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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可喜家的乡村故事

2022-02-14李春平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2年11期
关键词:小艺县长爷爷

李春平

1

艾可喜的牛丢了。牛丢了,艾可喜的魂就丢了。魂丢了,艾可喜的命就丢了。找牛,就是救命。

牛是在半岁时从养牛大户家买来的。牛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艾可喜的视线,他手机上的屏保就是小公牛的照片,他说这小牛有英雄气质,能给他带来好运。以前他喜欢开着二手红旗车上街,便于装东西。小牛成了他的新欢之后,凡是到镇上购物、办事,或是走亲访友,他都会把小牛带上,小牛会像宠物一样陪伴在他的左右。月河镇是个小镇,也是个古镇,小镇老而不朽,曾经是通向汉口的水路码头,依山而建,傍水而筑,一条水流湍急的月河滚滚东去,汇入汉江,将镇子一破两开,两边都是曲里拐弯的街道、随坡就势的房屋,房屋与房屋之间的间隙都是曲径通幽之地,凡是拐角处都是引车卖浆者之流。镇上的诗人说这就是诗意。艾可喜说,如果这些街道全是直的,那就没有味道了。五十岁出头的艾可喜长相和善,并不像个农民,同龄人都是满脸沧桑,他看上去很年轻,很干练。他喜欢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出门。春夏季节,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胸前或背后总会有一抹黄土和草屑贴在上面,画龙点睛地昭示着他的农民身份。艾可喜就喜欢牵着小牛在诗意浓浓的小镇上穿梭。见到地摊上的菜,小牛就直接下口开吃。随和的摊主觉得它可爱,抚摸一下,开玩笑地说:“你也太把我当自己人了,一点都不客气。”计较的摊主就要索赔,吃一口算五斤。带着它去一次,艾可喜就要给它交一次伙食费。为此,艾可喜每次出门前都会准备一些零钱,供小牛消费之用。他说他的小牛是镇上的动物明星,它一出场,总会引起围观,特别受到小朋友的狂热喜爱。于是镇上就冒出了一条顺口溜:月河镇,一大怪,公牛当成宠物带。镇子里那些遛狗抱猫的男男女女们,见到拉着小牛的艾可喜就忍不住笑,他们的狗狗会欣喜若狂地凑上去闻小牛的屁股,而小牛则一脸傲慢地置若罔闻。艾可喜则更加不屑地说:“你们遛的那个玩意儿太小了,没劲。”有一天,派出所的警察出现了,对艾可喜说:“大伯,你每次带你的牛上街,影响市容,也有安全隐患。”艾可喜不开心了,说:“你凭啥不让带牛上街?”警察说:“因为牛不是宠物。”艾可喜说:“那牛是啥子?”警察说:“牛是庞然大物。”艾可喜说:“你拿文件来。文件规定牛不能当宠物,我马上把它牵回去。”警察若有所思地说:“你不像是不讲理的人呀。”艾可喜说:“不是我不讲理,是你没有说服我。”警察奈何他不得,吊着脸走了。不过,从此以后,艾可喜再也没带过牛上街了。牛慢慢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乖巧,庞大的体型成了交通的障碍物。五年来,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公牛长得肥肥壮壮的,要身材有身材,要力气有力气,家里的几亩地就靠它出力。

可现在,这头牛丢了。

最先发现牛不见了的是艾可喜的老婆。她听见母鸡咯咯地叫唤,知道它又下蛋了。母鸡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习惯,一下蛋就为自己“歌功颂德”,唯恐他人不知,从鸡窝里迈出的步伐都散发着成就感。她就到牛圈去看鸡窝,一看鸡窝里有五个鸡蛋,蛋上还带着母鸡的体温。她喜欢这种收获的感觉,喜悦之际,忽然意识到不见牛的影子,拴牛的绳子大半断在木桩上,明显是挣断的。平时,牛就在圈内和圈外两处地方活动,不会跑到其他地方。现在,牛圈是空的。

艾小艺和艾可喜走过来,面对牛圈发愣。五年来都没乱跑过的牛,怎么会突然跑了呢?

