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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雁听过我的歌

2022-02-18胡述玺

躬耕 2022年1期
关键词:大雁棉花

胡述玺

初中二年级那年我下学了,感觉如一只孤单的大雁,一路长鸣,再也不能飞进青青校园与自己挚爱的雁群一起飞越山川,飞进梦中的大学校园了。

那一年大哥分家另过了,大姐于前一年春节出嫁了,二姐、我及小妹都在上学,父亲在我们就读的乡中任教。大哥们一家三口分家搬出以后,整个农家小院只剩下孤苦伶仃的母亲一人了,那年夏天母亲又得了冠心病,虽然医治及时保住了性命,但身边离不开人,何况地里的农活也需要人手。

那年暑假,母亲总是今天对我说:“你看,你小雨哥和小恩哥,整天帮着你叔割草喂牛,啥活儿都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明天又对我说:“你看,小庆和小生也早不上学了,每年麦天割麦顶上个壮劳力,俩人还学会了扬场呢!”刚开始我不接腔,说得回数多了我知道我这学是上不成了,就对她说:“妈!别说了,我也不上了,我今年秋天就帮你收秋!”母亲听了很高兴地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上学了,任何时候可别埋怨说是我不让你上学了。其实不上学也好,干啥吃不来饭!”我不再听母亲唠叨,一个人钻进屋里趴在自己的小床上流眼泪,心里是满怀的委屈和怨恨!唉!谁叫我眼睛不好呢!我心中暗暗怨恨自己的眼睛不争气。

其实父母叫我下学回乡务农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一岁多的时候我害过一场大病,连续高烧不退,眼睛烧坏了,视力很差,离很近的距离才能看清楚一个人的五官相貌。由于体弱多病,视力不好,我八岁才上小学一年级。老师知道我的情况,把我安排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即便是这样,每逢阴雨天气天色阴暗一点儿我都看不见黑板上的字迹,老师允许我跑到黑板前面的讲桌前抄题。小学在磕磕碰碰中毕业了,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我们乡的第一初级中学。

初中不比小学,有七门课程,这对于我这个坐在第一排看黑板都吃力的学生来说是一次挑战。但我不怕,我有上课记笔记的习惯,我边听边记,老师讲的重要知识点,都被我记了下来,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那时我有一个梦想,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可是随着辍学的降临,我成了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梦中的象牙塔再也与我无缘握手相遇了。

1988年的9月1号开学了,在农田里背着喷雾器给棉田打农药的我,看到我们村的同学背着书包从我面前走过,我的心里空荡荡的,失落的感觉使我无法抬头面对他们,只有在他们走远之后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出神。在求学的道路上,我离开了雁阵,成了一只孤雁。

以后的日子,繁忙而又枯躁,我每天奔忙在家与地之间。豫西南秋季的田野,是一幅美丽的乡村画卷,棉花白了,高粱红了,绿豆荚黑了,黄豆黄了,苞谷棒子长出了黑胡须。可在这幅画卷中劳作的农民们,谁也无心欣赏。人们一到了秋天,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两个人使。地里的芝麻要割,割晚了芝麻角张嘴了芝麻籽儿就全落地里了。刚割了芝麻拉到场里垛起来,绿豆荚又黑了一大片,急忙挎着筐子摘绿豆,绿豆摘够一遍,该割黄豆了,黄豆是大籽儿庄稼,割晚了黄豆籽儿炸到地里损失可就大了。割完了黄豆摊到场里让烈日暴晒着,苞谷又该掰了。棉花是当时重要的经济作物,每天地里都开得白腾腾的,得赶紧摘回去以免雨淋。晚上还要坐半夜择棉花,得把当天摘的棉花择完,第二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扛出用高粱秆做的空箔,把头天晚上择好的棉花摊在箔上晾晒。再把几箔没晒干的棉花也扛到晒棉花的支架上摊开晾晒,一箔晒两三天才干,晒干了就收到屋里垛在床上,等攒够了数量后就用化肥口袋做的大棉花包装起来,一般一包能装百十斤棉花,包好了就随着村里进城卖棉花的手扶拖拉机到棉花库去卖棉花。种棉花是一个烦琐的活儿,秋天不仅每天要摘、择棉花,每隔一星期还要给棉花打农药。等掰了苞谷砍了苞谷杆以后,又该媷花柴了,开始时人们使的是媷花柴钩,非常费力,后来人们发明了媷花柴的撬杠,利用杠杆儿原理一棵棉花就被媷了出来。收了秋又得腾茬子整地种麦子了……

