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相遇
2022-02-15廖华歌
廖华歌
怎么也没想到,我这次从老家回来那天,竟在长途汽车上与她不期相遇。
冷冽的山风吹落了树叶,吹枯了树枝,吹得细瘦的河水懒得流动,干脆随遇结冰,大大小小的石头们被牢牢地冻凝在地上,想捡起一小块都万般困难。
一年多来,由于要对几十年前修建的老公路加宽筑基,原本一天一趟从县城发往家乡的班车,只能暂时绕便道沿着几乎没有路的河滩走。
昨晚特意住在离坐车点较近的表妹家,虽然表妹一再嘱我放心安睡,说一切有她,绝对误不了坐车,我却仍因操心着车的事儿,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晨曦还在黑暗中挣扎,我就起来了。往院里一站,猛地一凛,冷硬的山风若刀,直要将地面揭出几层皮来,只那么一会儿,就被抽打得辣疼入骨。
吃过简单的专为我做的早饭,表妹便打着手电筒陪我到冷风肆虐的河滩等车。
看不见星月,四周的黑被刺骨的风摇得浓淡起伏,堆来卷去,高高低低的树木将这黑撕破再合拢,合拢再撕破。不一会儿,又来了十几个像我一样的等车人,表妹向我介绍其中两个,一个该叫芬婶的我略有印象,另一个却很恍惚迷茫。虽在家乡,分明感觉身处异地,那种物非人也非的陌生感、疏离感,让我倍加孤单和无依。
仿佛是等了千年,分明把我自己也等成了一块寒冰,这块冰就要被风刀一点一点碎掉时,汽车才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向我们走来。尚未停稳,原本在我后边的人突然都蜂拥而上,立时把我从最前边第一个挤到了最后。表妹心疼我一贯晕车,怪怨我不该太愚笨不肯用劲去挤,明明最先到这儿,这下可好,竟成了最末一个,要是车上没有了座位该多难受和窝囊。
匆促跨进车厢,还没等我向表妹告别,“咣当”一声车门就关上了,汽车便七扭八歪地开走了。
这车昨晚来时的终点站是在最上边的北岭村,那个村的人自然优先坐到车前边及中间座位,可经了刚才这么一挤,后边的座位也已全都坐满,我只能孤零零地站在司机旁边的走廊上,在车厢的灯光下,任这片目光之海的打量与审视。
忽然有人喊我的名字,還热情相邀:来这儿坐吧,这儿还有个座位。
循声望去,在车后边右侧两人一排的座位上,一个穿枣红色鸭绒袄的女性在向我招手,她旁边确有个空出的座位。
别无选择,我边道谢边向她走去,见她没戴口罩,我赶紧掏出一只让她戴上。彼此很亲热地说了一阵子话,记忆才慢慢苏醒,原来竟是她——焦蔓枝,我们一个行政村的。再仔细打量她那被岁月风霜雕刻得皱纹纵横的面庞,又让我一时茫然得不知时光为何物。
这时司机停车让乘客买票,只见售票员收钱,却未见给人撕车票,不知这情形是偶尔还是经常,我自然将她的票也买了。
原来,她在离家近百里镇政府东边的红枫湾建了个养老院,不仅我们村镇里的老人去入住,周边乡镇的老人也都慕名而来,由于这儿空气好,饭菜家常可口,服务热情周到,就连市里几位退休了的老领导每年夏天也都结伴来住三四个月避暑呢。这些年,她的养老院越办越好,还上了县里的报纸、电视和广播。
因人员还在不断增加,原有的床位已不够用,她正在考虑拆除旧屋,合理规划后再盖宽敞的新房。看她说得眉飞色舞,兴致勃勃的样子,我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的她与已近“古稀”的她的实际年龄相关联。
晕车人车上不能看手机,更不能多说话,越看越说就越想呕吐。可她和我都有太多的话想说,过去、现在、以后……别离四十多年,彼此的生活发生了全然不同的变化,强烈的互诉欲滔滔滚滚,根本无法阻止。
望着酱灰色绒线帽子下她那明显稀疏的头发,我脑海里立时浮现出早年她那两条黑亮齐腰的长发辫,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很是潇洒好看。
那时候的我们是多么年轻啊!她担任大队团支书,工作积极、热情负责,虽然那年月生活普遍艰苦,但她家的日子可比村里很多户都好过得多,百里山乡的人谁不艳羡她?一些外地司机进山来拉竹竿、木材、山货等,他们看中她干净利索、说话和气,还有见识,大都喜欢到她家吃喝住宿,自然也常会送一些紧缺东西给她。那时候不仅村里村外的乡亲们捎东西、坐顺车找她,就连学校老师、大队干部,谁想搭车办事也一样去找她,别看她肤色不白却很耐端详,是有名的“黑牡丹”,在偏远山乡,可算是个要风有风、要水有水的人物呢。
她对自己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光景这么好,儿女又孝敬,一家人心劲都用在一处,一定要将养老院越办越好,不仅让老人们吃好、睡好、玩好,更要他们真正感到这里才是自己温馨舒适的家!
