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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时空里谜一样的爱情交响曲
——论《恋爱吧!契诃夫》的喜剧艺术

2022-02-17钟海清

剧作家 2022年6期
关键词:谜一样契诃夫喜剧

■ 钟海清

随着戏剧艺术审美的发展,当下的喜剧形式发生了新的变化。以往传统舞台中所没有的荒诞喜剧、黑色喜剧、都市喜剧、抒情喜剧、脱口秀,如今逐渐在舞台上大发异彩。如何在这些常见的喜剧类型中脱颖而出,让观众看到独具匠心的喜剧作品,值得我们探讨和思考。《恋爱吧!契诃夫》[1]虽然改编自契诃夫的三个独幕喜剧,但在审美上已经超出了传统喜剧的范畴。它既具有契诃夫气质的创作风格,也融入了当代的审美意识和现实意义,“探讨的依然是人类不变的主题——爱情”[2]。这是一部讽刺里藏着遗憾、幽默中埋着反思的喜剧。有的场面偏欢快、滑稽、反讽,有的场面又勾勒了婚姻困境的深邃主题——任何一个时代,爱情都是一个谜,人世间的荣辱、矛盾、愚蠢和固执,都在恋爱中体现出来了。

遗憾,让喜剧变得更深刻

众所周知,在契诃夫的独幕喜剧《婚礼》《蠢熊》《求婚》中,它们整体的喜剧风格更偏向于活泼、夸张和讽刺。然而,我们在《恋爱吧,契诃夫》中看到了很多遗憾的东西和沉重的内容,甚至苦闷的成分,因为它已经融入了《捉弄》《新娘》《套中人》《关于爱情》等小说的情节及人物。正是融合了契诃夫式的忧郁气质,让三个习以为常的独幕喜剧变得更加深刻,更加耐人寻味。

《捉弄》的男主人公讲述了“我”与一个叫娜佳的姑娘的三次滑雪经历。那是“我”的初恋,自己不懂爱情,不敢轻易将情感说出口,所以用了一种“捉弄”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喜欢。“如今我也上了年纪,已经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我说了那句话,为什么要捉弄她。”其实,人往往存在着逃避的侥幸心理,身在爱情当中又不敢往前一步,结果爱情偏偏与自己擦肩而过,最终只剩下隐隐发痛的遗憾。

《婚礼》中的新娘活在一群平庸、愚昧却自称正派、高尚的亲友中,他们只顾着自己的吃喝玩乐,只顾着琐碎的无意义的鸡毛蒜皮,却偏偏不关心新娘的苦闷心理。结尾的时候,导演借鉴了小说《新娘》的结局:娜佳逃婚之后,走到观众席里,然后从剧场的门口离开,产生当下的布莱希特式的间离效果。但这是一个圆满的喜剧结尾吗?未必。虽然娜佳走到现实,离开了平庸窒息的家庭,但她就一定能够走向自由吗?也许现实更残酷,将会遇上更大的人生困境。所以契诃夫写的是:“那个巨大的、严肃的过去缩成一小团,但是前方那个光明而广阔的未知吸引着她……”这样的结局,一千个观众将会有一千个答案。

这个戏还出现了小说《套中人》的角色——别里科夫。他是个胆小怕事的希腊语老师,经常说出“别闹出什么乱子才好”的口头禅。因此凡是脱离常规、不合规矩的事,虽然与己无关,他也不自觉地要批评起来。如果说,剧中其他角色是喜剧性的人物,那别里科夫在剧中却是一个悲剧的存在。他让人联想到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中的马里奥夫,虽说不是虚伪和丑陋的人,跟大家也没有太多的矛盾和冲突,但他却被自己的严肃的道德观念套在了一个被旁人排斥、捉弄的世界里。

这几部小说的加入,让整部喜剧作品充满了契诃夫式的文学性味道。这是一种超常的创作方法,它并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创作。正因为问题不能解决,由来存在于现实之中,所以反而更具一种独特的审美效果。如果没有这些多重复杂的内容,那这部作品很可能是一部常规的风俗喜剧,观众也只是嘲笑一下剧中人的性格缺点和庸俗生活。

