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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 伴

2022-02-16李凤群旅美

台港文学选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小林儿子妈妈

■ 李凤群(旅美)

耀祖关在苏南一个看守所已经有一年多了。十二月的南方已经很冷了。尤其是昨天突如其来的那一场雪。雪花柔软细小、无声无息,但很快铺天盖地,把整个世界全部包裹进去。树梢、屋顶、马路、草地,工人们的清洁桶和睫毛上全都挂着冷冰冰的雪。看守所应该比家里更冷。南方没有暖气,虽然许多人家也不舍得整日开着空调,人们还是有各种办法抵御严寒,然而,看守所就不一样了。我想到看守所的时候就想到冰冷的石墙和铁栅栏。我想到关在那里的人一定在瑟瑟发抖。许多电影里都有这样的镜头。我曾经参观过一所女子监狱。从表面上看,高墙大院,跟普通的工厂没什么区别,可是进门的时候,没有指令,那些门根本打不开;而且最外层的门又高又重,拉开的时候故意发出刺耳的声音;进了大门,从逼仄的走道拐几道弯,之后,要站在两扇厚重的铁门跟前等很久。陪同人员为了缓解客人的压抑,会向你解释这个程序为什么这么复杂。傻瓜也心知肚明。进去之后,供参观的犯人宿舍都非常整洁,没有一样尖锐的东西;车间也跟普通服装厂没有区别。普通服装厂有男有女,但这里,只有清一色的女人。我注意过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坐在缝纫机前。在我们参观的十来分钟里,她的眼皮一次都没有抬。她让我想起上学时最漂亮的女同学,公司里最受欢迎的女同事以及电影里的女主角。她的冷漠而年轻的脸让我十分好奇,我盯了很久,但没有机会跟她说话。

如果没有这个消息,耀祖将从我的日常中被忽略,到了逢年过节思乡心切的时候,他会屹立不倒。但现在,耀祖令我回想起见过的那座监狱,想起缝纫车间里高高的玻璃窗口闪烁着冷酷无情的光芒,想起记忆存贮的各种真真假假的监狱画面,当初的好奇心荡然无存,留下来的是深重的苦涩的滋味。每天早上,我起床后就感到苦涩,每晚入睡前,我仍然被苦涩的感觉包裹着。然而,我一点儿侥幸心都没有,没有像正常人那样问一句,是真的吗?会不会是一场误会?我的内心丝毫没有替耀祖辩解的意思。盗窃、抢劫、打人都是有罪的。耀祖有罪这件事渐渐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顽固,无可挪动。后来,我明白了,耀祖的人生,无论经过多少流转,不过是从前那个世界的延伸,跟想象的一样糟。从很小的时候起,他的脸上就明明白白地写着那些信息——我因为年纪小,因而无从表达,但我隐隐有预感,关于耀祖,关于耀祖的命运,早有定局。

我无法称耀祖为朋友——如果一个人你二十年里只见过三次面,说话没超过十句,也许不能将之称为朋友。他也不是我的前男友、不是亲戚,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他是我的童年伙伴。他的父亲也是我父亲的童年伙伴。我们两家比邻而居差不多七十年了。我们同一年出生,一同在那个小孤岛上长大。十五岁起,我们去不同的地方上高中,之后只有逢年过节才见面。又过了几年,我们各自在不同的城市讨生活,见面的次数变成三五年一次。算是兄妹也是可以的,但我们到底不是兄妹,如果是兄妹,我得到他进监狱的消息,这个时候应该站出来想办法,而不是仅仅缩在这里掉眼泪。但是真切的眼泪提醒我,耀祖,比我以为的对我还要重要,以至于我束手无策,如困兽在屋中团团打转。

耀祖被抓进去的当天晚上,我试着联系儿子。就今天而言,我的脑子里只有两个人:耀祖和儿子。我儿子对我的家乡非常生疏,不像我们小时候,经常会去外婆家一住就是整个夏天,现在的孩子生命金贵,时间也金贵,适应不了农村的酷暑和苦寒。他一岁那年春节,我带他回乡下过年,正月格外寒冷,冰锥子挂在屋檐上,到娘家头一天,怕他冻着,我们把他裹得像粽子,他很不自在,嗷嗷直叫唤,谁哄都不行,直到耀祖抱着的时候才停止哭闹。这是他和耀祖的第一次见面,他整整纠缠了耀祖一个下午。我们围坐在桌边打麻将,耀祖带着儿子东跑西荡。这就是耀祖,沉默无言,值得信赖,吃得了亏。到了晚上,孩子适应了江边的气候,也适应了耀祖,发出咯咯咯的欢笑声。之后我数次带他回乡,他仍然谁也不亲近,唯有见到耀祖,却能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跟前,喊他“舅舅”,甚至他长大之后,只要提到外婆家,童年和妈妈的好朋友,我儿子总是说,妈,那个耀祖舅舅……

如今,耀祖身陷囹圄,我的儿子远在异国,我已年过四十,我以为一切翻天覆地,可是令我牵挂、折磨我的还是这仅有的几个人,我的内心无比苦涩。冷战了五天之后,我在微信上留言问儿子A-level的考试成绩出来没有。其实这只是个借口,我并不期望他的成绩突然好到天上去,我只是希望这种冷战有理由结束,并且不是以我的道歉——要是道歉的话,冷战结束就容易得多。但道歉是个坏的开始,即使道歉,也应该由他向我道歉。无论如何,我要坚持自己的立场。我在养育他,我在挣钱供他读书,奋斗了半辈子,现在还租住着别人的一居室呢。我甚至也没有继续沟通的欲望,因为我不管说什么,他都会顶回来。有时候搞得我灰头土脑,都不知道手往哪里摆。我一片忙乱,脑子就不转了。等我理顺了,又想争执点什么的时候,人家发来语音说,我们都觉得自己是对的,我改变不了你,你也改变不了我,不如暂时什么也不要说了。

总之,我已经五天没有跟他联系了。但我知道他的动态。我知道他今天早上吃了两块可颂面包,喝了一杯牛奶;我还知道他今天凌晨一点还在跟别人语音通话。他的笑声通过他在英国监护人的手机传送给我,使我的心里既酸楚又欣喜。

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上一个暑假因为疫情他没有回来,我去英国的签证也过期了。回想他的模样,我的儿子最让我倾心的地方,就是他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质。这种淡定和稳重,我以为是一种教养,也像是一种基因突变。我跟他父亲,我们这代人,这个家族里都没有这东西。我第一次发现他如此与众不同是在伦敦的街头。那是我第一次去英国,我们在街头走了很久。经过一条小巷时,天已经黑了,行人稀少,路灯昏暗,我很紧张,担心迷路,担心遇到电影里的黑帮火拼,担心招停的出租车司机会抢劫我们。

不会的,妈妈。他说,有我呢,你什么也不用担心。说完不疾不徐地往前走。我现在回想起来,他也没有那么笃定,对这个地区也很陌生,四周没有参照物,但是,他没让我看出他一筹莫展。他的脚步不紧不慢,一直到灯火通明的地铁站,脸上才露出喜色,呼出一口气。

但这只是他在人前的样子,进了屋,安顿好,他一声不吭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房门很快锁起来。说我们母子零交流,完全不是夸张;说他恨我,更是空穴来风。现在,我多想跟他说说耀祖的遭遇,可是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在耀祖被抓进去的前一个月,我才见过他。在我小时候长大的村子,正月初三,到处都有疫情的坏消息,我们已经准备马上动身回城里去,以免道路被封。突然,我看到一辆红色的旧奔驰停在我们两家房子的过道上。我听到耀祖的屋子里有孩子的声音。还能是谁?直觉告诉我是耀祖带老婆孩子回来了。我朝着他的大门口喊了起来,像我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长大了之后我们不会大喊大叫,但是回到村子里我们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放大音量说话。耀祖从门里走了出来。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七八年了。但是他认出了我,我从来没有怀疑他认出我。他叫了一声我的小名,然后就那样看着我。他老得有点狠,头顶已经秃了。一个小男孩站在身边,我知道是他的儿子,但是外人肯定会说这像他的孙子。我相信我在他眼里同样老了,但我们都觉得那不是个事。他问我说,你一个人回来的吗?你的孩子呢?

他在国外上学呢,这是你儿子吧?我假装才刚刚发现这一点。

是啊是啊,五岁。小瑞都出国了吧?他的口气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羡慕,以及更加复杂的情绪。他说话的时候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我。我装着没听出异样,轻描淡写地说,小瑞成绩不好,在国内上不了好高中。

可是那要好多钱。他还是直愣愣地看着我。他小时候就喜欢那样直愣愣地看人。我假装看不见那辆奔驰旧得跟什么似的,反而提高嗓音很惊喜似的说,你买车了呀?

是啊,耀祖买车了。耀祖妈妈正等着我提起车的事呢。她喜滋滋地责备说,人家十年前就买车了,耀祖到现在才买车,还这么旧。

什么时候都不晚,我说,反正都有车了。

以后回来方便了。他妈妈说,他妈妈真的欢喜,去年她还在责备他没有开车回来,如今,因为车,似乎和城市、和儿子的距离更近了,她的面色很舒展。耀祖没有说话。

耀祖的儿子在叫爸爸,之后我回到自己的家,毕竟门外太冷了,我们都只穿着件毛衣。

但是,等我吃过饭站到门口,门口那辆破旧的奔驰车不见了,耀祖也不见了。

临时有事,老板让他马上回去。他妈妈告诉邻居们,一并也告诉我。他过几天还回来,他的老婆儿子还在这儿呢。

耀祖母亲脸上的光还在。光是一种很特别的东西。昨天她脸上还没有这种光,前天,以及之前的许多天,我们大家过年相见打招呼的时候,都没有,但是,在耀祖回来的这半个钟头,光来到她脸上。她已经很老了,七十七八岁,但她脸上的光让她神采奕奕,看上去精力旺盛。

直到我离开的时候耀祖也没有回来。他的五岁的儿子独自看着江面,他的脸上隐隐约约有一种耀祖小时候的模样,如果不算冒犯的话,就是那种傻呵呵、直愣愣的神情。这个东西被原封不动地继承下来了。

关于耀祖妈妈脸上的光,我一路都在回味。我本人,并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时刻,作为家里的长女,我的成长是无波无澜的,没有创造过什么奇迹,也没有遭遇过重大挫折。我不记得妈妈因为我而充满了光,并且,我也没有从儿子身上感受到什么光荣的时刻。承认这一点很难为情,但并不妨碍我相信,即使一百岁的人,也渴望看到妈妈脸上的光以及为儿女而感到光荣。

我儿子长到十八岁,我只有在他出生后前七年享受了一个做母亲的快乐,后来十多年,基本上就是不愉快和烦心事居多了。不,这里面还有许多快乐的东西,但那些东西藏得很深,被其他东西覆盖了。

在他七岁之前,我相信我们都是真正快乐的。那时,我的想法开放,不拘泥于那些粗糙的成功学经验,信奉快乐高于一切,希望儿子在自然中锤炼出坚强的性格,我还希望他有爱的能力,懂得给予、分享,总之,我有自己的一套。我把房子买在近郊,虽然上班有点不方便,但近郊有更多的绿化、科技馆和露天公园。别的孩子小小年纪去学钢琴、跆拳道,我则教我儿子快乐和玩耍。他每天骑脚踏车在公园里快乐游戏,并且结识了一个叫陈逸的童年玩伴。陈逸的父母在教育方面与我们不谋而合,大人小孩都非常投缘。我们两家都没有刻意选择重点小学,两个孩子同一年上了小区附近的一所普通学校。

一进小学,王嘉瑞就显示出跟别人的差距。他成绩不佳,显然不属于那种有着惊人记忆力和学习兴趣的孩子,但这没有引起我特别大的警惕。有一次,我看到儿子考了83分的试卷右上角画了一个圆,里面是一个“40”。这是什么?我问儿子。

这是我的学号。儿子声音响亮地回答我。

但是,下一张考了79分的试卷上赫然画了一个“44”。你的学号会变吗?

