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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绝书》考辨三则

2022-02-16萧红王路宁

长江学术 2022年1期

萧红 王路宁

(1.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2.南华大学 语言文学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1)

《越绝书》是一部反映春秋战国乃至秦汉时期吴越历史的重要典籍,在方志史中具有重要地位。前人对该书的若干词语存在解释不清或解释有误的地方,本文对书中三处有争议的词句进行考辨。

一、士之甚,勇之甚

吴何以称人乎?夷狄之也。忧中邦奈何乎?伍子胥父诛於楚,子胥挟弓,身干阖庐。

阖庐曰:“士之甚,勇之甚。”(《吴内传》)

关于其中“士之甚”的解释众说纷纭。

一种认为“士之甚”无讹误,如钱培名曰:“‘士之甚’,‘甚’字与《公羊传》合。汉魏丛书、逸史本并作‘其’,误。。”《春秋公羊传注疏》曰:“何休《解诂》云:‘士之甚’言其以贤士之甚。”意思应当是说子胥凭“贤士”之身到达顶峰,这一说法应该是得到了大多数后世注解者的认同的,如《公羊义疏》曰:“《谷梁传》阖闾曰‘大之甚’,注子胥匹夫乃欲复仇于国君,其孝甚大,……按,《越绝书·吴内传》亦云阖闾曰:‘士之甚’,与《公羊》同。盖‘士’之者犹言人之也,言其诚足为士也。武叔曰:‘是谓我不成丈夫也。’(《春秋左传·哀公十一年》)亦此义,故何(休)云言其以贤士之甚。”今人刘尚慈也持相似见解,《春秋公羊传译注》注解曰:“最优秀的贤士。……范宁《春秋谷梁传集解》曰:‘子胥匹夫,乃欲复仇于国君,其孝甚大,其心甚勇’。亦可通。”王维堤、唐书文《春秋公羊传译注》释“士之甚”为“士中杰出者”,与上述观点出入不大

李步嘉曰:“张宗祥曰‘士之甚’疑当作‘智之甚’,非。《新序》卷九记此事作‘大之甚’,与《谷梁传·定公四年》文合。然终无作‘智之甚’者。《贾子·道术》:‘守道者谓之士。’《后汉书·仲长统传》:‘以才智用者谓之士。’则士本谓守道而有才智者,与下勇之甚成对文,谓文武双全之义也。”张仲清在李步嘉的基础上进一步阐释“士”的形象特征,他赞同李步嘉的说法,但认为“‘文武双全’当以智勇双全为妥。‘子胥挟弓,身干阖庐’,是以‘将’的形象出现,《孙子》曰:‘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智’在首位,明确为将要以机谋通变为前提。《孙子十家注》杜牧曰:‘先王之道,以仁为首;兵家者流,以智为先。……夫战,智为始,仁次之,勇次之。’故张宗祥所说‘士之甚’疑当作‘智之甚’则不可,而‘士’却可以用‘智’来解释。‘之’,助词,古汉语中主谓之间取消句子独立性。勇,果毅;果断。指为将者决事果断而不迟疑。甚,很;极。此句的意思是:机智得很,果断得很。此为吴王赞伍子胥出亡之事。”

由于“士之甚”最早出现于《春秋公羊传》,所以我们考察“X之甚”的结构在先秦时代的用法,以此来判定“N之甚”在同时代语料中出现的可能性。

我们统计了先秦文献中所有的“X 之甚”结构的例子,除去“士之甚”“勇之甚”“大之甚”外,共有17 例。

其中常见的有“V 之+甚”的结构,“V 之”构成动宾结构,“甚”作副词置于其后作补语,表示程度之高。如:

(1)灵公闻之怒,滋欲杀之甚。(《春秋公羊传·宣公六年》)

(2)骊姬者国色也。献公爱之甚,欲立其子,于是杀世子申生。(《春秋公羊传·僖公十年》)

(3)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孟子·告子章句上》)

还有“VP 之甚”结构,动词一般为“类”“若”等。如:

(4)其妻曰:“状貌无似吾夫者,其音何类吾夫之甚也?”(《吕氏春秋·恃君》)

(5)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史鰌奉御而进所,搏币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见贤人若此其肃也,是其所以为灵公也。(《庄子·杂篇则阳》)