当喜剧也开启抒情、独白

我们知道,传统喜剧是远离抒情的,因为抒情的成分多了,可笑的地方就少了,观众更偏向处于同情或共鸣的审美心理。后来在正剧里,抒情的内容也逐渐增加,甚至成为一部作品的精彩场面。在契诃夫的“四幕喜剧”《海鸥》中,妮娜最后一段抒情独白是非常感染观众的。同样,《恋爱吧!契诃夫》结尾处的抒情独白[3]也是可圈可点的重头戏。

戏的高潮是海军中校列乌诺夫在一片白茫茫的雪花中回忆:“虽说她依旧脸色苍白,吓得透不过气来,浑身直打哆嗦,但她一直盯着我的脸,注视着我的嘴唇。她一直期待着我再说那句话,可是我却用围巾挡住嘴,再也没有说出来。在娜佳心里,那句话成为了一个永远的谜!我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要捉弄她?为什么要骗我自己?为什么不把那句话说出来?如果能再滑一次雪,我要大声对她说,我爱你。”结尾处,在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的氛围中,舞台降下很多的灯,象征阳光会把雪溶化(舞台上有雪的元素),进一步寓示:所有的内心纠结都将被爱情融化。

《蠢熊》的高潮是退役的中尉斯米尔洛夫戴上熊的面具,波波娃对他敞开心扉,说出压抑已久的真心话。原来她明明知道丈夫是个不忠诚的人,但她依旧在重重礼教的规则下生活,为先夫守丧,做一个别人眼里的完美女人。波波娃担心出去之后受到鄙视,所以自己将“一生爱好是天然”的活泼的心灵困住了。在契诃夫的原著里,这个女人有些装腔作势。但在这个戏里,编剧让中校戴上面具之后,两个人之间的交流语境产生变化,寡妇终于有勇气说出内心的真实独白。

此外,《求婚》的娜塔莉娅也有一段独白,她说女伴们全都嫁出去了,自己怎么就嫁不出去呢?我一直在等着一个求婚的人,好不容易把人等来,他还死了。原来她跟来求婚的青年洛莫夫不停地争论草地是谁的,谁家的狗更好。结果她活生生把他气晕过去了。

这几大段独白是原著里所没有的,是编剧在改编中加进去的。一方面,它让三个独立的故事在情感高潮上达到整体一致的节奏,并形成合力推动全剧走向高潮。另一方面,这些大段独白的运用使得此剧的审美风格变得更加温馨,让观众在戏里读到原作所没有的一些现实关怀,以及当代人的情感困境。

平行交响的多角结构

这是一部“平行交响”的戏剧作品。现在戏剧的叙事方法很有限,难以出现很好的创意和想法。而借用电影的蒙太奇手法,既解决了内容枯燥的问题,又让舞台上的表演变得应接不暇,同时避免了频频换景的麻烦,更容易形成和谐统一的复调旋律。

契诃夫的《新娘》有一个叫娜佳的女孩不想结婚,而《捉弄》里的主人公来到《婚礼》的现场,看到了闷闷不乐的新娘也叫娜佳。于是,三个独立的故事联系到了一起。当中校先生听到斤斤计较的新郎在婚礼上敷衍了事地喊出“我爱你,娜佳”之后,便陷入初恋的回忆中,讲述了年轻时与心爱的女孩娜佳滑雪的往事。

这是文本上的平行,出现了故事的重叠与角色的跨界。这也是该剧的创意内核,让契诃夫笔下独幕喜剧与小说的人物有机地串联起来,于是奏响了一曲“平行时空里谜一样的爱情交响乐”。

随着现代叙事艺术的发展,出现了平行交叉的创作倾向。影视中的《低俗小说》《罗拉快跑》《穆赫兰道》《致命女人》《真爱至上》等,戏剧中的《马拉/萨德》《蝴蝶君》《老舍五则》《三姐妹等待戈多》《短打贝克特》《短打莎士比亚》《暗恋•桃花源》《史提芬周》等,都是平行交叉式的作品。

