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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

2022-02-18张宗子

台港文学选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吐鲁番麝香玫瑰

张宗子

汪曾祺写过一篇谈葡萄的文章,前半部分谈葡萄的来历,后半部分写葡萄月令。他在各种葡萄中,似对玫瑰香情有独钟。我读到此处,心有戚戚,因为玫瑰香是我在北京那五年,吃得最多,也最喜欢的葡萄。汪文广引诸书有关葡萄的记载,也提到曹丕那封著名的谈葡萄的书信。曹丕形容葡萄“脆而不酸”,“味长汁多”,汪先生对“脆”字颇觉惊讶:“他吃的葡萄是‘脆’的,这是什么葡萄?”

玫瑰香皮厚而绵软,肉质温柔,双齿轻合之间,一股甘美的浆液溢满口舌。余韵未杳,跫音犹在,使人忍不住长舒一口气,仿佛生活都在那一刹那间升华了,重浊化为清澈,险隘铺成通途,更妙的是它独特的香味,与紫色配合,给人敦煌壁画和唐诗中的西域之感。玫瑰香正如它被比作的玫瑰,与“脆”無关。玫瑰花萼的质地隐然如细绸,包括表面的微皱,兰花倒是带些玉一般的亮脆。但“脆”的葡萄是有的。纽约市上所见,很多葡萄来自南美,特别是智利。有一种长圆形的绿葡萄,不分季节,永远笑眯眯地卧在超市门外的宽蓬下,就爽脆而甜。然而这甜浑浑噩噩,不像自然之物,浑如人工的看似精巧而实际拙劣的仿品,无一丝灵感荡漾,让你觉得面对的是一个敲破脑袋也不开窍的学生。从这样有限的经验看,葡萄不应当脆,假如脆,要么青涩未熟,要么不是好品种。

《酉阳杂俎》形容葡萄,“成熟之时,子实逼侧,星编珠聚”。葡萄果实的密集,最具特点。一串葡萄,果实挤得密不透风,想单独摘下一粒都不容易。由于挤,葡萄的顶端浑圆饱满,尾部却被挤压成扁尖的形状。拿在手里,沉如良玉,复又鼓满如风。我想古人有关葡萄的文字中,肯定有精妙的描写。书先不查,循此思路,自我考虑,看能否找出一种恰当的形容方法。“齿如编贝”,“累累如贯珠”,这样的例句都想到了,凑出好几种词语搭配,均不能如意。摇头一笑,翻开书,看见“星编珠聚”四个字,长嘘一口气,放手仰卧床上。虽然不过一寻常比喻,想超过这几个字,居然不能。

曹丕的信中,开头说葡萄是“中国珍果”,这里的中国指中原地区。结尾说到葡萄甘甜,连橘子也不能比,因为橘子虽多汁而酸,“即远方之果,宁有匹者乎?”两处的用辞和语气,都给人葡萄乃是中原习有之水果的感觉。一般的看法,葡萄是张骞西汉年间从西域引入的。到曹丕的时代,大约三百年。葡萄虽然被人珍视,似乎并没有大规模引种,或者是因为中原内地与中亚的水土和气候相差太远,引种不易。即使种成了,也不能保持原有的品质。直到再四百多年后的唐人,还觉得葡萄和苜蓿一样,富有异域情调。武则天时一种制作极为精美的镜子——鲁迅误以为汉制,汪先生因之——以葡萄和海兽为图案,成为唐镜中的代表作。美国汉学家谢弗在《撒马尔罕的金桃》中对此有详细的论述。曹丕的信让人觉得有意思的地方,一是他吃不到好橘子,这使人想起《橘颂》对橘的赞美,和“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笑话。其次,葡萄为珍果,凡人难尝,才值得在信中夸耀,就像他和好友繁钦互夸所遇的神妙歌手一样。然而他说葡萄,独能如数“家”珍,不免给人错觉。

巧合的是,大作家庾信与卫瑾等谈论葡萄,说他曾经尽兴饱吃葡萄,正是在曹魏的首都邺城。想来邺城和长安一样,是较早的引种葡萄之地。庾信形容葡萄,也拿来和橘子比:“津液胜奇,芬芳减之。”庾信吃的橘子,看来比曹丕的好。