星期天了父亲、二姐及小妹都回来帮着我干,有时候大姐和姐夫也会回来帮我干活,更多的时候是我一个人在地里忙碌,母亲因为身体不好,只能在家里干一些活儿。那时我深切体会到了庄稼人真的太难了,一粥一饭真的来之不易呀!就这样在紧张忙碌中,在出力流汗中,我忘掉了我的学业我的理想,那一刻,我是一个真正的庄稼人,我的身心已融入了庄稼活儿里边,我是其中的一分子。

收罢秋种上麦,场光地净的时候,大雁一拨一拨地往南飞去了,坐在乡间田野的河堤上,听着那一声声嘎嘎的雁鸣,我的心里又泛起了層层涟漪,邻村的大喇叭里正在播放着流行歌曲。我的心中思绪万千,黄土地,家乡,我真的要在这个小村庄里生活一辈子吗?

八十年代中后期,电视机还没有在乡村普及,收音机几乎每家都有,我最大的乐趣便是收听每天的评书连播和小说联播节目了。其中路遥的《人生》刚刚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我每天都按时收听,一天不隔。我感觉我连高加林都不如,人家高加林还高中毕业呢,我连初中都没上完。高加林四肢健全、健康潇洒,而我的眼睛有毛病连个正常人都不是。高加林还有个刘巧珍爱着,我却连个说知心话的朋友都没有。越想越伤心郁闷,越想越悲观失望。

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北边靠后墙的位置是粮食囤子,里面全是小麦,东面山墙根垛着还没卖的棉花,西山墙边就是我的床铺,南边是木格子小窗,小窗的下面是一张被学校淘汰下来的课桌,这张课桌就成了我的书桌,窗台上整齐地码着我上学时的书本和一些我从父亲屋里翻来的文学书籍。我从小就喜欢读书,上小学三年级时就囫囵吞枣地读了家里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父亲的许多藏书都被我读了一遍,每当父亲看到我把书本贴在脸上读时,总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走开了。我小时候攒钱买了很多小人书,也和同学们交换着看。由于读书多,记性好,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我写的作文都是被老师拿在课堂上念的范文。我也想长大了如果能当一名作家该有多好啊!如今,求学梦已经断了,作家梦在我心中生根发芽,悄悄地生长。我希望通过写作,能出人头地,改变命运。每晚在木格子小窗下面,我总是趴在昏黄的电灯泡下,聚精会神地坚持着文学创作,梦想着我的文字印在书上,点燃我青春的梦想。

文学与农活,痛并快乐着。1989年的四月初八小满会上,我和母亲一块儿上街花了515元买了一头怀着牛犊的母牛,从此我的生活中又多了一项割草放牛的任务。那时乡村里还没有使用除草剂,乡村孩子往往都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扛着一大箩头青草牵着老牛回家。有一首歌曾经唱道:“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给我做伴。”乡村放牛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三五个好伙伴牵着老牛,走在家乡的河堤上,头顶一顶荷叶帽,边走边玩边唱。有时邻村的三五个女孩会牵着牛从远处走来,边走边向我们这边张望,有调皮的伙伴会大声吼上几句:“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噢哦!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我是不会跟着他们鬼哭狼嚎似的大唱的。我只喜欢吹口哨,我经常吹的是《十五的月亮》《少年壮志不言愁》《信天游》。其中《信天游》中有几句歌词我特别喜欢:“大雁听过我的歌,小河亲过我的脸……”

