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风
2022-02-18丁文波
文 丁文波
新闻部主任老沈夹着烟走进大李办公室的时候,大李正在装订,“卡嗒卡嗒”。瘦高个儿的大李穿着宽松的圆领毛衣,衬衫的领子翻在毛衣外面,桌子上摆着一摞摞杂志、报纸。很轻松的装订,他倒像是使了好大的劲儿,累得吭哧吭哧的。
老沈问他:干嘛呢?
大李歪着脑袋叼着烟,眯细着眼,头也不抬地回道:我决定回内地了,这是我近些年发表的诗,装订一下,回去找工作有用。大李说这话的时候,他到西藏已经有十一个年头了。
老沈正是为这事来的,老沈是当年第一批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大李和他同校。当年,大李读大二,亲历了学校敲锣打鼓欢送老沈援藏的沸腾场面,那时就暗下决心,一定要紧随学长的足迹踏进那片神秘的雪域高原。
大李刚入学的那会儿就听说了老沈,老沈那时已经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诗歌散见于当时知名的《诗刊》等杂志。在文学热的上世纪80年代,老沈是偶像级别的存在。
两年后毕业,大李如愿以偿。他从获知援藏申请被批准那刻起,打鸡血似的兴奋。
同学们7月中旬就分配走了,学校只剩下他和一起申请入藏的蒋汉中,两人一直在学校的地下室里蜷缩到了10月份。
那段时间对大李来说很是煎熬,有点悬在树上下不来的感觉。这边已经和家人、同学正式告了别,而西藏那边,迟迟还没见回函。
时间进入10月,教育厅的文件下来,大李他们拿到了学校奖励他们的钱。紧随其后的,是西藏那边的来函。
临出发前一晚,大李和蒋汉中去看了夜场电影,也算跟这座待了四年的城市正式告个别。他们在电影院门口遇到一个卖橘子的大婶,两人一合计,大手一挥,连橘子带筐一起搬进了电影院。那天晚上,他们看的电影叫《冰海沉船》,就是后来改成《泰坦尼克号》的那部。
“一部电影成谶啊。”这是多年后,当老沈听蒋汉中无意中聊起这段经历时,发出的感叹。
大李和蒋汉中是乘坐苏联制造的ER18飞机到达拉萨的。在此之前,所有援藏的大中专学生都坐汽车从川藏线进藏,确切地讲,是躺在汽车上吸着氧气进藏。大李心里有点害怕,觉得这次进藏有点九死一生的感觉。
大李他们运气好,是那年援藏支教最迟进藏的一批,刚好赶上文件下来,文件上第一次规定,可以乘坐飞机进藏。大李他们激动得想唱歌,飞机这个时髦的玩意儿,他们的确是在抬头看天的时候,偶尔看见过一两次飞机在天上飞。
那批入藏的一共有10个人。
当飞机降落在贡嘎机场的时候,大李想象中的雪山没看到,满眼是机场周边那些黑乎乎、深褐色、铁灰色的小山峰,这几种颜色层层叠叠,大李任何时候想起,都说不清到底是什么颜色。山上光秃秃的,一棵树也没有。大李环顾四周,只觉得一片肃杀,心便开始一点点下沉。
10月19日,正赶上西藏自治区教育厅分配,西藏召开全区教育工作会议,全体参会人员安排入住当时的西藏宾馆,这也包括大李他们。开会的那几天,有吃有喝,大李觉得日子若都能这样过,那生活还是快活的。
会议结束后,他们被安排在拉萨市第二招待所等消息。第二招待所靠近西藏大学,当然,也靠近拉萨河。冬天的西藏,几乎所有招待所的食堂,就只有羊肉烧萝卜、萝卜烧羊肉,然后就着砖头一样硬的馒头,这让大李时常想起不久前住过的西藏宾馆。
等候分配的那几天,大李就在拉萨街头闲逛。街上有一条丁字路,几排二三层楼的藏民居,入目一片绛红。丁字路的尽头是区政府,一路上分散着邮政局、新华书店、人民医院、电影院,但街上人很少,车更是难得一见。路口有一个警察,这个警察被大李称为“半个警察”。为什么是“半个警察”呢?这是大李盯了他几天后下的结论。实在是没有车啊,一个交通警察,没有车可指挥,他就混得和大李一样,这边走几步,那边走几步,看看天,看看地,时不时和大李对看几眼。
大李在拉萨看得最多的就是磕长头的藏民,这些藏民有的一步九磕,有的在原地不停地重复磕头,起来,再磕头,再起来的单一动作。布达拉宫前的广场上,到处都是这样重复磕头的藏民,他们可以从清晨磕到日落。大李被深深震撼了,他能觉察到自己内心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
像大李他们这样援藏的汉人,在西藏很受藏民尊重。大李有天和蒋汉中往城外走,走了很远,又累又渴时,看到一处藏民的毡房。两个人就想前去讨杯水喝,奈何毡房门口拴着一条龇牙咧嘴的藏獒,吓得大李他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纠结时,大李听到马蹄声,回头看到一个年轻人骑着马奔过来,见了面才知道是这毡房的主人。年轻人邀请大李和蒋汉中进了毡房,大李在这毡房里第一次看到坐在虎皮上的老人,威严中透出的却是和蔼。这是一家三代五口人。年轻的女主人忙着给他们端来了酥油茶,又用袍子边角把碗擦上一遍又一遍。这边,大李他们喝着酥油茶,那边,年轻的女主人又开始现做新的酥油茶。她说现做的酥油茶新鲜,一定要让尊贵的客人喝到现做的酥油茶。这事大李一直记到现在,他总说藏民好,朴实。
这样又过了几天,分配的事落实好了,大李和蒋汉中被分到了山南师范学校。出发那天,学校是用一辆绿色的解放牌卡车来拉他们的。从拉萨到山南一共190公里,可他们居然从白天一直开到了夜里。他们是中午出发的,那天中午的阳光很暖,大李把车窗摇开,沿途欣赏美景,他时不时能看到一片亮闪闪的铁皮房,那些土坯建成的铁皮房,在阳光下直晃眼。
当汽车在半夜12点驶进一个有大铁门的院子时,大李和蒋汉中早已经在车上会周公了。驾驶员老罗叫醒了他们,说阿旺校长一直在等。