在楼房的拐角处,80多岁的爷爷坐在藤椅上呼呼大睡,梦里见周公去了。藤椅上方的边缘垂着悠长的丝丝银发,淡化了几分原有的仙风道骨,但依然还有神仙打瞌睡的感觉。两只蚊子重叠着在他的额头上作威作福,他也浑然不知。艾可喜走过去,先赶走蚊子,然后把父亲叫醒:“你看到牛没有?牛不见了!”

爷爷睁开眼睛,说:“我坐在这里抽烟时,它在吃草。”

“拴了绳子没有?”

“不记得了,”爷爷说,“那么大个东西,能跑到哪儿去?我算算,看它跑哪个方向了。”爷爷看看天色,眯起眼睛,煞有介事地动起了指头,俨然一个职业算命先生的做派。

艾可喜说:“你莫算了,你就没有算准过。”

艾小艺的目光从爷爷脸上移动到父亲脸上,然后粲然一笑,脸上的小酒窝浅浅地旋转了一下,说:“我早就说过,家里房前屋后要装个监控,你说爷爷就是监控。这下好了吧,监控失灵了。”

艾可喜见女儿眉飞色舞的样子,不解地瞪了她一眼,说:“看你这样子,好像牛丢了很开心?”

艾小艺又嘻嘻地笑起来,说:“不是不是。我也着急。”

艾可喜说:“你这人着急很怪,着急得笑逐颜开。啥品种?”

艾小艺说:“你要让我伤心才开心是不是?只要人好着,牛丢了算什么?《论语》讲: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这就是孔子的仁爱精神。”

艾可喜说:“又给老子讲学问。”

艾可喜的老婆匆匆忙忙从屋子里出来,冲着他们直吼:“你们父女两个,只晓得斗嘴。能不能正经一点?都是没大没小的。”

艾可喜说:“你看我是正经人吗?”

艾小艺看着父亲怼母亲的样子直乐。

艾可喜歪着脖子问老婆:“那你说,现在咋办?”

老婆说:“赶紧找牛呀!”

2

艾可喜是月河镇新桥村的村民。祖上是书香门第之家,出过状元、县官。之后被划为地主。因为成分不好,艾可喜的父亲三十好几才找到对象,也是一个地主成分家的女儿。艾可喜母亲去世较早,是父亲把他们兄弟两个拉扯大的。他从小就很聪明,一直是班里的前三名。可家里只有父亲一个劳力,艾可喜长大之后,读书成了副业,劳动成了主业。勉强撑到高中,连高考都没参加,就回家务农了。学校满心希望他在高考中为学校争光,换来的却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惋惜。小他五岁的弟弟艾可贺倒是更聪明更好学,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初中时候就被省级重点中学掐尖要走了,还为他免去学费。送弟弟去学校的路上,艾可喜对艾可贺说:“我们家的情况你都明白,父亲也是一把年纪了。我们兄弟俩不可能都在外面读书,把父亲一个人留在家里劳动,供我们上学,这是不对的。我俩应该各有分工。你负责好好读书。我负责养家糊口。如果读不好书,是你的责任;如果养不了家,是我的责任。”

艾可贺倒也争气,以优异成绩考上了京城名校,留校任教,娶了个博士媳妇,36岁便是大学教授了,是国家什么计划中的什么人才,学术头衔一堆。他每年带着老婆和女儿回来一两次,待两三天时间,看看父兄,看看山水。他在本地没什么同学和朋友,小时候认识的人,也基本上没有来往。艾可喜有一儿一女。儿子艾小我大学毕业后当了老师,刚刚工作就考上了博士。女儿艾小艺大学毕业后在南方打工一年,挣了一些小钱,觉得没意思,回家了。她说她骨子里有乡村情结,所以回来了。艾小艺学的是网络与新媒体专业,文学学士,房间里布满了陶渊明的山水田园诗,是一幅一幅的条屏。她说室外有山水画,室内有田园诗,她就生活在诗画之中。其实她回来也没有具体发展目标,平日就在镇子和县城里晃荡,跟同学一起玩耍嬉戏。抖音流行之后,她玩起了抖音,见到农村的什么都直播,起名“乡村故事”,一年内她就莫名其妙地成了网红,开始为本县的专业户带货,把这里的腊肉、蜂蜜、山核桃往外推销。收入不丰,但养活自己没问题,还可以支持哥哥读博士。