不会呀。儿子歪着头打量着试卷。我意识到这不是学号,可能是排名。班上总共45个学生,这意味着我儿子的成绩是全班垫底。我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第二天下午放学,我试着走到教室门口接孩子,主动和他的语文老师聊了几句。她证实了我的猜测:那的确是排名而不是学号。她很高兴我终于来找她谈话了。她告诉我,别的孩子都在上小学之前完成了拼音和百位数之内的加减,王嘉瑞这方面基础的确很差。但是,她接着说,可以通过周末上补习班的形式让他追赶上学校的进度。

他不是笨,他只是基础差,只要家长用点心就可以了。

见我一副不是特别在意的样子,老师面露不悦:高考制度摆在这里,成功或者失败,一目了然。上重点中学,成为一个有用的、体面的、成功的人,表面上成年才能决定,事实上决定因素在起步线上,在小学、在每一天、在家长的观念里。她说得很有哲学意味。这是一位三十五六岁的年轻老师,她的脸上写满了世故和阅历。她的神情里有一种“非此不可”“别无选择”的意思。她脸上还有另一层意思:你,和你的孩子已经滑在了某种危险的边缘。我一阵心慌。

直到第一次参加家长会,我更真切意识到一个成绩不好的孩子在学校里的处境。我儿子应该还是懵懂无知的,看到妈妈坐在他的位置上,兴奋地咧嘴一笑,把书包往我身边一丢就逃开了。他在操场上做游戏,等我开完家长会带他一起回家。

数年之后想起那个家长会,我仍然感到毛骨悚然。

似乎上一秒还有和我一样的家长们,他们轻松愉快地交流,像我一样坚定地沉浸在给孩子一个“快乐自然健康”成长的理想中,决心当与众不同的家长。但是,班主任开口的一瞬间,就给乱糟糟兴奋着的家长们一个下马威。她简洁地问了声好,就步入正题。她列举了这个班同学的毛病和问题,说到自己承受的压力和劳累,她特别说到有些孩子,给班级带来了很大的挑战。家长们停止交头接耳,端正坐姿。班主任说话的时候不与我们的目光对视,无法断定她在说谁的孩子。气氛很快变得相当沉闷,甚至令人心慌。紧接着,她开始表扬起几个孩子。她指着在一旁帮忙的孩子,列数他们的优点。她一再提到这几个孩子的名字,说他们有很高的学习自觉性,不让人操心,起到了带头作用。这些孩子被挑选出来在黑板上写欢迎致辞,他们穿梭在坐满了家长的学生位置上,把老师提到的注意事项发到每位家长手上。他们表现得相当自信,有点儿像社会上的成功人士。很明显的,这几个孩子家长的表情松弛了。总之,令她稍感安慰的是,在这个糟糕的班级,仍然被打捞出五六个近乎完美的孩子,多少让她轻松了一些。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是有天赋异禀的孩子,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用突出的表现征服了老师,赢得了关注。

我渐渐发现,老师所有的批评和担忧里,都有针对我儿子的部分。但王嘉瑞根本感觉不到他就是老师嘴里那一类“粗枝大叶,上课容易分心,态度不端正,喜欢交头接耳”的亟待家长重视和修理的差生。家长会刚结束,他就窜过来喜滋滋地牵起我的手。他的手热乎乎的,额头上有残留的汗珠。他不知道我的心情已经跌到了谷底。老师说了,孩子的问题就是家长的问题,学习的问题就是命运的问题。上升到这个高度,让我觉得胸闷。我的儿子是个笨蛋,这个念头开始蹦出来,我的快乐教育的理论这会儿也不那么笃定了。我妥协地想,我也不想做一个天才的妈妈,我只想做个普通孩子的妈妈,至少不会让老师觉得我的孩子是个麻烦,在其他的妈妈听到我的自我介绍时,不会“嗯嗯”地打着哈哈,而那些明星学生的妈妈周围全是赞叹的声音,这个场面太伤人了。

这算是我们人生的新篇章。我隐约感到王嘉瑞不是我希望成为的那种人:活泼、机灵、乐观,有主见、有好胜心。他不是。他调皮、爱玩,特别爱热闹的场合,可是见到大人却不会主动礼貌地打招呼,也似乎对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不感兴趣,不敢看恐怖片,也没有拆卸电视机的好奇心。四岁之前他只有两个创举:一次是把他爸爸的新手机放到装满水的茶杯里,另一次是剪碎了一床被子。关于被子,我逼问过他。他用有限的语言,表达了他的想法:他很想知道剪刀能不能把被子剪碎。他一解释我就原谅他了,不,甚至更爱他了。

但他是个笨蛋。这很让人沮丧,这似乎是个事实,有各种试卷上的排名为证。

这样的情绪随着学期的深入越来越浓。我对这个小学产生了一种恶感。我和陈逸的母亲做了一个简短的交流。她儿子的问题跟王嘉瑞一样,她本人压抑和受辱的感觉也和我一样,即使她面对的是另外一个班级、另一个班主任和另一群优秀的学生。

我和他爸都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会主席,年年拿奖学金,对我们来说,学习是自然而然的事,没想到我儿子从一年级就被认为是差生,在班上连个小组长都当不上。她的声音明显不够淡定了。

你本来就不稀罕什么组长……

我不稀罕是一回事,当不上是另一回事。

看得出,她的教育理念已经在转变。她的话让我对学校的恶感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

快乐童年带来的后果没有因为我的重视而消逝,仿佛我不止让我的儿子享受了学龄前快乐无拘的时光,还透支了人生的信用卡,要连本带息地加倍偿还一样。老师把班上的家长组成一个QQ群,每天从这里布置作业。一开始还只是布置作业。到后来,除了布置作业,就是班主任老师的训诫。班主任老师说,家长们想一想,我们这个学校本来排名就不靠前,升好中学的几率就不大,如果再成不了尖子生,这样一路下去,连个普通的三本都上不了。这些都是用数据说话的,不是我们凭空捏造。这些话隔三岔五就重复一回。许多家长点头称是,也有些无动于衷,我则被说得心灰意冷。数学老师好像长了千里眼,看到我不是滋味的样子,她在群里补充说,其实并不难,教育,任何时候行动起来都不晚。她们就这样前后矛盾又配合默契地夹攻我。基于自己是如此的容易受人干扰,我决定打起精神,试着准备按照老师的意愿来教导孩子。负责任地说,这也是违背我自己的意愿的。每天晚上我逼迫他弹琴——既然他的同学都各有特长,这一点他似乎也应该跟上去。其余时间,我督促他写作业。我坐在他对面,算是寸步不离,直挺挺地看着他的手,间或用些空洞的话来鼓励他。一旦他的笔尖在纸上绕来绕去,不落下去,我就意识到他在开小差。那时我们尚可称为朋友。我常用感情来诱导他。我告诉他,就算全世界都背叛他,我也不会。但是,越来越多的冲突则无可避免,一旦他拿回来一张排名倒数的试卷,一旦他的老师在我跟前讲他又犯了什么错误,一旦我参加过一次家长会,如此多的一旦,对我的耐心和爱心是致命的摧毁。

而且,毫无悬念的,情况没有改善,他没有变成我和老师期待的那样的小孩,仅有的几次好的表现,数学考了满分,体育测试得了“优”,我们全家就出门庆祝,就是为了强化他对此事的记忆、愉悦感和追求成就的决心。遗憾的是,这样的时候非常少,少得可怜。无论我用了多少心思,他回报我的是更差的成绩。试卷上出现他没有学过的东西,但别人同样能得到高分。毫无疑问,他的同学们不仅在学龄前就开始学习,现在仍在加速度进步。这使我无法去跟老师理论、辩解。我知道她们有一大套现成的理论在等着修正我,她们期待的是我狼狈不堪地点头称是。就算我如丧家之犬,她们也不会满足、不会原谅,最后还是放弃不管。儿子的成绩变成了我的弱点,我有时像他的同谋,是学校的破坏者和后腿,我开始躲躲藏藏。遇到他们班长的妈妈,我也装着没有看见。那些意气风发的家长让我自惭形秽。到后来,我每天像贼一样猫在学校围墙后面,等他出来,带他回家。最折磨人的是每天傍晚,孩子们在校门口和老师们告别,但在那些欢声笑语背后,藏着很难体会的残忍。另外就是陪伴做作业的时刻,我明显能感觉到孩子的疲倦。他不勤于思考,对明明白白的答案也不知情,有时明显是想装糊涂逃过去。仿佛他觉得,只要他做得够快,妈妈会布置更多的作业。别的家长的确是这么做的:如果孩子在学校把作业做完,他们晚上会拿出来更多的练习题。但我没有这样的机会。我再三向王嘉瑞保证,早做完早休息。他不抵抗,只是消极地摆弄着作业本,这样磨蹭到夜色已深,我们彼此都疲倦不堪为止。这个交涉过程给我带来了极大的痛苦。我心里明白,比起一个快乐的童年,我更希望他成为一个优秀的、有出息的人。而他正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有可能朝相反的地方去。我常常忍着忍着,很想一跃而起,一巴掌呼过去,打到他目瞪口呆为止。

我爸爸退休之后,就生活在过去的老宅子里。他偶尔会来我们兄妹几个家里转一转。他成了我了解老家人事的唯一管道。在我把儿子送到英国读书的那一年,我爸爸带给我一个消息:

小林回村做善事来了。

这是村子里出了一件比较轰动的大事。这个事从我爸爸、从我同学和亲戚那里分别以多种版本传到了我的耳边:小林那年腊月向村里每位年过六旬的老人捐赠了一千块钱。有人说捐赠会年年持续,还有人说即将每人每年一万。

政府都没有他那么大方,而且不需要啰里啰唆,左手摁个手印,右手就拿到了钱。

说现在的世道坏了,我看却是更加好了。我爸爸补充说。

我们的村庄一直以来是一个边缘的、没有受到过任何重视的小岛。堤坝是泥土垒造的,房屋也是泥土墙壁。在我长大之后,许多房子重造后改用青砖,不过就那些青砖,都是村里人自己挖土、建模,在村口的小土窑里烧出来的。我见过许多孩子在这里出生,虽然现在他们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也见过许多老人在这里死亡,埋在村头的坟岗。我经历过发洪水,水位跟门槛齐平,武警们扛着沙包从大船上跳下来,我也见过江心里一闪而过的江豚。后来,大多数年轻人陆陆续续离开,出外谋生,留下老人和孩子,但是,严格来说,至今这个村子里的人没有享受过任何福利,也没领过任何救济。小林的壮举让村子里充满了欢乐。

后来又听人说小林在村口圈了一块地,说要造一幢五层的楼房,把村里行动不便的老人都拢在一起住,免费。

那年春节回去的时候,村里人都在说这个事。他们说他在学刘强东。

我对小林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我只记得他是耀祖的表弟。他仅比我和耀祖小两岁,小时候,他就是个大大咧咧、生性温和,最喜欢玩弹弓的小屁孩。他的家境也是一团糟,至少不比耀祖家更好。他的父亲是一个驼着背的、整天愁眉苦脸的老实人。小林没有朋友,只有跟在耀祖后面,可耀祖对小林的态度不好,因为小林身材矮小,常受欺负,又没有自己的主见。不管去哪里玩,闯了什么祸,最后来承担责罚的总是耀祖。没有迹象表明,他将来会与众不同,有大成就。但在成年后我们各自分开近二十年,他衣锦还乡,并且成了一个大善人。那年正月我也见到了他。他穿着看上去昂贵的西装,迈着气定神闲的步子,对着菜地、荒坡和芦苇荡指指点点,像是在回忆,也像是要赋予这些事物新的意义。他后面跟着两个比他年轻的小伙子,像在陪他视察自己的江山。而我们这些同辈,仍然在各自的城市里过着平凡的生活,想到这里,我闪回屋子里。他走过来,邻居们跟他打着招呼,感谢他;他走过去之后,邻居们在背后继续夸奖他。

他跟耀祖一起长大的,耀祖就没这个出息。耀祖的妈妈本来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她突然站起身来,颤抖着捂住自己的胸口,走回了屋。她非常瘦,她走过我们身边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响声。小林是她出了五服的远房侄子,就在刚才,小林经过她的房子,还亲热地问候她。她问小林要不要进来喝杯茶,小林说再找机会来专门看望她。可是突然之间,她表现出这样激烈的情绪。在场的人面面相觑,各自散开。

等到吃晚饭时,我妈妈告诉我,年前小林来发钱的时候,全村只有耀祖妈妈没有要。

小林自己并没有亲自来发钱。他的几个下属来操作这件事,他们挨家挨户发钱和油。带着印泥,领过钱的只需要大拇指上蘸一点红泥,盖个手印就好。

他们并不清楚耀祖妈妈和小林的亲戚关系。他们把钱递给耀祖妈妈的时候,耀祖妈妈一口回绝了。

我有儿子。不需要救济。

这不是救济,有儿子也可以领。小林的下属解释说。

有儿子怎么能要别人的钱呢!耀祖妈妈早有准备,仍然客客气气地摆了摆手。

小林的下属并不喜欢强人所难。他们继续向前,去寻找下一户符合条件的老人。

村子里的人都不欣赏耀祖妈妈的做法。如果欣赏了,就等于承认自己的钱拿错了。因为没有儿子的孤寡老人才三五个,可是,现在领了钱的有五六十位。他们一致责备耀祖的妈妈“老顽固”。

“老顽固”没有悔改,她放出话来,就算小林建了房子,她也不会搬进去。她没有理由让别人给她养老。给她养老是耀祖的事。

这样一来,像对那些指望从自家房子搬出去的老年人又是一次嘲讽。老年人过来跟耀祖妈妈争辩说,这些剩在村子的老人零零散散地分住在埂上,有一个突发意外,其他人好几天才能知道。住到一起有利于大家相互照顾。

可是耀祖妈妈不肯就范,小林的房子还没有影子,她和邻里之间就此已经拌了好几次嘴。

她似乎一心一意对善良和关爱关上大门,主动脱离一种慈悲和照应,甚至和一辈子的老伙伴们公然对立。她卓尔不群的样子几近可憎。

真顽固,我爸爸说,我都不好意思责备她,她都过得那么苦。我相信我爸爸说的苦,是对耀祖的思念,现在,唯有对儿女的思念是他们共同的东西。

我爸爸说,做长辈那样做是不对的。

那次他来我小妹妹家,我妹妹三十岁生日那天,我们在一起说着闲话,相信我们姐妹俩目光对视了一眼,被我爸爸捕捉到了,他急忙补充了一句:我会跟孩子们商量着决定,而不是自己一个人说了算。

他的话,显示他与耀祖妈妈巨大而本质的区别。

我爸爸比我年长二十四岁,他竭力保持智慧犹存的样子。像年轻时一样,他每天都从生活的经验、从子女、从新闻、从各种突发事件中学习新的东西。但是,我相信他仍然有许多无法理解的东西。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能避免别人的错误,却未必能避免自己的错误。

