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残荷
2022-02-16邹謇
邹謇
这几天,江南起了兴致,突然下起了雨,绍兴也不例外。
床头的落地窗正靠着别人家的屋顶,夜里就枕着黛瓦入睡。雨是从半夜来的,恍恍惚惚中,雨点打在瓦片上吵醒了我,辗转反侧,再难入睡,索性披上衣服外出走走。
冬日的雨也应了水乡的性子,温温柔柔,窸窸窣窣,如细碎的脚步声,悄悄地下着。
昏暗的街灯下,泛着亮光的青石板路沉迷于雨雾中,滴答在石板路上的雨声似奏起零碎的音符,人走在上面,脚步似碾碎一句句入魂的诗词。
夜风轻拂,有淡淡的青草香飘来,似儿时收割完稻子后遗留在田野间的清香。这让我很是惊讶,这时节还有稻草在收割吗?循着香味,我竟然来到一处池塘。白日里匆匆经过,忽视了它的存在。一墙之隔,竟有这么好的去处,白茫茫的雾气浅绘出池塘的轮廓,昏黄的光线中,一池残荷孤傲地立于水中。青草香正来自于此。
快步走上荷塘曲廊,昏黄的光线忽明忽暗。走得近了,渐渐浅淡了雾气,池塘里的景也分明清晰起来,一池残荷在雨中正孤傲地挺立着。历经风霜的摧折,残荷正以最后的生命,竭力勾勒出这个季节里独有的景致。低头看去,褐色的叶柄高擎着残败的枯叶,自在地随风摇摆,丝毫不畏惧生命的临终。倒伞形的枯叶中兜满了水,拼着最后的一股劲儿支撑起生命的厚重。近观一株株残荷,或以谦逊的姿态弯下腰,或悠闲地卧躺在水面上,或高傲地昂起头颅。无论以哪种姿态出现,在寒风中摇曳的一枝枝叶柄,正裸露出自己的坚韧。伸手掬起一捧池水,搅动枯萎的荷叶一荡一荡,那些残破的荷叶依旧倔强地躺在水面上,并非一片、两片,而是百片、千片,仍旧不肯化为淤泥。
一池的残荷啊,在雨水的侵蚀之下,反倒倔强如青松,清晖高贵。看似瘦骨嶙峋,却又不屈不挠地站在寒风中,就连枯瘦的莲蓬也清高孤傲着,带着傲视群雄的气势,破水而立,令我百倍敬佩。我想起犹善残荷的明朝皇族后裔朱耷,与残荷仿若知己,一水鸟、一残荷安放自己孤独的灵魂。笔墨苍劲沉毅,萧索冷峻,遗世孤独,满目凄荒里自有一种清静、深远的意味。朱耷曾言:“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舊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摩。”又以“生不拜君”四个字表达了对清王朝的藐视,多似残荷的不屈从。而我也画荷,多是泼墨。我喜欢用淡墨泼洒渲染荷叶,再辅以刚劲的浓墨勾勒根茎叶脉,舒展层叠,虚实有韵,枯而不朽,朽而不悲。
听着雨声,我默默地望着满塘残荷,一株连着一株,一片挨着一片,它们在凄风寒雨中,敛尽昔日的盛大,于有限的生命里成了永恒的风景。残荷临着冬日的感召,枯萎了,凋零了,已撑不起昔日的绚烂花事,却又铁骨铮铮,迎头赶上。季节在轮替,生命在往复,而荷只愿留自己的高尚与风骨在人间。都说莲“出淤泥而不染”,到了冬日,我才真正读懂它的一生。
我默默地走着,竟不自觉地回到房间,雨还在继续下着,窗外的残荷依旧在风雨中挺立。看着残荷那不屈不挠的精气神儿,听着从唐诗宋词跑出来的丝丝雨声,心中充满万般思悟。世间万物,谁也难逃脱自己的宿命。唯独荷正以卑微的身躯在抵御冰冷的世界,这并不是它生命的终结,反而是在蕴藏着生的希望,等待来年的春暖花开。
时光荏苒,终有一天,我们也会如荷般枯萎凋谢,岁月何曾放过谁?即使老了,也无须唏嘘、悲叹,要老出生命的厚度,老出风骨气节,老出情致雅趣。
看过残荷,我才领会到活着的含义,生活中无须刻意迎奉任何人,安心做回自己。洗却内心的尘埃,优雅地活着,从容地老去。绚烂总会回归平淡,不如守着一颗简单的心,淡之若素,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