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蹉跎,宛如初识
2022-02-16杜宁
杜宁
从清晨开始,我们的车就长时间穿行在连绵不断的盘山路上。在无聊且漫长的驾驶中,在笔直无涯的道路上,路面泛出水波一般的光亮,是太阳的照射和路的反光。昏昏欲睡中,意识暂时消弭了两秒钟。天色忽然暗下来,打起精神稳住了车体,绕了几个急且大的弯道。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无比广阔的世界,赭红色、苍绿色、土黄色、咖啡色、浅白色涂抹着眼前的大地,那是五色土覆盖的大地。大地之上,一个接一个的三角形的山峰比肩而立。它们又仿佛本来就是一体的,只是被利斧一一劈开,每个山峰的尖角都在深紫色的天幕里威严耸立。圆球似的太阳,一晃一晃地在眼前抖动,这么近距离地看太阳,觉得它一点儿也不庄严,倒像是谁特意捏好的雕塑,端端正正地悬挂在那里。
我们不由得停车,在恍惚中站立在这片大地之上,一切都是无边无际的,大地无限延展,山高而巍峨,占据了整个天空,风没有声响地穿行,太阳也越来越鼓胀,现出沉沉的、过分饱和的金黄色。我们慢慢地后退,退进了车里。是的,一切都很圆满,无须添加什么了。
大约中午,车子开出了四十公里,眼前一直是蜿蜒的盘道。山体是红色的,高耸入云,道路是青色的,玉带一样光滑、坚实、细腻。山和大地之间无遮无挡,像是来到了魔境,在恍惚中不真实,不確切地继续行驶,在被震慑的晕眩中继续前行。长身直立的山体中不断向天空靠拢,大地尽力向外延伸舒展,我们的车一直单独行走,直到好久之后,被一辆突然出现的蓝色越野车超越,甚至都不知道它是何时出现并追上我们的。但这足以让人心安,那辆车将我们拉回了现实,世界并没有将我们抛弃,我们还是以“人”的身份得以停留,车载音乐再次响起,手机信号饱满,我打开瓶盖喝了一口水,水是甜的。
午后,车子驶出了盘山公路,车轮碾压着覆盖着黄色沙砾的土路,在热得发亮的天空下,在远远出现的巨石边,两大片明亮的蓝色安静地浮现—是湖,一大一小,犹如几何课本上套叠着的两个圆形图案。没有碧波荡漾,没有风吹涟漪,只有纯粹的蓝色清亮的湖水,从容地栖息在大地之中。
我试着伸手进入,刚刚触及湖面,就被彻骨的寒意刺得猛地缩回。此后的几天,寒气一直聚集在手指,我把手放在八月的骄阳里烘烤,直至秋初,寒气才慢慢散尽。山有山的威严,水有水的冷冽,对闯入者,它不言不语,给了你教训。
人啊,还是那句话,不能自以为是,你是你的中心,但在自然面前,何其渺小,何其脆弱。我曾试着扭断一根沙漠上的枯草,那草一直在我的手中打结缠绕,掉落下细脆的枝屑,但就是无法折断。到最后,我感到那草在和我周旋玩耍,任凭我如何用力,它总是四两拨千斤一般,一扭头,就让我松了劲儿,还在隐隐中暗暗发力,和我比试臂力,要把我拖坠入草丛,我在大骇中仓皇松手。从此,对植物发出了来自心底的敬意。
在山谷里行驶,常有褐色的鹰隼展翼滑行,灵活地避开岩壁,又奋力一击,直刺云霄,一个漂亮的回转,轻捷着陆于一块岩石的表面,收敛羽翅,静立良久。
在城市里的林中散步,一只黑色大鸟在我的眼前腾空而起,像一条垂直的黑线,只一刹,就跃入天空,连树叶都不曾大幅摇动,干脆利落,潇洒至极。
也曾在街角遇见一只白色比熊,用黑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和它的主人谈话,我说话就看我,主人开口就望向他,我们提及另一只狗,它就站起来,伸长脖子,向可能的方向找寻。整个谈话过程,它全程参与,偶尔点头,有时又将眼珠投向额顶,略加思索。见状,我连忙夸它毛色雪白,举止高雅,它听了,朝我投来温润的目光,唇角含笑,像一颗去了壳的莹白、柔圆的荔枝。
山也好,水也罢,大漠的枯草,旷野的鹰隼,寻常的鸟,甚至于宠物,这些人类以外的生灵,都拥有着无比的灵性和难以描述的特质。在某些时刻,人会被一些附加的荣耀迷惑,被一些本不属于我们的词汇麻痹。在少年时,我眼里的山是青山,水是绿水,它们是存在的,但更接近于一个意象。我关注于内心,远超于关注真正的世界,那些真实存在的,静默的力量。
在马尔克斯的自传中,“我”被外公带到一片绿色的水面前,外公告诉“我”,那是海。他问海的那边有什么,外公毫不犹豫地回答,“海没有那边。”多么经典的回答。那么,如此推想,山那边有什么?同样,山没有那边,在山中赶路,一座连着一座,望着山去,却始终无法抵达。草呢,草之后是什么?也是同样,冬日衰败,却被春风吹生,生生不息。
于是,岁月如此蹉跎,我却宛然初识。幸好,没有等得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