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选评杜诗研究
2022-02-18王铮
王 铮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王夫之的诗论别开生面,具有鲜明的个人色彩。他的诗歌评选注重追根溯源,关照到不同时期的诗歌,具有宏大的诗歌发展史的视野。他的诗歌评点着重气韵、意境等方面。比如将杜甫乐府歌行“以今事为乐府,以乐府传时事”上溯至曹丕的歌行体;对杜甫诗歌(以下简称杜诗)“近古”“悲凉生动”“深润秀密”“檃栝有神”等多种风格都有呈现。但《唐诗评选》评语主观色彩较浓,高屋建瓴,较难把握。
一、“选”:《唐诗评选》中的杜诗收录分析
王夫之《唐诗评选》是明末清初选录唐诗的重要选本,是王夫之唐诗批评和理论的重要体现。今存四卷:乐府歌行、五言古诗、五言律诗与七言律诗。
(一)单个诗人诗作收录情况
表1《唐诗评选》单个诗人诗作收录数量统计表
《唐诗评选》四卷中收录诗歌超过10首的诗人共计11位,除表1所示外,其他诗人分别是杜审言、宋之问、张九龄、储光羲。杜甫、李白、王维这3位公认的大诗人收诗最多。岑参和韦应物居其次。其余6位中有4位是初唐诗人,沈佺期、杜审言、宋之问开创五律和七律,不失古意,较之后人更为可取。王夫之对韦应物的五言古诗评价颇高,选取也极多。他说:“前有供奉(指李白),后有苏州(指韦应物),固不为衰音乱节所移,又不得以正字而概言唐无五言古诗也”[1]。选诗多少尚不足以定其选诗标准,但可以略窥其选诗之倾向。显而易见,王夫之对初唐与盛唐诗的评价要高于中晚唐诗。在中晚唐诗人中,王夫之肯定的只有韦应物与李商隐等数人。至于原因,“中唐之病,在谋句而不谋篇,啄字而不啄句,以故神情脱离者,往往有之。……故五言之体,丧于大历”[1]131。这与他厚古薄今、偏爱古诗有很大的关系,他更欣赏与前人诗作风格相通的律诗绝句。
王夫之在肯定杜诗崇高地位的同时认为唐诗之衰始于杜甫。他注意到了杜诗所蕴含的丰富内容,重新遴选是想要建立新的诗歌评价标准。杜甫历经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是唐诗由盛唐而入中唐的关键人物。
(二)杜诗创作的三个阶段与选录情况
表2 杜甫入蜀前、后和出峡后三个阶段诗歌创作与选录数量统计表
“杜陵早岁诗,固有典型”[1]121。杜甫第一阶段的诗歌有学习杜审言的成分,如《登兖州城楼》,尚未形成沉郁顿挫的诗风,笔力雄健清新,体现了古诗平淡和美的传统,这是王夫之的赞赏处。而杜甫入蜀后的作品则饱受批评,“入蜀后哀音乱节”[1]70。这一评价可谓一反常态。一般认为入蜀后乃杜甫诗歌大成的阶段,无论是手法还是内容都极大地丰富了,也是杜甫自己风格形成的重要时期。杜甫这一阶段的诗作以拗出新,化腐朽为神奇,锤炼更加精细。但对王夫之而言,夔州诗(入蜀后)则是对古诗传统的背离。王夫之《唐诗评选》的一个重要参照就是《古诗十九首》,其风格含蓄平和,自然对杜甫呈现出的沉郁顿挫、铺陈排比、纵横雄健等特征置之不理,甚至予以贬斥。
后人多批评王夫之对杜诗的评价过于严苛,既道其实,同时也应该看到王夫之表面指责杜甫,实际上批评的是受杜甫影响的诗坛风气。为此,他高举《诗经》传统,承继《古诗十九首》,以温柔敦厚为宗旨,打破中唐直至明代以奉杜甫为圭臬的局面。王夫之批评的是杜诗中“诗史”一类为后世竞相效仿的创作。对杜甫风格“本色自然”、表达效果“寓婉于直”的作品是不吝赞誉的。收入较多符合这一标准的入蜀前、出峡后的诗歌就是明证。
