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马克思恩格斯文明观多维论析*

2022-02-16陈雪雪

浙江学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人民出版社恩格斯资本主义

陈雪雪

提要:马克思恩格斯文明观意涵丰富,主要体现在五个维度。其一,作为生产方式的文明。农业和工业的生产方式分别造就了农业的和工业的文明形式。资本文明是一种典型的工业文明,但更高级的生产方式及文明形态构成人类历史的真正出路。其二,作为社会形态的文明。人类社会经历不同发展形态,具有与之相应的文明类型。“自由个性”是人类社会的高级阶段,真正的普遍的文明在此阶段呈现。其三,作为时代历史阶段的文明。文明是区分不同时代的鲜明标识,代表时代历史的发展深度。文明时代与野蛮时代、蒙昧时代区别开来。其四,作为历史演进趋势的文明。人类历史不断由低级阶段步入高级阶段,文明不断从资本文明挺进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的高级文明。其五,作为人的生存状态的文明。文明的本质在于人的进步。人的理想生存状态是实现“人的生命活动的性质”,全面占有自己的本质。

在马克思恩格斯思想中,文明是实践活动的产物,标志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和进步。对文明的阐释既要基于人类历史实践又要立足社会发展状况,探索文明与人类社会、时代历史、生产实践以及人自身的内在关系,挖掘马克思恩格斯文明思想的深意,系统揭示马克思恩格斯文明观。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主要是从纵向的角度展开研究,根据生产方式、社会形态、时代历史阶段、历史演进趋势以及人的生存状态五个维度阐述马克思恩格斯文明观。当然,马克思恩格斯文明观也是一种总体性文明观,包含物质、政治、精神、社会和生态五个层面的文明内涵,这主要是从横向角度进行的分析,在此不再作具体展开。

一、作为社会生产方式的文明

文明表征社会的生产方式。学术界普遍将生产方式作为分析文明形态的技术视角,生产方式直接反映人类文明的进展程度。生产方式包含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内容,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变化发展,深刻影响了人类文明的发展状况。

“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22、762、762、404页。农业与工业的生产方式分别造就了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在农业文明即封建的农业生产方式中,贵族和封建主把持生产力成果,小农和农奴为其提供地租、赋税和劳动产物。小农生活条件类似,在小块土地上耕种和生产,缺乏互通交往,仅仅存在地域性的局部联系,生产和消费自给自足,社会关系和生活需求单一。小农生产方式“不是使他们互相交往,而是使他们互相隔离……不容许在耕作时进行分工……因而也就没有多种多样的发展,没有各种不同的才能,没有丰富的社会关系”(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22、762、762、404页。。在农业文明发展后期,封建生产关系的弊端暴露出来,不仅阻碍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兴起,而且压制了社会生产力发展。封建的农业文明最后被资本工业文明所代替,是新旧生产方式更迭的必然结果。

新兴工业文明即资本主义文明,是在封建生产关系基础上建构起来的。首先,在封建社会,狭隘的社会生产关系使农民像“袋中的一个个马铃薯汇集而成的那样”(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22、762、762、404页。疏离分散,依附于其他阶级而存在。因此,封建主义生产关系同新兴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相矛盾、新兴资产阶级与封建贵族爆发斗争时,农民阶级站在资产阶级一边,让资产阶级代表他们,并参与到反封建的资产阶级革命中来,为资本文明的胜出做出贡献。其次,封建的社会生产关系为资本文明准备了一定的物质基础,而后者的崛起给了前者致命一击。资产阶级吸收封建时期创造的生产力,同时粉碎陈旧的生产关系形式。大机器取代手工作坊,大工业、商品经济旺盛发展,生产规模和生产力发展是农业文明时期所无法设想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确立,标志着一切旧的生产方式、社会制度和文明形式走向解体。