也有在VP 前加否定副词的结构,“不VP 之甚”,动词一般为“类”“若”“如”等。如:

(6)秦王欲楚,不若其欲齐之甚也。(《战国策·齐策六》)

(7)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於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论语·子张》)

(8)人主之爱子也,不如布衣之甚也。非徒不爱子也,又不爱丈夫子独甚。(《战国策·燕策二》)

与“V 之+甚”结构不同的是,“之”在“(不)VP之甚”的结构中,不是有具体所指的指示代词,而是用于谓语成分和补语之间时,表示补充关系的助词,可译为“得”“这么”等。

还有谓语成分是形容词或状态动词的“谓+之甚”的结构,如:

(9)纵无大讨,而又求赏,无厌之甚也。(《春秋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10)以庬衣纯,而玦之以金铣者,寒之甚矣,胡可恃也?(《国语·晋语一》)

(11)先圣王之传恭,犹不敢专……今吾子之戒吏人曰“陷而入於恭”,其满之甚也。(《国语·鲁语下》)

综上,我们发现“X 之甚”中的X 一般是AP 或VP 的谓词成分,不见体词性成分。而“士”的五种义项中均为体词性概念,并不符合出现在“X 之甚”结构中X 位置上的条件,且凡在X 位置上出现的谓词性成分均可被“甚”修饰,将“甚”置于X 之前该句含义不变,且同样成立。但“士”与“甚”共现的例子中,除同样语境下的“士之甚”该例,既不见其他“N 之甚”的例子,也不见“甚士”的情况,仅见“婴之亡岂不宜哉?亦不知士甚矣”(《吕氏春秋·士节》),且其中的“甚”是动宾结构“知士”的补语。

针对李步嘉、张仲清的观点,我们认为无论对“士”的形象特征作何种阐释,“守道者”“以才智用者”“智者”等等,都不能用某一名词的具体所指所蕴含的类别特征来代替该词的类别范畴,正如李、张有所争论的“士”所代表的特征是“智”“才”还是“守道”,它们是“士”的所指具体化后所包含的类别特征,但这一特征是说者以及听者在组织语言或接收语言的过程中容易联想阐发的信息,并不能就此代替我们对于“士”作为名词这一根本属性的判断。在先秦语料中,“士”和其他典型性名词一样可以受形容词等成分修饰,如“勇士”“举国之士”“正言直行之士”等,当“士”作名词性谓语时,在感叹句中可受“何其”修饰,如“苗,始其少也,眴眴乎何其孺子也!至其壮也,庄庄乎何其士也!至其成也,由由乎兹免,何其君子也!”(《管子·小问》)意为“多么像个武士(兵士)”,但此外并没有出现可以受副词“甚”修饰的情况,可见“甚”的用法受其语义限制,一般修饰形容词和状态动词,表示它们的形状特征的凸显程度。

而何休、陈立、刘尚慈、王维堤等所谓的“贤士之甚”“士中杰出者”等观点,实际上是将“甚”与“至”混同,“至”作名词可以表示“极点”,作修饰成分表示“顶峰的、顶级的”,如“至人”“至德”等,而“甚”在词性上虽然有争议,但无论置于谓语成分之前还是之后,都没有出现修饰体词性成分的情况。

那么,如果有讹误,讹误在何处呢?汉魏丛书、古今逸史本《越绝书》皆记作“士之其勇之甚”。钱培名认为这两个版本的“其”当为“甚”字的讹误,故从《公羊传》改为“士之甚”。一般而言表领属关系时“之”和“其”不共现,先秦文献中“之其”最常出现在“V 之其N”的双宾结构中,如:

于鄢,远也。犹曰取之其母之怀中而杀之云尔。(《春秋谷梁传·隐公元年》)

今齐求而得之,则必长为鲁国忧,君何不杀而受之其尸。(《管子·小匡》)

王缢,申亥负王以归,而土埋之其室。(《国语·吴语》)

果收文子后车二乘而献之其君矣。(《韩非子·说林下》)

或“之”作动词,表示“到……去”之义,如“上固闭内扃,从室视庭,参咫尺已具,皆之其处”。(《韩非子·扬权》)而“N 之其N”的例子在先秦汉语中鲜见,有如:

故物舍其所长,之其所短,尧亦有所不及矣。(《战国策·齐策三》)(鲍彪注:之,犹於)