(三)从诗歌体式看选诗情况
从诗歌体式来看,杜甫律诗被选收最多。律诗又以七言律诗为多。这与杜甫各体裁诗歌创作数量有直接关系。但是从王夫之评选的角度来看,并不是简单的数量问题。王夫之对杜甫各体裁诗歌的创作评价是有针对性和明显区别的。
乐府歌行选诗多为杜甫前中期的作品。王夫之评选乐府诗参照的是《古诗十九首》,以恬雅自然、不着痕迹为上。选录杜诗也是以本色自然为佳。如《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在王夫之看来是杜诗的本色,即“近情”,情真意切,长歌当哭。“正令人人可诗,人人可杜,宜天下之竞言杜也”[1]29。王夫之主要论述的是“近情”的尺度问题。“天寒日暮山谷里”可以说是自然,“我生胡为在穷谷,中夜起坐万感集”也是真实情感的率性而发,这是王夫之本色自然的体现。但是如“白头乱发吹过耳”“老夫清晨梳白头”已入俗节,不堪入目,是“散圣、庵主家风”[1]28。
王夫之对杜甫五言古诗的评赞可以用“寓婉于直、近情而雅”概括。杜甫的五言古诗既有“三吏”“三别”这样表现强烈现实的作品,也有赠人、遣兴的抒情性作品。前者可用“寓婉于直”概括,即虽作直语,但有往复回旋之感。后者则可用“近情而雅”概括,杜甫虽然写的是常人的情感,但能够在近俗情之处,转而浑然,不为泛滥。
王夫之肯定了杜甫的律诗唐人无出其右的地位,即“律诗其祖”。无论七言五言,杜甫是所有诗人中入选诗歌数量最多的。在具体点评中,王夫之的一些诗学观念多有体现,如论情景关系:“悲喜亦于物显,始贵乎诗”[1]121。《野望》一诗全篇只是写景,但层次分明,亦别有深意。王夫之评曰:“如此作自是野望绝佳写景诗,只咏得现量分明,则以之怡神,以之寄怨,无所不可。方是摄兴观群怨于一炉,锤为风雅之合调”[1]123。对体物自然、点染声色的风格多次提及并赞赏,可见重“本色自然”是王夫之一以贯之的评诗标准。
二、“评”:王夫之阐发式的杜诗批评
王夫之的诗歌批评具有鲜明的个人特征。如果采用释义批评和阐发批评两种类型区分的话,王夫之的杜诗批评接近后者。二者区别就在于批评者是更遵循诗歌本身表达的意思还是更倾向于提出自己的诗学观念。王夫之对杜诗的评点既是对杜诗的读解,更是其诗论的自我表达。
(一)王夫之杜诗批评的面貌
王夫之批评杜甫之处,包括三个方面:一是杜甫的寓居之诗,颇具闲情野趣。在王夫之看来,用语疏野是自坠尘土,失于粗俗。二是感时伤事之作,寓情于物,像“感时花溅泪”“流水心不竞”等,与王夫之对状物写景“貌其本荣,如所存而显之”[2]的创作原则大相违背。王夫之斥之为“取惊俗目、装名理为腔壳”[1]125。三是杜甫的部分排律创作大使才气,有伤神理,节奏繁复。
王夫之对杜甫乐府诗的评价是基于乐府诗发展的脉络背景进行的。从溯源的角度,在评《出塞》与《三别》组诗时他强调,“以今事为乐府,以乐府为时事”[1]66,脱胎于曹丕。从与同时代的乐府诗创作佼佼者李白的对比角度,王夫之认为杜甫的乐府诗不及李白,后人学乐府诗,仍应以李白为师。王夫之在评价李白《苏武》一诗时言道:“咏史诗以史为咏,正当于唱谈写神理”[1]61。在王夫之看来,李白的乐府诗强于杜甫之处是虽言一事,但是写出事理,则又不拘于一事。写时事的同时,使诗能够妙造自然,保持构思、表达、语言的和谐,这是好的乐府诗所应该达到的境界。从后世影响的角度而言,杜甫的一些乐府诗既能够婉转切合,又能摹写时事,则胜过白居易;白居易只是继承了杜甫对时事的关注,但忽视了乐府诗所具有的质朴自然、音韵和谐等诗歌属性。王夫之在具体分析上对杜甫乐府诗有所肯定,厘清承续,横向对比中又间接地说明了杜甫乐府诗的不足。这些可见王夫之杜诗批评的多维角度和历史视野。