女儿有她自己的事,艾可喜和老婆只管种地,原本他家只有一亩多地,倒也弄得精致而高产。他有本事把各种庄稼都规划得井井有条,让土地成为一条不断成长变化的彩带。城里人来乡村旅游,看到他的庄稼总是别出心裁,有几分艺术匠心,就特别欣赏。女儿对游客介绍说:“我爹这个人,种地都要精心构思。”

艾可喜则说:“别人家的耕地种庄稼,我的耕地种风景。”

老婆说:“你就会吹。”

艾可喜说:“我种的风景就是风景,不是吹出来的。”

后来,邻居家在外做生意发了财,举家搬进了城里。两亩良田撂荒了。艾可喜觉得可惜,就跟邻居商量,你家土地几年不种一颗粮食,不如我给你一些钱,我来种。你随时想种,随时收回即可。邻居说,咱们祖祖辈辈的老邻居,说这话就见外了。土地闲着会变坏,杂草多了就成了瘦土。撂荒之后再耕种,得花几年时间恢复肥力。你种我的土地,就能保持肥力,我还得感谢你呢。突然增加了两亩土地,超出了他家的劳动能力。于是艾可喜就四处打听,买了这头小公牛。

小公牛那黄黄的毛发光泽极好,像是涂抹了一层油脂。女儿把刘海儿染成米黄色的时候,艾可喜对女儿艾小艺说:“你那个颜色还没有我牛儿的颜色好看。”

艾小艺及时回应了一句:“可它会叫你爹吗?它会给你端茶递水吗?”

艾可喜说:“两码事。扯远了。”

父女俩在线下吵嘴,有时在线上也斗嘴。艾家有个微信家庭群,群名叫“一个充满爱的家”,群主是艾可喜。老爷子门下八口人,爷爷手机的功能不行,没有进群。所以家庭群里只有七个人。艾可喜这边四个,艾可贺那边三个,群里三个博士,说话不多。群里每天早晨有个习惯,艾小艺管它叫“群规”:晚辈都要向长辈请安问好,说几句闲话,然后各自去做自己的事,因重要事情不能问好在群里吱个声。如果某人过生日,就在群里过,以获取现场感。鲜花、蛋糕、祝福,生日礼物,样样齐全。所以,尽管七八口人分布在天南海北,艾可喜通过微信群把他们联结起来,群成了他们的网上故乡和精神家园。

这天上午,艾小我在群里说:“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艾小艺马上口占一条顺口溜回复哥哥:

刚刚发现丢了牛,

老爹满脸是忧愁。

十万大山何处找?

只见风景不见牛。

艾小我回复道:

妹妹赶紧去找牛,

要为老爹解烦忧。

十万大山皆有路,

风景里面藏着牛。

艾可贺的女儿艾小艾还在读高中,见哥哥姐姐说得欢,也加入进来:

遥知伯父丢了牛,

无力为之解忧愁。

独牛进山当自返,

家园最终是归途。

然后,发了一头大黄牛的照片。

3

一家三口迅速进入了“战时”状态,换衣服,换鞋子,拿木棍,戴草帽,找牛去。

丢了牛,对艾可喜来说是个闪失,是个生活小插曲。对艾小艺来说是个绝妙题材。她准备好了全套手机拍摄的设备,决定不忽略任何细节,一路跟踪父母去找牛。全家四口人,六部手机,爷爷用的是老人机,只能打电话。艾可喜的手机是自己买的。艾小艺妈妈的手机是博士妯娌妹妹送的。艾小艺一人三部手机。她原本只有一部手机,因为拍抖音的需要,教授二爹艾可贺送了一个,博士哥哥艾小我送了一个。艾可贺对侄女说,要用专业精神使用专业设备。艾小我对妹妹说,抖音制作者必须贴着生活的脚步走,从人间烟火中发现时代,然后生发意义和趣味,那就自成高格。

