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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移过山顶

2022-02-16张策

啄木鸟 2022年2期
关键词:韩伟星火老刘

张策

籌备两年的市警察博物馆终于完成了布展,开幕典礼进入倒计时。一本用小羊皮精心制作的英烈纪念簿,摆到了市公安局政治部副主任高山的办公桌上。

清晨的阳光斜射进来,纪念簿的棕色封面显得柔和而庄重。高山轻轻抚摸着,心情突然有了一丝异样。

从这座城市解放至今,全市公安系统共有七十六名牺牲民警被评为烈士。按照最初的设计方案,在警察博物馆三层楼高的中厅正中,设立了花岗岩的英烈柱,柱上用浮雕展现了几十年的公安斗争历程,其间镌刻了每一位烈士的英名。施工完成后,视觉效果果然很震撼。但高山却总觉得,仅仅镌刻姓名,不足以展示烈士们的感人事迹。深思熟虑之后,他提出应该在英烈柱的前面增设一个展台,摆上一本记录着每一名英烈生平的纪念簿。他的提议得到了筹备组的积极响应,年轻人说干就干,十几天的工夫,从设计到制作,这就有了成果。

对开报纸大小的纪念簿,显得非常厚重,散发着一股优质皮革的好闻味道。而质地柔软的小羊皮,翻阅起来并不费力。高山一页一页地翻着,那些鲜活的烈士照片和生平简介文字,让他的表情越来越肃穆,心情也愈发沉重。作为主管宣传思想工作的副主任,这里面很多人的事迹他是熟悉的。特别是近几年牺牲的战友,不少人更是他的老相识,其中前年春节时倒在值班岗位上的派出所所长韩伟,还是他警官学院的同班同学。经他的手,这些英烈牺牲后的记功奖励和宣传报道工作,都产生过非常好的社会效果。但只有高山知道,在每一位英烈的故事里,都有着说也说不完的复杂内容。那种苦辣酸甜,是任何宣传报道也难以尽述的。

按照时间排序,纪念簿的前几页,都是城市解放初期牺牲的烈士,他们大多是当时公安军的战士,在肃清匪特的激烈战斗中献出生命。他们当中年龄最小的只有十七岁。更让高山感到遗憾的是,这些年轻的生命已经湮没在历史的长河里,生平简介都只剩下姓名、年龄和牺牲时间,连牺牲过程也大多只是一句话:“在某某战斗中牺牲。”至于照片,就更不可能找到了。设计这本纪念簿的时候,大家商议出用花环代替照片的办法。凡是找不到照片的烈士,就镌刻上一个花环,寓意着对烈士的崇敬。此刻,花环在高山眼中就是一个个烈士的面孔,虽然模糊不清,却是血肉鲜明。

一页一页地翻阅,仿佛重温着许多的过往。而翻着翻着,高山的手突然停住了。

面前的这一个花环,下面的文字告诉高山:韩俐,女,1965年出生,派出所民警,2007年因公牺牲。

2007年牺牲,一个女同志,怎么可能没有照片?

他不假思索地抄起了电话,直接打给博物馆筹备组的组长梁紫音。

梁紫音的职务是政治部宣传处的处长,是高山的直接下属,两个人熟络得很。她一接电话,就直截了当地问:“怎么着,领导?”

高山也丝毫不拐弯地问:“韩俐怎么没照片?不应该啊。”

没想到,一向爽快的梁紫音,语气中竟然有了几分迟疑:“我……我知道。”

“你知道就完了?现在七老八十的奶奶们还整天玩自拍呢,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同志,她生前能没有照片?最起码,身份证上也有照片啊。一定是你们工作有疏忽!怎么着,马上就要开展了,还得我亲自去找啊?”

梁紫音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主任,你了解韩俐吗?”

高山突然愣住。宣传处长居然把他问住了。这个韩俐,在他的记忆里居然真的是模糊的。对于一个从事宣传思想政治工作的人来说,这似乎不应该。

高山把电话打给了韩俐生前所在分局的政委。这个政委是新从省公安厅下来挂职的,高山根本不指望他知道什么。可是按照组织程序,他必须先找他。

果然,政委支吾了几句,马上叫来了分局政治处主任。主任听了高山电话的内容,沉吟了一下说:“韩俐这个人,是比较特殊。她一直在星火社区当管片民警,这么多年了,除了迫不得已,她连分局都很少来,我见她的次数都有限。星火那个地方,恐怕您也知道,山高路远的,所以她不愿下山,大家也都体谅,都说这女同志不容易。唉,她也真是可怜,最后牺牲也是在那条山路上。她送一个犯急病的老人下山,半路出了车祸。”

