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九水行
2022-02-15曾金华
曾金华
腊月的一个周末,我约朋友摩托载我回家乡。在老家逗留了一会儿后,朋友看看时间还早,便说:“我们到九水走走吧。”我说:“好哩。”于是我们便朝九水进发。
往九水去,一路都是在山间小道上盘旋。刚才摩托车驶出九峰东门外,寒风呼呼,可谓刺骨,天空也沉着脸——前一天看的天气预报,这一天可是阳光灿烂的啊。车子驶离省道从茶洋拐进山村小道后,风力减缓了许多。而在这通往九水的小路上,在这层层叠叠的山窠里,弥漫着一些薄薄的雾气,风儿纹丝不动;而当我们快爬上九水时,沐浴我们的是和煦的阳光,感染我们的是山村的静谧——我们看到的已是灿烂的阳光,蓊郁的森林,零零星星的几处房屋便深藏在北面及东西两侧三面环抱的大山之中。
我们最终登上墩子堆边的禾埕,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九水小学。这学校大门是青砖砌出的,可是已然破败不堪;门上墙面四五十年前那个木制五角星幸存着,可是掉落了一角,红色油漆早已脱落,木块也是灰黑颜色;木栅门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铁栅门,并且嵌上了“九水小学”四个红字,如今也都是锈迹斑斑。而门前更是长着人高的杂草,在这隆冬时节一片枯黄,显示出一片破败与荒凉。
这是一所初小,是我的启蒙学校,我们小学一到四年级差不多都是在这儿读的书——除了周末,我们每天早上,还有中午,都要爬四五里山路到这里上学。学堂是个方形建筑物,右边靠山,是两间教室,中间夹着一间教师宿舍,教室横头连着一间贴有毛主席像的大厅,旁边一个小厨房,这些建筑物呈“7”字形,侧面是围墙,连接着厨房和前方的校门,围墙内长年种着一盆盆菊花,校门内墙壁上写着毛主席的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这便是我童年上学的学堂。
在九水的岁月难以忘怀。上学路上,不时有高年级学生藏在路背的草丛中,扮老虎跳下来把小朋友吓唬得哇哇叫;冬季课间,总是有许多同学为了取暖扎堆在墙角的尿缸边拼命地“挤油”。那年月,每周至少有一天,我们都要参加各种劳动,以学为主兼学别样,读书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我们有时是到学校的田地里给地瓜园、花生地、水稻田摘除杂草,有时是到学校的竹林中、柿树园清除杂木,有时是到学校的菜园里割香茅带到农场,有时是上山捡拾柴木整捆背回学校,有时是上树摘取杉树蕾缴交学堂,有时还到白石下农场挖桐籽……
上学第一课我记忆深刻,我们读的是“毛主席万岁!”这五个字,上面是彩色的毛主席像。第二课应该是“中国共产党万岁!”文字上是一面鲜红的党旗。这色彩鲜艳的图片,这崭新的课本,散发着油墨书香,让我们有一种异样的兴奋。还有,让我难忘的是音乐课上所教的歌曲,忘了歌名,现在仍然能哼上一两句:“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除此之外,四年之间我们学了哪些东西,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它们似乎都早就抛到爪哇国去了。不过,一件事还是让我“耿耿于怀”的。有一次,有几个学生被老师叫到黑板前罚站,并让他们伸出左手掌,但是老师的戒尺只落在一个同学手上,“啪!啪!啪——”声音响亮。那学生是老师的儿子!他们也许是因为没有完成作业吧,也许是因为调皮捣蛋吧。学校两间教室里各两排桌椅,每间教室有两个年级学生,全校四五十人,来自下水、九水两个自然村。这是单人复式校,又那么多学生,哪里那么容易看管过来?有其“不率教者”那也是自然的事。教师是民办的曾宪浦,来自秀峰乡洋文田而迁居到九峰镇下水的,他在九水执教30多年,我们都直呼他“老师”,而在这一带,“老师”也几乎成了他的专名。
记得老师后来曾经到福州长安山看望过我。那大约是1984年4月吧,他被评为“全国优秀班主任”,获金质奖章,又是省选三个晋京授奖代表之一,他在省城与另外两个代表候齐的时候。老师还于1985年5月获得省“五一劳动奖章”,1985年9月获得“福建省教育个人先进工作者”称号。老师获得这些殊荣来自于他几十年的辛勤付出。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的七八年时间里,每年都有他小学时所教的学生考上大学本科,甚至重点大学,这轰动一时。大约是1983年的下半年吧,县委报道组的林水土采写了一篇通讯《山窝窝里飞出金凤凰》刊发在《福建日报》上,于是,老师便声名远扬……而今,这些当年的学生中,有的早已成为市委科室的研究员,有的早就任职省级国企的董事长,还有高级工程师、中学高级教师等,他们在各自的岗位上辛勤奉献,可谓卓有成就。
到九水,我自然要看望还坚守在山村的三姆,她已年届九十。朋友也正要走访我的堂兄——我堂兄小时候患脑膜炎致残,兄弟姐妹都飞出大山,只有他不得不蜗居家中——他是我朋友的朋友。时间匆匆,我们小聊一会就得离开了。他聪明而且健谈,如果时间允许,我们肯定还会聊到九水历史上的一个武官,我的前辈曾瑞英。曾经听长辈们说,曾瑞英于清朝末年曾任驻守漳州的一個武职,抵抗过太平军,他率领士卒,冲入敌阵,捕杀长毛,骁勇善战。他的大腿多处受伤,血流如注,仍不忘挥刀向前,最后不幸阵亡。据查:“曾瑞英由漳州左营额外调署平和营外委,咸丰六年(1856)四月,统带漳勇五百名随军前赴江西进剿。五月,到建昌地方扎营打仗,连获胜仗二十余阵。至八月初一日,贼匪冲营,奋勇争先,于是日寅时力竭阵亡。”曾瑞英战功卓著,于咸丰六年获兵部嘉奖,并受赐云骑尉世职。他的事迹载于《清实录咸丰朝实录》实录卷之二百八,《平和武城曾氏族谱》载有相关的图片;如今,他的后人还珍藏着曾瑞英当年留下的一口宝刀。
九水是个好地方。她森林茂密,空气清新;她环境宁静,视界开阔;她民风淳朴,人际和谐;她有着英雄的故事,美好的传奇:九水,可谓是地灵人杰。如今,九水已经被县政府确立为“地质灾害点”,他们中的很多人已渐次搬迁到九峰东门外政府安置点的新村。也许,再过四五十年,九水定然会成为一个历史概念,正如存在50多年并且辉煌过的九水小学,在《平和校史集》(县政协文史资料第二十辑)里竟然找不到条目;也如与九水一岗之隔的白石下,据说我爷爷的母亲还是那儿朱姓人家的女儿,民国初年白石下还是人烟鼎盛,而现在只剩下一片荒烟蔓草。这未免不令人唏嘘。
太阳已经高挂中天,天地一派融和,我和朋友作别九水,作别我的求学之所,作别我的父母之邦。车子在树林中沿着水泥路盘旋而下,但我仍是频频回顾,恋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