当老罗口中的阿旺校长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大李恍惚中以为自己到了某个部落,正在拜见部落酋长。阿旺校长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留着浓密的络腮胡,穿着西藏的民族服饰。阿旺校长热情地说,老师们辛苦了,我叫我老婆给你们下点面。那是大李到山南吃的第一顿饭,饭的滋味如何,大李早忘了,但大李牢牢记住了那天的酒,酒是茅台酒,七块五一瓶,说是敞开供应。
没多久,学校放假,老师走了,学生也走了,没有课上,大李他们还是在食堂里打饭,食物也还是老样子,羊肉炖萝卜,萝卜炖羊肉。
大李和蒋汉中的宿舍紧挨着,中间隔着一道土坯墙。实在没事的时候,大李开始在宿舍写诗,学校里有一沓演员的画像,画很大,翻过来正好可以当稿纸。起初,大李的字写得规整,为了节省,字也尽量往小了写。许多天后,当大李的字越写越大时,他开始琢磨着去找老沈,他已经打听到老沈现在山南的文联工作。
大李一开始就知道,老沈是跑不出山南的。他们安徽省的援建对口城市是山南。
大李到西藏后发表的第一首诗《一匹红色的骏马》,就是去找老沈的路上写的。漫天飞雪,天上地下一片雪白,在这雪白的天地之间,大李看到了一匹红色的骏马,一下就来了灵感。
大李和蒋汉中找到老沈的时候,住在镇上的老沈正在他的铁皮房子里打家具。面对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两个学弟,老沈竟然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他让他的老婆拿出喷灯,在喷灯上面架上一个铁架子就开始做饭。
当晚,老沈用一桶青稞酒招待他们。蒋汉中说他不喝白酒,老沈便又弄来了几瓶啤酒,天气实在太冷了,他们把啤酒放在电炉上热着,一顿饭,就听电炉上一会儿一个啤酒瓶爆炸的声音,大李说像小时候过年时在老家放的大雷子。
喝到兴头上的时候,大李问老沈,当年为什么进藏?是不是因为诗?
老沈说,哪为什么诗噢,就是临近分配,眼看着好学校都被有关系的人分走了,正走投无路的时候,国家下了支援西藏的文件,所以就报名了。
大李愕然,就这么简单?
老沈笑了,可能还有一层原因。
大李忙问:是什么?
老沈说:文件上说待满八年,可选择返回原籍。我想,用这八年积累点资历,回去说不准就能用上哦。
大李听了,心里忽然有点空。
那个晚上,三个人喝得酩酊大醉,临走的时候,老沈问,你们还缺什么东西?大李就想他们没有汽油了,原本他们从拉萨是带了汽油的,汽油这东西在西藏是必备品,西藏经常停电,停电就得用汽油炉做饭烧水。所以大李说,我们没有汽油了。老沈就让老婆给他们灌了两啤酒瓶汽油。
那时候的山南,整个地区没有一条公路,唯一的公路刚开始修。那天,大雪纷飞,大李和蒋汉中拿着一个手电筒,晕晕乎乎地回学校,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刚离开镇上没多久,两人没注意到施工队挖的那个大坑,齐刷刷掉坑里去了。
等两人反应过来,蒋汉中慌着问大李,汽油瓶怎么样?大李说没事,好好地在怀里睡着呢。那时候真是年轻,喝了那么多酒,又是那样的风雪夜,他们就那样跌跌撞撞地走回了学校。
多年后,一次无意中,大李听到一个小兄弟车里放隔壁老樊唱的“我跌跌撞撞奔向你,你也不能一个人离去”这首歌时,脑海里忽然就闪出了他在西藏的那些经历,其中就包括那次夜行。“世界上有很多的东西,你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能带走的只有自己和自己的脾气,你曾拥有最美的爱情,你听过最美的旋律,触摸过一个人孤独的恐惧,也看到过最美的风景。”大李嘀咕一声,这他妈的不就是为我写的歌吗?小兄弟就笑了,说,老大,这是唱给迷茫的年轻人听的。小兄弟没说出口的话是你都一把年纪了。
紧接着时间不长,到年底了,他们从老沈那里揣回来的汽油坚持不了几天了,但比汽油寿命更短的是他们的食物。快过年的时候,大李跟蒋汉中两个人基本上断顿了。
学校的食堂已经好些天不开火,大李就在床上挺着,挺了三天还是四天,大李自己也记不清楚。挺到第四天的时候。大李的门被推开了,像酋长一样的阿旺校长走了进来。原本大李的门是坏的,插销坏了,大李就搞了把铁锹抵着门,可大李明明没开门,他不知道阿旺校长是怎么进来的。阿旺校长给大李带来了好消息,他说下午四点,学校老师会餐,学校用几百斤柴油到周围的老百姓家里换了好多鸡还有牛肉。
大李一听,激动得浑身来了劲儿,赶快起来洗洗刷刷。那天,大李走路都是飘的。他感觉自己从宿舍到食堂,一路是飘过去的,与他一起飘过去的是蒋汉中。蒋汉中的脸色难看极了,透着死人般的苍白与蜡黄。
这事过去没多久,蒋汉中就因为身体原因申请回了内地。蒋汉中一走,大李就更加孤单了。后来,大李跟老沈聊天,大李说,亲爱的老沈,你体会过饥饿的滋味吧?还有孤独的滋味?是的,你一定都体会过。孤独他妈的是会变成一张犁的。大李说这话的时候,眼泪不听使唤地往下掉。大李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一昂脖子,干了碗里的酒。老沈默然。
蒋汉中走后,大李很是消沉了一阵子。
暑假的一天下午,大李正在午睡,整个校园安静得连风都听不到。大李住的铁皮平房紧挨着土围墙,墙边是一棵柳树,大李搬了一张躺椅在树下睡觉。迷迷糊糊中,大李听到院墙外有人用家乡话问:请问李健老师在哪里啊?