既百思不解,又心有不甘,我的疑虑越来越重。出于对糟糕心情的改善,以及对儿子智力的疑虑,当然老师的暗示也有些影响,我带王嘉瑞去了医院,检查他是否有多动症。诊断结果显示他一切正常,相当健康。脱离了学校,他和我都是正常的,连医生也说着正常的话。他说大多数孩子其实都不爱学习。不爱学习是人的天性。所有的学习和知识都是成人在对抗人类自身的弱点,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无故障地接受安排。

这位医生年纪已经很大了,两鬓斑白,面容慈祥。他说,他经常要接待像王嘉瑞这样正常的孩子,因为在学校表现不好被送来检查。现在人都太聪明了,智力正常的就被怀疑有病。

的确,有些人应付压力的能力强,有些人应付压力的能力弱。有些人适合当前的节奏,有些人就是跟不上。

老师可不这么善解人意。

起码做妈妈的要善解人意。他微笑着说。看来,这样的情况他不是第一次见了。

最后,医生叮嘱我说:

强行让他跟着别人的节拍,只会扰乱孩子正常的心智,现在看不到后果,但总有一天,那些拔苗助长的后果会显露出来。

医生的话像拨开了一道迷雾。我冷静下来,好受了些。算是检讨自己带孩子看医生的疯狂念头,我又开始周末带他去公园、去乡下、去科技馆。王嘉瑞奔跑在草地上,聚精会神地看科幻片,脸上有一种迷人的专注,他的兴趣包括收集搭建城堡、卡通片和漫画书;他还对新款的汽车特别着迷;遇到球场,也表现得兴致盎然。在雾气弥漫的早晨,我们骑电动车去上学。他坐在后座上,身上的热气通过我的外套传导到我背上。这是真实的生活。这个时刻我总会消除对他的怀疑,对人生的怀疑。但是,他的成绩仍旧不见提高,频繁犯一些低级的错误:上课有小动作、字不好看、在课堂上顶撞老师。有次测试,他一道题都没有做错,却因为字迹不端正而被扣了五分。奖状和赞美与他无缘,并且有迹象表明,他受到过体罚。有一天放学,我看到王嘉瑞的右腮明显肿起来,而且还有青紫色。我问他怎么搞的,他回说不知道。如果他自己撞到什么地方,他不会不知道。我打电话给陈逸妈妈。她一诱导,陈逸就和盘托出:王嘉瑞亲口向他抱怨,上课时插了一句嘴,被老师拧住面颊拖到教室外面。他脸上的青紫是这样留下来的。

王辉冲动地说去找老师理论,去找校长告状,甚至到教育局投诉。我让他冷静一下,我先去和老师谈一谈。

宋展生 画 吉祥图

隔天我特意去王嘉瑞的教室接他,故意留到所有的学生都离开,抓住一个和老师单独交流的机会,试探地提到王嘉瑞挨打的事。我说话的时候接触到老师的眼睛,她象征性地睨了我一眼,即使我暗示她,我已经知道关于孩子脸颊的青紫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的眼睛里仍然明明白白地写着“哎呀,你找到解决你儿子麻烦的主意了吗”这种显而易见的责备之意。我心里顿时明白,指望她意识到对我儿子造成了伤害并且道歉,这是万万不会发生的事。她的心灵已经非常顽固,相比之下,我显得天真可笑和充满着罪过。

我听到过许多关于老师报复家长的行为。她被训斥一顿,她写检查,扣奖金,然后呢?她不会再打你的孩子,但她也不会再管他,何止如此,她还会暗示其他孩子来孤立他。你虽然出了一口气,但你的儿子会生活在孤岛上。王辉还在想着对策,我却已经做出把这口气吞回去的打算。得知我的阻挡,王辉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他的额头上的纹理写着无处发泄的愤怒。

就算选择忍气吞声,老师们对待我儿子仍然是他们那一套:批评、怒骂、罚站、抄作业。老师们把他们认为应该做的步骤完成之后,把我儿子扔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忽视他、羞辱他,直到放学铃响起。一开始,还有人同情他,后来大多数同学经过他身旁,也变得无动于衷,甚至幸灾乐祸。

这些事情,令我处于巨大的痛苦之中,王辉也变得很焦躁。他坐在沙发上看球赛。对电视机里所有人的表现都不满意,嘴里一直骂骂咧咧。我也是,蹲在厨房里择菜时,想到儿子的脸颊被人揪着往外拖,眼泪常常情不自禁地从眼眶里溢出来,很快,那滴泪珠遮住了眼前的一切。

有天我去接儿子放学。他说他们班上有个同学得了区里的奥数冠军。

你想当奥数冠军吗?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想。他的回答出其不意的干脆爽快,不仅把我,还把旁边等红灯的骑车人都吓了一跳。

那你怎么不好好学习呢?

我想好好学习的呀!儿子瞪大眼睛,露出委屈的神情。或许他也像我一样,只是不知道把“想”和“做”统一起来。

那时候我醒悟过来,就连我的儿子自己都已经被熏陶感染,做好进入角色的打算,我,还停留在原地。我下定决心要推他一把。

儿子四年级的时候,他的好伙伴陈逸转到了一所国际私立学校。他妈妈来告别时说,儿子的成绩很差,不太适应中国的教育。“别人家的孩子”让他们怀疑人生,他们不得不重新规划下一步的发展。他们让他念私立学校,然后送出国。陈逸的母亲表现得很振作,很有头脑,看上去也有这个经济实力。

半年过后,陈逸的妈妈打电话告诉我:陈逸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强,学习成绩大幅提高。现在,她谈起儿子来不那么唉声叹气了,对自己下的这一步棋,她非常满意。甚至为了照顾我的情绪,她还微微压抑着自己的轻松和喜悦。

陈逸的转学,对我和儿子打击都很大。我很沮丧没有能力跟他们做一样的安排。我儿子再也不能经常和小伙伴坐在一起看漫画和骑脚踏车,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我们提到陈逸的名字,他会变得暴躁和易怒。他似乎恨着陈逸,也似乎还不明白他的小伙伴并没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有天我突然有了新的念想:虽然我没有能力把儿子送到私立学校,因为伴随着高昂的学费之外还有要送出国的实力,但也不能坐以待毙。既然在这个班级他坏学生的形象定型了,老师也基本放弃他了,不如让他换个学校,重新开始。我的心一动:如果我们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以新的形式和状态,有机会见到更高素质的老师和同学,也许可以摆脱这老地方带来的颓丧之气。

换到重点小学,先得换到重点小学所在的学区房。王辉竭力反对。他说,我们现在每个月还几千块的贷款,已经很吃力了,再换贵的房子,压力会更大,再说眼下这个小区宽敞明亮,绿化很好,住在这里还是蛮舒服的,换房之后要换邻居还要重新装修,太折腾了。

但我被新生活的幻影迷住了,想象儿子能摆脱这窘迫的处境,消除过去的阴影,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像陈逸一样变成优秀生。我回想陈逸妈妈清脆的声音,羡慕不已。这些都让我变得顽固而亢奋,像被什么东西追赶一样,每天心无旁骛地盘算这个事。似乎只要我咬咬牙,冲过去,我们的生活就能重新开始了。最终王辉拗不过我,默许了我的意愿,陪我去看房。看着一套又一套价格昂贵的房子,我体会到一种隐隐的下坠感,一种正在犯错的令人恐惧的直觉,但随着心意越来越坚定,我们已经很难后退。最终我如愿以偿地换了一套重点小学的学区房。我们换房差不多贴进去全部储蓄,房子少了一个房间不说,还多欠了银行二十多万元的贷款,一共多花了一百多万。这一百万忠实地显示了我对儿子的爱。

新房子到手后,我把朝南的最好的房间给了王嘉瑞,房间里配了书桌、书橱、席梦思、一台联想电脑。当然我知道,光换环境不管用,我必须从精神上、从习惯上、从思想上都紧张起来,带动王嘉瑞也紧张起来。

我每天晚上读故事书给他听,说一次我爱你,虽然说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疲倦和困意。他拥有比我更好的生活,使我得到许多安慰。我希望他明白,这不是随便得来的,这是父母全部的能量。我向他形容我的童年:在微弱灯光下写作业,蚊子整晚吸我的血,早上空着肚子去上课,中午回来的时候头晕眼花,就这样我仍然考上了大学,希望他能珍惜今天的条件。但我发现这些话都是对牛弹琴。他无法感同身受,也没有兴趣去体会。遇到他不感兴趣的话题,他放空自己,两眼发直,这是他的抵抗方式。他不太使用激烈的语言,大多数时候很温和,唯命是从。但显然,他已经不止一次采取这样的方式逃开他不能理解或不愿服从的说教。

奇迹没有发生。新的学校仍然有一帮格外优秀的孩子,他们品德端正、发挥稳定、礼貌待人。作为良好的典范,他们的名字一直出现在荣誉榜上和老师的嘴里。他们像一面面镜子,把王嘉瑞身上的毛病照得清清楚楚。王嘉瑞的新班主任第一时间猜到王嘉瑞转学的原因。好在他没有一棍子打死。这位老师算是位教育专家。他让我把“硬”和“软”的度掌握好。他说每个孩子都是天使也都是恶魔,他们的身体里都住着“懒惰和自私的小人”,在培养他优秀品质的时候,不能心软,因为你对付的不是儿子,而是他体内的小人。如果你们的心慈手软被他体内的小人觉察到,他就会利用这一点,放纵他自己。他教给我许多技巧。比如,想让孩子学什么,都不要直接提出来,而是要营造一种假象,要让他深信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同时还要让他觉得荣誉感是个好东西,是可贵的东西,让这个东西激发他的积极性,这比成天盯着他要好许多。

比如我想让孩子去学钢琴——我深信钢琴对他手指和脑子都有帮助,但并不急于怂恿他,而是先煞有介事地“沉醉”在莫扎特和贝多芬的曲子中,还带他去听了一场刘诗昆的现场演奏会,让他领略万众站起来鼓掌五分钟的盛况。趁着那种氛围,我对着他耳边说,瞧,多伟大、多了不起的音乐家,多少人喜欢他、羡慕他呀。他两眼发直,如坐针毡,一直吵着要去上厕所。演奏会一结束,他就窜到马路边上的小吃摊等着烤鱿鱼。他喜欢蘸甜面酱,糊了一嘴,黑乎乎一片,回到家,往床上一扑就睡着了,拖起来洗澡都是不可能的。

但是,要不露声色,不要抱怨。老师说了,这是一场气场和能量的较量,谁坚持下去,谁占有主导权。你想要什么样的孩子,就得有多么大的智慧。

我假装不经意地买来些画笔和画纸,没事的时候自己就在那里画画写写,就盼着他一时兴起,也过来培养一下兴趣。我还找了一家死贵的英语培训机构,里面有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幽默、风趣,亲切地又蹦又跳又唱。

效果不是很好。

经过高智商老师的技术手法诱导之后,王嘉瑞仍然当仁不让地包揽市二小四年级二班的倒数前三名。

你这次考试考了77分啊!放学的路上我问他。

是的。他说。

会不会觉得有点遗憾呢?

太难。他说,过了一会儿,怕我不信似的,他又补充了一句,陈泽宇也说难。陈泽宇是新学校的学霸。他也没考到满分。

同样出于技术原因,我没有责备他,甚至表现得更爱他。当然我也担心考砸了表现出更爱他会不会让他自己考砸更多次来获得我的特别关注。专家让我放心。他说,只要他能,他还是愿意考高分。就算考砸妈妈更爱他,他一定更在乎同学和老师对他的评价。

事实确实如此。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还是只有考砸的结果交到我手上。

我的心里充满着疲倦。因为一直以来对儿子的教育方式,既不是我一贯的作派,也不符合我的性格,都是专家传授给我的。我就像在操作一台精密仪器,而我对这台机器又完全一无所知。所以我虽然机械地做着,却同样是麻木不堪的。

除了上班,我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到他身上。每天早上起来变着花样做早餐,下午做好点心去学校门口接他,带他一起去辅导老师家补课,回到家做夜宵,陪着他做作业,直到他上床,我还会在门外侧耳听一听里面有什么动静,确定他睡着之后,我的一天才算正式结束。可是,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的心情抑郁极了,觉得生活没有什么快乐可言,只剩下和这股劲拧着的力气。

王嘉瑞的长相也不像我的家人。我的家人都身材魁梧,王辉也是个高个子,可是我的儿子身材一直没有发育,背有点驼,手臂纤细,两颊瘦削,更突出的特点是,他不自信,他也不掩饰他的甘愿渺小和胆怯的神情。当我试图鼓励他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会流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古怪神情。可是,当我责备他的时候,他同样表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好像在说,你不是我妈吗?怎么像个坏人?

怎么会是这样呢?要是生了一个智力超群的孩子多好,或者一点儿不在乎他的前途也好。可是,一想到如果我就此松手,他势必会失去种种进步的可能性,他将沦落社会的最底层,想到他衣衫褴褛地搬砖扫街,我的心揪住了。可是一待我准备更紧地催促他时,我面对的是一张无措和疲倦的脸,一阵深深的怜悯袭来,我的心柔软起来。

每天半夜,我会将身体放直,躺在无声的房间里,阵阵睡意拂面,白天一切的难题,渐渐融化在夜里。

耀祖近四十岁的时候才结了婚,对方是一个丧偶的寡妇,带着一个女儿,和耀祖结婚后生了一个儿子。可是村子里人提到他,还是会说“光棍耀祖”。其实早在三十出头,村子里就有人背地里喊他光棍了,尤其在他父亲过世之后。听说娘家村子里有一两户身有残疾的儿子从遥远的四川“娶”回了儿媳,耀祖妈妈不知道私底下琢磨了多久、经过多少痛苦的挣扎之后,开始频繁地拜望山里的娘家。她到处打听谁家有待嫁的姑娘——太多的没有,但几千块、万把块她能拿得出来。她甚至可以凭她一贯的好名声去借一些。她频频对外宣称,不放过任何一个有做媒天赋的人。她说了,我不买儿媳妇。她不买,她只是在找特别需要为了钱而草率嫁女儿的比她更穷的家庭。

也许陌生人看到的是苦难,或者令人感到不安的忧虑,但熟悉的人看到的是另外一种东西:是那种经过一日又一日的忍耐和劳累积攒起来的苦相和倔强。她从来没有停止过劳作。她的庄稼从不缺水,从不长杂草。总之,她就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农村妇女,天晴戴草帽,下雨撑雨伞,春播秋收,一直跟从季节和别人的步伐。她还有小林这样的侄子,也有友林那样的外甥,这些多多少少有点血缘关系的替她加分,成了她的资本。她的行为越来越疯狂。确定地说,都不像她了。有一天,她突然兴冲冲地从远方走回来。一路上,她都在散播着一个好消息。

有个姑娘看中了我家耀祖。

多大?