吹口哨的时候,我一个人边放牛边吹,各种歌曲我都会吹,我不喜欢凑伙儿,如一只不合群的孤雁,边吹歌曲边想心事,天上有白云飘过,头顶有鸟儿飞过,农村田野里的景色是迷人的,我完全触入这景色里,自我陶醉,一首接着一首吹,吹得如醉如痴,忘记了烦恼和忧伤,完全沉浸在歌曲中。

我没有想到,我的口哨会引起一位邻村女孩的注意,更没有想到我们两人之间会有一段儿女情缘。那一年的四月初八小满会上,我买了一根竹筢子匆匆往家赶,身后忽然有人喊我,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榜叔,他紧走几步追上我说,邻村有一位女孩看上我了,想跟我处对象,问我同意不同意。我暗自吃了一惊,谁会看上我呢?我身材不高,其貌不扬,眼睛视力又不好,关键的是我去年九月份才过完18岁生日,我还根本没考虑过这方面的事。就对老榜叔说,我年龄还不大,根本没有考虑过结婚的事儿,老榜叔说∶“十八九岁,该到订婚的年龄了,现在说住,二十岁结婚,二十多岁有小孩,在咱农村很正常,过了二十岁订不下亲,岁数就过墙了,往后就不好找了。我先给你通个气儿,再找你妈商量。”

五一前夕,我和那位叫雁儿的女孩在我们家东厢房见了面儿,女孩身材不高,齐耳短发,皮肤白净红润,圆圆的苹果脸儿带着孩子气。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太小了,像个孩子,根本没有一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感觉。我问她:“你多大了?”她问答我说:“十七了,虚岁十八了。”我笑了一下问她:“你们家里几口人,都有谁?”她叹了一口气说:“俺妈早死了,就俺爹俺俩,初中没毕业就下学帮俺爹干活了。”说完她又说∶“俺在河堤上放牛见过你,你吹的口哨可好听了,你会吹恁多歌曲,跟谁学的?真好听!”我的心中一动,一个苦命的孩子,没有了亲妈,初中没毕业就下学务农了,一个孤单的女孩子,看来还不如我呢。我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就对她说:“你小小年纪咋不上学呢?将来要在这农村扒一辈子土坷垃了!”她疑惑地说:“农村咋啦?干什么不都是为了吃饭,咱农村这么多人不都过得挺好的吗?”唉!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看她小小年纪咋会说话和我妈一个口气,真是……这时媒人和她的叔婶们进来了,我们中止了谈话,雁儿也低着头跟着他们走了出去。

事后媒人榜叔过来说雁儿家没意见,俺妈自然也没意见,在她看来,自己儿子眼睛视力那么差,有女孩不嫌弃能看上就不错了。何况雁儿这女孩也长得不错,我那时的心根本不在家里,大有一种“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激情,所以就说雁儿看起来太小,不像个大人给拒绝了。我的拒绝出乎母亲的意料,也出乎媒人榜叔的意料,更出乎雁儿和我们全村人的意料。有些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就他还不愿意人家!是啊!就我这接近瞎子的视力还不愿意雁儿,真是自己不认识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后来我听榜叔说雁儿回去大哭了一场,榜叔连着跟她说了几个我们村的小伙子,雁儿连见都不见。我的心中也有一丝隐隐的愧疚,唉!善良的雁儿,志不同道不合,怎能结为夫妻呢!我默默祝愿雁儿能找个好丈夫、好婆家。

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我依然整天忙碌在黄土地上。过了春节,一大早我背上锄一垄一垄地去锄麦地里的各种杂草,中午的时候我把锄掉的草抖落掉泥土装满筐子扛回家喂猪喂牛喂鸡子。下午接着锄,锄累了坐在地头吹上一阵口哨歌曲然后继续重复着劳动。暖阳照着我年轻的身姿,汗水流过我滚烫的胸膛,微风吹过我青春的脸庞。我与自然交流畅谈,与土地相依为伴,我也会冲着夕阳大声歌唱:大雁听过我的歌,小河亲过我的脸,山丹丹花开花又落,一年又一年。大地留下我的梦,今天又带走我的情,天上星星一点点,思念到永远……