资本工业文明以机器大生产为特征。大工业生产带来生产效率的提升,使商品价格下调有了足够空间,低廉的价格赢得了广阔的市场和利润。这一切得益于机械化生产手段的运用,各生产部门争相改进原有生产形式,进而引起社会生产的变革。大工业相对于传统农业,代表一种新的生产发展方式和文明模式。在资本文明上升期,机械化生产基本上建立在社会的一切劳动部门中,新的工业部门和工业生产相继涌现,大工业把手工工场挤出了历史的舞台。现代工业文明不仅在资本主义国家产生作用,而且影响到资本主义世界以外的国家,甚至扣住其他民族国家的“命脉”。这些非西方国家大多处于传统农业文明阶段,由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侵袭,使得“新的工业的建立已经成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命攸关的问题”(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22、762、762、404页。。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扩展到世界各地,资本文明随之遍及各民族国家,引发全球关系的颠覆。资产阶级开拓了世界市场,“甚至把最倔强的野蛮民族也拖进了世界贸易,拖进了文明”(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76页。,各民族国家的封闭自守不复存在,互动往来和相互依赖成为历史的常态。机械化生产带来廉价而庞大的产品,旧式手工生产在大工业面前不堪一击,那些曾脱离世界历史的国家被迫汇入资本工业文明的滚滚洪流。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迅速扩张,工业文明成为人类世界的共同主题。尤其是非资本主义国家受到大工业的波及,一切传统的社会面貌、生产方式、思想观念等都变了样。在新旧生产方式的激烈对抗中,资本主义大获全胜,各民族国家成了资本工业文明体系上的环节。资本积累是资本文明最具决定性的目的。资产阶级在本国剥削工人劳动者,占有更多剩余价值,在国外殖民掠夺,取得更多原材料、廉价劳动力和海外市场。资本工业文明的大发展是以野蛮侵略和残酷压榨的血腥方式完成的。它使资产阶级同无产阶级的对抗愈发尖锐并成为世界性的难题,由此造成了激烈动荡的“革命世纪”;决定了人类文明的基本面貌,造成世界文明的同质化、多元文明的单一化,“它迫使一切民族……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36、36页。;规制人类文明的整体秩序,造就资本文明的全球霸主地位,“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36、36页。。西方资本文明深刻影响了近代世界历史的发展进程。

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狭隘性决定其无法容纳不断扩大的生产力,从而导致自身文明的溃败。“大工业已经把潜伏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矛盾发展为如此明显的对立,以致这种生产方式的日益迫近的崩溃可说是用手就可以触摸到了。”(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54页。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越是发展,越不能兼容生产力的社会性质,越显现出难以驾驭社会化大生产的弊病,为了保存“文明的果实”即现有生产力并开创生产力的新发展,必须改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资本文明造就了社会生产的繁荣景象,同时造成贫富分化、阶级对立和经济危机,“毫无出路地处在早已为傅立叶所发现的‘恶性循环’中”(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0页。。打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枷锁,用其创造的生产力为大众造福,即“以合作生产来代替资本主义生产,以古代类型的所有制最高形式即共产主义所有制来代替资本主义所有制”(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72页。,才是人类历史的真正出路。

二、作为人类社会形态的文明

文明表征社会形态的层次和水平。学界从社会形态视角探究马克思恩格斯文明观,主要有“三分法”和“五分法”,即依据“三形态说”和“五形态说”分别展开研究。同时还需要将“三形态说”和“五形态说”结合起来,全面地分析马克思恩格斯文明观。

马克思曾将社会形态分为五种类型,也曾将社会形态划分成三种类型。当然,这两种理论不是相互矛盾而是相互补充的关系,在不同层面揭示了文明发展的水平和类型。

其一,“人的依赖关系”的社会形态。在这一时期,个人没有独立性可言,“越往前追溯历史,个人,从而也是进行生产的个人,就越表现为不独立,从属于一个较大的整体”(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页。。人们既不能支配物质生产和人自身,也不能认识和把握外部世界,总是依赖于一定的共同体;生产力水平低下使人过度依赖客观自然界生存,在自然条件制约下生产和生活。分工初步产生,但尚不发达,个人在狭窄的范围、孤立的地点和有限的条件下活动,人们之间的关系主要是原始的、自然的和狭隘的。比如,在原始社会,个人以血缘和族群为纽带发生联系,结成部落共同体或天然共同体,服从并依靠共同体而存活,没有自由和独立。在奴隶社会,“人的依赖关系”表现为奴隶对主人或奴隶主的依附,进入封建社会则表现为农奴对地主、臣仆对封建主的从属。总之,个人需要通过共同体或他人代表自身,人身依附是这一时期的显性特征。