插图:李金舜
大李醒了,睁开眼看到一个小伙子向他走过来,对着大李问:请问你是不是李健老师啊?大李很激动,忙说:我就是,我就是。小伙子似乎更激动,脱口而出:哎呀,学兄啊。大李说:你是谁啊?小伙子说:我叫张永明,比你低一届。今年我们学校只有我一个人申请了入藏。大李直说好。
大李把张永明带进屋,从学校一直聊到西藏,那个开心啊。大李拿出罐头,自己又做了几个菜,两个人从傍晚一直喝到夜深,一共喝了三斤烧酒。夜里,张永明就和大李挤在一张床上。
这样过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张永明跟大李说:学兄啊,我得回去了。大李有点奇怪,说放假了,你一个人,回去干啥?再玩两天。
张永明支支吾吾地像是有话要说。大李说:你有什么话你讲?张永明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大李不解,说你好好的怎么是偷着跑出来的?张永明说,有人非要和我结婚。大李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到拉萨,分到拉萨中学后不久,文联那边有个领导非要给他介绍对象,是个重庆姑娘,已经是西藏第二代了,家里是运输部门的干部,她本人是个会计。他也不好意思拒绝,就先处着。这个重庆姑娘性格活泼也能干,尤其会做菜,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还有酒喝。前阵子,两个人喝了点酒,酒后一冲动,就把她睡了。
大李一听,说:那不好吗?
张永明说:她要结婚,前几天弄了一些木料,在家找人打五斗橱,打床头柜。我一听到那叮叮咣咣的声音,心里就害怕。所以偷跑出来了。
张永明说完,脸憋得通红问大李:现在该怎么办?大李说:那还能怎么办?睡都睡了,又不要你一分钱,还倒贴钱打家具。你还是赶快回去吧,明天回去,回去赶紧结婚去。
张永明走后,大李望着远处的草甸,似乎闻到了空气中酒与荷尔蒙的味道,这味道刺激着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感官,他的心活了过来。
体内的荷尔蒙一旦被激活,人就显得格外精神。他受不了碌碌无为,认为人生一定要干点轰轰烈烈的事才算没有白来世间一回。他从大学时期开始写诗,到了西藏后,天是从没见过的蓝,云是从没见过的白,藏民的生活是从没见过的新鲜,所有这些,一度让他诗意大发。蒋汉中离开时,他的确是消沉了半年光景,但张永明的到来,似乎是给他输入了新鲜的血液。他再一次变得意气风发。
大李将《一匹红色的骏马》寄给了《西藏文艺》,没想到很快被刊发,编辑还亲自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还诚恳地邀请他去杂志社面谈。这些让大李自信心倍增,创作热情持续不断,那段时间,他的作品不断发表在《宁夏文艺》《西藏文艺》《青海湖》等杂志上,短短两年,就在当地积攒了名气。也因此,他结识了很多诗友,隔三岔五地碰个面,办个雅集什么的,说着好听,其实就是聚在一起喝大酒。
除了喝酒,大李闲来无事还爱逛书店,大李逛书店是因为他真的爱书,爱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他曾经连逛43天书店,顺手牵走了45本书。他实在是太爱书了,床上没有半床书,他睡不着觉。
那时的图书管理员也简单,一包烟,一顿酒,处好了关系,你问他要图书馆的钥匙,他也解下来给你。何况,即便没有钥匙,不还有羽绒服吗?大李有一件加厚的鸭鸭牌羽绒服,是他去成都出差的时候买的,这个牌子的羽绒服好,最大的好处是里面有好几个口袋。
那时的大李还没调到老沈所在的电视台,日子相对清闲,过着白天看云,晚上数星星的散淡日子。西藏的天黑得晚,大李偏又醒得早,这无形中,时间就被拉长了,这被无形中拉长的时间,你说他不整点书看,他干什么?