和张骞引进葡萄并行不悖的一种说法是,在中国本土,自古就有野生的葡萄,因为品种不好,没有被广泛栽种。张骞引进的,是西域名种。

这种野葡萄,谢弗认为,就是《诗经·豳风·七月》中“六月食郁及薁”的蘡薁。《本草纲目》说:“蘡薁野生林墅间,亦可插植,蔓、叶、花、实,与葡萄无异。”而谢书引唐朝本草的记述:“蘡薁果实酿制的酒的滋味,正与甘肃、山西(引种)的外来葡萄酿制的酒类似。”

事实上,大学期间的庐山之游,我就见过高崖下突起的山岩上生长的野葡萄。深紫色,果实比黄豆略大,浑圆,带着粉嘟嘟的果霜。相隔几米而下望,虽垂涎欲滴,又近如伸手可及,终于不可采撷。

小时候吃过的各种水果,甚至一些野果,比如《七月》诗中与蘡薁并称的“郁”,是一米多高的小灌木,繁花密实,娇艳不可方物,可吃又可赏玩,至今都记忆犹新,唯有葡萄,仅存一道暗淡的影子。依稀记得有浅紫和金黄色各种,个头均不大。我自己家的院子,也曾种过。藤架上吊下小小的几串,映着日光看,如水晶,又如黄玉。院子不大,土壤不肥,葡萄种来没几年,还是个小孩子呢,叶子沉静胆怯,多收卷,不开张,叶形甚小。仅有的几串葡萄,成了饭前饭后的谈资。在那个万物匮乏的时代,在那个觅一本寻常的书难于探骊求珠的时代,它以有限的累累悬垂,带来无限的遐想,使它未成熟前的所有日子都被我们的期待充盈了。真正到品尝的时候,记忆没有留下太多痕迹,甚至拿剪刀轻轻剪下它的情景,我也不敢肯定是实际发生过的,还是此刻依据常理想象出来的。

想来葡萄在我家乡,那时候,并不如桃李杏枣一样多见。吃得少,没留下印象。而桃杏和柿子,乃至菱角、荸荠、鸡头米,提起来总有无数的故事,说到酣处,手舞足蹈,口沫横飞。说葡萄少,是有根据的。很小的时候,偶尔能得到一串还没成熟就被抢摘的葡萄,完全青色,不透亮,非常硬,咬一小口,酸得连连呵气。尽管如此,却舍不得丢,一粒一粒的,用拇指和食指反复捻揉,直到把葡萄捻得软了,果皮变薄而似乎透明了,皮下汪出一层汁水,这才送到口边,齿尖小心翼翼地叩破一点皮,不用咀嚼,汁水流出来,入口,悚然一惊,头猛地后缩,双肩竖起,连连摇头,直到那股奇酸慢慢被黑暗吞噬。汁液吸尽,剩下的果肉轻轻分开,仍然不敢用牙去嚼,用舌头稍稍挤碎,囫囵咽下。到此,对一颗未成年的葡萄的征服终于完成。这样,花很长的时间,把几粒或十余粒葡萄丝毫不浪费地吃干净,觉得是享受,更有挑战的意味,考验勇气和意志。因此,吃便成了业绩,和数学考满分再加奖励分一样,足资炫耀。

在北京,吃玫瑰香。在纽约,几十种葡萄中,独嗜韩国人店里卖的一种。这种葡萄特别娇弱,稍碰和挤压就破碎流汁。紫黑色,厚皮,肉是淡青色的,但果皮和果肉之间,似有一层粉质的东西,颜色如果皮一样深。这种葡萄吃过,满口蓝紫色,包括牙,需要反复漱口。因也带香气,为了和满街的他种葡萄区别,某一天突然福至心灵,径称之为麝香葡萄。叫了多年,却发现它本有名字,叫“康科德葡萄”(Concord grapes)。网上查资料,说是由一个叫布尔的人,1849年在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培育出来的。麝香葡萄也确实存在,却另有其物。

康科德葡萄的特点就是我说的那种香味,然而手持一粒或一串,凑近鼻子,未必闻得出来。回想当初的强烈感觉,可能是搬回整箱,或大快朵颐,一边翻书,一边吃完一盒时自然而生的。还有可能,那香味其实是气味、滋味、口感、视觉的刺激等综合而成的印象。而今写作此文,特地从冰箱拿出一盒,反复嗅之,除了一点凉意和一丝微甜,一切都梦一般消失了。