高山当然知道星火,那里原来是国防保密工厂,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从东北整体搬迁到这里的,当时对外就叫星火机械厂。说实在的,二十世纪那场轰轰烈烈的三线大开发,给这座偏远城市带来的实惠到今天都享用不完。就说星火厂,现在已经蜕变成一家大型国有机械企业,是本省的重要经济支柱。厂子当然早就搬出深山了,可总有些退休老职工舍不得山里的清静和他们自己的宝贵回忆,星火就成了一个社区。

这个社区在地理位置上仍然够偏僻。守着废弃多年的老厂区,过去的家属楼也都显得陈旧、颓败。唯一的那条进山路年久失修,则是社区里的老人们对厂方最不满意的地方,年年为此提意见。而现在财大气粗的厂方领导,认为社区已经划归地方管理了,修路应该是政府的事。政府则觉得工厂利润大头儿都交了省里,修一条你们自己人走的路还让市政府掏钱,太说不过去。双方的扯皮高山当然清楚,他还想得到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这儿的社区民警工作肯定是不好做的。

“一个女同志,怎么就在那种地方干了十几年?你们就没想过给她换个地方?”

主任听了高山的话,立刻叫起屈来:“不是我们不想啊,是她不干啊!韩俐这个人,性格可怪了,不管和谁,一言不合说沉脸就沉脸,虽然不至于当场翻车,但她那拒人千里的样子,真的没人敢惹。最奇怪的是,一说让她下山,她就急,好像下山不是好事,而是我们在害她。您说,谁还敢管?”

听高山不说话,主任又补充道:“说句实话,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松懈了。小年轻儿的大多不愿意上去,找个接她班儿的还挺难,那她不想下来,是不是也挺好?再说,她孤身一人,也没有拖累。她牺牲前那几年,荣誉也给了她不少,市三八红旗手、优秀共产党员,光二等功就立了两次……”

高山打断他的话:“你的意思是说,她没结婚?”

“没有,是个老姑娘。其实她不愿意下山也有理由,她对星火有感情,她父母都是那儿的老工人,听说好像挺早就都去世了。”

放下電话,高山问自己,怎么这些自己过去没有了解?回忆了再回忆,他想起来了。韩俐牺牲的那一年,他才刚刚提拔当了副主任,正在省党校学习,临时替他代管工作的,是另一位副主任老肖。当时是老肖全程主持了韩俐牺牲的善后工作。而老肖,现在是纪念簿上七十六名烈士名单中的第七十二位,他在下班路上救了一名落水儿童,而自己最终没能爬上岸。他毕竟还是老了,当时他离退休只有三个多月的时间。

而在这之前,高山一直在另一个分局工作,不认识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韩俐,情有可原。

不知道为什么,高山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他特别想详细了解韩俐的一切。他觉得这个直到生命结束时仍然孑身一人的女子,一定是个特殊的人。

高山开始仔细回忆能帮他找到线索的人。当时分管政治部的市局党委副书记,现在已经退休,回省城休养了。当时的政治部主任,现在另一个市当公安局副局长。高山给两位都拨了电话,可前者,已经回忆不起来当时的事情了。老伴儿抢过高山的电话,低声告诉他说,老头子多少有了些痴呆的迹象,原谅他好多事想不起来了。而后者,很长时间才回了个信息,说在办案途中,不方便回电。高山知道,前主任现在在新岗位上分管的是刑侦工作。

他打电话给梁紫音,吩咐安排车,他要亲自到韩俐生前所在派出所走一趟,再不行,就跑趟星火社区。梁紫音犹犹豫豫地说:“领导,博物馆开展时间可是已经定死了,市委市政府领导都已经答应出席典礼。现在再去找照片,就是找着了,时间恐怕也不允许重新制作纪念簿了。”

梁紫音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也就是现在的中国传媒大学,正经的播音系科班出身。那些在老百姓眼里都是名人的电视台主播,在她嘴里就是师哥师姐,都有说不完的校园糗事。她却走了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的路,一毕业就回了家乡,并且进了公安机关,曾经身兼省上和市里两个电视法治栏目的主持人,是本市公安局的形象代言人,也曾是全省知名的红人。现在年纪大些了,行政上又有了职务,电视上虽不出镜了,但梁紫音仍然在全省公安宣传文化口赫赫有名。

她办事向来干净利索,尽管语气中有犹豫,但高山知道,领导决定了的事,她不会在动作上有迟缓。果然,处理完手头的文件走下楼,高山就看见一辆公务车已经停在门口了。梁紫音在驾驶座上正襟危坐,安全带都系好了。

“你自己开?”