日子慢悠悠地过,找着机会,大李就和诗友们围成一圈,吃着牦牛肉喝着青稞酒,吃吃喝喝吹大牛。也会跟着藏民一起上山挖虫草,捡松茸,时间久了,大李俨然成了半个西藏人。
在山南,节假日或者天气好的时候,大大小小的林卡里都会扎满帐篷,他们在林卡里度假,短则几天,长则十几天,就像现在,冬天选择去三亚度假一样。他们跳锅庄(藏族民间舞蹈)。遇到心仪的姑娘,也总能想办法哄她们隐身到浓密的草丛中。月光下的山南有着她们白天没有的浪漫。
自从大李写出名堂后,桃花运一直处于旺盛阶段,但正儿八经地恋爱只有三次。其中一位恋人是个康巴族姑娘,高高的个子,挺直的鼻梁,蓝天一样深邃的眼睛,在西藏难得见到的白晳皮肤……尤其是歌声,简直是穿透高原的天籁。每次大李听她唱歌,魂都聚不拢,感觉自己变得像烟雾,零零散散飘荡在半空。
他本来是想娶了这位康巴族姑娘,一边写诗,一边让她为自己生儿子,鱼水和谐一辈子的,可是姑娘一夜之间突然魂归雪山。姑娘太善良,天已经黑透,赶着牦牛从草场回来时,遇到群狼全是一个偶然。可是姑娘怎么也舍不得怀里的牛犊,只能用她鲜花一样脆弱的身子护着那个才出生的生命,结果可想而知。
大李为康巴姑娘痛惜了足足大半年。这期间,他的精神一直是恍恍惚惚的。老沈见他这样,便动员他调到电视台来。调动这事,起初阿旺校长是怎么也不肯放行,阿旺校长知道大李的才华。虽然大李时常因为醉酒,在下课铃声快敲响的时候才醉眼朦胧地踏进教室,但这一丝一毫都没影响学生对他的崇拜,他们喜欢跟在大李身后听他说那些能让身子有劲的话。可恍恍惚惚的大李一旦连精神都没了,阿旺校长便不得不放他走了。
新的工作环境的确给大李带来了新鲜的空气,到电视台后没多久,大李就走出了康巴姑娘的阴影,开始了崭新的生活。相对于学校的封闭,电视台的接触面广,在这里,大李的心情进一步得到释放。
那年中秋,大李和朋友在院子里喝酒,房东家的姑娘回来,走到院子里的井台边时,下意识地向大李他们扫了一眼。结果,回到屋里的姑娘惊骇地发现从窗户外跳进来一个人,扑上去就抱住了她。
等院里喝酒的人听到姑娘的呼救声赶到时,姑娘的嘴巴都被啃肿了。
最后,派出所来了人,这事若是经过派出所处理,判刑是一定的,关键工作得丢。藏族房东看着垂头耷脑的大李,心有点软了,又念在姑娘没受到实质性伤害,就决定放过大李,私下了事。
事后,老沈埋怨大李,大李闷着头说:她从井台边走过去的时候,看了我。
老沈说,看你怎么了?
大李说:也不光是因为她看了我,还因为那晚的月亮,对,要怪就怪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
老沈气得差点蹦起来:你他妈的是狼呀。
这事后没多久,大李就遇到了后来的女友,女友是苏州人。要说,他们俩也是有缘,那位苏州姑娘姓梁,叫梁子,二十六七岁,受西藏文联邀请,进藏写生,一路写到了山南。
那天,大李从院子里出来,远远看见一位很有艺术气息的姑娘向他对面的文联宿舍走去,出众的气质瞬间俘获了他。
梁子姑娘临时住在文联提供的宿舍里,除了睡觉,多半时间窝在山南郊区的寺庙里临摹壁画。
可巧,梁子姑娘来山南不久,就赶上一场在林卡里举办的篝火晚会。
那天,电视台、报社以及作协等文化系统来了好些人。梁子还特意借了套藏族服饰,红色的藏服把细皮嫩肉的梁姑娘衬得女人味十足,大李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心仪的姑娘。
酒过三巡,大家跳起了锅庄,微醺的梁子面若桃花,舞步娴熟,更显娇媚。远来是客,围着梁子打转的人自然不少,这让大李莫名其妙地生出了醋意,在他看来,每一个接近梁子的男人都别有用心。尤其是作协的那位马国强同志,整个晚上腻着梁子,就差没宣示主权了。这怎么行?决不能让那小子得逞。这么想着,大李紧盯着梁子以及走近她的每一个男人,拳头在不自觉间攥出了一手心的汗。
在篝火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大李终于忍不住了,他决定行动,他知道抢占先机的重要性。他猛地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说要送给远道而来的姑娘一首诗。诗的大意是姑娘的到来,如向湖心投了一块巨石,在他心中泛起一波波涟漪,激活他全部感官。他赞誉姑娘是天使,是他一直在等的爱人。诗的最后一句是:“雾色沉沉,姑娘,回去点你的灯吧,我会在灯下守护你。”大李念诗时,注意观察梁姑娘的表情,他看到梁子由最初的淡定到后面眼神里闪出的亮晶晶,就逐渐兴奋起来,他觉得有门儿。
那时的西藏,除了牛肉就是羊肉,极少见米面,更别提蔬菜了。大李找朋友从拉萨弄了100斤大米,瞅个机会给梁子扛了过去。这100斤大米是敲门砖,顺顺利利帮大李叩开了梁子的心门。