三十二。

年纪增加了事情的可信度。人们立刻想起那样的形象,古板的、木讷的、说话不利索的,甚至长相有点瑕疵的大龄姑娘。

那赶紧呀!邻居们异口同声地催促她。

可是多少还是需要点彩礼的,不能让人家穿旧衣裳进门呀。

说的是啊。大伙都赞同她的看法,也希望耀祖不要错过这次结婚的机会。

她开始借钱。一开始,她去了娘家,去了耀祖的叔叔家,她带回来一半好消息一半坏消息:借到了一半的钱,还缺另一半。

我爸爸慷慨解囊,还有四五户邻居也破天荒大方相助。等到耀祖妈妈再次离开去接儿媳妇,邻居们端着饭碗在门口闲聊时发现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这个婚礼一直都是耀祖妈妈在唱独角戏。耀祖还没有露面和点头呢。

耀祖反对什么呢?有人这样反驳了一句,紧接着发现这样有点太看不起人了,所以讪讪地笑了一声。

事情果然不止这么简单。第三天,耀祖妈妈回来了。

远远出现在视野里的她面色苍白,额头上全是汗,头发也水淋淋的,迈步的样子显示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每一步都像是最后一步。她谁也没有看,直接进门倒在床上。

真相很快被猜测出来。她遇到的是一对骗子。做丈夫的把老婆说成自己的女儿,四处找待娶的光棍。耀祖妈妈交出了八千块之后,那个女人跟着她走了十几里路,在一个叫“十里”的街上把耀祖妈妈甩了。

一开始,她以为人家脑子不好迷了路。她等在那姑娘上厕所的街口,从中午等到傍晚,最后把厕所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后,六神无主地哭了起来。等她哭着把来龙去脉告诉看热闹的人时,立刻有人指出她是遇到骗婚的了。

跑远了,追不上了,你这么大年龄。

她仍然不死心地追到了县城的汽车站。来来回回兜了几十个圈。等她找到派出所门口的时候,好心的路人劝她算了。她花钱买儿媳本身也是犯法的,可能被当成人贩子关起来。

那是个夏天,岛上的风景还说得过去。虽然杂树枝无人打理,垃圾袋散落在路边,无人收集,被江水冲垮的护堤,堤下的江面上漂浮着千里之外的塑料瓶。那时候,我们村子里至少还有五分之一的人留在那里,可是完全离开的迹象已经显现了。

那次,她病了很长时间,因为羞愧,她拒绝把自己生病的消息告诉儿子。时值中秋,我回老家时看过她一次。她穿着旧花布衫,躺在床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酸楚和陈旧的气味。老年人的家里样样东西都是冷色的,就连堂屋中间的一块匾都发出冷飕飕的寒光,我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脚。屋外的泥从我的脚尖上滑落,沾到她家的地面上,显得很扎眼。我说了几句空洞的安慰话。她脸上松弛的肌肉抖动着——她难堪、她自责,她不是欠债不还的人,没人逼她,但她仍然羞愧地重复地诅咒自己。我告别的时候,她说:

耀祖要有你这样我就死都瞑目了。

我那时才生了王嘉瑞不久,还很穷,过着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毫无优越感可言,可是,在这里,我陡然间又成了他人羡慕的对象,一时无所适从,只好又客气了几句,离开了。

王嘉瑞小学毕业的时候,我和他爸爸分居了。他与单位一个年轻的文员有染,被发现后,我一直在扮演受害者的角色。这当然是实情,但等我冷静下来,却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这些东西当时是绝对看不到的。就是他对我以及对我们一起的生活感到彻底的失望。我和王辉都来自同一个小镇,好不容易读了大学,各自找到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买了一套房。在别人看来,这些平平常常的生活,其实已经透支了我们前半生太多的体力和激情。结婚后,我们胸无大志,愿意过平淡无奇的生活,况且婚后头几年也的确能从朴素的生活中找到乐趣。直到孩子的问题出现,我做出换学区房这样的超承受力的举措,以及平常过多的精力和情绪都用在了孩子身上,属于“我俩”的生活才慢慢消失。但感情破裂的真正导火索并不是王嘉瑞的成绩。孩子是我们共同的,好也罢、歹也罢,他身上有我俩的基因,都得认。问题还是出在那套房。买房不久他在单位得罪了一位领导,失去了升迁的可能性,他守着无望的工作坚持了很久,因为高额的贷款要还,他不敢轻易辞职;也可能为了保全自尊,他也不太愿意把受的委屈全部倒出来……这个家事实上早已失去了欢乐,被一股淡淡的看不见的忧愁笼罩。事情到这样微妙的地步,我想王辉的心里仍然清楚: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有次邻居送来两张演奏会的门票——他的孩子有一个独奏节目在省大剧院表演。王辉接过票,连连感谢、连连赞叹,可是人家一走,他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他看上去严肃而阴郁,就是那种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疼痛又猛又烈。他大口喘着气,喘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说话:

不知道人家的神童是怎么培养出来的。

我明白他也倒戈了。当初也是他主张不剥夺孩子的童年快乐,不把孩子送到各种智力开发培训班,声称小孩长成一个健康平凡的人就可以。可现在,他看上去比我更脆弱、更失落。他说,王嘉瑞,你在班上进不了前十名,就肯定考不上好的中学,考不到好的中学就进不了“985”和“211”。你从小学起就是差生,就只能交到更差的朋友;将来你的朋友圈里都是维修工、清洁工和扛沙包的,我辛苦几十年改变家族地位,到你这里付诸东流、前功尽弃。

他捶胸顿足,焦虑万分。

王嘉瑞能否承受,他管不了了,因为他急需一个管道来消化自己消极和沮丧的情绪。过去扮演两面三刀的角色,软硬皆施、说大话狠话的都是我,王辉一直在说什么做一个淡泊名利的人。他出尔反尔的表现着实把王嘉瑞吓着了。孩子在父亲的训斥下连连后退。那是一个冬天,气温大约在零摄氏度。南方的冬天屋里屋外一样冷,在家里我们也穿着厚厚的棉袄。王嘉瑞的牙齿开始打战。我发现他不对头,赶紧打开空调。通常来讲,下雪的时候才会开空调。

开着空调的房间已经热乎起来,可是王嘉瑞还像打摆子一样抖动不已,王辉这才偃旗息鼓。那天晚上,王嘉瑞缩在床上到凌晨三四点才睡着,睡着时佝偻着身体,保持着防御戒备的姿势。自那之后,家里充斥着紧张的急迫成功的气味,我们都被熏得昏头昏脑。我们对待王嘉瑞,或暴怒,或劝导,软硬兼施,可是一等孩子疲劳过度生病的时候,我们又会开始深深地忏悔。那时真想放弃得了,随他去吧,自然生长,长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可是,他到底不是一块木头,偶尔又像金子一样放射出些许光芒,唤醒我们沉下去的希望。只要他表现好一点点,我们就大肆宣扬,大加褒扬,各种夸大其词,希望他吃这一套。

到后来,我觉得我们全家都像小丑一样,我们母子都是一根无形的线上的木偶。怎么样动,往哪里动,其实不是由我们自己说了算。有更大的手在操纵我们,我们自己的心意算不了什么。

那次发作之后,王辉开始频频晚归,一开始跟朋友喝酒唱歌,最后发展到移情别恋。直至他的小情人的电话打到我手机上跟我叫板,他不得不跟我摊牌。与其说他变心,不如说他在自我防卫。防卫自己一日又一日被儿子拖到一个深不见底的坏情绪的大坑里爬不出来。他把因儿子而生出的沮丧和失落统统甩给我。好像这样一来,他就能得到另外的人生。没办法,我只能尽力扮演好受害者的角色才能争取到更多的优势。后来我也想,是不是我的决策失误才毁了这个家?不过我很快自我安慰说:换房上重点小学看上去是偶然,其实也是必然,更是环境使然。到处都是无形的看不见的影响力在起作用。别人都把谈论房子、汽车品牌和孩子的教育理所当然地当成头等大事严肃对待的时候,我们这些意志不坚定的人,过去秉持的观点,很容易摇摇摆摆,直到自我否定,去服从大家的标准。同事的孩子多么优秀,亲戚的孩子多么优秀,这些优秀的别人家的孩子把我们的孩子比下去,刺激着我们的神经,像四处发射过来无声的嘲讽,促使我们变得疑虑重重。王辉内心里早就认同老师和同事的那一套了:学习成绩无比重要,有无特长对升学有好处,考不上好学校,整个人生就输掉了一大半。

我们名存实亡的婚姻持续了两年。之所以一直拖着没有离婚,是怕对王嘉瑞造成伤害。王辉早就有离婚的意愿,但在儿子跟前还要拼命演戏,时不时出现在晚上的饭桌上,习惯性地教育儿子做一个勇敢、正常、诚实的人。这些话不走心,张口就来,本能告诉他要这样教育下一代,但这些话却和他本人的行为背道而驰。

双方的老人都已经知道我们的事,都还抱着幻想,做着各种无望的努力,试图帮我们挽回婚姻。在我父母从乡下来我家的那几天,他借口出差,跑出去住进了他女友的家。有一就有二,那之后,他有时是出差,有时陪领导,有时在打牌,各种各样的理由使他消失不见。

有一天晚上,我带着儿子外出吃饭。经过夫子庙的时候,孩子看到了惊人的一幕:他的父亲,那个满口正义道德的男人搂着他的女友正在牌楼下面玩自拍呢。

我儿子傻呵呵地盯着这个早上收拾行李说要出差,关照他听妈妈话的男人举着手机摆出各种姿态。王嘉瑞眨巴眨巴眼睛,像是等着自己从梦里醒来,直到他父亲的笑声真切地传来,他仍然怔怔地看着那个愉快的场景,完全没有一丝的惊讶和愤怒。我赶紧拉起儿子的手,把他拽离现场。王嘉瑞顺从地跟随着我的脚步,可是他的脸上保持着那种狐疑的表情,就像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海市蜃楼,是魔术,是电影镜头。可是我相信那个在家已经难得一见的欢快的父亲的笑脸,已经深深地刻在了王嘉瑞的脑子里。

协议离婚的过程中,我父母和王辉的父母数次恶语相向,纠缠了许久。一开始为了划分责任和罪过,后来为了房子的归属权。

拉锯战开始时,为了鼓舞士气,我爸妈来陪我们一阵子。我听到我爸悄声对我儿子说:好好读书,长大了赚大钱孝敬你妈。你妈才三十多岁为你愁白了头,你外婆的头发还没有白。

我赶紧上前阻止他。我说,怎么能这么讲呢,好好读书不是为了挣大钱。好好读书是为了有能力选择生活。钱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不要为了钱而丧失了生活的乐趣。

我们争执的时候,王嘉瑞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珠子在我和我爸爸之间扫来扫去,好像我们说的跟他完全不相干,他只是个看热闹的路人。

王嘉瑞的爷爷奶奶也时不时来看孩子,我每次都会借故回避,不跟他们正面相处。凭良心说,爷爷奶奶对王嘉瑞很好,嘘寒问暖、疼爱有加。他们自己的经济并不宽裕,却给王嘉瑞买了一部智能手机。王嘉瑞懵懵懂懂地享受着他们的疼爱,甚至溺爱,没有负担、没有索求,也没有说教。可是只要他在外公外婆面前提到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就会一脸嫌恶地转过脸去,眼皮耷拉下来。仿佛因为王辉的背叛,女儿变得十分不幸,世上的一切都是不对的。手机不对,爱的表达不对,孙子的高兴也是不对的。离婚家庭的孩子之所以更脆弱,就是因为这样的斗争和敌意。王嘉瑞被亲人的爱和恨牵扯着,父亲那头的爱越拉越纤细,脆弱得随时要断的样子;可是母亲的爱越来越粗厚,像麻绳一样捆住他的时时刻刻。久而久之,王嘉瑞的脸上好像贴着一张招牌。招牌上标明他父母所犯下的过错,他贴着父母的错误走来走去,他更加内向,更加沉默,更加慵懒。生活已然失去了平衡。

宋展生 画

我们的村子就是这么神奇的地方,许多地方都面目全非了,可它没有变。最新的房子也是三十年前造的。人们不回来造新的房子,而没有人住的旧房子一直保留在那里,没人去拆它,也没有去修缮,因为修缮了也没有人住。零零碎碎的垃圾堆在堤坡下,平常掩映在灌木丛中,到了冬天,全部裸露出来,显得更冷、更丑、更旧。

