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的宴席并没有土豆泥

2022-02-16榛生

女友 2022年2期

榛生

在超市，什么都涨价，只有土豆不。土豆以前一块八，现在还是一块八，超市的人把它们堆成一个小山，单独放一边，和身价激增的菠菜、黄瓜、茼蒿分得清楚，势不两立。土豆那褐色表皮，反衬出绿色蔬菜的高贵，让人十分感慨。我走过去，弯下腰，往袋子里捡土豆：一个、两个、三个……

我捡10个土豆，装满一袋子。将袋子放入购物篮踉踉跄跄去过秤，路过饼干的柜档，服务员在补货。我只用看一眼，就知道那是最新出品的奥利奥。我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吃过奥利奥了，还有其他热量高、糖分足的食品。但奥利奥的滋味，那甜中微苦、苦得酥脆的黑饼干的滋味，我的舌头一辈子也忘不了。

咽了咽口水，我艰难地挪动脚步，两手紧紧握住购物篮的柄，以防这双手不听话地伸向饼干。就这样，我绊倒在地上一只饼干箱上。10个土豆呈射线状向四面八方滚去，其中有一个非常幸运，被一只苍白、斯文、奇长，还带了点儿羞涩的手给拾了起来。我还没看清这只手的主人长什么样，土豆就被手轻轻地抛起，在空中完成一道华丽的抛物线后，落到那手的掌心，掌心摊开，土豆递到我的面前。

这手的主人向我挤挤眼，我说不出哪儿不对劲，所以没有马上对他说谢谢。也许是他表情里蕴含的和刚刚那一抛时动作极相似的轻佻，让我却步——女生在这样的男性面前，是要警惕的。

他倒不稀罕我的感谢，兀自转身走远。

我把其余的土豆拾回来，去过秤，10个土豆才五块五。在收银台我又跟他重逢，这次尴尬的是他，不是我——他只买一包淡金色万宝路，拿出15元现钞，还缺1块钱，他问收银员能不能通融一下，收银员坚决地摇头，把他搁到一边，接着收我的钱。

我从衣兜里摸出一枚硬币，递给了他。

出了超市，外面下起小雨，一個斯文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问我需不需要帮助。这是一天中最微妙的时段：白昼已尽，但夜尚未来临。有人说，在这时的光线里，你无法区分一匹狼和一只狗，所以这个时刻也叫作狼狗时分。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对他连说两声决绝的“不需要”。

我不该回头的。

这一回头所造成的不幸，我自己得负全责。

当时我已走到出租屋楼下，钥匙旋进大门锁。那人忽然从我身后冒出来，站在离我不超过十厘米的位置。我慌了，提着土豆的手和土豆们一起哆嗦起来。“你干吗？”我的声音因为干燥而劈裂。

“来找个人。”他从容地回答，还笑了笑。他让我相信是我少见多怪了，这幢筒子楼住户成分复杂，来来往往的经常出现陌生人。我想起胡娜，来这幢楼的年轻男人大半归她，也许他是胡娜的新朋友，我不能贸然阻止人家进楼。迟疑间，他已挤进了铁门。

他飞快地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然后，就闲闲地叼着这根烟，以极其轻快的手势，把我脖子一勒、一掐，瞬间把我们从乐于助人和欣然受施的友善陌生人，变成了罪犯与受害者。我双脚离地，双手被扣，想喊发不出声，想撞墙找不到支撑点，我已经完全被他控制。

他在我耳边轻轻说：“十分抱歉。”那声音柔滑得近乎丝绸一般。

他抢了我的钥匙，开了我的房门。

在我的房间里，他并没有对我施以伤害。但伤害已然产生，厨房不锈钢锅盖让我看到脖子上勒痕的颜色、形状和面积。菜刀就在面前，剖鱼的剪子也锋利，但我没有勇气在他的双眼注视下拿起它们自卫——失败的可能性非常大，他比我高出整整一个头。

他很规矩地把烟头按熄在我的蓝色水杯里，而不是随手一丢，同时，几乎是真诚而礼貌地请求我：“可以给我弄点吃的吗？我有点饿了，谢谢。”我不敢拒绝，迅速打开了冰箱。

这是一只接近赤贫的冰箱，存储的东西除了吃剩的半碗土豆泥以外，就是几只鸡蛋，连半片火腿、半块面包都没有。

我抱歉地看了他一眼，此时，除开恐惧，我是真心地觉得对他不起。“我最近在减肥……所以，不好意思。”我慢慢关上冰箱门，同时，又马上警醒：他不会因为吃不到东西而杀了我吧？