“人的依赖关系”是“最初的社会形式”,与此相应,文明处于萌芽和起步阶段。严格来说,原始社会尚未纳入文明的时空向度中来。直到物质生产方式不断进步,出现了分工,由此引发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的一系列变化,原始社会解体,文明社会开始“登场”。奴隶社会与封建社会虽是人类社会的早期阶段,但它们的出现表明人类社会走出原始状态,文明随之生根、发芽并逐步成长。

其二,“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社会形态,对应资本主义社会。此时,个人摆脱了原始意义的依赖关系,获得一定的自由和独立。一方面,商品经济的产生和快速发展,个人成为商品经济的元素,作为生产者、交换者或消费者发挥作用,人与人的直接依赖被打破。个人不再受制于自然联系的约束,不用经过原始共同体即可决定自己的活动。社会生产力有了极大增长,一切原始的和宗法的关系被摧毁,“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4页。被斩断,“人身依附”的原始烙印被解除。另一方面,个人的自由和独立又是形式上的,是建立在物的依赖性基础上的独立性。在商品经济生产中,个人看似自由自主,实则“自由地”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自由的一无所有;个人看似是独立的个体,实则受商品经济规律的支配,受外在“物”的统治。个人作为劳动者只是商品生产的手段而不是主体,作为生产者不占有自己的劳动产品,甚至被自己的劳动产品所摆布,自身需求只能通过他人的生产来满足。人的社会关系发生“物化”,物的逻辑支配人的关系,导致人对物的过度依赖。表面上个人实现了独立和自由,事实上是更严重的依赖关系。

人类社会在现阶段总体处在第二大社会形态,但这一社会形态已经孕育着“自由人联合体”的现实因素。当前,人类社会不能被单一地定为资本主义时代,处于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两制共存”的历史阶段。与资本主义社会相比,社会主义显然是一种更合理、更进步的社会形式,与未来高级社会相比,社会主义还不算完善成熟。这种不成熟和不完善体现在,社会主义社会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物的依赖性,但尚未根除物的依赖性,总的来说还在其影响下运行发展。社会主义社会既是达到未来理想社会前的初级形态,又是向着未来理想社会进发的必由阶段。

在第二大社会形式中,文明是在矛盾中实现发展的。人类社会显著进步,但个人的独立和自由是相对有限的,人的力量没有超出并掌控物的力量。个人要争得真正的自由,必须推倒物的专制王国。人们逐渐意识到这种荒谬关系,对物统治人的扭曲秩序进行反抗,文明在此复杂过程中向前推进。

其三,“自由个性”的社会形态。人类社会在这一阶段达到了全新的高度。在这里,物的生产不再是唯一目的,人作为社会和自身的主体而存在;个人对物的依赖关系被清除,物的力量处于人的共同控制之下,劳动不再作为谋生的手段,转为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个人从被异化歪曲的社会网中解放出来,可以自主支配自己的活动和时间,普遍占有自己的丰富社会关系,共同享有社会发展的一切成果,自由个性得到充分发展。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对共产主义社会也做过描述,奴隶般的分工消失,脑体劳动的对立消灭,城乡差别和工农业差别消失,劳动成为生活的第一需要,社会生产力高度增长,集体财富深厚充裕,社会分配公正平等,达到“各尽所能,按需分配”(1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365页。。共产主义是实现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理想社会,是“自由人联合体”,是“真正的共同体”,是迄今为止人类社会发展的最高阶段。当然这不表示人类社会发展的终结点,而是向着更高阶段推进的人类历史的新起点。

“自由个性”是第三大社会形式,开启了文明发展的全新时代。在前两大社会形态,人类文明没有完全去除“不文明面”,非文明问题、反文明现象层出不穷。但人类文明不会止步不前,新文明形态将在共产主义阶段全面呈现。