所谓齐其家在脩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礼记·大学》)(《经传释词》卷九:“之犹於也。”)

因此,“N之其N”结构中“之”表示两个名词性论元之间的对待关系,显然不适用于“士之其勇之甚”的用例。故而我们也并不认同汉魏丛书、古今逸史本两个版本中“士之其勇之甚”的表述。

张宗祥所提出的以“智”代“士”来调和“X 之甚”中“士”并非谓词性成分的矛盾,但是并无多少依据,仅根据文意推测。而俞樾首次提出“士”或为“大”字之误,从字形上解释了“大”“士”相混的可能,且“士”若为“大”字之讹,则恰好与《春秋谷梁传》相合。而“大”在先秦汉语中本身就可以用作赞美之辞,如:

南遗使国人助竖牛,以攻诸大库之庭。(《春秋左传·昭公五年》)(《群经平议》俞樾按,“长”“大”并美名也。)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孟子·梁惠王下》)

夫子以其仁为大也。(《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孔广森补注:大,美大之也。)

“大”意即“善也”,“好”之义,“大之甚”即“甚好”“甚善”。

综上,我们认为《春秋公羊传》及《越绝书》中的“士之甚”当从《春秋谷梁传》改为“大之甚”。

二、越王句践属刍莝养马

吴有子胥之教,霸世甚久。北陵齐、楚,诸侯莫敢叛者,乘,薛、许、邾、娄、莒旁毂趋走,越王句践属刍莝养马,诸侯从之,若果中之李。(《外传本事》)

张仲清认为此句当释为“越王句践先是属于割草养马被使役的人,而后来称霸诸侯,听从他号令的诸侯甚多,像果树中挂满枝头的李子似的”。刍莝,刍,割草;莝,铡草。《吴越春秋》作“斫剉”。

刘建国注曰:“属,跟随;刍莝养马,莝断草料喂养马匹。”并认为“诸侯从之,若果中之李”一句与上下文衔接不好,应移至“越伐彊吴,行霸诸侯”之后。

“越王句践属刍莝养马”一句中“属”到底应解释为“属于”还是“跟随”呢?《篇叙外传》中载有“句践何当属莝养马?遭逢变乱,权以自存,不亦贤乎”一句,如果说《外传本事》篇中的“属”尚可以理解为“属于”或”跟随,《篇叙外传》中的“属”则很明显与其后的“养”性质相同,同为动词,与表示“切成段状的干草”义的“莝”组成动宾结构。又“刍莝”一词还可见于《说文·牛部》:“犓,以刍莝养圈牛也。”“刍莝”作为义近之词并列使用作名词。如果“刍莝”作名词使用含义为“嫩草及干草”或“马草料”,那么很明显“属”是与“刍莝”有直接的动作施受关系的,和“属莝”同构。

我们认为这里的“属(屬)”当读作“钃”或“斸”。

文献中多见“钃”“斸”写作“属(屬)”。如《春秋左传·哀公十一年》:“王闻之,使赐之(子胥)属镂以死。”《史记·吴太伯世家》及《吴越春秋·夫差内传》皆作“属镂”,《昭明文选》“盖知伍子胥之属镂於吴”一句,袁本、茶陵本“属”作“钃”。《六臣注文选》引“属镂”作“钃鏤”。《洪武正韵》曰:“钃鏤,劒名。亦作屬。”

又《墨子·备城门》:“七尺一居属”,清孙诒让《墨子间诂》载:

《墨子》中的“居属”则对应“倨斸”或“倨钃”“锯欘”。盖以锄柄材质的不同各有区分,但属于同一种“锄”具。

“钃”用作动词则意为“斫”。《荀子·榮辱篇》:“是人也,所謂以狐父之戈钃牛矢也。”王先谦《集解》注曰:“杨倞曰:钃,刺也,之欲反。故良剑谓之屬鏤,亦取其利也。或读斸为斫。郝懿行曰:斸、斫音读不同,斸虽训斫,而不读为斫也。《玉篇》‘斸’或作‘钃’。”又《玉篇》:“钃,鉏也。”