于是我马上说：“不过，我做的土豆泥特别好吃！特别特别好吃！你想试试吗？”我的声音充满讨好，但已变调，想表现出欢快的意思，但听起来更像哭。还好，他宽宏大量地点了点头。

我开始手忙脚乱地做土豆泥。

四个土豆，洗了洗就丢进锅里，燃气灶拧了六次才打着。土豆煮得差不多以后，捞出来剥皮。剥皮时我的手被烫了，却不敢呼痛，因为我正在卑微地看他的脸色行事：“四个太多了，呵呵，我一般吃两个就够了。”

土豆总算剥好了，我又找不到那只大调羹，我平时总用它摁土豆，但是现在，我只能用擀面杖代替。土豆因为本就没太熟，加上我手抖，擀了半天，土豆没碎，碗掉在了地上，叭，碎片溅了满地。

我傻眼了，僵化在原地。

他果然脸色一沉，然后，缓缓地站起身，绕开那只碎碗及那些未熟的土豆泥，直接走向了那把双狮牌菜刀。

我想今天肯定就是我的死期了，但还是不甘心地尖叫道：“请你不要伤害我！”我抱住头，慢慢蹲下去，眼泪从紧闭的双眼挤出来，一颗一颗，滚圆的。

菜刀没有劈下来，静了静，我听到水槽里水声响过又止——他洗好了四个土豆。他并不理会我，兀自拿起菜刀将每一个土豆纵切四份，然后，十六瓣土豆被放进蒸锅。

点好一支烟，他回头看看我，居然跟我聊起了家常。“白水土豆确实能减肥，热量最少。”他深吸一口气，叹出了灰蓝色的雾，“但油炸的土豆就完全相反了。”

确实没错。一年前，我是个肥妹，自己也觉得自己肥得碍眼、累赘、笨。而汤宇，我暗恋的那个男生，他果真嫌弃我，看都不看我一眼，排斥、冷淡、无视。本来，没胖起来的时候，我和他是有戏可言的，我的戏份还很多、很足，胖了以后，我出现在他面前的机会少了很多，事实是他在躲我。他生日的那个晚上，我没能受邀参加狂欢派对，独自在家里进行了一顿以大吃大喝开始，以悲痛欲绝结束的饕餮餐，我终于决定痛改前非——我要减肥！

网上尽是关于土豆减肥的科学道理。是科学，我就信。

土豆没有骗我，吃了三个月的土豆以后，我瘦了，而且瘦得很顺利，很彻底。情人节的这一天，汤宇打电话给我，要请我去唱K，结果这天的KTV里，只有他和我两人。

我们合唱完《千年之恋》，他夸我唱得不错，为了表示奖励，他摊开手心，给了我一条珍珠项链。

此刻它就戴在我的脖子上，和刚才的红色勒痕相映成趣。

湯宇又喜欢我了。三个月了，餐餐与土豆为伍，从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从没喝过一口有糖的咖啡，都值了，委屈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土豆泥不是像你那么做的。”烟抽完了，他返回蒸锅前，拿出蒸好的土豆。他挑了一只小羹匙，用极轻缓、极耐烦的手势将它们细细地摁碎，然后拿起那瓶久已未动的食用油，倒一点点进炒锅，又翻出鸡精、面酱和黑胡椒，将它们与油融炒成汁，然后淋在土豆泥上。

还没完。他又在冰箱里找到了半块奶酪，那是我最奢侈的热量食物，他把它也放进去，一同搅匀，搅成软糊。

原来土豆泥也可以做得这样细腻、华丽、丰富和有感情。

他拿两只空碗，盛好。

“来尝尝我做的吧。”他自己先吃了一大口。

他做的土豆泥比我做的好吃太多了，就算在恐惧之中，我仍能感受到它独特而细腻的味道。我在心里默默地给这碗土豆泥命名，就叫它“抢劫犯的土豆泥”。

像土匪猪肝、麻婆豆腐这些菜，就因为加入了一些泼辣的字样，食物便有了歹意，变得格外刺激和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