“司机班临时抽不出人,我想着别耽误您的事,就自己来吧。”

坐进车里,高山说:“怎么是我的事?起码应该说是咱们俩的事。”

梁紫音不搭茬儿。车子出了公安局的大门,拐上大道,直奔城西。疾驰中,迎面那座郁郁葱葱的大山,就越来越近了。太阳正在向西方缓缓挪动,山顶上铺满的金色也移动着,山的景色就仿佛活了,有着说不清的变幻。

车子上了山路,减慢了速度。太阳被山梁遮住,光线也暗了下来。山路掩映在茂密的林木中,更显得幽静。梁紫音突然说:“领导,有个事儿您一定不知道。”

高山一愣:“什么事儿?”

“韩俐是韩伟的妹妹,亲妹妹。”

高山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韩伟?”

梁紫音叫起来:“还有哪个韩伟!您的警院同学,牺牲在岗位上的那个派出所长啊!”

高山大吃一惊:“不可能!韩伟是有个妹妹,比他小好多,现在还在读博士呢,叫韩伊。”

梁紫音严肃地说:“我也是这回找照片才知道。我慢慢给您讲,这是个很让人唏嘘的故事。”沉默了一下,她又用播音腔补充了一句,“一个很感人的故事。”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后期,随着党中央的一声令下,三家大型国防工厂先后搬迁到了这座城市,搬进了周边的大山。它们分别来自上海、辽宁和黑龙江。

那是一场颇为壮观的大迁徙。从重型的机械设备,到家里的泡菜坛子;从建设所需的钢筋水泥,到舍不得丢弃的猫猫狗狗。几乎所有人都是全家动员,从自己留恋的故土义无反顾地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上海人是最先到达的。在途中,当他们的绿皮火车临时停靠在一个小火车站休整时,发生了一件让人撕心裂肺的事:车工韩师傅的小女儿在站台上跑丢了。发现孩子不见了的时候,离开车还有两分钟。韩师傅夫妇疯了,全厂的人也都急得团团转。党委书记和厂长都闻讯赶到了跟前,可谁也没有办法。耳听得开车的铃声响了第三遍,韩师傅红着眼睛,一把拉起瘫在站台上的妻子,大吼了一声:“走!”

书记和厂长的眼泪顿时下来了,书记说:“老韩,到了地方我们马上安排人回来找!找不到孩子绝不罢休!”

“那时的三线工厂,纪律要求比部队还严格。”听着梁紫音充满感情的讲述,高山已经猜出个大概了,韩俐就是那个丢失的小女孩儿。可是,她后来为什么没有回到她的父母身边呢?从梁紫音的话里可以听出,韩俐后来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的,似乎也找到了亲生父母,可她却选择了放弃。为什么呢?

像是猜到了高山的疑问,梁紫音接着讲下去。

“我了解过,就在上海列车过去的第二天,辽宁的车也到了这个小站。当地老乡把小女孩儿送到了站台上。老乡特别纯朴,说反正你们都是一起的,你们就把孩子捎给她爹娘吧。这趟火车在那里只停靠五分钟,没有时间和老乡们解释,辽宁的工人们就只好带上了这个孩子。也巧了,这个厂子也有个韩师傅,没有小孩儿,就特喜欢这个小姑娘。人们就说,老韩啊,要是找不到她爹妈,你就收养了她吧。”

“后面的事情我能想到。”高山说,“上海厂就是后来的曙光厂,辽宁厂就是星火厂。他们分属两个系统,高度保密的纪律要求使得他们根本没有可能往来,孩子也就回不到她父母身边了。”

那个时候的三线军工企业,纪律严明,管理严格,“舍小家为大家”的理念深入人心。这座城市三面环山,曙光厂和星火厂一东一西,分别藏在城市两端的大山里,它们之间的距离上百里,在那个年代,在那种氛围中,那简直就是天涯海角了。高山相信,曙光厂的领导们一定派出人员四处寻找过,也会有种种的猜测,但也许就是一次次地擦肩而过,人的命运就沿着各自的轨迹走远了。

