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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持彩练当空舞

2022-02-15陈树义

山西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小雪

现在回想起来,我小时候还是干过许多在今天的孩子看来摸不着东南西北的农活的。拾小椽、捡羊粪、捡麦穗、掰玉茭、割谷子、刨红薯、拔猪草、担水、铡草、担粪、推磨推碾……那些年的基本农活,在我15岁之前大部分是干过的。15岁的那年秋季,我离开乡村到150里外的县城上高中,课业紧张,离家又远,除了寒暑假能短暂回家度假之外,两年间把全部心思放在了课业上,父母亲也基本上不让我再沾惹农活,一心一意过“独木桥”。而17岁之后,远离家乡,出门求学,离农活更远了,也就在暑假帮着家里干些适时农活。再之后,跳出农门,参加工作,抱定“铁饭碗”,偶尔回乡干干农活,那已经是对枯燥单调生活的一种调剂,或者是对少小时代清苦日子的回望与温习了。

1

我的老家是个大村子,大到什么程度?许多年前,地地道道的沁水人都会念叨:“沁水出东门,就数贾寨村”。此意是说,贾寨是沁水县城东第一大村,户数多,人口多,地域广。贾寨人也会以此为自豪与骄傲。公社化生产队时期,贾寨村除本村分为五个生产小队外,位于沁水最东端的老坟沟也隶属于贾寨村,虎头山后边的过风腰是个几户人家的山庄窝铺,也隶属于贾寨大队。多年后,沁水作家葛水平以《喊山》荣膺鲁迅文学奖,此作以太行山为背景,由于居住分散,人们隔着山说话,名曰“喊山”。如果放在贾寨的地域来说,即便是用那时候的高音喇叭怕也听不着,尤其是过风腰。迢迢山路,层层山峦,凭步行没有两三个钟头怕是很难到达。

贾寨村背靠吾神山,县志上说:“东鄙老马岭”,就是说此处。老马岭,与空仓山南北相望。老马岭是沁水东鄙之屏障,其地位犹如西鄙之乌岭,古代有巡兵驻守。老马岭是上党地区通往河东的必经之道,商贾往来频繁,又是一条重要的商道。光绪《沁水县志》记:“老马岭,县东一百五十里。商旅通衢,山岩窎僻。旧设兵防,今罢。”老马岭山高林密,地势险要,地处偏僻,旧时常有强人出没,故其名声不佳。

因为名声不佳,古往今来的商贾经行老马岭,都不敢消停,总是匆忙仓皇赶路;往来的文人骚客,也无心欣赏沿途风光,没有诗情。所以老马岭尽管也有无限风光,却没有人为它题诗苍崖。在沁水众多的名山胜景中,关于老马岭的诗文最少,只有元朝初年,金元文冠秀容(今山西忻州)元好问进入沁水时,为它写了一首《馬岭》,诗云:

仙人高台鹤飞度,锦绣堂倾去无路。

人言马岭差可行,比似黄榆犹坦步。

石门木落风飕飕,仆夫衣单往南州。

皋落东南三百里,鬓毛衰飒两年秋。

走下老马岭,元好问又作《玉溪》,诗云:

邂逅诗翁得胜游,烟霞真欲尽崧邱。

玉溪如此不一到,今日旷然消百忧。

元好问被誉为金元文冠,在古代文学史上颇有盛名。他是有史以来进入沁水并有诗作的最有成就的一位文学大家。元好问的两首诗,写得很轻松坦然,没有一听老马岭就变色的惶恐心理。所以,元朝之前,老马岭上还没有强人。老马岭上的强人,是在明代才出现的。

翻越老马岭,往东即到高平马村、唐安,与现在大热的良户仅十几分钟车程。现在高平与沁水早已有高沁高速相通,而老马岭隧道是这条高速的咽喉。南面是车山村,它是泽州县下村镇下面的一个山村,那时候叫晋城县。“鸡鸣三县”此所谓也。而我小学的毕业证书是1975年颁发的,落款公章处赫然印着“高平县樊庄公社贾寨学校革命委员会”,可知那时候是隶属于高平的。没错,贾寨离高平也就三四十里的路程,远比离沁水县城要近得多。而站在贾寨高处,往西望去,黄坪村与贾寨分卧两座山头的稍平整开阔处,在沟豁山峁间远远近近分布着樊庄、苗沟、王回、玉溪等。那时候,常听大人们说,贾寨、车山、黄坪种地是收秋收夏吃苦出力,樊庄、苗沟、王回、玉溪是春种吃劲。并不真了解其意。多年以后,我躺在床上,家乡的山川形貌一遍遍在脑海中回返,可不是嘛!贾寨等前几个村庄地处山梁高处,大部分土地围着它遍布它的沟沟豁豁,但村子比大部分土地要高,收秋收夏爬坡的时候多;樊庄等几个村地处河沟低处,土地大部分高于村子,春种能不沿着羊肠小道爬坡?