(二)以“工笔”“士气”讨论杜甫的创作风格
王夫之借画论中“工笔”与“士气”的概念阐发杜诗的创作风格。“工笔”指工整细致的画法,“有巧密而精细者”[3];“士气”则是强调写意,“隶体耳,画史能辨之,即可无翼而飞。不尔便落邪道,愈工愈远”[4]。“士气”更注重气韵生动。王夫之引用画论评价杜诗在不同的语境下具有不同的内涵。在评《哀王孙》一诗时,王夫之认为杜诗多工笔,有些甚至有损士气,讨论咏史诗如何平衡摹写史事与含蓄讽刺的关系。
世之为情事语者苦于不肖,唯杜苦于逼肖。画家有工笔、士气之别,肖处大损士气。此作亦肖甚,而士气未损,较“血污游魂归不得”一派,自高一格。[1]27
杜诗中有很多具有强烈现实性的作品,如“三吏”“三别”,王夫之在评点中借用“工笔”概括,强调忠于事实。王夫之认为“三别”以普通人之口吻,有落入俗歌之嫌。王夫之在评点《无家别》中,总结“三别”诗:“《三别》皆一直下,唯此尤为平净。《新婚别》尽有可删者……《垂老别》亦以节去为佳,言有余则气不足。”[1]68王夫之肯定了《三别》平易的叙事风格,不加议论而浑然一体,但有数句近于白话,过于直切。王夫之指出两个弊端:一是言必有尽,意在言内;二是言无忌讳,不避俗言,有伤含蓄。王夫之概括了杜甫此类诗歌的两个特点:一是近于白描的写实风格;二是雕琢意味重,不够自然。王夫之并不否认写实的作用,但写实不能损害诗人或者士子创作的基本风格。
王夫之在评价艺术风格的意义上使用“士气”“匠气”这些概念。“其标格高下,犹画之有匠作,有士气。征故实,写色泽,广比譬,虽极镂绘之工,皆匠气也”[5]。王夫之认为如果咏物诗局限于描摹事物的形体,而轻视内在,即为匠气。与工笔相对,士气是指士人创作的风格。咏物诗是“即物达情”;在叙事性的诗歌中,则有为君王讳、用语自持而不入俗鄙等意味。王夫之批评杜甫“冥搜”“使才使气”,与“工笔”务求真切、一笔不虚有相近处。但过犹不及,好的创作应达到点染飞动的效果。但王夫之在运用画论理念评价杜诗时也有不当之处。如以为《哀江头》“血污游魂归不得”格调不高,似以一句之失否定全篇。《哀江头》写李杨二人事,直陈曲笔,深浅相宜,乐哀相继,婉而有致,寓婉于直。王夫之此处应是指责杜甫用语失当,“血污游魂”直指帝妃,不是士子之应为。王夫之亦有多处批评杜甫直言帝失之处,“李瑱死歧阳,来瑱赐自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都是王夫之认为士人应该杜绝的言语。王夫之使用“士气”来论诗,在具体的语境中有不同的意涵。“士气”与工笔相对时,强调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表达效果,能够即物达情,含蓄隽永,非是“写实”,而是“写意”;强调士人应该坚守的道统和身份时,“士气”有“为君王讳”的含义。
(三)王夫之别于杜甫的“诗史”观