他把目光投向正在暗淡下来的大山。他们出来得有点儿晚,估计到派出所天就要彻底黑透了。高山觉得,这座山就像他这会儿的心情,阴郁,沉重,有无尽的感慨。

他想起了他和韩伟在一间宿舍睡上下铺的日子。那个高大魁梧却性情平和的家伙,是他们的班长,大家却都叫他“保姆”,因为他把全班的兄弟姐妹都照顾得无微不至。下课时突然下雨,准是他淋着雨跑回宿舍楼为大家取伞和雨衣。搏击训练结束,他提前为大家准备的茶水也正好晾得不冷不热。同宿舍的这几位,当然是享受照顾最多的。晚自习回来,准有一碗泡好的方便面;懒得洗的脏衣服,准是韩伟不声不响地给洗了。高山突然想起一件很小的往事。就在他们都已经正式毕业到岗工作之后的一天,韩伟突然给他打了个电话,在电话中他兴高采烈地告诉高山,他终于有妹妹了。

“你知道,我就想有个妹妹,像个小洋娃娃似的,让我抱着哄着,简直不要太好啦!”

高山当时只是觉得这老哥太有意思了,甚至觉得他有点儿幼稚。现在想,妹妹的丢失,对于韩伟来说大概是一生的阴影,他对别人那种无微不至的照顾,也许不能不说是他的一种心理补偿。韩伟,全国优秀人民警察,他牺牲之后,派出所辖区的居民们聚集到了殡仪馆,连许多在外地打工的都请假赶了回来,没有一个人不是哭红了眼睛。

想起往事,高山的眼睛也热起来。他看向窗外,和每一棵掠过的树木对视。他突然想,韩伟和他的妹妹韩俐,就像这山上的两棵树,他在这里,她在那里,根脉扎在一片土地上,却只能远远地相望。

临山派出所名不副实,它其实不是临山,而是就在山里面。爬过一道山梁,在一片还算平缓的谷地里,远远就能看见派出所的红灯了。

近了,就看见派出所长老刘,腆着大肚子站在院子大门口。梁紫音笑道:“领导您看见了吗?他脸色可不大好。”

高山下了车,老刘抬了抬右手,算是敬了个礼,然后说:“大领导来视察也不提前通知一声,全所都下去工作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高山要和他握手,他躲开了,“免了吧,我刚刚给菜地施肥来着,手自己闻着都是臭的。”

高山并不在意,他知道这个老刘就是这么个臭脾气,连老局长都让他三分。他跟着老刘往里走,耳听着老刘流利地向他介绍派出所基本情况:“全所现有民警五名,辅警四名,平均年龄二十七岁多一点儿。也就是我这个老家伙,把平均年龄给拉高了,其实我这儿最小的孩子才二十二岁,刚从辅警里择优选拔入警的。”

高山打断他的话:“星火社区目前是谁管?”

老刘的脚步停了一下,可没回头:“田大有。为了让他安心驻扎,上面批准,把他媳妇儿接收成辅警了,两口子在星火设立了个警务室,挺好。”

上到二楼,高山突然站住了。迎着楼梯,摆着一张小桌子,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张香案。两瓶野花,显然是新采的,仿佛还带着鲜嫩欲滴的露水。而花丛里的镜框中,却是张女民警的背影照片。照片拍得挺艺术,迎面的阳光给女民警的身形打上了一圈柔和的光晕,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不用说什么,高山心里都明白。老刘也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却又突然站住了,说:“嗨,甭去我办公室了,还是先吃饭吧,这么晚了。”然后也不征求高山意见,转身又下楼了。

高山明白,其实他就是想让高山看看那张桌子和那个镜框。老家伙聪明,要说的话都在里面了。

三个人在小饭堂坐下。热腾腾的玉米面窝头、金黄的小米粥、拍黄瓜、腊肉炒蘑菇。老刘在饭菜的热气里脸色有所好转,他说:“都是这山上的土产,没什么好的,尝尝鲜吧。”梁紫音咬一口窝头,称赞道:“真香!”

吃着喝着,老刘说:“领导,你想要的我知道,梁处长来过两次了。可是,韩俐这丫头,真的没有照片。”

高山说:“身份证、警官证,总有照片啊。”

梁紫音说:“韩俐的警官证在博物馆,作为烈士遗物收藏了。那是从她牺牲现场捡回来的,照片已经……已经没法儿辨认了。”

三个人都沉默了。

高山尽量缓和语气,问道:“她牺牲前那几年,得到不少荣誉,领奖啊,参加表彰会啊,总会留有照片吧?”他转向梁紫音问,“那么多记者,你们没去问一问?”

老刘说:“这些活动,她从来不去。”见高山露出惊异的神情,他又补充道,“就连所里照全体合影,她也不参加。”

高山暗暗叹了口气。这是个怎样的女子啊。小时候的境遇,在她的心中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记呢?

