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情谊叫不必相见
2022-02-16潘彩霞
潘彩霞
自然而合理的“交易”
1876 年冬,莫斯科郊外的一栋庄园。客厅里,著名钢琴家尼古拉·鲁宾斯坦忘我地弹奏着,宁静的气息,玄妙的幻想,自黑白琴键上轻舞飞扬。须臾,音乐停了,梅克夫人从隔壁房间里冲出来,她眼睛里闪着光彩,焦急地问:“这是谁写的?”
曲子名为《暴风雨》,是彼得·伊里奇·柴可夫斯基的作品。鲁宾斯坦此行的目的,就是希望梅克夫人能资助这位极赋天资却处于贫困中的作曲家。彼时,音乐只是贵族们的娱乐,音乐家们并不能因此安身立命,梅克夫人富有又受过良好音乐教养,曾帮过不少音乐家。
《暴风雨》令梅克夫人心潮澎湃,一个心如止水的人,突然“感到活转过来”。连续几天,她都“像在昏迷中,几乎不能自拔”。她是一位铁路富商的遗孀,丈夫早逝,孤独的她深居简出,在音乐中寻找慰藉,鲁宾斯坦是家里唯一的常客。
为了不伤害作曲家的自尊,以收藏乐曲为名,她通过鲁宾斯坦请柴可夫斯基编一首曲子。曲子很快编好,梅克夫人写信向柴可夫斯基致谢,称他的作品使她“陷入狂喜”,使她的生活“愉快且舒适”,随信附上的,是慷慨的报酬。柴可夫斯基深受感动,他在复信中说:“一个被失望和失败笼罩着的音乐家,知道您如此忠诚和热烈地爱好着音乐,这真是一种安慰。”
通信开始,友谊建立,两人之间的“交易”也进行得自然而合理。随着交往加深,在信中,除了讨论音乐,他们还介绍各自的经历、家庭,两个同样敏感害羞的人,出入意料地真诚而坦率。
对她“仅限于通信”的提议,他完全赞同。从小,他就是个脆弱的“玻璃人儿”,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令他惊恐不安,他同样担心面对面了解后,“我本人和我的音乐之间并不像您所想象的那么和谐一致”,他害怕她会失望。
她是那样智慧、仁爱,每次写信,都会附上一笔钱,让他“从许多债主的恶爪中解放出来”,专心投入到创作中。他也回报以真诚,绝不肯为了她的钱而在艺术上粗制滥造,鱼目混珠。
频繁的通信交往中,彼此的精神越来越靠近,他可爱的相片使她的心光亮又温暖,她称他为“唯一能够给我这样深刻,这样巨大幸福的人”,而他则说:“我没有见过一个人对我这样亲切,从没有遇见过一个人应和我每一个想法和每一次心的搏动。”
每一个音符都要献给你
然而,柴可夫斯基自己都料不到的是,一向对结婚“不寒而栗”的他,37 岁时,竟然走进了婚姻——一位崇拜他的女学生发起爱情攻势,甚至以生命要挟,他答应了。只是,他坦率地说,他并不爱她,只能给她“平静的、兄长式的爱”。
谁料,他马上就为这个错误的决定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妻子庸俗不堪,从不关心他的艺术,对他的作品“连一个音符都不懂”。意识到“未来的生活仅仅是一种枯涩的生存”,他感到了可怖的绝望。
结婚仅仅一个月,他已变得憔悴苍白,精神到了崩溃边缘,有一天甚至跳进冰冷的河里,企图得病致死。自杀失败后,他决定提出离婚,委托朋友帮他处理。
离婚需要钱,他想到了梅克夫人,她是唯一一個让他提到钱而不会难为情的人。知道他的磨难后,她立刻寄去一笔钱,并写信安慰他:“你要知道,你给了我多么愉快的时光,我对此是多么的感激。因此,这倒不是我来帮助你,而是帮助我自己。”任何时候,他的自尊,她都小心呵护着。
她帮他在瑞士安顿下来,窗外,终年积雪,宁和清静,他的精神状态逐渐恢复。对这场劫难,他对她充满感激:“从今以后,我写出的每一个音符都要献给你,除了用我的音乐向你服务之外,别无他路。”
他开始沉醉在《第四交响曲》的创作中,并在信中告诉她:“它是属于你的,你一听到就会知道我是如何经常地想着你。”他把乐曲题献给她,并称之为“我们的交响曲”。曲子完成后,她帮他花钱出版,在莫斯科首演时,她冒雨去听音乐会,一个人坐在包厢里,波澜起伏的乐曲在心头激起无尽情思。她激动地告诉他:“这部交响曲将永远是我生涯的光彩。”
《第四交响曲》的演奏引起狂热追捧,从此,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创作进入成熟期。
命运最后的安排
在梅克夫人的鼓励和支持下,柴可夫斯基连续创作出几首优秀的作品,得知他非常想念俄罗斯时,她适时发出邀请。在她那个空着的庄园里,他享受着她安排好的一切,花园、森林、夜莺,大自然的熏陶,还有仆人无微不至的照料,两个星期里,他留下三首小提琴曲与钢琴曲,这组作品被命名为《怀恋可爱的地方》。
1879 年,柴可夫斯基辞去教职,他要全身心献给音乐。梅克夫人邀请他到她的别墅消夏。尽管近在咫尺,他们仍约定互不见面,只靠书信互通款曲。
虽然刻意回避,命运还是安排了相遇。他在林间散步时,她的马车驶来,擦肩而过时,他清楚地看到,她深蓝色的眼睛温柔深邃。那一瞬,他们认出彼此,惊惶失措匆匆致意。第二天,他写信致歉,她却无比欢悦:“你是我所爱的,能碰到你,使我感到这一切都不是神话,而是现实,这真是我最大的快乐。”
随着柴可夫斯基创作的歌剧、圆舞曲大获成功,他终于成为誉满全球的著名音乐家,社交和巡演邀约不断。尽管疲惫不堪,但他已身不由己,与梅克夫人的通信逐渐减少。直到有一天,他收到她的绝交信。信中说,她面临破产,不得不停止对他的资助,最后一句话颇为伤感:“希望你有时还能想起我。”
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他,他立刻回信表示,“我一刻也没有忘记你,将来也永远不会忘记你”。然而,没有任何回音了。他并不知道,除了经济问题,她的肺结核越来越严重,听力也正在消失,而这封信,也是在儿女逼迫下写的。
他已经不需要她的资助,可是没有她的关注,他痛苦而绝望。矛盾和苦闷之下,他开始创作《第六交响曲》,他心潮翻涌,思绪万千,把“整个心灵都放进这部交响曲”,他用音乐总结人生,也向失去的情谊告别。交付出版前,这部曲子被命名为《悲怆交响曲》。
这是他最后的作品。之后不久,饭店的一杯生水让他感染霍乱,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反复呼唤着“娜杰日达……”,那是梅克夫人的名字。而她同样被忧郁淹没,一直住在精神病院。两个月后,她追随他而去,只留下千余封书信,见证着这段爱的传奇。
选自《中外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