梁子的五官长得并不算出众,但凑在一起,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韵味。加之浑身上下,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且一身的艺术气息,这气息很对大李的味儿。大李最喜欢看她工作时的状态,看到她在画板上涂涂抹抹,弯腰时沉甸甸下坠的胸部,站立时一手托画板,一手拿画笔时的洒脱样子,以及浑圆的腿,纤细的腰身,平坦的腹部……每次,只要他盯着她看上一小会儿,他的小腹就莫名其妙抽搐,鼻腔也会火辣辣地烧起来。
年轻的生命有碰撞不完的激情,大李和梁子好得如胶似漆。很快,大李就突破了梁子最后一道防线。从那时起,两个人跟个连体婴似的,须臾也不愿再分开。
这着实让老沈他们这帮人狠狠地酸了一把。老沈常用浓重的家乡话说大李:你小子能不能站得像个男人?老沈说这话时,大李的手臂正搭在梁子肩膀上,半个身子的力量都压在梁子的身上。
那时的日子多美啊,天空每天跟溪水洗过似的通透,草甸上密密麻麻开着五颜六色的小野花。他俩常常在高山草甸间喝酒、吟诗、画画,放纵地奔跑,跑累了拥抱、亲吻,欢爱后就躺在厚厚的草甸上谈理想,谈未来,谈儿孙绕膝的晚年,想万里之外的家人。
只有在想家的那一刻,大李的眼中才会泛起淡淡的雾气。
可惜,美好的日子总显得格外短暂,似乎一眨眼的工夫,时间就过去了。梁子的工作即将收尾,要回内地。这苏州与西藏隔着重重山,迢迢水,来回一趟可不比北京到上海这么简单。这大山大河横在两地之间,感觉像是地面到天堂的距离。
大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那段时间,两人经常拌嘴,为一丁点小事甚至一个不耐烦的表情,大李三更半夜摔门出去是常事,但要不了多久,梁子姑娘一定会主动出现。她一出现,有时一句话不用说,大李就乖乖地跟在了她身后。
当然,说得最多的是“走”和“哦”。
最后一次吵架有些凶。起因是梁子没和大李商量,就拍了电报回苏州,告知了家人回去的日期。那天夜里,大李自虐般地站在楼下,已经快到封山的日子了,西藏的夜晚零下十几摄氏度,大李冻得浑身发抖,但就是不进屋。终于等到梁子姑娘出来找他,看着寒风中发抖的大李,梁子姑娘又心疼又生气,冲着他喊了一个长句:快跟我回去,杵那儿跟个电线杆似的,干嘛啊?
那天晚上,上半夜两个人谁也不理谁,后半夜,大李忽然就狂躁起来,他一个翻身就压到了梁子姑娘的身上,梁子开始还没反应,后来疯狂地配合大李,天快亮的时候,两个人哭着搂在一起睡着了。
临别时,梁子再三叮嘱大李一定要想办法调回内地。
红头文件是上周下发到山南的。当文件的复印件传到大李手上时,大李感到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地向心脏的位置捶了捶,终于等到了这纸文件啊,当初说好的八年,怎么就能给忘了呢?这可叫他一番好等。他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想到梁子。两人已经快两年没见了,开始时,书信还频繁联系,最近半年,大李明显觉察出梁子的若即若离。
大李想梁子,身心都想。潜意识里,他很害怕失去梁子。这段时间,大李变了个人似的,看见美女竟然开始绕着走。
现在好了,在这份迟来的红头文件里,他看见了曙光。
大李兴奋地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梁子,梁子姑娘流露出一种“死灰复燃”般的热情,连声催促他:赶紧想办法往苏州调。
大李拼命点头应允,内心激动不已,他终于再次感受到梁子的激情。
在这片土地上待了十几年,一直待到大龄未婚,大李早已成为这里的一分子。四千多个日日夜夜,这里留下了他太多的足迹,太多的诗。他的诗歌,他的文学梦想,他新建立的人脉资源统统都在这里。真让他离开,有一种钝刀割肉般的疼痛与窒息。
一时间,他陷入两难境地。
就在昨天,热心的藏族朋友阿布找到大李,阿布告诉他说:嘿,你不要纠结了,我带你去拉姆拉措,圣湖会告诉你答案的。
圣湖会不会告诉他答案,大李并不知道,但闷了这许多天,他的确需要出去透透气。
大李跟阿布一人一骑朝圣去了。
圣湖在半山腰。健壮的阿布常年转山,去圣湖如履平地,瘦高个儿大长腿的浪漫诗人大李一向是躺着有劲儿,站着无力,尤其是这一年多的颓废,让他两腿发软,迈不开脚步,甚至一度想放弃。
阿布非常执着,他提溜着大李,硬往上拽。最后那百十米路,大李几乎是被阿布拖上去的。
当大李筋疲力尽地趴在圣湖岸边喘息时,眼前火花四溅,也是在那一次,大李知道真有眼冒金星这一说。
阿布告诉大李,你要盯着圣湖,不能分心,你要的答案就在这里。
大李听了,死死盯着湖面,眼睛都不眨一下,盯了许久,什么也没看见,眼泪倒是给瞪出来了。大李用食指抹了一把流下来的泪,准备放弃了,正在他心念动摇的一瞬间,大李忽然看见,清澈的湖面现出了一根扁担,扁担两头各挂着一个包裹。
天空蔚蓝,蓝天白云倒映在湖面上。蓝天白云的缝隙间,大李清清楚楚看到这一副行李担。
大李幡然醒悟,这是让我回内地啊。是啊,父母都老了,年少思飞,年长思归,是该回去了。何况,梁子还在苦苦等着他呢,这不是他最近一年多最大的心愿吗?怎么梦想实现的当儿,自己还打起退堂鼓了?