院子里有人說话,还有人在笑。是下管片的民警们陆续回来了。

高山决定,今晚住在派出所,明天天亮再下山。

老刘安排民警小南陪高山和梁紫音去外面转转:“山里没别的,就是空气好。你们要是有兴致,多走几步,前边的临溪村,这几年搞康养小镇建设,挺好的。”

高山说:“康养,我没兴趣,我倒是想和你聊聊。”老刘却跟没听见似的,不接话。

出了院门,高山悄悄对梁紫音说:“老刘这家伙,肯定有事瞒着咱们呢。”

梁紫音笑笑:“我当然知道,我这都是第三次来啦。”她抬头看着满天的星光,又说,“我觉得老刘所长和韩俐的感情很深,他像保护女儿一样在保护她。”

高山苦笑:“可我们也不是在害她啊。”

小南就是那个从辅警中选拔入警的年轻人。他挺健谈,主动告诉领导自己就是安溪村的人,高中毕业就来当辅警了。高山说:“我想起来了,你们这批是咱们市里第一批选拔试点,你们这十几个人的材料我是一个一个仔细看过的。你叫南小林,电脑迷,虽然没上大学,但是主持了康养小镇的治安防控网络体系。这体系现在在全市推广了。”

南小林腼腆地笑了:“领导记性真好。”

三个人沿着小路漫步。月光很好,天地间的一切都清清朗朗的,好像蒙着一层淡淡的银纱,既柔和又清晰。高山仿佛漫不经心地问:“小南啊,你和韩俐没赶上在一起工作吧?”

小南说:“没有。我来的时候韩姐已经牺牲了。可是,她是我们所的骄傲。现在每周一早晨升旗,刘所点名,第一个总是要喊韩姐的,全所一起答到。”

高山眼睛一热。梁紫音感慨道:“基层同志啊,就是重感情。”

高山衣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一看,是那位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他按了免提,就听见对方的语气里带着一股子疲倦:“刚掏了个窝点,搞电信诈骗的,盯了半个月了。你说,找我什么事?”

高山把意思说了,副局长思索了一阵儿,说:“应该有照片的,当时追悼会是我主持的,灵堂里有照片。”

高山说,可是现在找不到。

副局长又回忆了一阵子,肯定地说:“找他们所长老刘,我想起来了,追悼会结束,是他把照片抱走了。”

高山和梁紫音对视一眼,看来还是老刘这家伙不对劲儿。

副局长又说:“还有个事儿,现在可以和你说了,韩俐这个同志,好像精神上有点儿什么毛病。当时她牺牲之后,评烈士的时候还有些争议。最后是老局长拍了桌子,才定了下来,而且,老局长下了死命令,他说,没凭没据的事,谁要再瞎说就撤谁的职。我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往自己人身上泼脏水。”

高山惊愕,看一眼梁紫音。宣传处长急忙朝高山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但高山看得出来,她其实是知道点儿什么的。

挂了电话,高山说:“你甭装糊涂。为了找韩俐的照片,光临山派出所你就来了两次,你能没听到些什么?”

梁紫音承认说:“我是听到了些说法,但我一直认为韩俐就是性格怪一些,没别的。就像老局长说的,我们不能往自己人身上泼脏水。何况,韩俐的一生是那么不容易。”

高山不置可否,他陷入了自己的思索。

韩伟父母的形象,当年在高山他们这群毛头小伙子的眼里,是高大的,也是神秘的。而当他听说了韩俐童年的遭遇,那个在站台上吼一声“走”的韩爸爸,更在他心里瞬间树成了一座丰碑。

高山只见过韩伟的父亲一次,还只看到了一个背影。上海搬迁来的曙光厂,保密制度极其严格,甚至至今也很少有人能说清他们当年的产品是什么。当年这个厂的工人出入都是集体行动,休息日集体乘班车下山进城,按时集合返回。返回时间要求极为严苛,哪怕你正理发理到一半,也得迅速赶回集合地点,班车绝不等你。高山和韩伟上了警校的第二年,这个厂开始转型民用产品的生产。高山从韩伟口里知道,对工厂来说那是个很艰难的时期,甚至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了亏损。韩伟的父亲就是在出差去外地推销新产品的途中,在等火车的空暇里抽空儿请假来看韩伟的。高山早就听韩伟说过,他的父母都是厂里的劳动模范、生产标兵,韩爸爸还去过北京参加劳模表彰大会,和中央领导握过手。所以一听说韩爸爸来了,高山马上从篮球场上跑到校门口,想看看老劳模的风采。可惜,老人家行程紧,给韩伟搁下点儿吃食就走了,高山只赶上看见了个背影。