这里是巴山腹地,重庆、湖北、陕西三省市交界处,旧社会是各种悍匪出没之地。前些年通了高速公路,与国道、省道和乡村公路连接起来,便是四通八达了。可是,艾家的四面都是茫茫大山,上哪儿去找牛?牛究竟往哪儿跑了?这是个问题。三人在房屋东侧一边张望,一边面面相觑。

艾可喜家住在月河边上,离房屋半里远的地方有一座桥,直通对岸。牛上公路到对岸去的可能性不大。

房屋的后面是山,左右都有路可以进山,艾可喜平时放牛最多的时候,是从右边进山,那里草木茂盛,食源丰富。艾小艺观察了一下地形,然后说:“最有可能从这里进山了。”

艾可喜说:“那就先从这里找找。”

三个人就从右边的乡村公路进山了。沿路前行,边走边看动静。他们像是巡山的,又像是游山玩水的。没有看出什么动静来,也没有看见牛的影子。

艾小艺沿途进行抖音直播。走在后面的她,镜头里全是父母的影子,还有叫不出名字的青枝绿叶,以及相互纠缠的荆棘丛。她说:“爹爹的小情人不见了,爹爹的小情人是谁呢?就是我们家的公牛。中午在家里时丢失的。现在我们全家上山寻找。”

艾可喜的话进入了同期声:“只要看到新鲜牛粪就有希望了,说明它从这里走过。”

艾小艺说:“要是牛这几天便秘,即使它从这里路过,也不会有牛粪呀。”

艾可喜说:“你以为像你?我的牛从不便秘。”

忽然间,举着手机的艾小艺发现不远处的小树在晃动,说:“你们看,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艾可喜说:“是的。盯住它。”

三人一齐聚精会神,目光聚焦于草木晃动处。只见一头巨大的野猪从树丛中钻出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后面跟着一群小猪。小猪身上全是绿色的线条,像是广告墙上的装饰品,看上去很美很萌。野猪一家子吓坏了艾可喜一家子。艾可喜紧张地说:“不要动。不动它们就不会攻击你。”

都怕。都不敢动。野猪也没发现他们,径直走了。

艾小艺的心思全在抖音上,她拍到了最难得的镜头,野猪带崽全家出行,场面甚是壮观,尽管十多只幼崽仅仅现身十多秒钟,但那个生龙活虎的气势出来了。特别是小野猪身上那些浅绿色的条纹,把小野猪打扮得精灵古怪,看上去跟它们纯黑色的父辈就不是一个品种。就这一个镜头,她能圈粉若干。

找到黄昏时候,依然没有收获。眼看太阳正在往山下滑落,远处山影的大半截已是全阴,一家人都饿得唉声叹气的,糊着一身泥土扫兴而归。

只见堂屋里灯火通明,八旬老人正在桌前盘算着什么,前面放着易经八卦图,图上放着放大镜。这位年轻时候的“老巫师”,一生都认为世界在他的算计之中,他的指头就是事物的真相。一看儿子孙女空手而归,他咧嘴一笑,说:“我就晓得你们找不回来。你们出门的时辰不对。”

艾小艺说:“爷爷,我给你准备一套行装,打扮打扮。明天你到镇上算命好了。”

爷爷很得意地说:“早年我唱端公戏,全镇我最好。”

老婆七手八脚把饭做好,艾可喜也没心思吃,吃几口,停一下。他的魂让牛牵走了。

艾小艺说:“不是有个口号吗?有事找警察。要不,我们向警察求助吧。”

艾可喜伸出一只手来,左右一挥:“不行。就为这牛,我把警察都气走了。现在又向他们求助,没面子。”

艾小艺呵呵笑了一声:“人家也许早就忘记了,就你记得。”

艾可喜灵机一动,拍着大腿说:“有办法了。我们的女县长不是公布了办公电话号码吗?有困难找县长。我要试试,看看是不是作秀的。”

这时候,远在京城大学工作的艾可贺打来了电话,他说刚刚知道家里的牛丢了,问找到没有。艾可喜告诉弟弟,牛还没找到,正准备找县长帮忙,不知合适不。艾可贺告诉他:“第一,找县长帮忙,可以试试。第二,万一找不回来,我给买一头牛便是。区区小事,不要着急。不就是一头牛吗,它能值多少钱?”