等我查到维基百科上的介绍,巧了,它居然也提到了麝香。康科德葡萄因有強烈的气味而被称为“狐”味葡萄,但有时也被形容为有糖渍草莓味或麝香味。麝狐虽不同科,若论有体味,可谓一丘之貉。至于香臭与否,也许中西有异,各自见仁见智好了。我自己,舍不得独自颇为自得地叫了十几年的名字,康科德葡萄永远是麝香葡萄。

照布尔先生培育之说,麝香葡萄是地道的美国葡萄,可附近两家美国人的超市,以及所有的中国超市,从不进货。中国超市近年开始进少许散装的,卖相不好,也贵。只有韩国人每到季节,大箱小箱堆满店里店外。我买,喜欢整箱的,不仅相对价廉,和散装的似非一种,个稍大,更圆,色重而味浓。小盒装的,果霜不厚,颜色较浅,没有皮下的粉质层,香味淡而发酸。

麝香葡萄并不那么甜,肉质绵软,要说口感是差些的。至于那有点玄妙神秘的香味,未必为别人所承认和喜欢。我对麝香葡萄时有称扬,得到的应和不多。

玫瑰香和麝香葡萄之外,中古西域的余韵,在新疆葡萄中岿然独存。大马奶子葡萄没吃出太多的意思,我喜欢的倒是吐鲁番的小葡萄。葡萄初入中国,似乎就是马奶子葡萄,粒大而多汁,否则,徐君房不会说它像软枣,此就形状而论,而庾信也不会说它似荔枝,此就多汁而论。吐鲁番葡萄则粒小而甜度极高。因为甜度高,果汁黏稠,和荔枝一点也不像。当然,隔了两千年,今之马奶子葡萄和汉朝时候,谁能肯定大体不变?今之吐鲁番葡萄,说不定更是一步一步演变得这么小,这么饱满,这么甜的。

在吐鲁番的葡萄架下坐尝刚摘下的金黄的小葡萄,虽然只是唯一的一次经验,毕竟难忘。不知道世上还有哪一种葡萄会如此饱满,如此甘甜,无籽,而皮薄得舌头无法感觉得到。从新疆回北京,费了大周折,除了几把英吉沙小刀,还托运了一大箱子新鲜葡萄。

唐人说葡萄酒,带着对神奇事物的虔敬,在诗中,常常不自觉地拿来美饰现世生活中可能有的超逸部分。葡萄美酒夜光杯,纵是在大漠边陲,却哪里能够寻得?这样的潇洒,只有皇帝才有福分享受。一般的人,金樽美酒斗十千,大多还是米酒。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才够实际。杜甫说,尊酒家贫只旧醅。旧酒是会发酸的。葡萄酒久存不败,让唐人大为惊奇。逆时光之流而凝驻,度千年如一日,晶莹婉转,嘉颜长红,这简直就是神仙的品质。谢弗引《清异录》,唐穆宗饮葡萄酒,赞叹道:“饮此顿觉四体融合,真‘太平君子’也。”以“四体融合”自道微醺的感觉,贴切精妙。

偶尔喝些葡萄酒,颜色还是葡萄的颜色,香醇据说还是葡萄的香醇,但要说这味道与清风朗日下的葡萄差堪仿佛,我不能赞同。其中的区别,正如被译为白话文的唐诗对应唐诗原文。

玫瑰香不能晒成葡萄干,麝香葡萄肯定也不能。吐鲁番的葡萄,摊在黄土屋顶,在犹如远古的烈日下,轻轻易易完成了转变。美国的葡萄干,有一种粒大而金黄色的,浸润在透明的甜浆里,看上去美轮美奂,入口方知葡萄的原味不多,是糖渍出来的。吐鲁番葡萄干则是绿得起皱的小长颗粒,还蒙着灰土。我在干果店买葡萄干,吃过各种,只有吐鲁番的最好。那甜是葡萄所自有,而非砂糖单纯到一无所有的甜。

吐鲁番葡萄的好,在其西域本色。而玫瑰香和麝香葡萄,是它们身上与生俱来或后天修炼出的异国风味。这些品质,不管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品尝者施加的,使它们超出了现实的平面。正像德彪西在《平原之风》里借助那一串琴音所表达的:我们从一件微小的事物出发,到达的是一个远远超出我们想象的广阔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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