三、作为时代发展阶段的文明

文明表示时代的重大进展,冠以文明的时代阶段同过去的历史阶段区别开来。学术界在文明时代的研究上成果颇丰,在此,我们主要以《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为例,结合马恩的相关论点,进一步挖掘文明时代的理论意涵。文明时代具有获取生活资料的“进一步加工”方式。在文明时代以前,人类经历了蒙昧时代和野蛮时代,它们同文明时代一样,有着特定的生活资料获取方式。比如,在蒙昧时代,人们在生活资料上以天然现成的食物为主,在生产工具上使用火、粗制石器等,在生活方式上主要是原始的无定居,以朴素自然的方式实现“对生活资料生产的某种程度的掌握”(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37、38、189、191、193页。。在野蛮时代,人们开始形成部落,制造陶器木器,驯养家畜动物,冶炼铁矿石,耕种农作物,生活资料大量增加,生产与生活方式较之前有了大的发展,这一阶段“生产的进步,要比过去一切阶段的总和还要来得丰富”(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37、38、189、191、193页。。到了文明时代,人们的生活方式、物质资料的生产方式发生质的改变:摆脱对天然产物的完全依赖,进入到进一步加工天然产物的阶段,有了发达的生产工具、更先进的生产方式、繁盛的艺术成果和文明的生活方式。总的来说,“蒙昧时代是以获取现成的天然产物为主的时期;人工产品主要是用做获取天然产物的辅助工具。野蛮时代是学会畜牧和农耕的时期,是学会靠人的活动来增加天然产物生产的方法的时期。文明时代是学会对天然产物进一步加工的时期,是真正的工业和艺术的时期。”(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37、38、189、191、193页。

分工使文明时代形成新的社会关系。随着三次大分工的完成,氏族制度成为“历史遗迹”。分工从两性之间扩展到全体社会成员,从日常生活扩展到经济、政治、社会各方面,产生了新的社会关系,构筑了文明时代的重要标志,包括交换关系的固定化,生产工具的改进,生产内容的扩大,财产私有形式的产生,社会分裂与寄生阶级的出现,贫富极化成为普遍现象,强制性劳动构成社会的基础等。经过三次大分工,人类迈入文明时代的门槛,启动了人类文明史的浩瀚历程。具体而言,第一次大分工使游牧民族从野蛮人群中分离出来,交换关系产生,劳动生产率提高,财产私有关系萌发,阶级关系分化,形成了主人和奴隶、剥削者与被剥削者。第二次大分工导致农业和工业分离,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成为社会的常态,个体家庭成为社会的经济单位,土地由公有转为私有,出现了穷人和富人的差别。第三次大分工的特殊性在于阶级关系的新变化,促生了只从事交换不从事生产的商人阶级。恩格斯将其称为“生产者之间的不可或缺的中间人”“真正的社会寄生虫阶级”,揭示出第三次分工的独特意义。由于这一阶级的产生,现代社会的经济形式、社会生产关系等确定了下来。文明时代的特征则可描述为经济层面的货币、资本、利息,阶级层面的商人剥削群体和被剥削群体,制度层面的私人占有和抵押制以及生产层面的雇佣劳动形式。

文明时代形成了新的组织形式即国家。分工的扩大和发展,使社会关系和生产方式发生改变,古代氏族制度被炸毁。文明时代长期存在阶级冲突,为避免这些利益对立的阶级在斗争中毁掉自身和整个社会,产生了国家这一“从社会中产生但又自居于社会之上并且日益同社会相异化的力量”(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37、38、189、191、193页。,来缓和并控制冲突的规模。国家在性质、作用和形式上不同于氏族组织,释放出氏族组织所不具备的能量。比如国家不按血缘关系而按地区划分国民,设置公共权力,向居民征收赋税,官吏作为社会机关凌驾于社会之上,“拥有比氏族社会的全部机构加在一起还要大的‘权威’”(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37、38、189、191、193页。。国家是经济上和政治上力量最强大的阶级的国家,是压迫被压迫阶级的工具。而在氏族制度中,氏族酋长无须像官吏那样用强迫手段便可获得人们自愿尊敬,氏族组织无须借助统治机器便可维持秩序,氏族社会的生产和占有同一,没有财产差别和阶级差别。分工打破了这一切,氏族制度被国家所代替,分工叩开了文明时代的大门。国家走上文明时代的舞台,成为见证时代发展的重要“角色”。