天黑了,我披着一身夕阳的余晖,扛着一大箩头青草回家。清明前去种棉。时令进入农历二月,我拎着铁锨耙子去麦棉套地里挖棉花池,我脱了个单布衫赤巴脚在春风里挥汗如雨,担着挑子下河挑水泡棉花池,撒肥和泥平池这一板活做完就晌午了。下午拉着竹竿弓子、塑料布、温水泡涨的棉籽和画格器来到平整好的棉池里画格子、丢棉籽、覆碎土、扎弓子、搭塑料布、砌沿儿封实塑料布。一个棉花池也就成功了,天也就黑了。育好的棉花池几天都出芽了,经过几次通风透气棉花苗长出四片叶子之后就可以移栽到麦棉套地里了,栽棉花不是一个人的活儿,大姐和姐夫回来帮着我栽种,星期天父亲领着二姐和小妹也帮我栽种,我的主要任务是挑水浇窑儿,一晌挑百十担水,右肩疼了换左肩,刚开始挑水时两个肩膀疼得受不了,人受憋屈武艺高,挑得多了也就不疼了。我穿个单布衫儿敞着怀,头上戴个烂草帽,脸上的汗水和泥水混合在一起也顾不上洗一下,此时的我早已褪去了书生本色,已成了一个标准的庄稼汉子。

夏天起五更趁着月色割麦。那时候乡村学校是放麦假的,父亲提前把镰刀磨好,像是一只领头的雁走在最前面割麦,我们一群小雁紧跟在父亲身后,累得腰酸腿疼也不敢歇一下。起五更割麦少受烈日暴晒之苦,麦芒子也少扎胳膊,所以很出活兒,割到吃早饭的时候一块地能割掉一大半,吃过早饭再一鼓作气能把这块地割完,然后装车往场里拉麦。

三夏生产抢收抢种,十几道工序,碾一场麦下来,全家上阵,累得动都不想动。还得抽空种红薯,点苞谷耩黄豆等秋庄稼。三夏生产就好像是在打仗,上了战场争分夺秒、连续作战、勇往直前,一个环节跟不上,步步跟不上。这个时段,农人们与烈日对抗,和时间赛跑,与节令齐飞。

一年之中只有种罢麦,把苞谷秆、芝麻秆、黄豆秆、棉花秆垛成柴火垛,一年的农活才算结束。

农活结束以后,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开始了。劳动的间歇,一排大雁从我头顶掠过,传来一阵阵的雁鸣,八月初一雁门开,鸿雁南飞带霜来。陆游曾有诗云:雨霁鸡栖早,风高雁阵斜。大雁秋冬南迁,不也是为了生活吗?大雁有仁心,有情义,始终如一,伴侣逝去,不再新配。雁在飞行过程中以年轻力壮者为领头雁,以年老或年幼体弱者排在雁阵后边或中间,以强力助弱者共同飞行,当落下休息觅食时有雁放哨观察周围情况,一有危险情况立刻鸣叫传讯起飞。生活在家乡黄土地上的父老乡亲,他们以村庄为载体群居而生活,一家有个红白喜事,左邻右舍乃至全村都会出来伸手相帮,起房盖屋甚至垒个院墙,都要抽空过来搭把手。一个村庄,就是一个雁群,一个大的雁阵,祖祖辈辈的乡亲们,遵循着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生活原则,风雨同舟地生活了数百载,上千年。而我就是这雁阵中的一员。在这个大雁群里,我从一个文弱少年,锻炼成了一个有强健体魄的乡村青年。

一年四季的阳光不仅晒黑了我的脸,也晒干了我一颗阴暗潮湿的心。黄土地不仅磨破了我脚下的鞋子,也磨平了我年少轻狂的傲气。八年的乡下农村生活,不仅磨砺了我一双只能握笔的双手,更磨砺出了我重新面对人生的自信和勇气。当1995年我离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时,正是大雁南飞的季节,回望这片小乡村,每一寸土地上,都曾经留下过我匆忙的足迹,我似乎看到那位叫雁儿的女孩,正站在我们共同放牛的河堤上,默默地送我远行。远方飘来一首歌:大雁听过我的歌,小河亲过我的脸……

责任编辑  郝芳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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