耀祖三十二岁的时候经历过一次剧烈的人生动荡。那时候,是小林向他伸出手。小林在省城搞海鲜批发,请耀祖过去帮他。耀祖在小林那里工作了一年,离开了。

离开小林的鱼铺子时,耀祖来南京停留了一个晚上。他从我家打了个弯,也许是来求王辉找一份工作的。王辉跟我回娘家过年时他们见过面、聊过天。王辉聊天时喜欢吹牛,经常会把道听途说的大事件描述得如临其境,让人觉得他很有来头。耀祖坐在我家的沙发上,那是我见过他最瘦的一次。他的腿很长,穿一条薄裤子,膝盖头从裤子里抻出来,脚踝也裸露在外。他有点紧张,生怕弄脏我的沙发。我叫他不要见外。我们自少年时代分别后又各自经历了十几年风雨。不管多少年没有见面,见了面我还是像能够一眼看穿他。手还是那双手,脚也是那双脚,可是褪了无数层皮。他坐着,显现出他生活的所有信息。王嘉瑞被他奶奶接走,王辉又冠冕堂皇地住在他的女友家里,我的婚姻虽然快完蛋了,但名义上还有个丈夫。我不停地跟耀祖道歉,因为家里没人陪他喝两杯。我做了条鱼、虾和几个素菜,两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吃饭。耀祖的筷子绕过放在他跟前的鱼,夹着我这边的素菜。我客气地让他吃鱼。他说他一年里把一辈子的鱼都吃完了。我这才后悔没买肉。吃过饭我给他泡了一杯茶。我问他为什么在小林那里做了一年就不做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想换个工作。后来我回老家的时候才听说小林把赚来的钱拿去炒房,耀祖给他帮忙的那一年,小林买了五个门面房。为了买房,工人工资也不发。他做这些事不避讳耀祖,觉得耀祖是他表哥的缘故。其余两个工人拿着杀鱼刀大吵大闹,小林怕他们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借钱给他们发了工资,因为耀祖是亲戚,一起长大,反而空着手离开。

耀祖并不想太多人知道他帮小林打工。他们是表兄弟,生活境况差别太大,对耀祖是很大的压力。要是远处的人发了财,只是一个传奇;要是身边的人发了财,会显得自己格外差劲。我理解这种感受,我尤其明白,一开始,耀祖不想离小林太近,尤其不想杀鱼。但是小林打电话催他过去,很亲近、很理所当然的口气。谁听了都有一种幻想:一个有能力关照自己的人的亲切是能给人希望和期待的。耀祖以为到小林那边能担当重任,就像电影里的江湖弟兄一样。但小林只让他早上去鱼市把鱼拉回来,再从车上卸载下来。后来耀祖知道小林是受妈妈所托,妈妈拜托小林帮帮耀祖别让他颓废下去。因此小林完全忽视了耀祖的期望,随随便便地使唤他。一开始耀祖搬鱼,后来杀鱼的那个伙计辞职不干了,小林就让耀祖杀鱼。耀祖以超常的忍耐应承下来,结果一杀就是整整一年。后来小林发现耀祖晚上也没什么重要安排,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他帮着喂养他的几条大狗。小林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耀祖在小林那里一年瘦了十几斤,我见到他的时候一开始都没敢直接喊出来,要不是他直直的眼神和粗粗的嗓音,我还真不敢确定是他。

他只是抱怨了一下觉不够睡,早上四点多起来,一直要忙到晚上八九点,一点时间都没有。

我们一直话不多。我有心事藏着掖着,所以有点儿紧张,后来想想,他显然比我更紧张。他的乡音很重,虽然也用了别扭的普通话。他的话和我的话一直不太对得上。在老家的时候,我们像在同一个世界,可是在这里,电视机开着,里面随便放着一个娱乐节目。耀祖的眼神告诉我他不熟悉里面的导师,不熟悉嘉宾,也不熟悉里面的歌,那是他不熟悉的世界。我们的世界都只有花生粒那么大,一旦超过,就一片茫然。他的这种茫然就像我在科技馆看遥感技术连连惊叹是一样的道理。只有播放奥运广告的时候,他显得有点儿激动:更快更高更强,图片上是着红色运动服的中国短跑运动员举着国旗高声呐喊。耀祖朝我会心地笑了一下,搓了搓手心:不得了。我立刻回到我们童年的夏天:我们赛跑,最先到达栅栏的会站上土墩制作的领奖台,以一捧狗尾巴草作为奖品,但那让我们对外部的生活产生无限憧憬。他亦和我一样对遥远的友情有强烈的印象。他的茶杯空了,我帮他去添水,他站起来,一定要自己动手。可是他站在饮水机面前,不知道按哪个按钮,又恢复成拘谨的客人。

吃完饭的时候,他略略活泼了一些。

小林又买了一辆雷克萨斯,不得了。他说,他喜欢用这句口头禅。我说到我们共同认识的其他人时,他插话说,听说你哥哥有好几艘大船。不得了。

并没有好几艘。我纠正他,造了一只大的,先抵押了小的,然后又卖掉小的,现在还欠了一大笔贷款。

还是不得了。他的鼻音很重,他的脸上那种憨憨的,一看就是欠缺思考的神气从小到大都没有消散过。小林变得大腹便便,整个人从上到下无一处同小时候相似,可是耀祖,除了更长更干巴一点之外,无处不是小时候的样子。他把“羡慕别人”几个字写在脸上。好像这几个字影子一样天生就跟着他。自打我认识他,就觉得他是一个安全的、没有攻击性的人。现在,他还是拘谨的,他那么高,膝盖并在一起,手脚不知道放到何处,脸上带着惊扰了他人的歉意。他的手关节都是肿的,那是因为长年在水里泡着,从早到晚手都是湿的,就算现在脱离了水,皮肉还是红肿,关节也红肿。

我从来没有见过耀祖杀鱼,但那天晚上,我想象耀祖弯着腰,在臭烘烘的鱼摊前,一条鱼一条鱼地宰杀,我对小林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憎恶——不公的感觉如此实实在在,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不公非常有重量、有质地、有味道——就是像各种活鱼死鱼摆在一起散发出来的腥臭味。

我仍然没有把我的快要离婚的事告诉他。我们小时候无话不谈,但今天局面显然与从前大不同。因为即使我离婚了,至少还有个儿子,可是耀祖是一条一无所有的光棍。他的处境使我不忍心抱怨。

大概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他突然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

这么晚了,没有车了呢。

我很吃惊,那时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我再三挽留他,让他明天一大早再走。小瑞和王辉都不在家,有空房间。

不了,他说,不了。

后来我才明白,恰恰是王辉和王嘉瑞都不在家,他觉得一个人在我家不合适。至于他那天晚上究竟在哪里过夜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经过火车站和汽车站的时候,我经常遇见睡在长廊和花坛边上的人,旁边放着邋遢的行李。我想,他如果挤在那样的地方也不奇怪,只是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固然也不宽裕,但我不知道他可能一分钱也没有。

不了不了。这是他边走边重复着的话。

耀祖的背影消失在楼下。急匆匆的,到最后,甚至开始小跑起来。记忆里小时候的耀祖一直都慢吞吞的。有一次,有一个疯子在打人,跑得快的躲开了,跑得慢的耀祖被揪住好一顿揍。

你为什么不跑呢?

看着耀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耀祖妈妈斥责过儿子后,还是牵着他的手去疯子的家讨一个说法。她把耀祖的衣服掀开,让疯子的妈妈和亲戚看他的伤痕。

你为什么不跑呢?

疯子的妈妈责备耀祖说,别人都跑了,就你一个人不跑,怪谁呢?

吵闹声把邻居们都惊动了。大家捧着饭碗,拿着扫帚,或是抱着娃娃来看热闹。听到前因后果之后,大家也都异口同声地责问耀祖:

看到疯子为什么不跑?

这样一来,他妈妈的声音被杂七杂八的声音全部覆盖了,实在难以抵挡。末了,耀祖一瘸一拐地跟在边走边抹眼泪的妈妈后面回来,连一个鸡蛋都没有要回来。他脸上的伤半个月后才恢复,而他的腿瘸了更长时间。

他这么匆匆地往前冲,比他小时候灵活多了。他那么生怕我喊住他。他是多么地怕麻烦到我。我转过脸,忍住瞬间的心酸。

可是,我记得,彼时的耀祖仍然是我教育王嘉瑞的反面教材。

你的耀祖舅舅,他在卖鱼。

嗯?

卖鱼,天天弯腰驼背,身上全是鱼腥味,还拿不到钱。

嗯?

所以要好好读书……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和王辉正式离婚后的第一次期中考试,王嘉瑞拿回来一张93分的数学测试卷。他假装随随便便把书包摊在饭桌上。之前的每一次需要签字,他都会指着签字的空白处说,这里。我也假装看不到大红的×。这次,他把整张卷面摊开,扔过来一支笔,假装漫不经心地说:妈,签个字。

我签上“已阅”之后,好奇地扫了一眼清爽的卷面,以及上面不容忽视的分数。

怎么考得这么好啊?

以后都会考得这么好!

嗯?

我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诧异地一回头,他咬住下唇,眼睛里已经浸满了泪水。

外婆说你是为了我才被爸爸抛弃的,因为我太不争气,爸爸怪你。

我一惊,抬起眼睛,刚想说责备外婆的话,结果一下子看到了自己在窗玻璃上的形象:头发凌乱,面色憔悴,明知这就是自己,还是被吓了一跳。

都是我的错,以后我会给你争气,为你报仇。王嘉瑞说着说着,哽咽起来,眼泪收不住似的流淌出来。我走过去帮他擦拭,擦掉一颗又出来一颗,像散了线的珍珠似的,晶莹发亮。

初二下学期和初三上学期,王嘉瑞的成绩直线上升,让我惊喜连连。

本来我只想着他做一个普通的小孩,不让我难堪就行了。但是,他不仅不让我难堪,他让我感受到了风光。他的名字开始在教室黑板的光荣榜上展示了。

妈妈太高兴了。说明妈妈对你的安排没有错,说明妈妈买学区房把你的潜能都激发出来了。每次我夸他的时候,也忍不住夸一夸自己的英明决定,仿佛这样一来,受过的苦都得到了报偿。

是不是我成绩好了爸爸就回来了?王嘉瑞看着我,认真在问。原来这孩子还在做破镜重圆的梦。

我再傻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让他泄气。我半推半就地说,你再努力一下,他不是说过了吗,如果你拼到年级前三,你可以提一切要求。

但是,王嘉瑞的成绩始终没有冲到年级前三,甚至班级前三都没有达到过。初三的下学期,他几乎没有一个晚上睡觉超过六个小时。他的黑眼圈重重的,因为疲于打理,头发乱糟糟地支在头上。他做题也很认真,有时跟他讲话,他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他让我一再想起耀祖。但是耀祖在这里只能成为一个反面的榜样:

你的耀祖舅舅,因为不努力读书,一米八的大高个子,一天到晚蹲在地上杀鱼,忙了一年,黑心老板都没有给他工钱,让他空着手回老家过年。

每次说到这里,我的声音哽咽,心里升起隐隐的疼痛,和耀祖见面的时候被忽视的细节和情节一再地涌现出来,每一次,都有新的内容填充进来。我终于明白,他是真的过得不好,很窘迫、很累、很无助,才到南京来走了这么一趟。

知道了,知道了。不好好学习,就会像他一样给人家卖鱼。儿子不耐烦地快速报出了标准答案。

耀祖在投靠小林之前,有过一阵子好的生活。我的意思是正常的生活。他在南京郊区六合打工。还交到了一个从云南来的在理发店洗头的女朋友。这么一个内向的人,竟然跟人家女孩子吹牛皮说,他的家乡是个桃花岛一样的地方。

像黄药师住的岛?

一样。

真的一样?

真的。

过年的时候耀祖带她一起回来。甜甜二十出头,瘦瘦的,皮肤惊人的白,特别挑食,不喜欢吃饭,喜欢听人家说她瘦。我喜欢瘦成一道闪电。耀祖妈妈每次都爱怜地端汤给她喝。她喝着耀祖妈妈的汤,嘴里说着瘦成闪电的愿望。

她还是个小话痨。你们这个岛上真穷,可是我为什么不跟他分手呢?因为我喜欢比我大十来岁的大叔啊,而且大叔的妈妈对我太好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拿腔拿调,一听就知道韩剧没少看,她虽然不算漂亮,但眼睛亮晶晶的。

耀祖妈妈捏着围裙一角不好意思地笑。她因为儿子找到了女朋友而扬眉吐气,她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扬眉吐气。我们那个年过得真是欢乐,那时候儿子还没上小学,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们会因此而饱受困苦。我把他丢给我妈,自己和耀祖他们一起打扑克,到沙滩上追浪,各自讲过去偷黄瓜的黑历史。虽然几天假期一结束,我们都得被塞回到笼子里继续当困兽,但那快乐的姑娘让我印象深刻。她无拘无束,喜气洋洋。就是她把云南的段子带到了小岛上。她说,她家的亲戚就住在靠缅甸的边境,晚上在树林的吊床上睡觉,翻着身就到了别的国家。那时候我们虽然去了城市,见过一些世面,听到这个离奇的事还是乐不可支,哈哈大笑。

云南对我们来说太远了,但甜甜的形象是那样生动、那样美丽,我敢说她的出现让我们整个村对云南都充满了向往。

那是耀祖一生中笑得最多的时候。他毫不避讳地带着女友在江滩上玩沙子、堆房子、拔芦笋。每当甜甜挖到一根又长又肥的芦笋,耀祖的赞叹声就会响起:

不得了,不得了!