当年他决定来西藏,父亲带着不爱出远门的母亲特意从水路赶到学校相劝,但看到学校锣鼓喧天的架势,老两口明白,儿子这是箭在弦上了。
大李的父亲是个乡镇会计,母亲是小学里的数学老师,偏偏大李对数字不感冒,却对诗词歌赋流露出了极大的兴趣,家里家外的墙上写满了灵光一闪时作出的“诗句”和“格言”。大李立志要当伟大的诗人或海明威似的大作家。
这估计跟大李结交的几位“忘年交”有关。大李老家的那条街很是“神奇”,有好些老知识分子。比如说,街角卖肉的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编剧,卖竹筐的是北大中文系的教授,还有个做木匠的,竟然是著名的诗人。
大李爱往他们那儿跑,觉得他们不一样。大李喜欢他们身上那股子与众不同的味道。大李知道,他们身上的那种味道与书有关。自此,大李就爱上了书,也就有了后来无数次的“偷书”。
那天,父母是含着眼泪离开学校的。大李送他们上船返家,渡河的人实在太多,母亲的鞋后跟被踩掉了,连弯腰拔上的空隙都没有。几年前,父亲送他来大学报到,也是这样的渡轮,也是人潮涌动,人与鸡鸭、菜筐挤在一起,匆忙中,父亲被挤掉了一只鞋。父亲是穿着一只鞋返家的。
念及此,大李的眼眶红了,转而自责,肯定是要回去的,这有什么好犹豫的,竟然还左右为难,没有为难,一点难都不该有才对。如此想着,人就变得格外轻松起来,像是卸下了千斤的重担。大李麻利地站了起来,转身就往山下走。
阿布并不说话,起身默默跟在了大李身后。
大李开始准备。他考虑好往苏州调,苏州离家近,到了苏州就相当于回家了。在西藏搞了这么多年文字工作,回去后肯定还是要从文。因此,他兴致勃勃地把以前发表的作品整理装订起来。
他想,有了这些作品,人事部门安排起工作也有个参照。
老沈听大李说完,重重地叹了口气:兄弟啊,你运气好啊,至少你还有选择的机会,我是回不去喽。
老沈早已经在西藏娶妻生子,关系网在西藏扎得盘根错节。
大李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老沈,良久,走过去重重拍了拍老沈的肩膀。
大李调动的过程没有想象中的顺利,他申请回内地,档案自然是第一时间转回他的家乡,大李想也行,曲线救国嘛,先回去,再想办法从家乡转到梁子所在的苏州。
想归想,真行动起来,费了大李老鼻子的劲儿。大李把十来年没联系的同学都扒拉出来,挨个找关系托门路。当然,这是后话。
大李调回家乡的时候,还别说,那些诗稿真起了作用,家乡管人事的领导看了大李的诗,看到“雾色沉沉,姑娘,回去点你的灯吧”,这个“灯”字提醒了这位领导,他一想,正好,路灯管理所正缺人呢。就这样,大李被分配到了路灯管理所。
大李接到人事部门电话的时候,正在苏州美滋滋地和梁子看结婚用品,听完电话,嘴巴张了好半天才合上。这个安排太出乎他的意料,他觉得这种概率简直比偶然还要偶然。
大李的家乡是座江边小城,路灯管理所的每个人承包一片或一段。分到大李手上的是17根电线杆。大李的工作是每天爬这17根电线杆,检查线路,排除隐患。
很多天后,老沈传呼大李时,大李正在电线杆上检修,风呼呼吹,曾经引以为傲的“三七”开发型,被风吹成了萝卜缨子状。
下了电线杆,大李给老沈回电话。
老沈问:兄弟啊,安排到哪了?
大李说:路灯管理所。
啥?
他娘的,路灯管理所。
老沈沉默半晌,说了句:这不操蛋嘛!
老沈挂了电话,百思不得其解,意气风发的大李,浑身诗情画意的大李,作品是和当代最著名的诗人共享同一个版面的啊,怎么就去爬了电线杆了?