贾寨在明代嘉靖二十九年(1550)出了一名进士名叫陈策,其父叫陈楚,也是进士,不过没有陈策名声大、留下来的历史资料多。陈策累官工部主事,升员外郎,授真定府知府,迁霸州道兵备副使等。

这么一个有着久远历史积淀的古村落会有多少故事发生?现在想来,村子中间离我家老房子不远处是有过一个深井的。那种用辘轳打水的场景也留在了童年的印象里。记得井的四周用灰砖砌了女儿墙,四角再垒高搭掩棚,上有小椽,椽上铺笆条糊泥巴再辅以灰瓦,给深井遮风挡雨。那时候,乡亲们对水、对深井是敬畏的。那是一种对生命的敬畏吗?还是对水神的虔诚?而多年后看《女人、辘轳与井》,“白涯涯的黄沙岗挺起棵钻天杨,隔着篱笆有一座海青房。没有的总想有哇得到的还盼望,盼来盼去谁愿盼个透心凉哦透心凉。女人不是水呀男人不是缸,命运不是那辘轳,把那井绳缠在自己身上。黑油油的铁脊梁汗珠子滚太阳,风吹篱笆雨洗窗泪花泡月亮,人心可难测量啊啥事都能碰上。挑水的媳妇谁愿挑着黄水汤,哦黄水汤。女人不是泥呀男人不是筐,命运不是那辘轳要挣断那井绳。牛铃摇春光,女人不是泥呀男人不是筐,命运不是那辘轳要挣断那井绳,牛铃摇春光”。这样的歌词与旋律被我一遍遍切换为家乡的辘轳水井。

这样一口深井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没有了水,连井旁的石条、灰砖等也不明去向。

我能够担水的年龄已经不能就近吃水了。

我第一次去担水应该是西阁下边的那口深井。在村子里走平坦路,一出西阁就是下坡路,这是空桶去的时候,而回来的时候却是上坡路,吃劲得狠呢。那口井四周是耕地,村民俗称五亩山地,有仅通牛车那么宽的路与村子相通。打水的时候用井绳连接扁担,用扁担一头有搭扣的铁质弯钩锁牢水桶把,慢慢放进水井里,待桶与水面接触后,使劲左右摆动水桶,使水桶吃满水,再用力往上提拔水桶。类似于今天我们常玩的拔河,不过拔河是平面的,而提水却是垂直自下往上的。用水桶在深井里打水,不仅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记得我第一次去担水,是跟大我许多岁的堂哥一起去的。刚开始,自然是堂哥帮我打水提水,我只管往回担水。我那时候应该是十三四岁吧?因为15岁的秋天我已经去了沁水县城读高中。

去的次数多了,我慢慢观察堂哥的打水动作,也开始尝试着自己打水。初次免不了不是搭扣没锁好就是打不进水。搭扣锁不好的结果是水桶脱钩漂浮于水面,这时就要仔细瞄准水桶把,赶紧得用扁担再捞住桶把,把空桶提上来。也有已经打满水了,但由于摆动时用力过大使水桶脱钩了,水桶就会沉入井底。这个时候,往往是最麻烦的时候。先要回村子往家里有三叉抓钩的村民家借用人家的抓钩,运气好的时候跑一两家就能借到,不好的时候跑几家也可能无功而返。提水更是力气活,那时候小啊,虽也常干农活,但也都是些轻省力气的活。这时要从几十米的深井里,提起几十斤重的水桶可不是一般的力气。几年前看傅园慧参加奥运游泳赛,她回答记者提问时用了“洪荒之力”,我马上也回想到我小时候拔水的场景。

担水,夏天的时候还好说,无非多流些汗水。冬天就更苦了。井台边结满厚冰,嶙峋的担水小径也被沥拉的水滴铺出一层薄薄的冰,站在井台边免不了两腿发颤,胆儿发悚,再看往深井里晃动的自己的身影,现就胆小了一半。我那时候可能也会借口害怕掉井里,冬天担水虽然也有过,但要比其他季节少多了。

更多的时候,我会与公会相跟着去担水,他比我小两岁。按老家辈分他叫我叔叔。担水路上留下了我们艰辛的步伐与担回水后开心的笑容。

担水的路不是一载半截,又常常是上坡路,换膀就成了一个经常性的动作。所谓换膀就是本来是左肩膀担着水,要在不停歇不停步的情况下,从左肩膀换为右肩膀负担,以便使另一侧肩膀稍微得以休息。往复轮换,使一趟担水在不停歇的情况下担回家里去。因为一停一放、一起一上,都会使桶里的水洒溅出桶外,那时候可真是水贵如油。一开始担水的时候,肩膀太嫩,经不起压迫,往往是担十来步就要停下来歇歇,或者是正爬上坡路,得咬着牙槽瞪着眼珠子吃力地担到稍微平坦的地方,再放下担子。肩膀实在是太疼了,常常是水担回来了,但也洒得差不多了。换膀既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两臂上举两手前后托举起扁担,轻轻旋转扁担使之从后脖子处,从左肩膀换到右肩膀,或反之。在这个过程中,扁担还不能脱离肩膀,它紧紧地贴附着肩膀,靠着那股拧巴劲才能完成。肩膀上左淤青右黑青是初学担水免不了的皮肉之苦。咬着牙担两三趟大水缸也就满了。好在我们家人口少,如果不用来洗衣裳的话,这一大缸子水够吃好几天了。担过水的肩膀还会不时地隐隐作痛,更不敢再碰,那真是一种难受的疼。