他的衣着也发生了变化。他穿着鹅黄色的直筒裤,雪白的衬衫外穿一件白色双层夹克。人人心里有数,这行头不值多少钱,但一点也不土气。他举止变得轻松,好像身上一种东西被卸掉了似的,让人生出一些好感来。我们惊异地发现,耀祖可以是跟他完全相反的样子:活泼的、爱笑的、奔跑的,挺着自信的脸膛,像一颗星星……大家知道这是甜甜的杰作,她让耀祖不像昨天的耀祖,不像童年的耀祖,像一个新人。

但是,过完年,噩耗传来。甜甜从四楼跳下去,死了。

她死得毫无预兆。正月里,她爸爸从云南给她的工厂打电话,让她和耀祖分手。她爸爸的态度非常坚决,因为他摸到了耀祖的底牌:耀祖根本拿不出一分钱彩礼。甜甜的爸爸耍了一个小把戏,说他自己病危,想见女儿最后一面。甜甜根本没有怀疑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算计。也许她被教育要防备外人,但她没有做好防备父亲的打算。回到云南当天她就被软禁了。耀祖赶过去,守了好几天都没获准进屋。无奈之下,耀祖回到六合上班,但是,等待他的却是女友跳窗逃跑,头部着地身亡的消息。

耀祖在收发室接到电话通知。他放下电话往车间走。收发室到车间有五十米,耀祖似乎走完这五十米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一头栽倒在车间的卷闸门上。卷闸门发出尖锐的颤抖的响声,随后,人们把耀祖扒拉过来,让他的脸朝上。他的脸完全扭曲了,像有钉子正缓缓扎进头颅。

伤心的耀祖无法在车间工作。因为难过的情绪会让他分神,机器会切掉他的手。他被好心的工友送回小岛。耀祖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他不怎么出声,也不抱怨,就那么整天昏睡着。

有一天,我回娘家给妈妈送几件衣服,刚刚下过雨,雨后的太阳光洒在草叶和树尖上,堤坝上湿漉漉的,到处是人们经过时留下的泥泞。老远我看到耀祖摇摇晃晃从门外往屋里走,他步履蹒跚,可能有点虚弱,他的胳膊肘撞到了门环上。我吃惊于他这个季节也在老家,大声喊了他一声,他没有应答。

进了家门,妈妈才偷偷告诉我甜甜的事。我被惊呆了,但是我妈妈阻止我去看他。因为耀祖谁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说。

他也不帮妈妈下地干活。三亩地的麦子都是他妈妈一个人收割的。

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他的筋被抽掉了似的,什么事也做不了,但半夜里经常能听到他的哭吼。

耀祖妈妈经过我的门口,我妈妈絮絮叨叨地说耀祖没搭理我的事。耀祖妈妈一个劲给我道歉。她说耀祖是没脸见人。混得太差了,样样都不如人,连个老婆都没守住。

别这么说,只是运气不好。

就是那次,她说到了小林,说到了她娘家一个岛上的能人,造了一个千人大厂。而这些能人,她都是看着他们出生长大的。

耀祖太没用了。也是我命不好,怪不得别人。她说着,眼泪淌了下来。

她走之后,我问我妈,耀祖不肯干活,怎么有钱花呢?

手头紧得很,吃得不怎么样啊。我妈妈皱着眉头,耀祖妈妈偶尔会买半斤肉,用咸菜混在一起烧好给儿子吃,再就是地里的茄子扁豆,偶尔能煮个鸡蛋,能怎么样呢?麦子能卖几个钱?

第二天我再一次看到了耀祖的背影。他的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悲伤的味道,那种无所顾忌的、无视前后的悲伤,换句话说,如果有人举着刀向他冲来,他也是懒得躲闪的万念俱灰的姿态。

那时候我还没有遇到婚姻问题,生活还算安稳,对耀祖的遭遇感到震惊,觉得他的痛苦真实却又遥远。有几次我想强冲进去,说一些诸如“为了母亲,振作起来”的话,可是站在他家的门前,门里一点动静都没有,门上的对联上的红纸被雨打褪了色,惨白惨白,一戳就破的样子,我退缩了。

我走后他又睡了很长时间。他用昏睡来抵挡自己想死的欲望。一直到冬天,积雪开始融化,枯草在行人践踏之后又长出新芽。邻居们议论纷纷,最初同情他的人也都开始责备他,甚至有人在窗口向他发出劝告。只有耀祖妈妈坚决支持儿子睡觉。宁愿他睡,也不希望他想不开。儿子睡觉的时候,她坐在旁边祷告。从那年起,她由信菩萨改信上帝。

王嘉瑞成绩有了意外的提升,这是离婚带来的唯一好处。

这个事固然令我异常兴奋,同时也让我无比困惑。我们绞尽脑汁、穷凶极恶地算计他,玩心眼,耍花腔,希望把他培养成一个优秀的人,可现在,在我萎靡不振、几近放弃的时候,他悄悄地把自己变成了我们一直以来期望的样子。此后我经常接到莫名其妙的电话,都是一些留学中介机构打来的。一开始,我不胜其烦,一听到来意就粗暴地挂掉电话。直到有一天,我在家长群里看到一个家长气愤地指责学校也堕落了,竟然把优秀学生的信息都卖给中介了,让她不断接到骚扰电话。一种自豪感顿时油然而生:原来我接到电话是因为我的孩子成了优秀生。

我还被王嘉瑞的班主任请到学校,在家长会上做了一次半小时讲座,题目已经拟定:“如何快速提高孩子的成绩。”我本来想拒绝,但是听说去谈成功的经验向来只是那些优秀学生父母的独享荣耀,虚荣心一时作祟,我应承下来。我第一次坐在台上,看到学生的位置上坐着的家长们,看到他们眼巴巴期待的眼神,我内心充满着滑稽和荒唐的感觉,因为虽然我分享的经验是真实的,但效果是虚构的。王嘉瑞成绩的提高对我其实也是一个谜。

当初离婚时说好房子给我和儿子,所幸贷款还得差不多了。另外,协议还写明王辉每个月给儿子五千块生活补助费,直到他大学毕业。但是离婚之后,王辉每次来看儿子,都流露出眷恋和愧疚的心理,我们之间因而变得客客气气,我也就没有催促过生活费的事。

直到有一天,王嘉瑞需要交数学补习费,我手头有点紧,才想起来向王辉讨儿子的生活费。

还有什么生活费?他表现得一脸茫然。

就是咱们合同上约定的每月五千的生活费。

什么合同约定,房子给了你!

我一时有点发蒙。赶紧跑到卧室去翻看合同,没想到,原来的第二页最后一行的那句关于生活费的话竟然不翼而飞。过了半天才意识到他在签字的时候把协议调包了。

你竟然这么无耻失德,太卑鄙了!我气得浑身发抖,直接把合同摔到他脸上。使我愤怒的不仅是生活费凭空消失,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人竟然如此作派,实在令人作呕。

他装着无辜的样子矢口否认,还连连诅咒发誓。他越说我越觉得荒唐透顶,忍不住向他扔了一只杯子,他躲了过去,但扬言再这样就不客气。直到王嘉瑞哭了起来,我们才作罢。吵闹声把邻居都惊动了,清洁工也蹲在门外偷听。也可以说,整个小区都知道了。

之后,我不断地给朋友打电话,把我认为“奇葩”的事散播出去,以泄怒火。

这件事也引发了双方家庭更强烈的争斗。我父母每次在镇上遇到王辉的父母,必是把这个事拿出来控诉一番。我爸爸和王嘉瑞的爷爷甚至还动过一次手,他把人家买菜的篮子掼到地上,踩了几脚。王辉的父亲也向我爸爸吐口水。本来藏着掖着的事就这么不顾体面地张扬出去了。我每天下班回来打电话接电话就是谈这个事,甚至把之前的一些不堪的事也拿出来反复说,控诉王辉以及他全家的人品,甚至跟王嘉瑞的小姑也撕破了脸。王嘉瑞小姑是王家我唯一愿意离婚后继续来往沟通的人,我俩有亲戚关系之外的同性友谊,但是在王辉的父亲朝我爸爸吐口水之后,她也成了我怨恨的对象。王嘉瑞过生日的时候,出于报复,我没有接受她送来的蛋糕,此后一年时间都没有让王嘉瑞的爷爷奶奶看见过孩子。

一切真面目在王嘉瑞面前暴露出来:父亲找了别的女人,可能生了别的小孩,调包离婚协议,爷爷朝外公吐口水,现在连小姑也断绝来往,做妈妈的经常半夜睡在床上哭醒,根本无心管他的生活和成绩。所有这些对王嘉瑞都是难以承受的打击。几天后一场重要的摸底考试,王嘉瑞结结实实地考砸了。看着我拿着他的试卷大惊失色的脸,王嘉瑞耸耸肩膀,对我说:

不是你让我平常心,考出真实水平就可以了吗?

这不是你的真实水平呀!

这就是我的真实水平。

那也不应该是这样啊!

生气了对吧,翻脸真快,虚伪!

我儿子站起来,轻蔑地投来一瞥,不疾不徐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把房门关上了。

所谓的叛逆期就这样突然到来。此后,不管我问他什么,他都抿紧嘴,不吭声。每天放学后,他再也不做卷子背单词弹钢琴了。他常常瞪着猜疑的眼神,坐在课桌边发呆。他学习的热情变魔术般的消失了。现在,不是成绩不成绩的问题,王嘉瑞变成了另外一个孩子。他突然对甜食特别感兴趣。吃粽子要蘸上左一层右一层的白糖。冬天也喜欢吃冰激凌,以前那些奶油蛋糕根本碰也不碰,现在,他大口大口地吞吃,头也不抬。

一个多月时间,他长胖了十四斤。

他心理上明显出现了问题,好像一只受了伤的流浪猫,即使妈妈的爱无处不在,他仍然想通过其他东西寻找安慰。

但是,这时,我反而没有勇气带他去看医生了。

十五岁时,我和耀祖在不同的学校上高中。但他的学费是借来的,他妈妈把翻身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我们这一代受穷我们认了,孩子不上学就要受穷一辈子。邻居们也觉得耀祖妈妈比一般人更明事理。我们村里许多户都借过一些钱给她。我爸爸也借过。公平地说,那个时期耀祖表现得很勤奋。他在区里的学校寄宿,每周回来拿一次粮和咸菜。五十多里路,他全凭双脚步行。他常常天黑透了才能到家。他进门的时候,左右邻居都会听到他妈妈欢快的声音响起来,他妈妈的欢乐在夜里被放大,会把卧在坡下的一条野狗惊醒。

承载翻身希望的少年耀祖性情上并没有多少变化。周末上午见到他,他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端着一本书。人们经过他的身边,他惊觉周围有响声,却要等到人们的背影渐行渐远、快要消失的时候,他才抬起头。他迟钝。这时期似乎更迟钝,好像眉毛和眉心都打了结;他的面色很黄,眼睛里有一种昏暗的凝重感,这凝重感钳制了他的手脚;他的书也显得很重,但他的样子被认为是一个有前途的读书人应该有的样子。他妈妈竭力弄有营养的东西喂养他。花生米炖得稀烂,里面放些红糖,据说补血。晒干的梅干菜泡开,煮得烂烂的,浇上一勺猪油,装在洗干净的罐头瓶里,他用网兜拎在手上去学校。他拎着这些罐头,但我们都知道他在挨饿。这就是实情。许多住校的学生都挨饿,都营养不良,他应该是最饿的,也是最营养不良的。

他的笑话不断传回来。据说他比别人落后太多。他不会打篮球,不会打乒乓球。班级演个话剧,让他当根木头,本以为他会胜任,结果他在台上瑟瑟发抖,导致主演们笑了场。吝啬,据说他被评为全校最吝啬的人,现在我们这个年纪很容易理解的一切,当时的年纪却似乎完全不能够,他被嘲笑了很久。

他向家里隐瞒了这一切。为了避免撒谎,他什么也不说,回来的时候,我们站在门口向水里扔石子,他闷声不响,扔出去的石子画出决绝的弧线。

他用他的沉默展示着他的忍耐。他不笑。几乎不笑。那时我不能理解他怎么变成这样。他整天穿着那条不合身的裤子,有时赤着脚,我经常看到他把鞋拿在手上,听说快到学校了才穿上。可是,有人回来反映说,他在学校也赤脚,脚指甲里全是泥;他的床上的被子是黑色的,这些也遭到取笑。所有别人不能理解的事他们就笑。反正笑笑又不要钱。他的那股怪异的样子最终使他的朋友极度匮乏。

按理说,声名狼藉的耀祖应该很懂事。其实不。有一个周末,我也回来了,吃过晚饭做作业的时候听到他妈妈大声地说话。

我哪里有钱买白球鞋。我做的鞋不比球鞋跟脚吗?