艾可喜在电话里大声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感情问题!牛非找回来不可。哪怕悬赏两万,我也要把它找回来!”

艾小艺在旁边大笑:“不明就里的,听上去好像你跟牛有什么说不清的情感纠葛。”

艾可喜说:“感情上的事,你不懂。”

艾小艺说:“爹,你这话太伤人,鄙视我没谈过恋爱,我还是谈过一回的。”

4

艾可喜终于要办一件大事了。他要找县长,请县长帮忙找牛。

他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冒险。反正全县人民都知道,县长是把她的电话号码公之于众的。当初他记下这个电话号码时,并没想到会派上用场,因为他根本没事找县长,更没有添乱的想法,只是觉得好玩,就随手记手机里了。你当县长的,既然要公开电话,就不应该是说着玩的。如果打不通,或者关机,或者打通了不接,那就说明这是官员作秀。

艾可喜郑重其事地掏出手机,他用酒精棉把手机擦拭了一下,把音量开到最大,环顾了一下左右,仿佛要做一件很神圣的工作,连细节都很用心。艾小艺摆好拍摄支架,打开了手机的录像开关,随时录像。

艾可喜拨通了县长的电话,但他迅速挂掉了。艾小艺问:“为啥挂掉?”

艾可喜说:“这应该是县长吃饭的时候,别人吃饭的时候打电话,不合时宜。”女儿抿嘴一笑,不置可否。艾可喜补充了一句:“我可是有文化的农民。”

正在收拾碗筷的老婆说:“你文化高得很。”

他侧目看了老婆一眼:“比你高。”

老婆说:“我同样是高中毕业,咋了?”

“高中生与高中生是不一样的。”艾可喜说。

老婆说:“你认的字我都认识。”

老婆看看,笔画倒是很简单的,就是认不出。她把目光投向女儿,艾小艺也直摇头。

老婆拿来字典查找,没有找出这个字。无奈之际,终于承认自己不认识,说:“这个字我真认不得,字典里没收进去。”

艾可喜得意扬扬地笑起来。

老婆说:“说说,它念啥?”

艾可喜说:“它念巨。意思是大石头。”

艾小艺说:“看来也不是常用字。可能是淘汰的俗字。”

艾可喜说:“当然不是常用字。是我造的。字典来不及收录。”

老婆气急败坏,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打在他腰上,女儿也跟上来,和妈妈一起揍了爹爹几下。艾可喜在老婆和女儿的拳头下连连认错。

老爷子嘿嘿直笑,幸灾乐祸地冒出一句话来:“活该。”

闹了一会儿,他们又重新回到正题上,给县长打电话的事情。艾可喜纠结了好久,到了晚上八点多,他再次拨通县长的电话,可他又挂掉了。

正在拍抖音的艾小艺只好停下来,艾小艺说:“怎么又挂了?”

艾可喜紧锁眉头,沉思着说:“突然给县长打电话,会不会有点鲁莽?我可不想听见农民素质低的闲话。”

艾小艺说:“你想多了。”

很显然,口口声声说要给县长打电话,但事到临头,艾可喜还是有点发虚,甚至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在女儿面前,他始终想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可他还是掩饰不了内心的慌乱。那年他跑短途运输发家致富,请他到县上传授经验,上台讲话时就是这种感觉。腹稿打得好好的,脑子里天朗气清,一上去就乱了阵脚,清醒的脑子顿时乱云飞渡。

艾可喜对女儿的态度表示不满。他再次打通了县长的电话。那边响起了音乐,但很快停止了。这次不是他挂断了,是对方挂断了。

艾可喜盯着手机的目光有些空洞,心头一片茫然。

看到父亲失望的样子,艾小艺说:“可能此时此刻人家真不方便。”

艾可喜说:“我一会儿再打,总有方便的时候吧。”

艾可喜准备抽支烟再说,刚刚把烟点燃,手机就响了,是女县长张学而打来的。张县长说:“你好,是你刚才打电话的吗?请问你是谁?”