杜诗中可以归纳为王夫之所谓的“工笔”的除了《哀王孙》《哀江头》,“三吏”“三别”也应在其列,即杜甫被称为“诗史”的诗歌或多或少都有些“工笔”的特征。以诗歌形式反映社会现实也是“诗史”的字面意义。对杜甫的“诗史”历来的评价呈现两极化。杜甫的诗被称为“诗史”,始出现于孟棨《本事诗》:“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6]。宋人则更加推崇杜甫诗具有的直言时事的品质。杨慎则认为此类诗歌直言时事,有失含蓄。王夫之对杜甫“诗史”的否定批评可能受到杨慎的影响。那么先要明确“诗史”的含义。一是诗歌应该关注社会人生,具有强烈的社会现实性;二是忠实记录历史,确凿可据。王夫之不反对诗歌反映社会现实,但咏史也应当做到含蓄。“故言若已尽,而意正未发,自非唐、宋人力所及,心所谋也”[7]。所以诗歌既要檃栝生色,又要含蓄收敛,留有想象空间。诗歌在关注社会现实时,不能丧失诗的特点。史侧重于是非的判断,而诗在感发,要生动有神采,“祸水波澜,无不见者,乃唯照耀生色。斯以动情起意,直刺而无照耀,为讼为诅而已”[1]65。
王夫之认为真正称得上是“诗史”的是李白的《登高丘而望远海》。“后人称杜陵为诗史,乃不知此九十一字中有一部开元、天宝本纪在内”[1]22。这首诗讽刺秦皇汉武痴迷于求仙问道,同时穷兵黩武,屡兴战事,如“君不见骊山茂陵尽灰灭,牧羊之子来攀登”“穷兵黩武今如此,鼎湖飞龙安可乘?”不着一字于时代,但却充分表达了李白对唐玄宗的讽谏和对国事的忧虑。杜甫的《丽人行》有异曲同工之妙:“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逡巡鞍马”写的是杨国忠得势自得,当众炫耀的情景,“后来”二字乃是欲盖弥彰,极具讽刺效果。“杨花”与“白苹”是同物,借以影射杨国忠与虢国夫人乱伦之举。“可谓‘入不言,出不辞,乘回风而载云旗’矣”[1]29。这四句既有实际场面的描写,也有以物喻人的想象,虚虚实实,曲折隐晦,同时蕴含了作者强烈的讽刺。撇开深刻的现实寄托不言,也是对曲江丽人的婀娜多姿、衣着雍容华贵的精致描写。这些符合王夫之提倡的“先诗后史”,在满足诗歌表达效果、合乎“诗道”的基础上,有寄于时事。
王夫之对“三吏”“三别”也有肯定。杜甫“三吏”中多用叙语,多以常人口吻直叙其事。杜甫的独绝之处在于“片段中留神理,韵脚中见化工。故刻画愈精,规模愈雅……”[1]68。取材时事,摹写现实,本不是诗歌本质的要求。杜甫做到了一定程度的转化,用语精炼,将抒情与议论融合于叙事之中,不着痕迹。王夫之对杜甫的创作取材、用语并不认同,却也承认杜甫卓绝的创作技巧与才能。“愚意旧欲概置之,以取正则。原其下笔深稳,出腕透脱,且虽闰位,固有流风,与时笔杜撰臲卼者径庭,复为存此”[1]28。杜甫笔力深健,大量的阅读和创作使杜甫对诗歌语言的运用准确而有所创新,能够脱俗入雅,化腐朽为神奇。杜甫在创作时也有落入俗鄙之嫌,更遑论后世学杜而不如杜者。王夫之“取正则”指出杜甫真正的可取之处,即纠正诗坛的不正之风。杜甫以时事入诗、以俗语入诗,直至后世以文入诗、以议论入诗,在王夫之看来不仅无法体现诗意,更是对诗歌抒情言志传统的背离。
三、王夫之对诗歌本质的认识:诗道性情
王夫之诟病的是杜甫在叙事时未能全然达致他所心羡的“于唱叹写神理”“永言和声”“以一性一情周人情物理之变”的意境,“于史有余,于诗不足”“意亦可一言,而竟往复郑重,乃以曲感人心。诗乐之用,正在于斯”[7]489。情感的表达可以直抒胸臆,通过往复回旋,一唱三叹,使情感的体会更深入,感发人心,发挥诗歌的教化作用。这是强调诗歌的表现功能,言有尽而意无穷,可以引发人无限的联想与思考,兴观群怨,无所不可。