这边,和老沈通过电话后,大李也有深深的挫败感,他当即就给省里的同学挂了电话,问调动的情况。同学说:这事急不得,编制都是有数的,你往苏州调是跨省,得等苏州那边正好也有人要往这边调才行。大李只好千拜托万嘱咐。挂了电话,大李又给梁子打电话,现在通话,梁姑娘第一句必问:调动的事怎么样了?大李照旧会说:快了,快了。
可大李心里也有数,人往高处走,苏州比自己的小城可大多了,哪会有人主动从发达的地方往落后的地方来的?这么想着,大李心里烦躁得跟猫挠似的。
没想到,大李运气好,他刚跟梁子说了快了,结果还真是快了,和同学通话后没一个月。这天,大李刚检修完电路,从电线杆上下来,下到一半位置,就有人在下面喊他,嚷嚷着:你要请喝酒啦。待大李反应过来后,跑到电话亭就给同学打了电话,同学说:你小子有福啊,苏州那边正好有位女同志想往家乡调动。
大李那个高兴啊,给梁子打电话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英雄。
三个月后,大李和梁子顺利结了婚。开头那段时间,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非要说点遗憾,那多少还是有的。这还得从大李的工作说起,大李本来想借着这次调动,进入文宣系统,能进报社电视台也行,至少自己正儿八经的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是个文化人,文化人还是干点文化人该干的事。但外地调动工作,没有特别过硬的关系,还真差了些味道,大李跳出了路灯管理所,被安排进苏州一所职业学校。但不管怎么说,总比路灯所要强吧。大李虽有遗憾,也勉强接受了。
梁子当了文学艺术院副院长,画也越来越吃香,在外面应酬着,里里外外很有面子,拍马屁的也渐渐多了起来。一次饭桌上,一个企业老总说,梁子老师才貌俱佳,老公定是非富即贵。这让梁子心中很有失落感。偏偏那天晚上,大李和一帮不着调的所谓诗人朋友在家喝得烂醉如泥,这让梁子大为光火,争执中,梁子一巴掌向大李挥了过去。
事实上,大李自从调回内地后,已经很久没有写过一首像样的诗了,除了那篇《中国,我的汗腺丢了》。当时不是有个著名的诗人梁小冰写了一首《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吗?大李的这首与梁小冰的那首是姐妹篇。
大李在西藏待了十多年,汗腺退化了。用进废退,人体的很多器官都是这样。大李就曾在西藏的一个山洞里,看到过一种鱼,那种鱼在山洞里有几亿年了,因为长期面对的是无光的世界,鱼的眼睛是瞎的,叫盲鱼。
当天凌晨,一夜未睡的大李忽然想给老沈写信,信还是用毛笔写的。大李刚回家乡的时候,也曾经给老沈写过一封信,大李告诉老沈,日子过得辛苦,每天要爬17根电线杆。累得很。但最累的是心,他感觉到梁子忽冷忽热,还经常对他出言不逊。
只不过还没等老沈接到那封信,老沈的传呼电话就先到了,因此,许多天后,当老沈接到大李那封信的时候,新闻已经变成了旧闻。
大李写的这第二封信上说,就在写信的前一天晚上,梁子打了他,他们已经决定离婚。信上,大李还说,梁子虚伪得很,竟然还哭了,让他觉得像演戏。
信寄出去没两天,大李和梁子无比顺利地办了离婚手续。没有孩子的婚姻,离婚似乎简单多了。大李什么也没要,东西都留给了梁子,本来结婚的时候,大头也都是梁子出的。
离了婚的大李,忽然就在苏州找不着归属感了,他每天进出那所职业学校,心里多少有点抗拒。
要说人走背运,那真是诸事不顺,想避都难。大李虽说学的是中文,但当年在学校时,学校号召学生多参加学习小语种,他听一位同学说日语好学,即便不会,光对着句子里的汉字,连蒙带猜也能懂个八九不离十的,至少知道个大概意思。大李懒,图省事,就报了日语,没想到还真就让他混到了证书。
偏巧那阵子,不知因为什么事,他们学校收到区里的一份文件,说是让学校推荐一名懂日语的老师,到日本工作。因为大李平时性格太张扬,学校领导虽然看过他档案,知道他会日语,有证书,但还是把这份文件给压住了。并且直接回复说学校没有此类专业人才。
区里只好把这份文件又下发到另一所学校。另一所学校原本是真没有这类专业人才,但那个学校的做法让后来知道真相的大李气得眼青。
那所学校推荐了一个年轻助教,并要求这个年轻助教在半年内一定要学会日语,学校为此还给他专门放了假,让他专职学习,同时给他提高了待遇,晋升了职位。半年后,这名年轻的助教被学校包装一新,带着满身荣光顺利去了日本。
被蒙在鼓里大半年的大李,还没从离婚的阴影里走出来。一次酒桌上,他从区里具体办事的人那里听到这事儿,那人酒喝多了,红着脖子瞪着眼埋怨大李:我是知道李哥学过日语的,我就给我们领导推荐了你,领导给我面子,直接把文发到了你们学校,没想到还被你们学校拒绝了。李哥你说,领导的脸上能好看吗?你说我这是丢了多大的面子?
大李一听说有这事,当时就气得两手发抖,心像是被挖走了一块似的,他知道这个能改变他命运的机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身边悄悄溜走了,连一点响动都没给他留下。
他愤怒得一夜没睡。
第二天,大李早早来到学校,直冲校长办公室讨说法。三言两语,话就谈崩了。大李脱口而出:这课我不教了,我请假。
校长:我准不了假。
大李说,那我辞职。
校长说:可以,那你说过的话不能反悔,要经过公证。
愤怒中的大李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一个坑,或者说,他知道这是一个坑,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竟然答应了。
辞职后的大李彻彻底底一无所有了,包括那些在西藏坚守的岁月,也一笔给抹去了。他失业了,没有编制没有工龄,可以说,他放弃了赖以生存的一切。
等大李清醒过来的时候,悔得恨不得杀人,那段日子大李满脑子都在想着怎么把校长无声无息地做了。
人是杀不得的,大李终究还是认了命。借酒浇愁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前途迷茫,不知何去何从。家乡是不能回的,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呢?