当时他想喊一声的,可韩伟说:“算了吧,他得赶火车。”高山看着韩父那宽厚的背影,突然想起中学时学过的课文,朱自清的那篇知名文章。

他还有印象的,是韩伟的眼泪。这个壮小伙子当时看着父亲的背影,流着泪说:“我爸不容易。真的,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当时的高山,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嘲笑过韩伟,说他有点儿“娘炮”。可今天回想起来,妹妹丢的时候韩伟应该是五岁左右,那个小火车站上的记忆,就是他的噩梦。

回到派出所,高山拨通了韩伟妹妹韩伊的电话。也许,这个韩家目前唯一在世的成员,应该知道些什么。

韓伊很快接了电话,她的语气欢快而爽朗:“高山哥,这么晚了,有事儿?”

这个晚生的女儿是韩家的宝贝儿,特别是韩伟,真是把这个小妹妹当成了眼珠子,捧着怕摔,含着怕化。韩妈妈在小女儿三岁时就病故了,韩伟索性要求调到曙光厂区所在地的派出所,就为了方便回家照顾父亲和妹妹。在拨打韩伊电话时,高山还感慨地对梁紫音说:“你看韩伟和韩俐这兄妹俩,一个在曙光,一个在星火,都是大山深处,都是基层派出所,都牺牲在山路上,难道这真的是命运?”

这种感喟的情绪在电话通了之后还缠绕着他,以至于韩伊的活泼声音竟让他一时愣住了。

韩伊笑起来:“高山哥,你怎么了?”

高山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问:“小伊,你在哪儿?在学校吗?”

韩伊说:“我没在学校。你猜猜我在哪儿?”不等高山回答,她自己先笑了,“我在星火社区呢。”

高山有点儿诧异:“你在那儿干什么?”

韩伊说:“我不是学社会学的嘛,在搞一个社会调查,关于人口老龄化的。所以,到星火来了,现在这儿是个典型的老龄化社区。”

高山想问,你既然回到家乡了,怎么没回曙光看看。话没出口,突然又想到,其实她想回也回不去了。曙光不像星火,上海人做事干净利落,整个厂子搬迁回了江苏,和当年搬来时一样,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搬不走的旧厂房卖给了当地的乡镇企业,听说现在有人在那儿养娃娃鱼。

高山瞬间的沉默,让韩伊感觉到了什么。她严肃起来,低声问道:“高山哥,你找我有事吗?”

高山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呃……小伊,你知不知道,你曾经有个姐姐?”

高山没想到的是,韩伊的回答迅速而明确:“当然知道,她叫韩俐,和哥哥一样,是社区民警,也是烈士。”

高山急忙问道:“你是咋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回是韩伊沉默了。好半天,她说话的语调像是换了一个人:“我很小就知道。”

接着,韩伊给高山讲了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其实,在韩俐十几岁的时候,韩家就知道她的下落了。曙光厂在一项技术攻关的过程中,急需一种特殊钢材。经逐层请示,有关部门破例同意并且协调他们就近向星火厂求援。就这样,厂长带领一个工作组,走出大山,穿过城市,进入另一座大山,走进了星火厂的大门。过去,他们甚至并不知道这个厂的位置。而在这个工作组中,有一位技术能手,姓韩。

工作组在星火厂工作了三天。第三天的中午,他们去食堂吃饭,和子弟小学放学的孩子们擦肩而过,韩师傅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女儿。

尽管已经长成了十几岁的小姑娘,可那刻骨铭心的记忆,是不会欺骗一个父亲的。

双方厂领导坐在一起,为此展开了一场艰难的谈判。星火厂的领导承认孩子是在那个小火车站捡的,全厂人都知道孩子的来历。但是,“能不能暂时缓一缓再说?孩子的养母受不了这里的艰苦,也希望能有自己的亲生骨肉,早和丈夫离婚回辽宁了。现在,这丫头和她爸爸相依为命。”

曙光厂的领导当然坚持要把孩子带走。韩师傅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一声不吭。但他的沉默、他通红的眼睛,让每一个人都更感压力。终于,星火厂的领导叹了口气,亮出了底牌:“按说不能告诉你们,可是……这么说吧,我们生产的每一个部件,不经韩师傅的手,谁也不敢放行出厂。那可都是要上天的东西。韩师傅身上的任何事,我们都得向北京报告。”