除西阁外的水井是我常去的之外,南阁上边的那个,东阁外的,不不(土话,找不出合适的对应文字)沟小水库边的那个水井也是我常去的。村子地处高处,除南阁外那个水井高于村庄外,水井大都低于村子。也就是说,担水是费力拔气爬坡的活。而且许多时候,村子大,人口多,用水量自然不小。水井出水小,因此,水井也就常常是供不应求,许多时候也担回去泛着黄色的浑水,要靠澄水后才能用,澄水后的水底沉淀一层黄色的尘土。

2

2019年农历十月初一,我们一家回老家去给父母上坟烧纸,俗称送寒衣。在老家院子靠近东南角的老磨盘旁,我盘桓良久。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少小年代,那个地方是我活动频繁所在。石磨旁,有我家的茅房,挨着茅房,有猪圈,猪圈北边是一小块菜地。小时候,我在菜地种有桃树、苹果树、山楂树、杏树等。每逢春季,各种花次第开放,一片春色缀满了我家小院。而那次返乡,母亲已过世多年,父亲新丧周年刚过,空空的老房子缀满灰尘,看着破旧的老房子,再瞅瞅这盘石磨,早已是物非人非,兩行热泪不觉间流淌两颊。我用手机拍下了老石磨的照片,随后在微信朋友圈写下了以下文字:这盘石磨15岁之前不知道围着它转了多少圈,磨穿几双老妈做的手工鞋?那时候小,贪睡,早上总是不想起床(实际上是起炕),而生产队的牲口或驴或马或骡或牛农闲时节是要由专人放牧的。冬闲时节每家每户也总是在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去饲养场赶来生产队的牲口磨面,套上专用的架子,蒙上鞍眼,或小麦或豆子大多数是玉茭。在朦朦胧胧的星光下,牲口一圈圈地走着,总也走不出岁月的蹉跎。而我们也要在磨道旁边用几块砖垒一个临时的火炉,一边吆喝着牲口,一边熏烤着手脚。遇着偷懒耍滑的牲口还要一圈圈跟在它的屁股后面,一边断喝着一边挥舞着或鞭子或棍棒的家伙驱赶它。遇上脾气不好的牲口尤其是马驴骡,它们还会尥蹶子。这个时候就更怕!时常是雇用生产队的牲口,时间到了,而面还没磨完,这个就要我们自己来推磨。

更多的是不雇生产队牲口纯粹自己推磨。这个时候心里真的是十万个不情愿。心里那个反抗、逆反、腻歪。

现在真的是感恩父母在很小的时候逼迫着自己干一些事情。没有彼时的磨砺何来此时的勤勉?

写完上面感慨后,仿佛是对自己少小年代的一份祭奠,许多时日不敢再爬梳过往的岁月,也仿佛是撕开了过往岁月的一个小口子,它睁着眼招着手,在不断地催促你接近它。

拔猪草大多是放学回家后的下午,我与小伙伴㧟上荆条编织的篮子到附近的田地,或地堰或垄后或穿行于郁郁葱葱的垄行间,一边用双眼寻索着可以用来做猪食的小草,一边步不停手不闲地忙着拔入篮子。苦苦草、打碗花草、灰灰草是猪喜爱吃的草。忙活一两个钟头总会满满地挽着一篮子猪草高兴而归。

星期天时间多一些,我们会走得远一些,也用来释放六天学习的紧张心情。玩一会儿,走一会儿,拔一会儿,走走瞧瞧,不知不觉中一前晌一后晌就过去了。回家后,用香皂洗净沾满草渍的双手,看看家里有什么可以添补肚子饿的干粮,忙着一番狼吞虎咽,等着吃中午饭或晚饭,一天的时光也就过去了。

那时候村民喂的猪基本上是后来所称的土猪,有洋猪的叫法好像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的事了。我们判断土猪洋猪的简单做法就是看猪耳朵,土猪耳朵一般都是耷拉着,就是猪八戒那个样子的,而洋猪耳朵短而小是直竖着的。再一个要看猪的肚子,土猪肚子都呈耷拉拖地状,更不要说老母猪了,洋猪则精干收腹,常常是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土猪洋猪各有各的可爱:土猪憨厚皮实,洋猪聪明活泼。土猪与洋猪好像还有一个区别,据说土猪长得慢,但一般不挑食,泔水、谷糠、野菜、剩菜剩饭,它都吃。洋猪长得快但比较挑食。我家喂的猪以土猪居多,主要还是那时候洋猪不好买吧?