王夫之对杜甫“诗史”进行批评,认为某些诗失去了诗之本色,而不能感发、教化人心。“王夫之对于前人‘诗史’说的批评,主要是不满诗歌过分承担历史的功能以及诗歌与历史的界限模糊等问题。他从辨体的角度,对诗歌和历史做了严密的区分”[8]。在《唐诗评选》中,王夫之对杜甫现实性极强的诗歌也有大量的收录,如《前后出塞》《新婚别》等。在评点中是从诗歌审美的角度出发,如用韵、布局、讽刺性、创作风格等。王夫之认为,诗的本质是“道性之情”。“诗道性情”偏重于诗歌引发人类的情感共鸣,从而发挥其教化世人的作用。
(一)性、情、欲的区分
把握“诗道性情”的含义,必须明确王夫之是在何种意义上使用“性情”的。
诗以道性情,道性之情也。性中尽有天德、王道、事功、节义、礼乐、文章,却分派与《易》《书》《礼》《春秋》去,彼不能代诗而言性之情,《诗》亦不能代彼也。[9]
“性”是“情”的发端,产生何种情感根源于人性,情感则是人性的表达与表现形式。“贞亦情也,淫亦情也。情受于性,性其藏也,乃迨其为情,而情亦自为藏矣。藏者必性生,而情乃生欲,故情上受性,下授欲”[10]。王夫之在此对性、情、欲进行区分。“情”是介于“性”与“欲”之间的,“性”是人所共有之特征,“欲”乃一人一己之私欲。“性”“情”具有一定的共通性,而“欲”则局限于一人。所以王夫之的“诗道性情”所抒发的是发轫于心、起于性志的情感,“内极才情,外周物理”[11]。而不只是感于外物,受外物所制,只关注一己之所见所求。情感与欲望的区分在于“性”“情”是共通的,是经世而可神遇的。王夫之对“性情”的重视实际上是对诗歌教化功能的再强调。之所以说哀音乱节、谩骂,是因为这些情感表达是针对一事一人而缺少共鸣。王夫之对性、情、欲的区分并非否定诗歌的情感表达功能,恰恰相反,“诗道性情”说的就是诗歌可以引起情感共鸣的作用。在根本上是与诗教相通的,诗教作用发挥的前提是诗可以“兴观群怨”,而不是沉湎于自己的情感世界。
(二)“贞情”与“淫情”
诗歌表达的情感应该是贞情。情由性而生发之后便具有独立性,产生相应的欲望。若该情受摄于性并合乎性之本真,即为“贞情”;反之,情受于性但沉浸于外物遗忘其本性而产生欲,则谓之“淫情”。“淫者,非谓其志于燕媟之私也,情极于一往,泛伤而不能自戢也”[10]258,“淫情”之“淫”非色欲之淫,是“过甚”之意,是沉溺于一人之忧乐不可自控,汲汲于一己之穷困不可自拔。其所言“贞情”,“贞于情者怨而不伤,慕而不昵,诽而不以其矜气,思而不以其私恩也”[10]186,是不囿于一我之荣辱喜悲,能够合于人性而与人相通的。在王夫之看来,只有“贞情”才是性之情,“诗道性情”之情应该是“贞情”,“诗之教,导人于清贞而蠲其顽鄙”[10],这体现了对诗教传统的温柔敦厚之风的回溯。
(三)“诗道性情”与杜诗
在强调“诗道性情”的王夫之来看,杜甫的一些诗歌在表情达意上,或伤于直露,或伤于俗常,或沉湎于情感,过犹不及,并非他所提倡的“贞情”。王夫之对“诗道性情”的诗歌本质的回溯,是诗人和受众两个角度兼而有之的。对诗人的要求是有所言有所不言,使诗中所表达的情感留有可解读、可想象的空间;对受众来说,诗歌的作用不在领会诗人的个人感受,而是经由诗歌获得一种精神和审美的愉悦和提升,即“导人于清贞”。杜甫的部分诗歌不满足王夫之对诗歌作用的要求,主要包括三个层面。