值得一提的是,平行交叉式的叙事方式有助于产生多重语境的碰撞,“使我们能够在消解因果关系的逻辑思维中不断完成自反式的思维震荡,面对具有叙事意义的客观对象,质疑虚构/真实的边界”[4],最终构建出极其具有张力的互文叙事。

可以说,三个“娜佳”的巧妙叙事是一种平行交叉结构的创作倾向。看起来是天马行空的创意,实则尤为考验导演与编剧的想象力,以及驾驭复杂结构的编剧功底。但是真正意义上的“交响”是很难的,不能让观众觉得这只是三个小品的“串烧”或“大乱炖”。

舞台上演员侯岩松演了四个不同的角色。这是表演上的多角结构。简单说就是一人饰演多角。首先,将三个平行交响的故事更加紧密联系起来,而不仅仅是情节上的这个戏的角色去到另一个戏的场面。其次,这样的多角结构让这个演员在最大程度上发挥出他的表演魅力。例如,演员在《新娘》中饰演了一个怀念初恋且深情的假将军(其实是一个中校),在《求婚》中饰演了一个粗鲁的父亲,在《蠢熊》里饰演了一个温柔的仆人。同时在整部戏里,他带领着观众进入到契诃夫的文学世界里,时不时地提出问题,从而引发观众思考谜一样的爱情。

音乐对契诃夫的创作影响很大,他特别爱听俄罗斯音乐民族乐派作曲家格林卡的作品。此剧选用格林卡的一首代表作《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这首歌的原词是普希金的诗《致凯恩》。它穿插了整部话剧,起到了一个平衡节奏与气氛的作用,而剧情到达了情感共鸣时,便形成了所谓的平行交响效果。例如当《求婚》里的娜塔莉亚疯狂地说“我要死了,你快把她追回来”,压抑的《婚礼》上出现了新婚的愁苦,以及《蠢熊》里的斯米尔诺夫的愤怒。可见,导演运用不同的变奏将《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变成了不同人物的心理的主题曲。虽然是同一首歌,因节奏不一样,调性不一样,最终却都是为了“平行时空里谜一样的爱情交响曲”的效果。

喜剧是笑的艺术,但不仅仅停留在笑的层面和笑的形式,还要追问“笑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除了要在具体的戏剧情境中暴露出喜剧人物的不协调行为之外,还要这些不协调的人事进行更为耐人寻味的社会分析及人文关怀。例如,彼得•魏斯的《马拉/萨德》是一个技巧极其复杂的喜剧作品,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法国大革命与精神病患不协调的表演融合起来,产生了极大的反讽效果。又如许瓦布的《雌性领袖》也是一个充满反讽效果的作品,用一种极其反生活的“粪便戏剧”风格刺痛观众的审美,引发人们反思当下现实的社会问题。对于契诃夫的独幕喜剧,可以做成一个串烧的作品,也可以弄成一个先锋实验的剧目。但《恋爱吧!契诃夫》的编剧和导演,却将之创作成一部充满契诃夫气质和深度的现代喜剧。既保留了原著里的喜剧风格,同时也探讨了我们身边的现实问题,传达出一种感人的温情内容,引发观众反思令人不解的谜一样的爱情困惑。

注释:

[1] 中国国家话剧院排演的话剧《恋爱吧!契诃夫》于2021年4月14日在中国国家话剧院剧场首演。改编编剧为查文浩、刘金妮,导演为查文浩。

[2]蒋肖斌:《来看谜一样的爱情,国话新剧〈恋爱吧!契诃夫〉首演》,《中国青年报》,2021年4月15日

[3]在普菲斯特看来,有关独白的各种定义“唯一做到的是,把它定义为对白的反面”。迄今为止的研究大体上基于两个标准:“一是情境标准,在舞台上没有实际的受话人,发话人只能自己对自己说话(自语,soliloquy)。二是结构标准,指的是一段台词的长度和自主程度(独白,monologue)。”——引自普菲斯特《戏剧理论与戏剧分析》,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161~162页

[4]波拉基:《基于复杂视阈的好莱坞谜题电影叙事回溯与观念重构》,《当代电影》,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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