我家的猪一般都是在附近村民家买的,听说谁家老母猪下猪崽了,我母亲会早早地去人家猪圈定下猪崽,等猪崽脱离母猪乳养可以食养了就抱回我家猪圈,这时候的小猪是最可爱的。刚脱离母乳喂养的小猪对人有一种天然的依赖感,它喜欢你围着它哄着它,一副哼哼唧唧的可怜样。刚抱回的小猪,要给它用干净的谷秆玉茭秆铺好温暖的猪窝,晚上的时候要把它赶回猪窝,插好猪门,以防被狼拖走或咬死。在以后的日子里,小猪慢慢地一天天长大,它早已成为了家里的一员。

在往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拌猪食、拔猪草、喂猪、出圈、垫圈、担猪粪,甚至无聊的时候,下到猪圈给猪挠痒痒,许多既辛苦又有趣的事不断发生着,仿佛如今孩子们养宠物般看着它一天天长大。尤其当含辛茹苦把一个小猪崽喂养到百把斤重的时候,我父亲会跟买政叔叔在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中,把它五花大绑捆绑结实,抬到五里外的樊庄供销社收购点卖掉,以换回日常所用开资的百八十块钱。那个时候心里也会默默流泪。

3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农村学校“勤工俭学”是常有的事,我们那时的勤工俭学除了帮生产队捡麦穗、拾羊粪等,上山拾小椽也是经常的。围着村子的是好大好多的山,东面的吾神山,北边的虎头山,南面的东仓岭。山上有很多东西。那一山山松树、柏树可真好!一到夏天,站在山巅,往下看起伏跌宕的群山沟壑,就像万顷碧波的海洋。深山老林里,野鸡、野兔来回奋飞、狂奔,小松鼠在树枝上竖起耳朵,两只眼睛滴溜溜地望着林间的动静,那么多的山鸟叽叽喳喳叫不停。

我们上山就是捡拾直径四五公分的粗树枝,这样的粗树枝,我们叫它小椽,这是我们那边的土话,就是盖房架屋的椽子。

因为是在山上到处跑着寻找,又有任务,每人每天四五根,所以就很费力。清早就得起身,晌午要带干粮,到半后晌才能回来。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少年虽然上惯了山,但在漫山遍野的大山丛中来回乱窜,其实是很累的。那时劳动课也算一门功课,期末是要算分数的。学校教导我们说要“学工、学农、学军”,减轻贫下中农的负担。还说,无产阶级接班人是在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的,而在资产阶级的温室是培养不出什么接班人的。我们当时的作文就经常这样写,所以也就觉得这话没有不在理的。

临上山时,我母亲总会给我带着糖火烧、煮鸡蛋,我的两个衣裳口袋装得满满的,一等人马集合齐全,老师就带着我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到了山上,人都散开。整个山峦响起了“哒哒哒”的斧头声。松柏树高大的树枝遮天蔽日,野藤、荆棘、酸枣圪针和野草漫山遍野,再加上横七竖八的残枯树枝,非常难走。大伙儿东看看,西瞅瞅,经常免不了被脚下的光草滑倒,有时被野藤缠住。

“小雪,你得动手干,不然完不成任务!”

“可我不知道哪根能用,哪根不能用。”

我已经砍了四根,就指给他说:

“你照着我的这些砍,就保管能用。”

小雪是我的一个要好的同学。

这样,他才来回穿行着找去了。我正在砍又一根时,忽然听见他一边叫我一边向我爬来。我正好循着他的喊声望去,原来是他穿越野藤时,惊动了草丛中的野鸡,野鸡“扑棱棱”飞了起来,把小雪吓了一跳。我说:“那是野鸡,它不会咬人的。”他这才又找去了。嘿,还没等我转过身来,他又像刚才一样喊了起来。一只野兔蹦跳着奔上了山巅。

骄阳把她的全部热量都挥洒了出来,天空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我的衣裳全给汗水湿透了。

“嘟噜噜——”响起了哨子声。老师集合,晌午了。该吃干粮了。

我领着小雪,扛着拾到的八根小椽,向哨声处走去。小雪乱窜了一前晌,手里拿着一根曲曲弯弯的小椽。我一看知道不能用。

“小雪,把它撂了。不能使。”

“我费了好大劲才砍下来,怎么能撂了?”小雪可怜地看着我。脸上汗津津,头上湿漉漉。

“不能使,你白扛”,看我坚持要他撂,有点恋恋不舍地要放,正好握在了松油脂上,一下摆不脱。

看着他怪好玩的样子,我默默地笑了。

我们走到老师集合的地方。他问我们砍了多少。我们都把自己砍到的指给老师看,已经都快完成任务了。当老师看见我身后的小雪时,问他:“小雪,你砍了几根?”

