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也是一个活体
2022-02-16黎戈
黎戈
讀吉本芭娜娜的《食记百味》,觉得她真的是很爱“吃”,不是食物本身,而是通过“吃”这个最显性的生命动作,来阐释生之热情。她写她心爱的狗要死了,她一直遗憾的是“再也不能喂它吃喜欢的食物”,谈到病重的母亲,最高兴的是“母亲突然想吃在她面前做出的食物”,吉本芭娜娜认为:“渴望有人在眼前做饭的风景,正是因为母亲体内还有燃烧的生命。”
接着,我当然会想到,在吉本芭娜娜的成名作《厨房》里,在祖母去世后,疯狂爱上做饭,用一个夏天翻烂了三本料理书的女孩。又有一次,女孩吃了一口好吃的猪排饭,马上打车送到另外一座城市,与恋人分享,用食物安慰刚刚失去养母的他。
来看《厨房》中那些不厌其烦、一个个动作都工笔写出的厨事场景:“是的,祖母死了,我最后一个至亲离去……我现在的心情,依旧无比阴郁。我一定要让我的身体动起来,我走进厨房,开始打扫,用去污剂擦洗水槽,洗了微波炉的托盘,磨好菜刀,将抹布洗好晾起来,烘干机也在轰轰地旋转,我的心情开始恢复了。”
初学做日式料理的女孩,性格急躁,常常会把菜做坏,不耐烦等水温升高或水分挥发完,就急着进入下一做菜步骤,火候不到就急急盛盘上桌,这毛躁性格,常常会呈现在失败的菜型和菜色上,只能慢慢调整节奏,旋紧调味瓶罐子,擦干盘子,重新再来,当一切整饬有序之后,就会发出和谐音阶般的美好音色……从这个角度看,做菜,简直像练书法和画画一样,有种习静修心,类似于心灵瑜伽的功用。
而这平静的秩序感,会把伤者托住,让她日渐痊愈。一个又一个动作叠加,为伤者制造出一处可以让哀伤软着陆的缓冲之地,她无须被硬生生地抛入社会,立时打起精神,雄赳赳气昂昂地满血复活,她可以有个避光的空间,停在那里,慢慢地擦、洗、磨、晾、烘……这种通过做饭来疗伤的途径,是用动作焐暖一颗心,更是尊重了心灵这种微妙之物的修复程序。
在日本文学中,食物,几乎具有全效的抒情功能,可以用来阐释一切治愈系情感。
比如亲情:我特别喜欢寿岳章子描述她妈妈做的饭,一家人围炉烤海苔的场景,东方人很少用拥抱来对待家人,一起吃饭,才是感情的安身之所。
更重要的是吃的氛围,寿岳章子花了很多笔墨写她家的餐桌,一家人可以把脚伸进去的暖桌,这是全家一天最幸福温暖的团聚时刻,如果哪天爸爸没回家吃饭,少聚餐一晚,妈妈就会伤心,因为珍惜每个厮守的日子;而《深夜食堂》的封面,一弯月牙挂在深蓝夜空,正是白日喧嚣散尽,心灵入港之时,洁净的吧台边,不得志的女歌手放声高歌,人妖爱上了黑老大,一切温暖的情愫,不言自明地,随着食物进入身体。
这大概是某种东方人的方式,不太习惯光秃秃的抒情和说教,也不是几百块一小时的心理诊所,而是用含蓄具体之物去慰藉对方,我们的感情,不是从抽象到抽象,而是从具体到具体,不是流光溢彩的语录,而是饭菜香、把脚烘暖的暖桌、针脚密密、柔软贴身的照顾,在这里,“爱”也是一个活体,长着温柔的笑脸和灵活的手,是可见可触的——如果说俄国文学的迷人之处,是哪怕最卑微的小人物,往饭桌边一坐,就可以谈灵魂,那么日本文学的迷人之处就是,作为温暖感情集散地的饭桌,本身即是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