进步悖论构成文明时代的独特意蕴。一方面,文明与发展进步相关。文明时代达到这样一个阶段,社会分工深入发展,交换关系普遍确立,商品经济日渐发达,这一切“完全改变了先前的整个社会”(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37、38、189、191、193页。,改变了以往社会的全部状貌。另一方面,文明与对抗携手相伴。马克思恩格斯主要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分析。资本文明的发展对少数人来说是一种进步、是好事,对大多数人来说却是一种退步、是坏事。在社会关系上,获得充分发展的剥削性“奴隶制”贯穿整个资本主义时代;在所有制形式上,生产与占有完全分离,物质资料归占有者所有,生产者为占有者创造价值;在生产发展上,整个文明期都处于商品生产规律支配之下,“鄙俗的贪欲”成为文明时代的“灵魂”。文明时代,剥削和被剥削长期存在,文明与野蛮相互交织,进步与倒退无法分割,先进与落后同时并存,富裕与贫穷相伴相随。文明时代有其内在悖论,“它所达到的结果总是同它希望达到或者佯言希望达到的相反”(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第276页。。

文明时代是人类社会进行到一定阶段的结果,对文明的理解离不开时代发展的轴线。人类历史已经历相当长的时期,文明时代构成历史长河的部分内容,当然也是人类历史的“一小部分”,因而既有自身的进步性,同时也打上了特有的“时代烙印”,具有历史局限性。时代阶段不断推进,文明的内涵和价值不断延伸。

四、作为历史演进趋势的文明

人类历史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从前资本主义到资本主义,并向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挺进。文明的演进亦遵循这一规律。在另一方面,共产主义在人类历史的现阶段尚不具备“落地实现”的充分条件。于是,现代文明又特指资本主义文明,现代社会特指资本主义社会,我们可以通过资本主义这一“特殊的以太”,透视人类文明的发展逻辑。

文明经过前资本主义阶段,在资本主义阶段形成特定形式。资本文明的历史进步性是不容忽视的。第一,结束狭隘封闭的民族历史,历史走向世界历史。资本主义大工业首次开辟了世界历史,把各文明国家紧密联系在一起。第二,打碎落后生产关系,极大促进生产力的解放发展。资本文明在其上升时期创造的生产力成果“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6、34页。。第三,结束“神化自然”的盲目现象,明确人的主体地位。资本文明“创造出社会成员对自然界和社会联系本身的普遍占有”(2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15页。。从前人难以摆脱对客观自然的盲目崇拜,而资本文明的伟大作用之一就是恢复人的社会性和主体性,消除“自然本位”的虚假认知。第四,尽可能培育了人的一切社会属性,为人的发展准备必要条件。资本文明为人创造出普遍的社会关系、全面的能力及更多的自由时间,使人在现存社会中有了发展自身的有利条件。第五,使社会处于不断变革状态,进而为新的文明类型奠定基础。资本生产使“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6、34页。,因而有利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调整,最终促成“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2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28页。。资本文明引发社会的深刻变革,在人类文明发展史具有重要地位。