因此,《外传本事》中所谓“越王句践属刍莝养马”即“越王句践钃刍莝养马”,《篇叙外传》中的“句践何当属莝养马”即“句践何当钃莝养马”,“钃刍莝”即相当于“斫刍莝”,“钃莝”可理解为“斫莝”,“斫莝”这类说法常见于东汉时期,如《汉书·尹翁归列传》:“豪强有论罪,输掌畜官,使斫莝。”《吴越春秋·句践入臣外传》中“夫斫剉养马,妻给水、除粪、洒扫”一句,“斫剉”难解,薛耀天《吴越春秋译注》认为:“斫剉”即“斩刍,切饲料”,“斫,砍,切”,“剉同莝、刍,饲料”。

三、孔主

左右选,则孔主日益上,不选,则孔主日益下。(《外传计倪》)

张宗祥曰:“孔,甚也。见《书·皐陶谟》注。此盖言甚其主之日益贤,或日益不肖也。‘日’,翻元本、陈本、吴本作‘曰’。”乐祖谋曰:“‘孔主日益上’,原本及正德本、孔本、陈本、吴本‘日’误作‘曰’,据汉魏本等改。”

张仲清认为:“孔,大;主,思想,道德境界。上,提高。下,降低。”此句大意为:“身边的人选择得当,自己的思想境界就会日益提高;选择不当,自己的思想境界日益下降。”

刘建国则释“孔主”为“思想面貌,精神境界”。认为办事人员选用得当,君王的精神境界一天比一天高尚,选择不当,则精神境界将一天比一天下降。

俞纪东认为该句应理解为“辅佐之臣选得好,那末君主就蒸蒸日上;辅佐之臣选得不好,那末君主便每况愈下”。

从前人的几种说法来看,张宗祥认为“孔”犹“甚”,相当于程度副词,用以修饰限制其后的“上”“下”,“日益上”则意即“日益贤”,“日益下”则意为“日益不肖”,“主”应当复指前文“夫仁义者,治之门,士民者,君之根本也。闿门固根,莫如正身。正身之道,谨选左右”中的“君”。翻元本、正德本、孔本、陈本、吴本诸本中以“日”为“曰”,乐祖谋、张宗祥、李步嘉都认为此处为“日”字之讹。

除俞纪东亦以“主”为“君主”之意,张仲清和刘建国的看法相似,前者将“孔”“主”拆开理解,认为“孔”意为“大”,“主”意为“思想”“道德境界”,后者认为“孔主”为一词,意即“思想面貌,精神境界”。从他们三位的释义来看,都赞同“日益”之说。

我们并不赞同张宗祥所说的以“孔”为“甚”的说法,对于张仲清、刘建国、俞纪东将“孔主”释为“道德、精神境界”之说,也不认同。首先,“孔主”一词不见于先秦两汉魏晋乃至此后的任何文献,以“主”为“君主”倒还有据可查,但以“主”为“思想面貌”则无据可查;其次,《古文尚书·皐陶谟》曰:“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伪孔传》曰:“孔,甚也。”又《诗经·周南汝坟》曰:“虽则如毁,父母孔迩。”《毛传》曰:“孔,甚也。”释为“甚”的“孔”其后直接接形容词“壬”与“迩”,程度副词与被修饰的谓词性成分之间可以插入其他副词或形容词,但无法插入体词性成分,无论“主”如何理解都应被判定为名词。“日益上”则是AP的谓词性成分,“Adv+N+AP”的结构中除非在副词与小句之间插入语气词“矣”,如“甚矣,汝之不惠”(《列子·汤问》),“甚矣,吾衰矣”,董治国还将“甚+矣+主谓(也)”或“甚+矣+主之谓”列为感叹句中主谓倒置句中的一种句型。此外,除“甚”可以置于这一句型结构中,不见其他类似的副词;再次,比对《越绝书》《吴越春秋》的异文,我们可以有所发现:

计倪对曰:“夫仁义者,治之门,士民者,君之根本也。闿门固根,莫如正身。正身之道,谨选左右。左右选,则孔主日益上,不选,则孔主日益下。二者贵质浸之渐也。愿君王公选于众,精炼左右,非君子至诚之士,无与居家。使邪僻之气无渐以生,仁义之行有阶,人知其能,官知其治。爵赏刑罚,一由君出,则臣下不敢毁誉以言,无功者不敢干治。故明主用人,不由所从,不问其先,说取一焉。是故周文、齐桓,躬于任贤,太公、管仲,明于知人。今则不然,臣故曰殆哉。”(《越绝书·外传计倪》)