长时间的沉默。事情就这样陷入了僵局。

最后是曙光厂的韩师傅站起来了。只过了半天的时间,他的嗓子就哑了,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让在座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孩子,我不领走了。谁让我们正好都姓韩呢,这也许就是缘分。再说,谁让我们都是……我们来三线,就是牺牲来的。不能耽误国家的事。”

韩伊的讲述充满感情。她讲得绘声绘色,仿佛当时她就在现场似的。显然,这姑娘是多次听她的父亲、她的哥哥讲过这件事的,也给更多人复述过这个故事。

她还告诉高山,父亲回厂后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因为母亲自从韩俐丢失后就病倒了,整天恍恍惚惚的,不能坚持正常工作。父亲怕刺激她,更怕她会冲动地跑去要孩子。但是,纸包不住火,又过了几年,母亲还是知道了。

“你妈妈生你爸爸的气了吧?”高山问道。

“高山哥你才说错了呢!”韩伊的声音高起来,“我妈一开始是有点儿接受不了,可她听了我爸的解释,一天没说话。我爸怕她犯病,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到晚上,我妈说,你别担心我,你做得对,就让孩子留在那儿吧。她活得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我的高山哥,你还是不了解当年我爸妈这些三线工人,在他们心里,只有国家是第一位的。”

高山没吭声。他推开窗户,让夜晚的凉风吹拂着自己的脸。他当然不是不了解那些前辈,在这座城市,三线工厂不是传说、不是历史,而是活生生的人和事,是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有的气息和印记,这种气息和印记,已经融化在这座城市的血脉里,成了一种基因。

“你爸和你妈,真够伟大的。”高山的感慨是发自内心的。

“我猜,韩俐姐姐后来也会知道这一切的,可她什么都没说过,也没有回来看过爸爸妈妈。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结下了什么疙瘩。”

“你知道不知道,她和你哥是不是有过联系?”

“我不知道。但我想应该有。都是警察,他们应该有共同语言。我还想,我爸妈也会有意让哥哥去牵这条线的。”

说来说去,好多事仍然像是在雾中。但在浓重的雾里,又总会有柳暗花明的一线希望。挂电话之前,高山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只知道你妈妈去世挺早的,老人家得的什么病?”

韩伊迟疑了一下,然后简短地说:“她有抑郁症。”

高山心里突然一动。他知道,抑郁症的病因之一,是遗传。

第二天的早晨,下雨了。山里的雨总是喜怒无常的,突然,就下起来了,一片雨云瞬间遮盖了天地间的一切;再突然一下,雨就停了,天虽未彻底放晴,但也明朗起来,云就变成了雾,淡淡的,飘浮在山间。

高山一睁眼就接了个电话,秘书处通知他上午九点有个会议,请他务必参加。本来夜里睡得很沉,大概是因为山里氧气充足的原因,清晨醒来时仍有些懒散。而这一个电话,让他骤然清醒。抬头看看窗外,老刘又在他的小菜地里撅着屁股忙碌呢。

高山慌忙起身。一边刷牙一边给梁紫音打了电话,通知她早做准备,尽早下山。宣传处长有着良好的生活习惯,接电话的时候正在山路上跑步。

穿好衣服,高山走出办公楼,来到菜地边上,笑嘻嘻地说:“你这个老家伙,天天鼓捣这点儿菜,像个老农民似的。”

老刘直起腰,沉着脸说:“老农民怎么了?我们这偏远基层,有新鲜菜吃就是思想政治工作。你是分管这块儿的大领导,连这个都不懂?”

高山只好告饶:“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我得马上回去了,局里有个会。临走之前我就想问你一句,韩俐是不是有抑郁症,还挺严重的?”

老刘手里的菜苗掉在了地上。他愤怒地瞪着高山,嘴唇直哆嗦。

高山看出老刘是真的火了,急忙缓和了语气说:“我知道老局长说过,不能往自己人身上泼脏水。我也知道,你一直是尽心尽力地在保护韩俐。甚至我猜得到,知道她病情的人一定不止你一个,大家都在保护她,这让我很感动,真的。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老刘一把抓住高山的胳膊,拉着他就走。高山索性不说话,踉踉跄跄地跟着。进楼门的时候他们和气喘吁吁的梁紫音擦肩而过,梁紫音眼睛瞪得老大,一脸惊愕。

上了二楼,老刘一把推开了女宿舍的门,所里现在唯一的女警小赵,正在镜子前面挤青春痘,吓得一下子蹦了起来:“刘所您——”话没说完,老刘一声断喝:“你先出去!”小赵的半截话生生咽回了肚子里,看一眼高山,乖乖地出去了。

角落里一张办公桌,落着薄薄的一层灰尘。老刘猛然拉开抽屉,出现在高山眼前的,是一堆药盒。时间久了,纸药盒都已经微微发黄。高山拿起一个,是舍曲琳,治疗抑郁症的特效药。

“你干吗非要知道韩俐的病!你干吗非要找她的照片!”老刘怒沖冲地在屋子里转圈,“这个孩子心里有多苦,你能明白吗?”