其一,伤于直露者,比如“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微生沾忌刻,万事益酸辛”(《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杜诗蕴含了强烈的政治性,能直言政治志向和讽刺当朝权贵也是莫大的勇气和抱负。这是杜甫在创作中难以自抑的情感的自然流露。一般看来这是杜甫复杂情感的不同方面的呈现。王夫之则认为,“致君尧舜”不过是以忠孝装饰门面,实则满腹牢骚。既想要求取功名,又抱怨时运不济,世道动乱,而没用更进一步做出实践或提出救世之法。结合王夫之的身世境遇,明末清初的战争动乱与安史之乱相比,都是君王蒙尘、百姓罹难。王夫之不仅奔走于抗清的前线,也参与过南明政权的运行。对南明政府失去信心后,王夫之著书立说,坚守自己的民族信念,鼓舞当时仍然从事抗争的人民。杜甫的诗歌更多的是自己情感的直接表达,没有教化世人的作用,伤于直露,意在于此。其二,伤于俗常者,如“长年三老遥怜汝,捩舵开头捷有神。已办青钱防雇直,当令美味入吾唇”(《拨闷》)、“庭前把烛嗔两炬,峡口惊猿闻一个。白头老罢舞复歌,杖藜不睡谁能那”(《夜归》)。杜甫广德年间以来有大量的“遣兴”之作,为了消愁解闷,有以诗为戏的自娱自宽的创作。大量地使用俗语,写至精到之处可谓出神入化,如“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也有一部分创作粗率无味,不堪入目,可谓得失参半。其三,沉湎于情感者,如“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醉时歌》)、“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岁暮》)。杜甫遭遇安史之乱的时代剧变,兼之家道衰落,晚年更是贫困潦倒,空怀报国之志而无处施展,身世际遇漂泊无依,国家人民遭难罹乱,都是杜甫愁苦情感的现实来源。久久横亘在心的苦闷难以纾解,便借助诗歌表达难以自抑的情感。郁郁不得志、年华虚度和忧国忧民同时存在,在具体诗句中则以自己的境遇为切入,表达家国的情感。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杜甫对自己寂寞悲惨生活的描绘,实际上与温柔敦厚的情感表达已经违背。
王夫之对“诗道性情”的本质归纳既是对《诗经》“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的回溯,也为批评杜诗提供了全新的视角,即从读者接受、情感共鸣的角度审视诗歌的情感表达。杜甫的情感表达深刻而丰富,但也浓烈而反复。这样一种久久回旋的情感初读颇能引人深思,但是久而久之就会有种无法自拔的阅读体验。这显然与王夫之推举的“导人于清贞”,给读者以正面、积极的情感体验是相悖的。
四、结 语
王夫之对杜诗颇多非议,尤其是古体诗,认为其不过是散圣、庵主之风,这与杜诗在历史上的地位认知是有区别的。王夫之认为明诗只知学杜的创作和理论的倾向,将使诗歌的发展走向偏狭。分体裁来说,杜诗中的古体诗没有继承《诗经》含蓄深婉的风格;近体诗尤其是七言律诗方面,杜诗的一骑绝尘也遮蔽了其他重要诗人的作品。王夫之的三本诗评选在选取三个时代最优秀作品的基础上,以《诗经》为最高传统,历述歌诗源流、厘清历史脉络。观汉、魏以来诗歌之正变,引导诗歌以归于正。“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其对《诗经》传统的重视和再阐发,并不限于“温柔敦厚”的诗教论,也包括对诗别于史的诗歌独特性的坚守。这正是王夫之杜诗批评的核心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