别人都有球鞋,为什么就我没有白球鞋?是耀祖的声音,他的音量时高时低,像一杯端不平的水摇摇晃晃,最后一个字是冲出来的,就像水杯最后被掼碎一样,撒了一地。

这件事的结果比耀祖妈妈想得更坏。耀祖出于羞怯不愿意站在高中的操场上做操,他不解释。三次之后,他被记了一过,但他一直没有解释。甚至连老师也猜出他不出操是因为球鞋的事,准备放过他了,可他就是不解释,他的态度使老师觉得受到冒犯,他最后被记了一大过。

高三的时候,许多同学周末都不回家了。要么父母给点菜金,要么家里人送菜到学校。但耀祖必须回来,一则回来拿咸菜,二则他必须周末回家帮忙做农活。

周六晚上,鸡鸭入笼,江水平息,一切都安静下来,我们听到耀祖妈妈的声音响起来。

我哪里有钱给你买自行车。

不买不去上学。声音瓮声瓮气,显然,他的体内有愤怒的火苗在往外蹿,但是,这股愤怒的火苗在目测到母亲的目光时是有退缩和犹疑的。

怎么?我爸爸惊呼。这小子上个高中就学坏了。一瞬间,似乎那个木讷的、甘愿服从的、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的耀祖不见了。我爸爸似乎忘记了,他才刚刚给我买过一辆自行车,甚至在我还没有开口的情况下。

不去更好,反正你考上大学我也供不起。你爸病成这样,你正好回来挑大粪。

挑就挑。说完这句话之后,一只鸡下了蛋,“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掩盖了耀祖的吸气声和他妈妈的反击声。

呀呀呀!我们家的大人小孩都把耳朵竖起来,看大逆不道的耀祖顶撞人。

第二天早上,我在门口刷牙的时候,看到耀祖家的鸡还没有放笼。耀祖妈妈似乎不在家。我跑到耀祖的窗底下,从碎了的玻璃窗往里看。耀祖躺在床上,头捂在被子里,没有动静。

到了十点来钟,我们看到耀祖起床了。他支着凌乱的头发,嘟着嘴坐在门前,到了下午两三点的时候,他还没有动身去学校的样子。

耀祖,我先走了!

我骑上自行车,向他摆了一下手就动身了。我当时想,如果我们在同一所学校,我完全可以让给他骑。他带着我,到了学校附近再把我放下来,这样就没人知道了。

这个念头就这么一闪,没有阻止我绝尘而去的速度。

下个星期我回来的时候,竟然看到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摆在耀祖家门口。

我惊喜地“咦”了一声,我妈妈立刻给出了答案:

他妈妈上个星期卖血给他买的。你瞧瞧,脸白得跟纸一样,瞒不住谁!

我妈妈说完,大声地对着耀祖家的方向说:耀祖你一定要孝顺哦,你要比别人强,你可以自己争口气,还要帮你妈争口气,骑着高头大马回来把她接走享福。

没有人搭腔。

当年高考,耀祖落榜。我考上了一所师范院校。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这是一个肉眼可见的分水岭。儿子的体重继续飙升,但成绩一路下滑,和成绩一起坏下去的还有他的态度。明明是他爸爸做了缺德事,到头来他连我一起恨上了。他没有恶意恶语,但就是软抵抗。你让他写作业,他当没听见;你让他少吃点甜食,他当没听见;你让他出门跑个步,他仍然当没听见。他的体积有我两倍大了,我就算有打他的冲动,也不知道往哪里下手,才能让他有痛感了。

考完雅思之后没多久,是中考。

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现象:当你有一个中考的儿子的时候,你会发现围绕在你周围的全都是跟中考有关的人和事。这些人和事就像早就预备好的,从其他各个角落钻出来与你会合。

我轻而易举地打开了一扇看上去不起眼的奇特的大门。大门背后是无限的新鲜知识——加分项、特长生、招生班、留学中介、奥数班、一等奖,如此充满着诱惑力的东西,其中的任何一项后面都挤满了想攫取它的人,而我的儿子在这个人群中的最末端。不管冲在前端的人究竟能捞到什么已被证实的切实好处,光是末端这个位置就够让人沮丧和自卑。

王嘉瑞中考分数出来了,不出所料,惨不忍睹,等了半个多月,没有一所普通高中发来录取信。王辉再婚的消息到底传到我的耳边。老伤新痛,我的感觉糟透了。正当我觉得世界一片灰暗的时候,王嘉瑞的雅思成绩出来了:六分!远超我的预期,也成了我最后一根稻草。

就我个人来讲,我非常希望孩子留在我身边。失去婚姻之后再失去孩子,恐怕后面的生活很艰难,所以没考虑让孩子留学的事。但是,王嘉瑞无学可上,只剩下拿得出手的雅思成绩。一想到中考结束,孩子们大人们都在谈论这个事,觉悟好的,已经提前在学高中的课本。每天都有更优秀孩子的传奇故事传来:某某的儿子进京参加奥数比赛,获得全国一等奖;谁的女儿竟然通过了“最强大脑”的初选;谁的孩子上了央视英语擂台……这些新闻从手机、邮箱、电话、老师和其他家长的口中源源不断地传来。人人疯魔一样想进好高中、好大学;人人都怕当底层人,怕扫大街,怕当快递员,又假惺惺地说劳动最光荣。

我心里明白,这往后我儿子将一直生活在不如别人的境地里,我必须得接受这个现实了。有一阵子,我说服儿子和我一起跑步,孩子艰难地跟在我身后,双腿发出摩擦的声响,使我无比心烦。我失眠很严重,有时走在户外,都觉得透不过气来。有一天,我们母子俩走在小区外面的人行道上,天不知不觉黑了,儿子被我落在身后,渐渐地,他的身躯模糊成一座小山似的。我停下来等他走近,他站在原地迟迟不动,我只好往回走,快到跟前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脸色阴沉,张大嘴巴直喘气。

宋展生 画 晚晴风过竹 深夜月当花

跑不动了吗?再坚持一会儿。

他没有理我。我耐住性子,站在他身边,再给他一点时间。

突然,他口齿不清地说:

陈逸进南外了。

什么?

你明明听见了。说完,儿子艰难地迈开腿,往前挪去。

南外意味着什么?南外在所有人心目中,意味着大好前程:不用参加国内高考,直接被国外的名校提前录取,然后进入到世界一流的大学去学习,那个时候,就不是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脸面的问题,是实实在在的大好前程摆在他面前……

一阵心酸涌上心头,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脑子里回响:快想办法,不然就晚了!我突然生发了孤注一掷的决心,让孩子出国留学,让他摆脱这无边无际的压力,远离无处不在的同伴压力、升学压力。

这个念头像用手拨开了森林里茂密的枝杈,看到了远处炊烟袅袅升起一样令我兴奋不已。

我知道自己的经济能力没有达到这一步,可是这个念头就是驱赶不了,脑子里那个声音还在对我说:快想办法,不然就晚了。

一种莫名的悲壮感升起来。我隐隐明白,王嘉瑞才是我生活跌入谷底的根源,我不是光指经济,包括精神的苦闷。从他上小学,我的生活方式改变了;他上中学,我的婚姻破灭了;现在,他中考结束了,失败的虚线变成实影飘在眼前,一大片,无处躲闪。我知道,解决这烦恼,必须要大力一搏。

果然,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王辉,他用一种“你一定疯了”的眼光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坚决表态说,他的第二个孩子即将出生,他才刚刚贷款买了一个两居室,根本无力承担任何费用。他让我“后果自负”。

他的态度是意料之中,却也触怒了我,使我确定王嘉瑞需要摆脱这样的父亲和这样的环境。我甚至想象王嘉瑞成功之后,王辉对背叛家庭和儿子感到“后悔莫及”。八月份,我和一家中介机构签署了留学协议,委托他们把王嘉瑞送到英国去上夏令营。如我所料,王嘉瑞喜欢国外的环境和气氛。我趁机告诉他:

如果你喜欢英国,就不要在国内上高中了。直接上英国的A-level课程。

那得多少钱?王嘉瑞瞪大了眼睛。

钱的事你不要管。其余的什么事情你都不要管,念好你的书就行了。

不会吧,妈妈你彩票中奖了?孩子总算有心思跟我说说话了。他眼睛里闪着光,期待地盯着我。此前我们看过电视新闻:一个很有钱的爸爸为了教育自己的孩子装扮成穷人,直到孩子大学毕业,直接向他揭开谜底,孩子感动而泣。还有就是身世显赫的父母继承了不明遗产,就像我小时候常常做这样的白日梦。

保密!我故意装出神秘莫测的样子,不正面回答他,我想,兴许这样一来,他能摆脱“什么都不如别人”的感觉,重新做人。

无论如何,王嘉瑞相信钱不是问题之后,他答应去英国。

王嘉瑞刚刚办好留学手续之时,我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卖掉了这套价格翻倍的学区房。我算准了,这笔钱够王嘉瑞读完高中和大学。如果王嘉瑞受到了好的教育,上了名校,将来到大城市发展,我在这里有没有房都不那么要紧。王嘉瑞的脚还没有踏上英国国土,我从市中心的一品家园搬到了郊区的出租屋里。

这个决定跟我当初要买这套学区房时一样坚决、果断。可以说,把儿子送到英国去上高中,是我的最后一搏。我每天都幻想他能脱胎换骨,一蹴而就,把不堪的家庭记忆甩到脑后,在新的环境里激发出深不可测的能量。不过,我也做好了他更差的打算。类似的故事我也打听到许多,一个优异的中国留学生到了美国上高中,离开家长的监督和管束之后失去控制力,一年激增五十磅体重,而成绩下滑到不合格要被学校除名的程度,盖因中国孩子习惯了严厉的填鸭式教育,而美国老师却不愿像赶牛马一样鞭策学生……

儿子离开之后我有机会回顾自己近乎病态的好胜心,也经常觉得自己变得不像自己。但周围却没有任何人觉得我做错了。相反,有孩子的父母过来跟我打听。我收获了许多友谊和赞美。我相信自己给了别人一些错觉。他们想,连李连秋这种条件的人都有能力有决心送孩子出国留学,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送呢!他们甚至因此而觉得自己不如我有心机有胆识。

如我自己所言,我孤注一掷,也做好了王嘉瑞一跃成为学霸和继续成为学渣的两手准备,唯独没有想到第三种情况发生了:儿子在情感上一天天疏离我。出国前短暂的融洽相处之后,儿子变得更加冷漠。我有时候想和他视频聊聊天,无论我说什么,他总是会“嗯”“好”“是”。能少说几个字就少说几个字。我父母也联系不上他。我妈说,这孩子不会是白眼狼吧,站到他爸爸那边去了吧?他妈妈算是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递到他手上了呀。

王嘉瑞比我想象得更忙也是真的,除了学科课程之外,学校会有非常多的活动提供给学生参加,比如马术、高尔夫、丛林探险、滑雪,等等。从他的英国监护人那里,我知道他爱上了踢足球,每周有三个下午都在球场。

那怎么行,他应该加强英文,他的英文……

可是运动更重要啊,那位未曾谋面过的监护人完全不理解我的焦虑,我要求她帮我把足球课换成英文补习时,她在电话里笑着回敬我说,那是王嘉瑞自己的选择呀!

那么他的成绩……

不算差,还不错,很顺利。

每次都这样,让我有一种把握不住什么的感觉,同时让我真正头疼的是每个月的费用。除了中介费、学费和学校各种杂费之外,我还要付他的住家开出来的日常开销。包括王嘉瑞的足球课、运动服、聚会时分摊的饮料钱,这些费用远远超过我当初的预算。每到信箱里收到繁体字的问候,我的头皮就发麻。

有一次,我跟王嘉瑞视频,婉转地让他节约开销,不必要的钱尽量不要花。

我已经很节约了,就因为我花钱过于算计,其他人都不带我玩了。我们学校的中国同学,他们每个月的零花钱至少五百英镑。

中介证实了王嘉瑞的话。和他同时来的五个来自中国的同学,但是王嘉瑞几乎不跟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来往。

他们太有钱了,他们出去逛街,花钱眼睛都不眨,他们从头到脚,浑身都是名牌。

听出王嘉瑞的声音里既有羡慕,也有委屈。

你不能跟他们比,如果不想占人家的便宜就离远点吧。

我正是这么做的,因为觉得我小气,其他人都不带我玩了。

不要自寻烦恼,你要跟你初中的同学比、小学的同学比,他们有几个出国了?

我只能跟站在我身边的人比。

有什么好比的?

让我跟人比的是你们呀。他小声地嘀咕一声就不再说话。他并没有吼叫、争执,或者怄气。但这个程度,已足够让我们的谈话不欢而散。我本来期望,王嘉瑞得到了留学的机会,应该更珍惜更感动更幸福才是。但事实表明,他并没有摆脱同伴压力,相反,同伴压力不是减小,而是加大了。

他似乎正在一步步脱离我的节奏,但也并没有走向我期望的那个方向,因为距离,使我觉得他越来越捉摸不定。这是可怕的全新体验,倾其所有,却未能得到任何回报。我不想夸大经济上的拮据,我还没有沦落到捡菜场上的菜叶吃。不过,剩下我孑然一身的时候,窗外呼呼而过的车辆都在提醒我的落寞和失败,我未来的虚无和抗争的无效。

在我们各自去外地上高中之前,我和耀祖一直是最好的玩伴。

那时候我们的世界只有这个小岛。一条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河流阻隔了我们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我们不能够触摸外面的世界,我们不知道知识、希望、爱情和永恒。我们只有鱼叉、鹅卵石,捉迷藏和捉弄一条不知谁家的看热闹的老猫。除了赛跑、打水仗,我们还做过家家的游戏。耀祖扮演坐在桌边陪来访亲戚的丈夫,而我是那个勤快的妻子。一片碎瓦片代表一只碗,一片树叶代表一个菜,泥巴和泥代表肉圆。而小林和小翠,则是游戏里被我们招待的亲戚。他的责任是呲溜嘴,表示稀饭很烫嘴。

小林呲溜了两下停了下来,耀祖像大人一样客气地说:

多吃点,别客气。来,夹块肉。

我也在旁边附和,再夹块鱼干。鱼干是一根折断的细枝条。

你们俩玩得这么好,长大了结婚吧。小翠说。

耀祖抬起眼,还在回味着这句话。小林,这个一贯胆小的跟屁虫,却迅速作出了反应。他轻蔑地看了耀祖一眼,像一个真正的长者那样训斥道:你家是草房,她家是大瓦房,她怎么会跟你结婚?