“我砍了一根,撂了。”

围着的同学“哗——”地全乐笑了,小雪不好意思地拨弄着手上的松油脂。

等到休息的时候,老师让我们去喝点水,吃点干粮。我很渴,就拉着小雪到山沟里去喝水。我们连滚带爬好不容易到了沟底。我先把嘴就到溪水里,满满灌了一肚。实在厉害,刚进去的水在肚子里“咕噜噜”地叫着。我让小雪也喝点水,他说他不渴。我知道他在说谎。肯定是他妈不让他喝凉水。

“小雪,后晌你不要爬了,我给你砍够。”我知道小雪后晌顶不下来。

“我也去,会帮帮你的。”

“你就在这等着我,回时我叫你。”小雪很不情愿地看着我,腼腆地点点头。

等我们回到村里,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一进村子,一眼就看见小雪妈在等着他。他妈叫着“小雪小雪”地跑了过来,接过他肩上扛着的五根小椽,很疼爱地问着他话。还时时向我投过来感激的目光。

4

收完秋,在冬季来临之前,我们还有一项任务就是拾羊粪。这时的天气虽然还没有冬季冷,但山里的寒潮一般来得要早。况且又在山疙梁上,就更难受了。我们拾羊粪,一来为了给学校种的地施肥用,因为那时老师粮食也不够吃,便在大队要了一些地,自种自收自用,以改善老师的伙食。村里虽然跟形势跟得紧,也三天两头批林批孔,学大寨。老师總不能饿着肚子上讲台。二来就是为了送给生产队,这样,学校犁地、耕种的时候,队长就可以给派牲口、农具。只不过我们要常常停半月二十天的课。

拾羊粪就不像拾谷穗那样轻松了,羊群在山疙梁上放牧,我们也就只好跟着羊群到山疙梁上去拾羊粪。

吃过早饭,我们㧟着荆条篮子,跟着羊群上山。因为羊工是两个人,前晌“老伙计”只要把羊群送出村子,就由“小伙计”赶着羊群到山疙梁上去放。后面跟着我们这些拾羊粪的小孩子。

拾羊粪也有诀窍。不能像拾小椽子一样满山圪墚窜开乱跑。其实,这和拾小椽完全相反。不一定你满山疙梁跑就能拾多。羊群赶到山上,便溜达着吃起草来,但为了安全,羊群只能围在一定范围内吃半黄不旧的草。这时,就要帮放羊小伙计来回赶赶羊。山大沟深,狼群出没是经常的事,黑夜常有狼群进村叼走猪娃子,连四五十斤重的大猪还要被狼叼走或咬死哩!到山上放羊的伙计,年龄也不大,十五六岁,比我们这些拾羊粪的学生娃子大不了几岁。一旦羊被叼走,轻则老伙计一顿臭骂,重则老伙计再告诉队长,那就更了不得。半月二十天的工分算白搭了,弄不好赔钱。赔钱可不太轻巧啊!所以放羊伙计还极想让我们跟他,人多可以壮胆,还可以听他的使唤。你如果常帮他撵羊,到歇晌时,少不了会给你好处。

等快晌午时,放羊伙计就要选择一块较平坦开阔的地方,把羊群围起来,如果有石墩子的话,就还要喂羊咸盐,羊吃了盐就更能下羊粪。我们这些拾羊粪的当然巴不得喂盐了。不过那机会是很少的。一边歇晌,一边等老伙计送饭来。我们也就拿出随身带的干粮,手也不洗一边吃,一边眼睁睁地看着每只羊的屁股。要翘起它的小尾巴,这时它的屁股底下,便撒下一堆黏手的羊粪。有时,羊喝不上水,上火了,那粪便一疙瘩一疙瘩。我们也最乐意拾这些“大头货”。但我们却都不敢随便跑进羊群去拾,就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放羊伙计。如果前晌谁给他跑得最勤,这时,就能享受特殊待遇了。

“你去拾。”每当听到伙计向我发出这样的指令,我就像电影里的战士听到命令一样。很机智地又不扰乱羊群,拎起那一堆堆黑黑的羊粪。旁边那些孩子们只能眼气地看着我在羊群里,享受这一番特殊待遇。放羊伙计看小雪是我的伙伴,又是从外迁来的,也享受了特殊待遇。小雪才进去,正蹲着用手撮那堆羊粪,偏那羊又是母的,屙完了,却没尿完。哗哗尿进了小雪撮着的两手里,还溅了满脸,我在小雪旁边扑哧笑出声来,小雪扭头乐呵呵看着我笑,周围放羊的伙计和那些孩子们也都笑了。笑声在山疙梁回旋、飘荡……

5

1975年的冬天,全村、全公社、全县以至全国都在“学大寨、赶大寨,大寨的红花遍地开”的阵阵歌声中,投入移山填海、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热潮。我们村的地大都是不太宽的条状地,就是那种梯田,也叫大寨田。相隔二十里地的玉溪村紧邻玉溪河,河滩地要整治成小平原,垒坝造田,叫“人造小平原”。坝面上写着“让高山低头,叫河水让路”、“重新整造山河”等标语。五年级的时候,我们整班同学与村里社员一样,要去二十里外的玉溪村参加造田大会战。