资本文明有其内在的限度。资本的本性是逐利,需要更多的剩余劳动,制造更多的廉价劳动者,无偿占有其创造的超过劳动力价值的价值。以资本为建制的生产方式必然寻求生产规模、流通范围和消费需求的不断扩大化,“在一切地点把生产变成由资本推动的生产”(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89页。,通过交换实现更多使用价值和价值,在量上扩展已有消费并创造新的需要。这些因素进一步促生新的产业和部门,导致人对自然界的加速开发,以新的方式加工自然物,增加其使用价值;尽可能刺激人的需求,以跟上产品的生产速度。资本寻求生产规模化和普遍化同时又规制生产规模化和普遍化,生产强制、流通强制和需求强制与生产限制、流通限制和需求限制并存。由于不断扩大的商品生产不能在流通环节全部转换为使用价值和价值,劳动者有限的消费能力无法与庞大的商品供给持平,出现了生产过剩,引爆周期性经济危机。“资本的发展程度越高,它就越是成为生产的界限,从而也越是成为消费的界限”(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97、56页。,造成一次比一次更严重的崩溃。资本在其生产和流动的全部环节都在竭力克服限制、追求尽可能的普遍性,但其存在本身即是最大的限制、最大的危机。资本文明不得不为更先进的文明所取代。

人类历史行进到社会主义阶段,并向共产主义迈进,实现对资本文明的扬弃和超越。一方面,新文明形态是在资本文明的基础上形成的。新文明形态高于资本文明,同时二者不是相脱节的。客观上,资本文明创造了发达的生产力水平、丰富的社会财富和资源、普遍的交往和社会联系、工人阶级的成长及联合,这些都是人类文明实现跃迁的条件。新文明形态需要吸收资本文明的积极成果,但资本文明不是各民族国家都要经过的阶段或所能走的唯一道路。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是可能的和现实的,但必须占有资本主义制度所创造的一切肯定成就。比如,列宁就提出“共产主义就是苏维埃政权加全国电气化”(27)《列宁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0页。、“苏维埃政权+普鲁士的铁路秩序+美国的技术和托拉斯组织+美国的国民教育……=总和=社会主义”(28)《列宁全集》第34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20页。等著名观点,在经济文化落后情况下率先建立进步社会制度和文明类型,而后“创造发展文明的根本前提”则是必须完成的任务。这需要借鉴资本文明的有益经验,构建同社会主义制度相匹配的物质基础,以彰显新文明的优越性和先进性,开创人类文明发展的全新样态。

另一方面,新文明类型是对资本文明的超越。“一切依次更替的历史状态都只是人类社会由低级到高级的无穷发展进程中的暂时阶段。每一个阶段……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但是对它自己内部逐渐发展起来的新的、更高的条件来说,它就变成过时的和没有存在的理由……不得不让位于更高的阶段”(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270页。。资本文明在不断变动中开辟前进道路,同时它也将逐步丧失现实必然性,让位于更高级的文明形态。根本原因在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生产力在其中发展的那些关系,并不是永恒的规律”(3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33页。,为保证生产力不被剥夺损坏,必须粉碎使生产力裹足不前的传统形式,人类文明在此矛盾的不断解决中向前运转。当资本文明走到终点,以人的全面自由发展为遵循的社会将成为现实。“共产主义的原则是将来的原则这一点,一切文明国家的发展进程可以证明,迄今存在的一切社会制度的迅速瓦解可以证明”(3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616页。。共产主义作为更高级的文明形态将在人类历史的宏大画卷中展开。

五、作为人的生存状态的文明

“文明是朝着人类幸福的目标前进的。”(32)约翰·伯瑞:《进步的观念》,范祥涛译,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第97页。文明的价值目标在于,达到人的理想生存状态,实现“人的生命活动的性质”以及人对自身本质的真正占有。

在原始状态下,个人主要以一种生存本能为支撑,人的实践能力和认知层次极其有限,总体上过着原始性的质朴生活。在人类发展的早期阶段,生产力发展极为落后,物的依赖关系及其对人的奴役距离尚远,简单的自然关系是人的本质的全部内容,“个人显得比较全面,那正是因为他还没有造成自己丰富的关系,并且还没有使这种关系作为独立于他自身之外的社会权力和社会关系同他自己相对立”(3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97、56页。,所以保持了原始的全面性,享受着本能的自由。此时人的生存状态是原始的、粗陋的和简单的。

在私有制条件下,个人改变了原始的生存景象,但却逐步失去自由和全面性,甚至本能的自由、原始的全面性都成了一种奢望。尤其在资本主义社会,人们体验了各种“非人”的生存际遇,文明越发达,人的境况越野蛮,造成了物的“狂欢”和人的“空场”。

