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2022-02-16黄梅
黄梅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调皮的男生都开始叫她“苦夏”。
她因生病上学晚,又留了级,于是,我这个小龄生升四年级时,和她成了同桌。她大我三岁,看起来比我成熟好多。她因为出生在夏至日,所以小名叫夏儿,是家中最小的,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很疼爱她,但她生得一脸苦相,皮肤粗黑,脸上还有好多雀斑,身材也不像她的姐姐苗条,倒像她的两个哥哥,粗壮矮短,上身长。当我们成为好朋友后,我问她:“男生喊你‘苦夏,你咋不生气呢?”她说:“有苦才有甜,苦的东西好养活。”听得我是一愣一愣的,以后也喊她“苦夏”。
很多次在校门口,苦夏早到等着我,往我手上塞一小块水糕或其他点心,催我吃完,再一起进教室,而我的作业做完了也是主动借给她抄。四年级的数学应用题难,我却善解,苦夏特别佩服我。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看电影是稀罕事。帶上同学回家吃晚饭,然后一起看电影成了一股校风。许是缘分,一次,村里放电影,我被苦夏带去她们家。到她家我发现,二姐也被苦夏的姐姐带回了家。那一天,我第一次吃油炸的宽面条和裹着鸡蛋糊的油炸花生米,又脆又香。我还发现,苦夏家住的竟然是青砖黛瓦的房子,而我家还是泥墙、草顶、大红洋瓦倒檐的那种土草房。
我们姐妹跟苦夏姐妹都是朋友,两家就像亲戚一样有了往来。寒暑假,我经常被苦夏喊去她家小住。她家坐落在一块大田中间,只有挨着的两户人家。门前有一块足有一亩地大的圆水塘,水塘深且水是活的,塘南有一条小细沟的水流连着一条与大河相通的大渠。
水塘是我们的乐园。水塘建有水跳码供两家淘米、洗菜、洗衣服,旁边停泊着一只很小的木船。水面上一年四季有水花生、水河莲,十几只鸭子在水面优哉游哉,苦夏的两个哥哥时不时用网兜在水草下兜鱼虾给家人打牙祭。夏天,当水面上的菱叶和荷叶间开出漂亮的莲花时,苦夏就撑着木船带上我去摘两朵小花,然后上岸坐在塘边的草地上互相戴着打趣。我懵懵懂懂地看着苦夏,憧憬当新娘子的幸福模样,陪着她傻笑。
升初二时,苦夏辍学了。那时,她的二哥和姐姐已结婚了,她想回家帮年老的父母做家务和农活。
我考上高中的那年夏天,她家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大雨后的夜晚,刚有了儿子的二哥去水塘里赶鸭子,失足落水,英年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的父母的身体一下子垮了,偏偏这时二嫂急切地让娘家人将她接回了家,留下了嗷嗷待哺的豁嘴小儿。那天,我和父母一起去她家,看着在父母床前忙前忙后的苦夏,心疼不已。
高一那年寒假,苦夏要结婚了,她要嫁到邻县。同时,她大哥也再娶。她对大哥再娶的女孩儿提出要求,要善待她的侄子。我送她两块绣着红花和“百年好合”字样的手帕,还有一盆塑料荷花。我知道,她的心中一定很苦。当我目送穿着红色嫁衣的苦夏坐上新郎接亲骑的自行车离开娘家,一刹那,我的眼前浮现出当年我们一起在水塘边戴荷花,憧憬当新娘子的幸福画面,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她从此不叫苦夏!于是,我追着她的背影默默祝福:“小萍,祝你幸福!”
是的,她的名字叫卢小萍。
再见到小萍,是在今年夏天大姐过六十岁生日时,众兄弟姐妹到老家帮大姐庆生。我与小萍在老家村上的一家超市门口巧遇。三十多年后的再见,彼此都感慨万分。她到侄子家做客,风风火火的她烫着短发,身材还是那样,只是皮肤变白了,脸色红润,雀斑比之前少了,她已经是一位幸福的奶奶。她告诉我,她们一起不但帮侄子治了兔唇,还培养他上了技校,如今有了安稳的工作,现已成家有了孩子。
我笑着说:“这一切要感谢你当年的牺牲。”她有一瞬陷入沉思,紧跟着摇摇头说:“人在苦难的时候少抱怨多坚持,与苦斗,苦就变少了。”
闻此言,我的脑中灵光一闪,最近读了冯骥才先生的散文《苦夏》,先生说,“苦夏不是无尽头的暑热的折磨,而是顶着毒日当头默默坚忍的苦斗本身。”
这说的大概就是苦夏吧!不,是小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