艾可喜说:“我叫艾可喜,是个农民。今天中午,我家的公牛走丢了,那可是我的命根子。一家人找了一个下午都没找到。我想请县长帮忙。”

张学而县长说:“牛多大?公的母的?是从家里走失的,还是从山上走失的?”

艾可喜说:“是头很漂亮的公牛。从家里的牛圈走失的。”

张学而县长说:“你编一个短信给我发来,把你的地址、姓名和牛走失的时间说清楚。我来安排。你不要急,总会找回来的。”

挂了电话,艾可喜一阵狂喜,哈哈大笑起来,大声说:“女县长要帮我找牛了!你们说,是我牛,还是牛牛?还是县长牛?”

老婆说:“都牛,都牛。”

艾可喜说:“三牛为犇。”

艾可喜严肃认真地编了一条短信。

尊敬的张县长:我是福平县月河镇新桥村一组村民艾可喜,全家五口,四人一牛。今天上午十一时许,五岁公牛从牛圈走失,寻找一天未果。万般无奈之际,恳请县长大人帮忙找回。不胜感激。如有打扰,十分抱歉。艾可喜敬上。

手机迅速收到张学而县长的回复:呵呵,知道了。不客气。

5

次日早上十点来钟,艾可喜老婆正在张罗着做饭,艾可喜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称是派出所的,有事找他。艾可喜说了自己家的位置。没多久,一辆警车开到了屋前的院子里。从车上跳下来两名警察,他们自报家门,说一个是派出所朱所长,一个是警员小李。

朱所长说:“昨晚我们接到公安局局长电话,说你家公牛丢了。”

艾可喜说:“正是我家。”

朱所长说:“我们就是来帮你找牛的。”

艾可喜一边招呼他们进来坐坐,喝口茶,一面瞅着门前的警车。艾可喜笑了,说:“你们准备用警车把牛装回来?就两个人,能找到公牛吗?”

朱所长说:“我们试试,毕竟没遇到过这种事。”

小李说:“艾大伯,我知道你是极喜欢你的牛。你忘记没,那年在镇上,我还批评过你,让你不要把牛当成宠物。你让我拿文件来,我又拿不出文件,让你气走了。”

艾可喜说:“原来那个警察就是你呀。不过,从那以后,我再没把牛牵到集市上了。我不能做一个让别人讨厌的人。”

小李说:“你做得很好。”

艾可喜一定要请他们吃中午饭,可两个警察说他们是吃了饭才出门的。艾可喜一家吃饭的时候,警察就在外面看风景,晒太阳,闻闻庄稼地里的泥土气息。朱所长告诉小李,古人说聪明有种,这可是真的。这个家庭看上去很普通,可是全县最有文化的家庭之一,听说祖上出过状元,现在出教授、博士。一家人情商智商都高。这个老艾,从不说自己的弟弟是名校教授,儿子是名校博士,将来肯定也是教授。小李说,难怪呢,这个老艾看上去有几分儒雅。

要去找牛了。艾可喜和艾小艺父女俩也不知警察怎么一个找法,只管跟他们一起坐上了警车。艾小艺把一头长发绾了起来,没喷香水,而是喷上防止蚊虫叮咬的风油精。她全副武装,把拍摄设备带齐了。朱所长打量着这位漂亮的女孩儿说:“你要拍我们上抖音?”艾小艺说:“警察为我们找牛,值得宣传一下吧。”这么一说,朱所长也不好阻止了。开车的小李说:“要是找不回来,那不是很丢人吗?”艾小艺说:“警察的工作也要允许失败呀。何况,我坚信你们能找回来。”朱所长说:“你真会说话。”

警车沿着昨天艾可喜家找牛的山村道路前行,从房屋东头往右走。阳光极好,全世界都在发亮,泥土和石头、树枝和树叶一齐泛着光泽,物体与阴影之间形成了黑白分明的界线,头顶的蓝天和山上的绿色遥相呼应,形成了完美对称的上下两层。满山撂荒的农田被大片大片的杂草不由分说地占领着地盘,盛气凌人地茁壮成长,姿态凌乱且横行霸道。

警车在山脚停下来。小李说:“你们下车休息去吧,我们开始工作了。”

朱所长、艾可喜、艾小艺陆续下车了。艾可喜下车后有点蒙,小声对艾小艺说:“他们要干什么?”