公社按每个生产大队的总人数摊派劳力,统一到玉溪河垒坝造田,吃饭起住,都得下去,学校按照公社革委的统一部署,每星期二、五下午必须到工地参加义务劳动。

吃过午饭,学校高挂着的钟声响了起来。我撂下碗,撒开腿跑去叫小雪往学校赶。小雪都还没有吃罢饭,也顾不得吃了。他妈再三劝小雪吃完饭再走,他不肯听。妈妈很不放心,那时,我们毕竟才十一二岁。他妈千叮咛万嘱咐,说搬石头要防紧,不敢砸了脚腿,干完活要早点回来。小雪很高兴,他来村后,还没有到过别的村子。小孩子心驱使着他跃跃欲试,不等他妈给他换件衣裳,就拉着我跑了出来。他妈妈却一直在后面喊着,“小雪、小雪,等等,你再穿件衣裳。”小雪早拉着我跑出了村外,他妈还不放心地望着。

我们走完二十里山路赶到工地,已是半后晌了。又打着鼓、举着旗,拿着大慰问信到工地指挥部慰问全体民工。工地领导热烈欢迎我们到工地参加劳动,说:“红小兵小将参加义务劳动,投入农田基本建设是对我们的巨大鼓舞。我代表工地指挥部向同学们表示革命的敬礼。”当时,我们都很激动,深深为领导的庄重和严肃感到可敬。我们学校也宣读了慰问信,完了,才到工地参加劳动。

那么大的河滩红旗招展,喇叭声声,人山人海。看上去很热闹,当然,也有无精打采干一下、歇一下的。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搬石头,把满河滩的石头都集中成堆,等垒坝使用。一大群伙伴都起劲地干着,我们捡大的搬,跑得快。不一会儿手都磨出了血泡。

正当我们使劲干着时,工地上响起了哨声。

冬季天短,我们干了一个多小时,太阳已经偏西了,把余晖洒满了河滩。

听到要点炮,老师组织我们赶紧回村。这时,我却找不到小雪。看着大家都转上了公路,迅速地离开了工地,我更焦虑地喊着小雪。点炮工看我一人在工地乱喊,很凶地训斥我赶快离开工地。但我找不见小雪,不放心离开,还是被硬赶出了工地。走出工地没多长时间,便听到“轰轰轰”一连三炮声,震得大地轻轻颤动着。

我不见小雪,又返了回来。满河滩跑了起来,大声地喊着“小雪”。当我发现小雪时,他躲在一堆土丘后面,我迅疾地跑过去,发现他静静地趴在地上,两只手抱着后脑勺。我喊“小雪,你怎么了?”没有声音。我猛地蹲下去,掰开他的手指,我吓得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被炸伤了,血迹模糊,血水从脖頸两侧流了一地。我扳正小雪的身体,把他扶着坐起来,紧紧靠着我的胸脯,我拼命地叫着“小雪”“小雪”,但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也被吓傻了,死命地哭着喊了起来。

“小雪被炸伤了——小雪炸伤了——”

闻声赶来的人们很快把我和小雪围了起来,我紧紧地抱着小雪,哭着嗓子喊小雪!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的老师也返了回来,后边跟了一大群我和小雪的伙伴。他们拨开人群挤进来,看我抱着小雪满脸血迹的身体,吓得脸发白,半天说不出话。

我们抬着小雪,在月光清冷的黄昏,沿着蜿蜒的山路向村子走去。后面紧紧跟着我们班全体同学。我们谁也没说一句话,只听见路旁干枯的树枝在北风中瑟瑟地抖动着。

6

1979年,我15岁。

此时的我,已在沁水中学高一年级学习了将近一个月。那座位于沁水城西五柳庄的中学,现在虽已今非昔比,可是,在四十多年前临近中条山的那个偏远小城,学校周边的荒凉仍是随处可见:学校背靠无名山,山上遍是嶙峋的石头,也有松柏,还有不知名的遍山野花野草、大型藤本植物,有小径通往北边的县城;东西两侧均为附近农民的耕地,校西以谷子玉米为主,校东则种着茴子白豆角等大路蔬菜;大门前,隔着一条砂石县路——这是一条通往城西乡镇土沃、杏峪的公路,跨过大坝,是日夜流淌的梅河。那条砂石路也是通往县城的唯一土路。在以后高二的紧张学习中,班主任杜全英曾带领全班同学无数次跑至县城东关电影院再折返,在寒冷的冬季,汗水湿透了我的粗布内衣而无衣可换,只能靠自身暖干。