高山想争辩说我明白,可老刘不容他张嘴:“是,全厂的人都知道她的身世,也都明白她和她爸爸不容易,都拿她当公主那么对待,可那都治不了她的病啊!谁也不懂,挺好的姑娘,怎么会得这样的病!”

高山急忙插上一句:“其实很多人都不懂什么是抑郁症。”

老刘被他打断,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地泄了气:“你不是想知道韩俐为什么不照相吗?好,我都告诉你。她不喜欢自己!即使是她立功受奖,即使是她被那么多人称赞,她站到相机前就不自在,就难受,就觉得她的病要犯了。她跟我说,哥,求求你,永远别让我站到相机前面,我觉得我特别丑。”

高山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亲生父母没有认她,养母也走掉了,她有很重的自卑感?”

老刘看着他,正色道:“你太小看我们三线工人的子弟了。我们知道我们的父辈在干什么,我们了解他们也尊敬他们,我们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他把胸膛拍得嘭嘭响。

高山有点儿疑惑:“我们?你——”

粗汉子老刘,定定地看着高山,突然红了眼眶:“我也是那个厂的孩子,我来到这儿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我曾经是韩俐爸爸最后一个徒弟,也是最不争气的一个,总想着走出大山,没出徒就来当警察了……”

老刘告诉高山,韩俐牺牲之后,他销毁了她仅有的一些照片,包括在韩俐灵堂上悬挂的那张遗照:“身份证你也甭找了,分局政治处的老魏,帮我把韩俐档案里的照片也都拿出来了。如果说我犯纪律,就处分我好了。”

高山哭笑不得地说:“你这是干吗?她生前的想法我们应该尊重,可她人已经不在了,我们为什么不应该留下她的照片给后人纪念呢?”老刘闷闷的,半晌不说话,把高山和梁紫音送到车上,才说了一句:“我是个笨人。”

高山暗暗感叹。车走出好远,他听见老刘在身后大喊了一声:“就用花环吧,让她在那边也安心。她其实是个比花还漂亮的孩子!”

高山在后座上看着梁紫音的背影问:“老刘的做法,你理解吗?”

梁紫音半天不作声。车子拐出山,她才低声说了一句话,一句似乎答非所问的话:“我理解这座城市的所有。当年大学毕业我可以留在北京的,最不济也能在省城工作,可我回来了。”

高山不再问。其实也没必要问什么。就说韩俐,亲生父母、养父、她的哥哥、她身边所有的叔叔阿姨,在她眼里一定都是高大的,也都是对她呵护有加的亲人。她们对她的影响,是阳光,是润雨,但也成了无形的压力。她一定是暗下决心要做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孩子。而她潜伏着的病症,加重了这种压力,终于在某一天,像洪水暴发,冲垮了她精神的堤坝。而从那一天起,她开始了艰难地与自己抗争的过程。

她做到了。她胜利了。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工作,成为了一名优秀的警察。

然而,她生活里所有的痛苦,汇聚成对自己容貌的不满意,让她拒绝在任何地方留下自己的影像。这也许是病态吧,但这种苛刻中的悲壮,让高山震撼,也让他认识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英雄。

他低声对梁紫音说:“纪念簿不用改了,就用花环吧。”

开着会,高山的手机嗡嗡地响。低头一看,是韩伊发来的微信:“高山哥,你能到星火来一趟吗?有事情。”

高山偷偷回了微信说在开会。韩伊沉默了一阵,发来了一张照片:一棵高大的榕树下,一个女民警和几个老人在聊天。照片上的人都很高兴很放松的样子。显然,照片是有人趁大家不注意时抓拍的。

韩伊留言说:“我找到了一张姐姐的照片,是一位她帮助过的老奶奶收藏的。我发现,姐姐真的很漂亮。”

高山凝視着那张并不太清晰的照片。他也发现,韩俐不仅很漂亮,而且,她的脸上充满阳光。

责任编辑/张璟瑜

插图/张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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