首先,作为客体的物驾驭作为主体的人。在资本文明中,物质财富的膨胀伴随精神世界的荒芜,占有者的极度富裕带来生产者的极端穷困,资本力量的增强诱发人的发展的萎缩,物质生产的扩大导致人的主体性丧失。资本文明的任何进步都仅仅使资本致富,仅仅增加支配劳动的客体的权力。其次,人的虚无化和全面异化。资本文明剥离人的真实性,把人变为片面的抽象存在。人同自己的劳动相分隔,失去自己的力量和特性,引起自我认同危机。资本文明使人的本质和人相割裂,人在生产中没有停止劳动和付出,但却一直在否定和失去自身,创造出反对自己的异己力量。再次,奴隶般的分工导致人的畸形发展。分工把人镶嵌在固定的工种上,变为机器的一部分,甚至“从一台机器下降为机器的单纯附属物”(3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第309页。,精神上与肉体上发生双重畸形,只有“在对立物的形式中”才可证明自身,这是资本“文明暴行”的铁证。最后,人的自由服从资本的自由。资本是自由的,人只有拜倒在资本的脚下,才能获得“资本统治的基础上的自由发展……这种个人自由同时也是最彻底地取消任何个人自由”(3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180-181页。。财富的极大增长、物的膨胀式扩张,带给人的不过是个性的失落、自由的缺失和生存的沦陷。

在未来自由王国,“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就开始了”(3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第929页。,它在实践中超越了建立在“物的依赖性”基础上的、以“占有”为基本特征的人的存在方式。(37)参见唐爱军:《中国道路的文明逻辑——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解读》,《哲学研究》2020年第6期。个人终于到达幸福的生活状态,恢复作为人的主体地位,实现个性和能力的自由发展。

人的理想生活状态建基于现实社会条件,是人的现实的理想生存体验。资本文明不可避免引发生产的社会化发展,从而使新社会制度的出场成为可能,新社会制度能够保证“一切生活必需品都将生产得很多,使每一个社会成员都能够完全自由地发展和发挥他的全部力量和才能”(3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302页。。社会进步和人的进步是文明包含的两个事实,(39)参见基佐:《欧洲文明史》,程洪逵等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12页。它们在新文明社会中得到最切实的实现。一切异己的外在桎梏被消除,人与外部世界、人与人、人与自身的对立消解,人们共同管理社会的生产过程,合理调节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自身的关系,成为社会、自然界和自身的主人,成为决定自己发展、主宰自身命运的主人,实现真正意义的解放与自由。如果说现代资本文明是关于物的文明,贯彻物统治人的逻辑,人为物服务,那么共产主义阶段的新文明则是关于人的文明,秉持人本至上的逻辑,物为人的发展服务。共产主义社会为一切成员提供了自由全面发展的条件,包括充裕的物质生活以及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保证他们的体力和智力获得充分的自由的发展和运用”(4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814页。。人作为“真正的个人”,过上了丰富多元的生活,享受自由自觉的生活体验,不必捆缚在特定的生产领域,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需求进入不同部门、从事不同工作,发掘自身的潜能和自由个性,“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4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9页。。

马克思恩格斯文明观深刻诠释了文明的丰富内涵、现实意蕴和价值指向。从历史的高度审视马克思恩格斯文明观,探寻其文明思想的基本脉络与推进逻辑,是把握马克思恩格斯文明观的重要理路。

猜你喜欢

人民出版社恩格斯资本主义
马克思恩格斯青年时代诗歌创作再评价
国际金融垄断资本主义是垄断资本主义的最新发展,是新型帝国主义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剥削的两重批判——基于《资本论》第一卷的思考
色彩的堆积——迈克尔·托恩格斯作品欣赏
我可以咬你一口吗
Alienation and Struggle of the “Happy Housemaker”
马克思、恩格斯对中国的观察与预见
抉择
人民出版社
逆全球化:资本主义最新动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