学校大致可分为三部分,中间是操场,好像还有跑道,有篮球架,有红砖砌筑的简陋主席台,它坐北朝南,每逢全校大会,乌泱泱的青春男女站立一操场,大多时候是听操着城关口音的崔校长乌拉乌拉讲话。操场西边是高一年级的教室与宿舍,宿舍靠南,教室在北,都是灰砖平房呈平行布局。在宿舍的南边有一片地,我上学的那两年都是种着小麦,是学校自耕自种吧?谁知道呢?我也曾跨过田垄,前往田地中的小井打水,洗衣洗袜。在宿舍与教室的西侧,爬上小坡,是一排大茅坑。操场东边是高二宿舍与教室,布局大致与西边一样,不同的是它的北面也是整个校园的东北是灶房,每逢钟点,肚里叽里呱啦的少男女会朝着同一方向急走。南边另外圈着一个小院子,有小门相通,那是校办工厂。操场的正北是校部与教师宿舍,两层建筑,下窑洞上房子。东西很长的一排,排场得很,在那个年代。那两年,真正给我诗意留恋的是操场南边,也是一进大门的正对,是一片小树林,中间有水池子用灰砖围砌。一排閱报栏虽不常更换,却也是了解外面世界的一扇窗口,它更多地寄托了一个少年初离父母的深切思乡之情。

1979年9月30日,我在慢慢适应着远离家乡与父母的枯燥高一生活近一个月后,思乡情切。而回家路途迢迢,那只能是可想而不可得的妄想。家在城最东,离城一百五,袋中无银子,路上无汽车。临近黄昏的时候,一个大胆想法如洪水样奔袭而来:去洺水,去洺水老姑家。洺水离城最近,也是我童年生活充满欢乐的地方。洺水是郑庄镇的一个小山村,几十户人家百把号人口,背山临水,离县城大约四五十里,离郑庄大概十来里吧。它位于县河在弯则拐弯的下游,县河在洺水西侧一路向北,而在洺水的北部则折向东流。洺水的东部和北边是一大片开阔的河滩地,非常适合种植花生红薯与棉花,养蚕也十分发达。小时候,除了红薯,花生、棉花和养蚕等,我都是在洺水见识的。母亲常对我说,我三岁之前的岁月是在洺水度过的,姥姥去世早,外公根本顾不了家更无法养育母亲,母亲是由老姑从小养育的,虽是姑姑实为母亲。

洺水树多。后山上主要是野生的杨树和柏树。河滩上的树粗的有两搂粗,细的也有一搂粗。村里杨树、榆树、槐树、柿树、椿树、杏树、梨树、核桃树,树大枝繁,点缀在房前屋后,院子里、水井旁、磨盘边和村道两侧。我对村子自然是熟悉的,但搜索我童年的记忆,主要色调是土色,光瘠的土色,没有绿树浓荫的印象。

母亲的老家是郑庄大北庄。据多年前一位友人帮我了解的情况,她说:“我大哥果然对你母亲有荣了若指掌。精彩的是你的外祖父贾振法。贾老妻子死后再未娶,是村里的五保户,住在一座两层的小楼上,死后是我哥等村干部帮着办的后事,房子也是他们帮着卖的。贾老不是阴阳先生,而是斋公,敬的是道教老君爷。斋公是极端的素食主义者,连韭菜和鸡蛋都不吃。吃面条的时候就点盐和香油下饭。解放后,贾老开斋,什么都吃了。斋公和阴阳的不同之处在于,后者只能为别人择日(修房开工等),斋公可以在任何一天给人开工,只要把不吉利的东西请走便可。贾公祖籍不是大北庄,是土改时从小沟下来的。”她还说,“别人家里烧香,一次一两根;你外公则是一把一把地烧,香头上不是冒着烟,而是着着火。那时我伯父养着牛,你外公也养着牛,我哥常跟你外公合伙饲弄那些牛。”

我小时候也经常跟我母亲去大北庄,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去给姥姥烧纸,我们沿着去西郎的乡间土路绕到大北庄的后边。那里有一汪清泉,几棵松树。我记得紧挨沁河有个发电站,叫大北庄发电站。村东头好像还有个拖拉机站。大北庄水电站,现在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沁河从孔必轩下来、在大北庄拐弯的河道。电站的一排房子就座落在拐弯处的那片河滩上。只是外公常不在家(去十次有一两次在就很不错了),他可能是在给别人做事。但不管在不在,我们通常是先去西大(那里有我母亲的叔叔和婶子),住一两天然后去大北庄,即使外公在,也是吃一顿饭而已。因为我们没法在那里住宿,外公就一个炕。在洺水是一住半月二十天,我还记得在洺水的小学插过班。

大北庄在郑庄的北面。穿过郑庄大桥,在桥头的三岔路口向右拐上通往大北庄的路(另一个方向是去县城的公路)。路是沿山开出来的,山不高,路在半山上,顺着山的走势而呈一条大弧线,弧形尽头那个村庄就是大北庄。山是荒芜的、干燥的,荆棘丛下裸露出紫红色的岩石和土壤(当地人称为“红砂石”)。路没有铺过,红砂石在脚下虚虚软软的,脚抬起与落下时,一小团尘土都会跟着腾起。路的右边,山势陡直下垂,底部是沁河。沁河绕着大北庄流到这里,遇到阻拦后九十度转弯,从郑庄大桥下经过,向南而去。转弯之处,一潭碧水,水深而少起漪涟。