就在大李一片迷茫的时候,他意外地接到了学弟张永明的电话。原来,老沈去拉萨开宣传口会议的时候,巧遇了张永明,老沈把大李的近况告诉了张永明,已经是西藏地区宣传部副部长的张永明便拨通了这个电话。
那天晚上,大李又是喝得烂醉,接到电话后寒暄了半天,直到挂断电话后才反应过来。第二天,清醒后的大李给张永明回拨了电话,也就是那一次,张永明将大李推荐给了海南的一家诗刊杂志社当编辑。
当时,张永明是这么问大李的:你想好去哪里做什么吗?
大李说:我想写诗编诗,离苏州越远越好。
张永明又问:那你想没想过回西藏?
大李犹豫了好一会儿,说:还是算了,我现在已经没有了编制,也不想再重复过往的生活,还是往南方去吧,我想那里的环境会自由些。
就这样,大李到了海南。两年后,海南当地一个写诗的姑娘爱上了大李。写诗的姑娘有激情,表白也直接,她认准了大李,便摆出了非大李不嫁的坚定姿态。这姿态打动了大李,也降服了大李,漂泊太久的大李已经是奔五的人了,如今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死乞白赖”地对自己好,自己就是块石头,也被这姑娘丰腴的屁股坐热了。
大李和姑娘结了婚,姑娘是个能干的主,婚房婚礼一应事务全自己包揽了,她对大李说,她会对他好一辈子,唯一的要求就是大李不能在外面花天酒地。大李同意了。
婚后没多久,姑娘顺利怀孕产子,生下个大胖小子。大李觉得生活开始向他露出美好的一面了。
等孩子上小学的时候,大李手里已经存了个小几百万,两口子计划着换处大点的房子。大李用了十余年时间把曾经因为冲动带来的负面影响一点点甩开,没有编制怎么了?没有工龄怎么了?现在自己吃穿不愁,买的保险足够保障退休生活,算起来,退休后每月领到手的钱比有编制的还高。
大李终于扬眉吐气,他打内心感激妻子,这些都是妻子精心打理出来的,妻子圆脸微胖,一看就是个旺夫相。
他还是常常打电话给老沈,老沈也退休了,带着同样退休的妻子回到了家乡。
家中父母年事已高,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加上老沈的女儿前几年考回了省城的大学,顺利毕业在省城找了工作,这样也就算是完成了归来的迁徙。
这步棋老沈走了整整三十年。
看着大李一点点走过困境,走出曾经的阴影,并且渐渐有了出人头地之感,老沈真心为大李高兴。回想那段日子,大李的经历在学校与熟人间被当成反面教材,一遍遍颠来倒去地拿出来教育人,作为大李的朋友,老沈觉得面上无光。
再后来,大李给老沈的电话越来越少,最近几年更是跟断了联系似的。老沈知道他过得好,加之自己后来到朋友公司帮忙,家里添了小外孙女,公事私事都忙,时日久了,也就渐渐淡忘了联系大李这件事。
前两年,老沈参加了一个同学聚会,席间,有人提起大李,说大李被一个女同学骗去了几百万。算起来,这女同学还是老沈他们的学妹。前几年E租宝盛行,女同学也想带着身边人发家致富,便给大李去了个电话,大李二话没说,也没问具体干什么用,一听说有高利回报,便瞒着妻子,一股脑儿地把款全转给了女同学。等过了还款期,大李左右等不来女同学,给女同学打电话,发现女同学的电话已经停机了。惊慌失措的大李这才反应过来,忙跟老同学们一一联系,拜托同学们务必要找到这位女同学。
最后,还真是给找到了,但女同学告诉他,当年说好的是投资,不是借款,现在的结果就是投资失败,她也没办法。
一桌人都在议论大李,说着大李的各种糗事。
老沈不知道是怎么吃完那顿饭的,老沈满脑子想的都是大李这回真要完蛋了,老婆再好也得翻脸。
回家路上,老沈给大李打电话,三言两语后直接切入主题:你睡她了?
大李说:没有。
老沈说:那你是喜欢她?
大李说:丑得跟歪瓜一样,我喜欢她干什么?
老沈说: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什么都没有,你就把钱给她了?
大李犹豫了好一会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她说在学校那会儿,她暗恋了我好几年。
老沈一时半会儿脑筋没转过来,这边还没等老沈反应过来,大李竟然笑了,大李说:你也别骂我了,这事已经翻篇儿了。
老沈说:这怎么说的?钱要回来了?
大李说:钱倒是没要回来,但给置换了海南一套三居室的海景房,七七八八的,加上房价这两年上涨,这事就算是结了。
老沈松了口气:你找律师打官司了?
大李说:没打官司,是梁子找的人。
老沈说:谁?
大李加重语气:梁子!
老沈起初没反应过来梁子是谁,想了半天,嘴巴慢慢就张大了。
当天晚上,老沈坐在书房里回想大李,在子夜钟声敲响之即,老沈写下了这首《风在种子里》:
风吹来种子
种子播撒大地
那么风呢
风在种子里
这是谁的黄昏
夏日夕阳的波漪
从原野弥漫了我的心
这是谁的黄昏
这时,如果你从阳光的背面走来
这时,如果回忆叠现
所有幸福和不幸的倒影
也足够温暖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