艾小艺摇摇头。只管对着警车,架起自己的拍摄设备。

警车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发出了巨大的响声,是牛的叫声。

艾小艺吃惊地说了一句:“牛叫?”

艾可喜说:“是母牛叫。”

艾可喜和女儿对视一下,呵呵笑起来。

母牛的叫声还在继续,绵长持久地在山谷中回荡。声音有些沙哑、混浊,说不清是哀怨,是哭诉,还是呼唤,一般人都能听出是牛的声音。但只有艾可喜这种爱牛人士,才能分辨出声音的性别来。

太阳在不断加热,朱所长他们从警车旁边转移到树荫下。朱所长在接电话,艾可喜在玩手机,艾小艺在拍摄。

满山遍野都是母牛的叫声。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

小李下车,抬头向山腰张望。

半小时过去了。艾可喜的脚下踩扁了五六个烟头。

艾小艺把镜头对准上山的小路。她隐约感觉到上面有动静。

“它下来了!”

公牛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它在公路上方的树丛中露出头来。艾可喜连忙往上跑去,一只手拉住牛鼻子上的短绳,另一只手去抚摸公牛的脸庞,像是找到了久别重逢的故人,表情上混合了激动、酸楚和喜悦。公牛朝公路上看了看,发现自己上当了,眼前并没有什么母牛,只有一辆黑色的警车。公牛也没有反抗,十分顺从地跟艾可喜走了下来。

到了公路上,艾可喜仔细检查了公牛的全身,看它受伤没有,有没有摔倒划破的地方。山上野猪多,害怕它受到攻击。放心之后,他对公牛说:“你以为有爱情了?是警察骗你的。”他又扭头对朱所长说:“还是你们手段高明。太感谢了。”

朱所长说:“能找回来就好。”

艾可喜说:“是不是公牛想找女朋友了?”

“不是的。这是它母亲的声音。”朱所长告诉他,昨天晚上接到公安局局长电话后,派出所连夜召开会议,研究找牛方案。这么大的山,这么茂密的森林,如果满山寻找,难度太大,花费的人力多,也几乎无从下手。于是就想到了录制母牛的声音来引诱它回家。正好有个警察以前听说你这公牛是在他亲戚家买的,他亲戚就是养牛大户。今天大清早我们就出发,找到了你当年买小牛的那家人。这牛的母亲还在,可母牛平时不会叫的。我们想方设法让它叫了,就把声音录了下来。

艾小艺一边挪动拍摄位置,一边说:“原来是牛想妈妈了。”

朱所长说:“母爱的力量。”

艾可喜很感动。他知道警察费了很多心思,说了几句由衷感谢的话,一定要警察在他们家吃个便饭,不然他心里过意不去。朱所长说有事忙着呢,说完上车走了。车子卷起的滚滚尘土像粘贴在后面的车轮上一样,持续升腾着飞扬的活力。

艾小艺说:“爹,你可以给县长报喜了。”

艾可喜马上给张学而县长发了一条短信。

尊敬的张县长:在你的热心帮助和悉心关照下,我家公牛已经下山回家,月河镇派出所朱所长亲自出马,用公牛母亲的声音将其召回。我代表全家老小和牛向你表示真诚感谢。

张县长回复:不用谢,应该的。并向你全家老小和牛问好。

6

艾可喜牵着牛顺着公路往回走,向牛诉说他在牛出走之后的焦虑和不安。他也不管牛能不能听懂,只管说。女儿尾随其后。路上,艾小艺给镇上电子器材公司的朋友打电话,让他们送三个监控过来,一定要质量最好、像素最高的那种,用于室外。还请他们带上工具,一并安装到位。

艾可喜说:“你真要给家里装监控?”