沁河日夜日夜的流,流成我的乡愁。

这次夜行军在临近傍晚的时候,一个离家近月的少年,自城西的沁中向着城东的沁高公路出发了。在沁东的梅河大桥他迷路了。有必要交代,梅河大桥位于沁水县城最东边,过桥后往南走可以去阳城,不过桥沿着北边的山区公路可以达郑庄、端氏、胡底、樊庄,直至高平。我在过桥又步行许多里后才猛然想起该问问,这是去郑庄的路吗?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才又匆匆往回返。

这时天已黑透。汽车稀少,行人寥落,星辰闪闪。

我一边走着一边辨识着行走的方向。依稀记得小时候父亲还在县邮电局做事的时候,我曾经与母亲在县城小住。我的第一本《新华字典》也是父亲在邮电局斜对过的新华书店给我买的,现在依然伴随在我的身边。但那时候,去县城应该是坐那种红色白镶边的班车去的。那种班车有一趟无一趟的,一等半天还不一定都能够坐上。记得小时候常跟母亲在洺水居住,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一月两月也是有的,除了别的因素外,车不好坐可能是主要的原因,真是不容易!去的时候,要走十来里山路才能到樊庄班车停靠点,运气好的时候,车未坐满人就好说,但一坐满人,这趟路就算白跑了,这自然是因为车次少又非起始站点。回来的时候,要提前几个钟头等班车,逢隆冬季节,要在停车点抱柴火架大火,一边唠叨些家长里短,一边不时地扭头望向来车的方向。远远看见红色的班车驶来了,就要向来车频频挥手,以示有人要坐车。往往是等着车靠近停下,一问,或者不是同方向的、或者是短途到不了目的地、或者人已坐满,等等。这时候就不得不悻悻地返回去,第二天甚至第三天再来等。抱棉秆或玉茭秆或高粱秆架火的活,常常是老姑父、舅舅、姨姨们的事。老姑总要等到把我们母子俩送上车,才肯一步三回头的返身回家。

此刻,我走在只有少小白天坐班车曾经很少走过的山区公路上,使劲辨别着曾有过的些许记忆,生怕再走错。可是,那些记忆在黑咕隆咚的长夜竟也模模糊糊起来。再一想到,小时候从大人口中听来的怪故事、鬼故事——走夜路不能往后看,不然鬼就会跟上来。瞬间,头皮发紧,头发奓撒。再往两边觑望,只有山头上黑郁郁的树木在暗夜的天空下直矗矗立着,像极了一尊尊凶神恶煞的鬼影,再看那连绵的山峦,黑绒绒中或像熊虎或像恶狼或像豺豹……偶尔有汽车或从对面驶来,两柱远射灯照着你的眼睛,好久不能适应黑暗中的慢行,或从背后驰过,生怕它一不小心弄你个三长两短,尽量地靠路沿边站定,等它驶远了再慢慢行路。

这个时候是不敢往路靠近悬崖的一侧走的,只能往靠近山崖的一边走,但悬崖一边的空旷、远处一幕幕的黑影也会时不时地映入你的眼帘,它们犹如巨大的黑洞在慢慢地吞噬着你。遇着有风吹过的时候,秋天的树叶在干燥的树枝间哗哗作响,又像魔鬼在催促着你赶快行路。悬崖边豁口间的河床上有流淌的河水,锦缎似的泛着幽暗的眼光,或瘦骨嶙峋或宽阔丰满。

在这样的情境中,一个少年,一个踽踽独行的懵懂少年,他一个人,在空旷空洞的大地,沿着黑暗的边沿,走在秋夜山区公路上,目的地是洺水,路途还有多远,他不知道,他只有迈动双脚不停地走,走啊走啊,走了多长时间,他也不知道。

沿路村庄他大都不识,在一处公路转弯处,他看见了一个村庄有灯火,走进村庄,看见某幢房子的山墙上写着“弯则”。这个村子他是知道的,村里正在唱戏,因此深夜庄子舞台上有灯火。

我也知道,走到这里,已经离老姑的洺水不远了,我的心才稍稍放进了肚子里,一整晚我的心都是在嗓子眼卡着!

现在看来,那时既无手表又无其他参照物,约摸算来,走山区公路最少也在六个小时以上。等我在午夜敲响老姑家的房门时,却把老人狠狠地吓了一跳,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胆大的傻小子会从沁水县城摸黑来到洺水。

这个“夜行军”的事件在我脑海整整萦回了42年,今天我要用多时不动手笔的拙笨语言把它如实的写出来,以此回望我的青春岁月。

【作者简介】 陈树义,1985年毕业于山西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现为山西长治市委党校教授。1988年开始发表文学评论,迄今发表评论100多万字。出版专著数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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