遥远地照在井外,只有直射时的片刻明媚。
万中国站起来,他决定找一份工作积攒一笔钱回家。
万中国做到了,他在郊区碰到一个建筑队,帮他们做搬运、挑泥沙,做最苦最累的活,干一天200元。无论多忙多累,万中国都坚持每天拥有一支花,或者早早起来去野外摘,或者叫外出的司机带回来。他干了一个月,建筑队结束工程,要去另一个城市。
是回家还是跟着建筑队去另一个城市?夜晚的星空深邃缥缈,万中国捏着一支花躺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很多,最后,将花扔在一旁,闭上眼睛。管他呢,家随时可回,另一个城市也随时可去,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