她主动告诉我,她家今年的山茱萸一共卖了十多万元,全都用来修建养老院和添置设备:咱要把这些老人当作自己的亲人来关心照护,把他们伺候好,让他们身心愉快,来了就不想走……这话语真诚而实在。
我深为她能如此所想所做而感动,立马将提包里的苹果、饼干和糖块一一拿给她,算是对她无言的奖励。
汽车在山路上左冲右突,快要把人颠成碎片,加上我俩又一直在说话,我的胃早已翻江倒海,刚掏出一只塑料袋,立刻便呕吐起来,正好前边有一人下车,我便坐了过去。
晕晕乎乎中,往昔清晰如昨。
“黑牡丹”焦蔓枝,虽小学毕业,却聪慧精干,口才也好,加之会打扮,结婚时做的几套新衣服轮换着穿,使她更显得光鲜亮丽。彼时,我任大队民兵营营长,我们一起开会、学习,在一起的时间较多,我还去过她家几次。
初秋的一天,我犹犹豫豫站在她面前。
姐,我,我想跟你说个事儿。话语吞吞吐吐的,我显得特别不好意思,很怕被她拒绝难堪。
啥事呀,你只管说。她目光里满是鼓励。
就是,就是,哎呀算了,我不说了。我实在觉得要说的话难以启齿。
说!必须说!不然我可真生气了,以后再也不理你。她忽然阴下脸来,目光也冷硬了许多。
我只得期期艾艾跟她说,后天去公社开会,想借穿她那件仿女兵服装的草绿色上衣,不知她肯不肯?
她一听笑了,很豪爽地答应:还当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这个啊,走,你现在就跟我去家里取。
要知道,那样的年代,在这大山深处,此可不是一件小事,亲朋之间想借对方一件像样的衣服结婚用,人家硬是舍不得不肯往外借呢。她能如此爽快答应,我感动不已,作为答谢,送衣服时,我把家里仅有的七个鸡蛋和一瓶蜂蜜拿给她。这件事让我铭记至今,每每想起还心生暖意。
她另有两件事也让我印象颇深。
有次我去她家,她指着自己住室对面的一张简易床,向我诉说她小叔子的不通情理。那时,她和丈夫、孩子三口,跟婆婆、小叔子、小姑子都生活在一起,虽然尚未分家,但这个家已很不和睦。一天,她丈夫外出不在家,丈夫的一位男友远道而来,夜晚住宿时,她本想让那位朋友跟小叔子一起住,可已成年的小叔子却坚拒不让,一旁坐着的婆婆也沉默不语,泪水在眼里打转,她努力不让流出来,最后无奈只得咬咬牙在自己的床对面,临时搭一张简易床。
国鹏,你别怕,咱俩都是真君子,就这样住了,你哥回来我跟他说。她大大方方安慰丈夫的朋友。
再就是有年夏季,白马村生产队一夏姓团员犯了作风问题,大队支部决定要召开全体团员大会来“帮助”他,实际上就是对他进行批斗。批斗会当天,几十个团员早早都到了,就是不见夏团员。后来才知道因走漏消息,夏团员昨天就跑了,再后来又听夏团员跟别人说,是焦蔓枝给他通的风报的信儿。我震惊不已,无法接受,明明是她通知我要务必到会,怎么她又事先把人给放跑了呢?我忍不住直言逼问她,她有些愠怒,更一脸无辜地断然否认:胡说!你别听有些人瞎编派我,咱是团支书哩,打死也不会那样做!
她目光坚定,那决然的样子,让我直到现在还很疑惑无解。
该她下车了,我帮她把东西拿下去,她一再嘱我再回来时一定要抽时间到她那养老院去看看并“多加指导”。
目送着冬阳下越来越远去的她,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说:下次我回来,我们还能像这样不期相遇吗?
接下来车行许久,我心乱得怎么也收不拢。待我下车时只顾将自己的两个纸箱提下来,却把装有几千元现金、身份证及其他几个证件的一个提包忘在了车上。
意识到提包还在车上时,我已走出了一段路程。心急火燎的我,边打电话四处求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折转而返,两个比我还重的纸箱,沉得怎么也提不动,情急中见路边一家门店前,一位老人正端了一大碗饺子在吃,想他那饺子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就上前说明缘由,再三致谢,托他暂看纸箱。他满脸笑意,欣然应允。
等我好不容易把提包取回来,纸箱和老人却都不见了,我愣怔在那儿好一会儿,脑海一片空白……
我在这家门店前走来走去,不断询问与这家门店相邻的几个门店的主人,他们都说不知道,还默然将这家门店的招牌指给我看。我这才顾上朝牌子望去,竟是南方一家客运公司在这儿设的一个临时等车点儿,那吃饺子的人,很可能是谁也说不清他地址的远方乘客……
活该!你既然不认识,凭什么相信他!纸箱里装的都是啥东西?那些门店主人的话语无不含有讥嘲和不屑的意味。
有什么比信任缺失更可怕的呢?无论纸箱装有什么东西全都无意义了,还说它们做什么!
践踏信任,辜负重托,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在我看来这品行比偷更可恶可耻,他就那么心安理得?
我和他今生还会不期相遇吗?
又一辆车从我身边经过,旁边几个等车人边喊边追,那车却没停留,而是一直向前开走了。
忽然心一动,顿生欢喜,又很为自己庆幸:人生何不就如一辆列车,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停,在何处拐弯,在什么地方改变方向,你不知道和谁同车会遇见什么样的人,甚至你不知道自己何时何地会被抛下……诚如著名作家贾平凹所言,大家忽聚忽散,忽生忽死,各自完满自己的一段生命,就是生存的全部意义。而我能够搭上这列车,就是莫大的幸运和福气,无论相遇的人熟悉或陌生,自己喜欢或厌恶,都属正常,都应从不同的角度去思考、领悟和感谢,这就是生活……
阳光暖洋洋地照着,天空蓝得没有一丝云,街边的绿植、绚丽多彩的月季花,那温情的光亮和芬芳,正一波波氤氲弥散……
我快步向前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