当时的耀祖脸上没有表情。从来都慢人一拍的耀祖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消化外部世界的击打。在他的头转过去之后,我看到他的脖子根突然通红,他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在他不提防的时候,痛苦已经从他的脖子和脸颊展现出来。他什么都没说,但是我后来相信,他的童年伙伴朝他划了一道看不见也难以愈合的伤口。他始终什么也没有说。这是一贯的他,毫无攻击性,也毫无战斗力的他。

但我对他的痛苦置若罔闻,我还没那份领悟力。他的傻乎乎的麻木助长了我的自以为是。长大后回想起来,我甚至觉得那一段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我不缺吃穿,父亲不打母亲,唯一让我不开心的是,我个头矮小,在课间各种游戏时总被人推来挡去。拔河游戏、捉小鸡、跳房子,我都因为不灵巧而成为累赘。被孤立的时候,我会四处张望,寻找耀祖。他一定会在不远处站着,就好像等着有脏水泼过来的时候挡到我前面。但我知道他其实不会那样做。远远看着我出丑,偶尔转移别人的视线,他能做的就这么多。

当然我不能说自己对他就毫无用处。也有许多时候,我陪着他躲在黑夜里。他的父亲正在打母亲,他缩在墙角久久不敢进屋。

他用麻绳抽她。她抽泣着。耀祖的爸爸脾气特别火暴,喜欢毫无理由地打老婆,只要他在外头受了委屈或者没有按时吃到晚饭。

你哥哥会帮她。我说。

他不敢。他帮过一回,也挨了拳头。他的牙齿不整齐,还有点黄,那时我们已经有属于自己的牙刷,他还没有。他做什么事都慢我们一拍。我有书包的时候,他还只能把书用一块旧毛巾裹住搂在胸口去上学。他借我的橡皮擦和削笔刀,如果他去借别人的,只会得到训斥,没有人会心软。尽管只有十来岁,我们知道谁可以欺负,谁可不能得罪。他的人生似乎从那时起就已经被预置:一切都慢人一拍,一直在追赶别人。而他也很快适应了这一切:每天处于混乱、失望之中,接受被羞辱、被轻视、被遗忘的事实。但我喜欢这个软弱的人、迟钝的人、懦弱的人。我对他知根知底;他对我极有耐心,从来没有挑剔过我任何方面,即使在其他同学嘲笑我的时候,他会坚定、毫无悬念地选择站在我身边,虽然他所能做的就是直愣愣地旁观,看着别人对我质疑和嘲笑。他从来没有为我反抗过,如同我从来没指望他一样。不为什么,这就是他——比我渺小,比我更受歧视。我接受这样一个朋友,从他的身上可以获得安全感和优越感,他的存在可以抚慰我不时受到的小小的排挤和伤害。我当时不知道他的存在对我意义重大,直到我在外地上中学之后成了孤家寡人,在被嘲笑的时候根本无人帮着转移注意力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十分想念耀祖。但此时我们已经开始长年不能见面。这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会成为一个抢劫犯。

经过漫长的几十年,如今我突然明白,我如今遭受同伴压力,但在很早很早之前,自己就已经是同伴压力的施行者。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我的优越感,我身边小伙伴的恶毒早就压住了耀祖。在他成长的路上,在他成人的路上,一直有这样的恶出现在他身边,颠覆他对生活的想象,磨灭他的天真和奢求,让他品尝到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撕裂和痛楚,他被打磨成一个不自信、不反抗、诚惶诚恐的人。同伴们组成一把长剑,插进去,拔出来,因为没有红色的血,人人都以为自己没有犯错。

在王嘉瑞去英国一年多之后,我去了一趟英国。在飞机上,我仍旧不死心,幻想着离开中国成功改变了他,并在脑中勾画一个乐观上进、充满感激和爱意的儿子,他魔术般地变得振奋和积极……在希思罗机场,我见到的王嘉瑞是一个几近陌生的青年。他留着长长的头发,眼睛开始略略有些近视,佩戴了一副眼镜。他的身材长成了我认为应该的高度,但看上去竟然很瘦。我知道他瘦了,但不知道竟然瘦成了这样,简直判若两人。或许是身材发生了巨变,他的面容也发生了巨变。此刻是伦敦凌晨两点,加上陌生的建筑和面孔,我疲倦而僵硬地看着他。我们之间有一种跟过去不同的生分。我如此思念他,但此刻竟然不知道怎么样表达才好。他只是朝我笑了一笑,拎起行李箱就往出口走。

就在那次见面,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不同的风度,令我暗暗惊异。

他像个大人一样带我认识他的监护人,带我去他的学校参观。在明亮而漫长的黄昏,他在路边的咖啡店买一杯咖啡让我尝尝。清晨的时候,我们坐在敞开的巴士上层去看大本钟。他沿途指指点点,把觉得有趣的地方介绍给我。我们迷路的时候,他没有为我的焦躁和惶恐而难为情,他气定神闲,步伐坦然从容。从他的举手投足我看到了一个孩子经过一年的神秘旅程,到达了少年世界。

这个眼花缭乱的陌生世界,令我想起坐在我家沙发上手足无措的耀祖,我此刻就跟他当年一模一样啊。我一阵心酸,但这回,我什么也没有说。

比起学习,王嘉瑞的全部兴趣和热情其实在踢球上,这也是他一年多来迅速瘦下来的原因。他邀请我去看他的训练。他起步晚,动作不是很规范,但很有热情,用英语和教练沟通。我实在忍不住又问了他申请大学的情况,他的学分,以及他将来的打算。

还没有想好,有名的学校肯定考不上,毕竟咱成绩一般嘛。

知道一般,是不是因为你的心思都在踢球上?

是的,妈妈,踢球让我快乐。

他公然地说出了“快乐”这个词。快乐以后会有的。

现在没有,以后怎么会有?

可是现在不努力……

他快速打断我:最多就是普通人,普通人也有自己的快乐。你们自己也是普通人,可总是歧视普通人。

但是,我希望你过上好的生活。

好的生活有许多不同的定义。

受异域影响的教养显现出来,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明明白白表露出对规则和母亲意愿的公然漠视。他的神情像是在说,你的人生没有什么成功之处,就不要灌输什么宝贵的准则了。

他赢了。我不想和他争执,我不忍心他输。但是,再往下了解,我认为,踢球,不过是用来回避无法与人交往的尴尬。换句话说,如果他在中国是边缘的,在这里,他仍然是边缘的。他没挤进富二代的行列,也没挤进学霸的行列,我们眼里的学渣们也瞧不上他。用他的话说,他不够酷,没资本。他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很平静,但是,我却听出点责备之意。我清了一下嗓子。就算我明白他在抱怨家境不好,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了。

有一天,我帮他收拾宿舍,无意中翻到了一个笔记本,这个笔记本是出国的时候,他的初中同学赠送给他的。我随便一翻开,里面赫然写着:

我吓得一激灵,好像闯进了陌生的房间,赶紧合上笔记本,不敢再往下看。

从英国回来,带给我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孩子健康有教养的样子,比我想象的更成熟、更复杂,也更有思想,笔记本里有他自我挣扎的痕迹,他似乎也正在学着成长,这一点让我安心,但同时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对成绩对前途表现出来的无动于衷很不合适。他应该像我身边一切面临高考的孩子一样紧迫、焦虑、心无旁骛,这才是一个学生应有的状态。

出于一种矛盾的心理,我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我告诉他卖掉了房子的事,或许他会像当初发现我和他爸爸离婚一样,一次压力成就一次反弹。

没想到,他只是回了一段话:

我早就知道了,爸爸说你疯了。

他没有表示愧疚,也没有表示感恩。他表现得过分冷静而漠然。换句话说,我这样的牺牲他笑纳了,也并不准备回报——我要求的回报无非是希望他一跃而起,加倍奋斗。他没有,崩溃的是我。我被某种观念控制住、牵着走,但我没有带动任何人。他甚至都没有说:妈,你在用爱和牺牲绑架我。他没说。他接受爱和奉献,但也没有被绑架。他只顾着寻找他自己。

当初留学中介广告上可说了:英国是培养绅士的国家。你送给我一个少年,我还你一个绅士。可是,王嘉瑞的不客气、不亲近、不买账使我震惊不已。他按照他自己的意志在成长。我当了十八年妈妈,还是不知道怎么当妈妈,甚至不知道怎么当自己。

眼下,我们的关系如此冷淡,比陌生人好不到哪里去。

我以为耀祖会坚持下来,他的母亲会坚持下来。但是,他落到了坐牢的下场。他被判得很重,十五年。大家都瞒着他妈妈,说只判了三年。他们估摸着三年之后,耀祖妈妈差不多也不在人世了,但她至少可以揣一个儿子能够重获自由的梦想。

我的儿子犯了错,耀祖妈妈坐在门槛上声嘶力竭地哭喊,都是为了我呀,都是因为去年时候他向我保证要开辆车回来呀!

一辆旧车要判十五年?我再三在微信里跟提供消息的人核实。真的吗,有没有弄错,搞错了对不对?

并没有。

他的供词特别可笑,不像真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抢劫。他说他知道这家人有四辆车。这辆车是最旧的,最用不着的,平常都不怎么开,而且这家人出国度假去了,过完年才回来。他跟他们熟悉着呢。他一定会在他们回来之前把这辆车还回去。他这么盘算。甚至他还会加满油,放两包香烟在车上。他的供词像在说梦话。但是疫情改变了速度,主人提前回来,报警,并且,更糟的是,这辆车里放有女主人的钻石戒指,现在它不见了。他说没见着,他甚至不知道有这东西的存在。

听说他在法庭上一言不发,像是认罪,又像是事不关己、无动于衷的样子。倒是他的大哥,放下手里的活去旁听。听到十五年的刑期,当场哭了起来,一个劲地喊,不公平!不公平!

有什么不公平呢?到底是什么不公平呢,是判决还是说生活?

我仿佛看到他被铐起的双手并在一起。在被押走的时候步履蹒跚,但努力跟押送他的人保持一致。他一贯怕麻烦别人。他是个老实人。他是个好人。到这时我仍然这么认为。他到那时也许还不明白:他想从那个城市得到的东西,一直以来都不过是存在于他脑海里的缥缈的幻想。

就在他被判决的时候,小林的生活也出了很大的变故,因为经常没日没夜地赚钱,装货卸货、开网店、炒房,小林的心脏出了问题,差点没救过来。

而我呢,四十多岁了,连一套住房都没有,房价在我卖掉之后又翻了一倍,如果不是那个失心疯的决定,现在我至少有一套价值数百万元的房子。而我每个月的收入不要说重新买房,连支付儿子一个月的伙食费都很勉强。如果耀祖知道这些,他心里是不是平衡一些,他会不会放弃铤而走险,偷什么劳什子破奔驰回家显摆,或者仅仅是为了让妈妈高兴一下?

因为犯罪和疫情,耀祖和儿子,我都一年多没有见到了。我浑浑噩噩地工作,每天戴着口罩,但心里,并不害怕死。这是我人生中最失落、最迷茫的时期,某些东西在我心里粉碎了。我感到孤立无援,一无所有。临近过年的时候,我妈妈打来电话。听着妈妈唉声叹气的声音,我知道她没有怪我疏于关心她和我爸,而且完全能理解我正在遭受的一切,恨不得替我分担。挂掉电话,突然一阵风,窗帘被吹起一角。窗外下起无声的小雨,雨水混杂着灰尘的味道飘进来。我辗转难眠,实在忍不住拨通了儿子的微信。很意外,他接了。听到他喊了一声“妈妈”,我立刻放声大哭。我不停地哭啊哭啊,好像要把我心底里所有的眼泪都哭出来。

妈妈是不是错了?我应该怎么办?我哽咽地问儿子。

妈妈,那个少年在电话里说,发生了什么事?

耀祖因为抢劫被抓进去,判了十五年。

耀祖舅舅?那个成天被人笑话的耀祖?

是他。

妈妈,你是不是想对我说,他是因为没好好读书,没有学历,所以只能卖鱼,还被人骗。

不,我喃喃地说,事情哪有这么简单。但他不应该去抢劫啊,他妈妈怎么能承受啊,她对耀祖有那么多的期待!说到激动处,我的声音有点儿变形。

就是因为你们的期待,他都不敢大大方方地穷,他去抢劫,不是因为他穷到无法生存,而是他以为他的这种穷是耻辱的,是见不得人的,是需要藏起来的。他可以大大方方地穷。

是别人容不下他的穷,他才成了一个罪人。妈妈只是希望你能避免这样的遭遇,不让别人有机会给你难堪。

妈妈,如果你不允许别人让你难堪,他们就给不了你难堪。他说得很认真,像是为这句话思考了很久。

你觉得是这样的吗?我喃喃地说,我很虚弱,无力反驳。

你试一试换个角度想一想。还有,妈妈,我知道你爱我,但是,你一定要先爱你自己。

但愿我会。我在心里说,可是我所有的力气都已经拿去爱你了。如果我只爱自己,你现在就得滚回来。我的钱还够在郊区买一个安身之处。我当然没有把这些说出口。

雨在天亮的时候停了。窗外是浓重的雾气覆盖的楼房,一切都湿漉漉的,里里外外。那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从前。想起我第一次去上学的那个清晨,想起我蜜月旅行的那个旅馆,想起小时候的那条河,想起我和耀祖过家家时装模作样的待客姿势,以及捕风捉影时的无端笑声,这些已经离开太久了。现在,时间似乎变慢了,大地似乎变得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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