计研对曰:“夫君,人尊其仁义者,治之门也。士民者,君之根也。开门固根,莫如正身。正身之道,谨左右。左右者,君之所以盛衰者也。愿王明选左右,得贤而已。昔太公九声而足磻溪之饿人也,西伯任之而王;管仲,鲁之亡囚,有贪分之毁,齐桓得之而霸。故传曰:‘失士者亡,得士者昌。’愿王审于左右,何患群臣之不使也?”(《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吴越春秋》中“正身之道,谨左右。左右者,君之所以盛衰者也。愿王明选左右,得贤而已”与《越绝书》的“正身之道,谨选左右。左右选,则孔主日益上,不选,则孔主日益下”对照,两句大意大致相同,《吴越春秋》中的“君”与《越绝书》的“孔主”相对,二者所指应当相似。

最后,虽然我们没有在其它文献中的找到“孔主”一词,但我们发现,在先秦两汉文献中已经出现“大主”“褒主”“盛主”“英主”等类似的词,意思皆同于“大主”或“明主”,“X主”中的X主要为“博大、嘉善、英明”之类的形容词,如:

(1)丕豹奔秦,言於秦伯曰:“晋侯背大主而忌小怨,民弗与也,伐之必出。”(《春秋左传·僖公十年》)

(2)伏念《紫阁图文》,太一、黄帝皆得瑞以仙,后世褒主当登终南山。(《汉书·王莽列传》)

(3)长生大主号太平真正太一妙气、皇天上清金阙後圣九玄帝君,姓李,是高上太之胄。(《太平经·钞甲部》)

(4)国王师黎婆达陁阿罗跋摩遣使奉表曰:宋国大主大吉天子足下……今奉微物,以表微心。(《宋书·夷蛮列传》)

(5)若夫神农、尧、舜、禹、汤,可谓圣人乎……此五圣者,天下之盛主,劳形尽虑,为民兴利除害而不懈。(《淮南子·脩务训》)

(6)前王盛主,犹或难之,况在寡暗,尤见其短。(《宋书·谢庄列传》)

(7)若夫英主启基,名臣建绩,拯世夷难之功,配天光宅之运,亦足以勒铭钟鼎,昭被方策。(《宋书·自序》)

(8)造长山而慷慨,伟龙颜之英主。胸中豁其洞开,群善凑而必举。(《文选·西征赋》)

(9)夫三皇五帝各有亲属兄弟,三王五霸各自有亲属兄弟……天有六甲四时五行刚柔牝牡孟仲季,共为亲属兄弟而敬事之,不失其意,以化天下,使为善主,仁义礼智文武更相为亲属兄弟。(《太平经·钞辛部》)

(10)怀帝天姿清劭,少有声名。若遭承平之世,足为守文之佳主。(东晋孙盛《晋阳秋》)

(11)景皇聿兴,虔修遗宪,政无大阙,守文之良主也。(西晋陆机《辩亡论》)

例1 中的“大主”是与“小怨”相对而言,“大主”代指秦国,“小怨”代指里克与丕郑。晋公子夷吾、重耳曾逃至秦地,秦伯送夷吾回国并立其为国君,是为晋惠公,于其有大恩,丕豹作为丕郑之子,因惠公返国后接连杀掉了曾“弑二君与一大夫”的里克及其党羽丕郑,逃至秦国,想借助秦国的力量报仇,故而尊称秦伯为晋侯之“大主”,既抬高秦伯又贬低了晋侯,而在丕豹眼中,里克与丕郑虽“弑二君与一大夫”,晋惠公却因此得以归国即位,应当功过相抵,他认为此乃“小怨”,其父不应有此杀身之祸;例2 的“褒主”,三国李奇注《汉书》曰:“褒主,大主也。”褒,意即“大”,《说文》曰:“衣博裾。”《淮南子·主术训》曰:“一人被之而不褎(褒),万人蒙之而不褊。”高诱注曰:“褒,大也;褊,小也。”王引之《经义述闻》亦提及许多古人名字中含“褒”,便是取“宽大、广博”之意,如春秋晋女宽字叔褒,《汉韩敕碑》(阴)王褒字文博,《孔宙碑》(阴)陈褒字圣博;例3、例4 东汉魏晋典籍文献中的《太平经》和《宋书》中的“大主”已经是稍显正式的尊称,并无大小之别,以“大”来美化对方和凸显下位者的尊重;例5 中以“神农、尧、舜、禹、汤”五人为“圣”“盛主”,例6 的“盛主”指前代的明主,《汉语大词典》亦收录“盛主”一词,以为犹“明主”;例7、例8 中的“英主”应当指“英明有为的君主”,多见于魏晋以后的文献;例9、例10、例11 中的“善主”“佳主”“良主”意思皆相同,取“嘉善之君主”之意。

《王力古汉语字典》认为“孔”有“大,空,深”之意,如《老子》二十一章曰:“孔德之容,窈兮冥兮,其中有精”,河上公注曰:“孔,大也。”《后汉书·冯衍列传》有“遵大路而裴回兮,履孔德之窈冥”一句,李贤注引“孔德之容”此句互训,并注曰:“孔之为言空也。窃冥谓幽玄也。道以空为主,故无物而不容。时俗眩于名利,孰能观大象无形矣?”朱谦之也认为“孔德”当训“大德”而非“盛德”,“此以形容大德,虚心无物,无所不包也。谦旧校以‘盛德’解‘孔德’,意有未尽”。

又“孔”应有“嘉美”之意。王引之《经义述闻》以春秋时期宋国公孙嘉字孔父(又名“孔父嘉”),楚成嘉字子孔,郑公子嘉字子孔三人为例,认为“孔”“嘉”义近相通:

《说文》:“孔,通也,从乙子。”乙,请子之候鸟也,乙至而得子,嘉美之也。古人名嘉字子孔。案孔、好一声之转,空谓之孔,亦谓之好。嘉美者谓之好,亦谓之孔,义相因也。《汉书·礼乐志》:“令问在旧,孔容翼翼。”“孔容”嘉美之容也,“孔容翼翼”犹言令仪令色,小心翼翼。《汉刘熊碑》(阴)屈孔字子玮。玮、祎古字通。《尔雅》:“祎,美也。”则孔亦美也,嘉与孔俱有美意,亦俱有大意。《尔雅》:“假,大也。”假、嘉古字通(《大雅·假乐》篇“假乐君子”,《中庸》引作“嘉乐君子”),其义同。《老子·道》篇,孔德之容,惟道是从,河上公注曰:“孔,大也,大元羡次五,孔道夷如。”范望注曰:“大道平易。”

故而我们认为“孔主”便是“大主”“嘉主”“善主”“盛主”之义,“大主”“善主”作为尊称和美称多见于两汉以后,“X主”双音词在这一时期的大量产生源于同步构词现象,“X主”的构成类型应当属于简单同步构词,即一个单音节词,与一组同义词构成的同类型(同结构)、同意义的双音词,用置换了前语素的方式,创造了一系列同义词。

而“曰益上”“曰益下”显然为“日益上”“日益下”之讹。如果作“曰”,则前后文意不畅,排除诗歌体裁中常出现的“曰”可以作句首或句中助词,无实义的用法,当“曰”表示动词义“说,说道”时,如果此处前后不是问答句,则一般为引用他人的话,但此处的“则”作为表示因果的连词,前后行为或性状相因,如前文有“曰”,则后文应当相对地也有,前文没有,那么此处也不应当有。但我们不认为此处的“上”和“下”可以解释为“贤明”“不肖”之意,“上下”作为名词,可表示“上面”与“下面”,进而引申出表示“上等”和“下等”的名词义,二者可作为修饰成分置于其他名词之前,如“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议於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战国策·齐策》)。也可以单用表示“等级高、品质优良”或“等级低、质地差”,但一般处在“NP 为上”“NP 为下”的判断句结构中,如“功多为上,禄赏为下”(《管子·八观》),“礼谏有五,风为上,狷为下”(《风俗通义·过誉》)。此处“日益”作为副词,表示其后所接的谓词性成分的行为或性状的程度的变化,唯有当“上”和“下”分别作为动词“升”“降”的引申义“前进”或“下行”时,分别喻“上进”和“颓退”才符合在该句法位置上应当具备的语法条件。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正身之道,谨选左右。左右选,则孔主日益上,不选,则孔主日益下”可以解释为“正身的方法就在于谨慎地选择身边辅佐之人。身边人选好了,那么尊贵的君主就能日益上进,没选好,那么尊贵的君主就会日益颓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