艾小艺说:“已经有教训了。装了监控心里踏实一些。再说,爷爷年龄也大了,我们都没时间成天陪着他,他到外面走走,我们随时知道去向。”

艾可喜说:“那就装。你妈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家里看监控玩。”

父女俩回到家,电子器材公司的人已经先到一步,几个纸箱放在门前还没拆封,人在屋子里喝茶聊天。这也难怪,小镇上装监控的人极少,街道上也很少有地方装监控,电子器材公司的摄像头生意一直很清淡。艾家一次买三个摄像头和一台监控电脑,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一单大生意,热情被调动起来,上门服务就特别积极。

艾小艺给他们讲她的监控布局。第一个,监控家庭世界。对着家门和院落,守护家人安全。第二个,监控动物世界。对着牛圈,牛圈里还有鸡窝,几只母鸡跟牛生活在一起。它们和谐相处,互不抢食。如果有黄鼠狼偷鸡或者野猪上门,就能看个明白。第三个,监控外面世界。安装的位置较高,广角拍摄,对着马路和月河大桥。这样一来,里里外外,进进出出都一目了然。

安装调试好,前后花了三个多小时。八十多岁的爷爷起初不相信监控的能耐,让他在门口走一圈回来,再让他自己看录像里面的自己,这下相信了,满脸堆笑地说:“科学真是了不起,了不起。有这东西看家护院,比狗好,比人强。”

监控装好,艾小艺少了一桩心事。艾小艺连夜编辑整理抖音素材,及时发布出去。抖音上的粉丝数一夜涨了五万。这对她来说是从未有过的暴涨。

在她的“乡村故事”中,艾可喜意外丢牛、县长部署找牛、警察现场找牛、公牛下山回家、县长和艾可喜的短信交流等几个内容连贯的抖音视频,被抖音爱好者频频怒赞并疯狂转播。他们留言称,好牛遇到好农民,好农民遇到好县长,好警察萌生大智慧,大智慧产生好故事。还有人说,这是抖音中的极品。

找牛事件在持续发酵。电视台记者来了,报纸记者来了,除了本省,还有大老远跑来的外地传媒。一接到电话,艾可喜就着急起来。开始觉得新鲜,可是,有几家之后,他就感到了某种压力正在从一些未知的地方悄然而至。他就搞不懂他的电话别人是怎么知道的。他给弟弟艾可贺打电话求助。艾可贺说:“哥哥,应对传媒是个技术活儿。用得好就好,用得不好就有副作用。你们还是少说话吧,一定要少说话。你们每个人说的话,都要统一口径,要前后一致,不能矛盾。不要把我和艾小我牵连进来,如果有人提到家里有教授有博士,你们要说并不清楚我们的工作和学习情况,也不要提供我和艾小我的电话。传媒来了,让他们主要采访县长和派出所。丢牛只是事件的源头、起因,核心内容是县长对农民问题的关心,以及派出所在找牛过程中所做的富有智慧和富有成效的劳动。”

艾可喜感叹起来:“我就是丢了个牛,怎么会弄得这么麻烦!”

艾小艺说:“麻烦什么呢。不是很好嘛。”

“你当然好。你由小网红变成大网红了。”

艾小艺说:“不喜欢‘网红’这个称呼。总觉得又俗又难听。”

艾小艺真不喜欢“网红”这个词,但她又十分无奈。恰恰是网红这个身份,让她心情特别好。她把闺房收拾得清清爽爽,香气宜人。除了陶渊明的田园诗条屏,屋子里还挂着陈年的艾草,也会散发出一些香味。编辑视频累了,就往床上一躺,听音乐,看抖音,为别人点赞,为自己加油。她发现她抖音里的粉丝数,每一分钟都在悄然增长,加上以前的铁粉,目前已突破二百万。五六天时间,她的“乡村故事”仿佛全国人民都知道了。

艾小艺每天晚上都要与哥哥艾小我通话。正在完成博士论文的艾小我都会很耐心地与妹妹交流。艾小我要求艾小艺每次出镜时要打扮得精致一些。既要有乡村女孩儿的特质,尽可能地保留与生俱来的本色和朴素,同时又要有知识女性的现代性与时代感;感情上要有物哀之美,外表上要有侘寂之美,行为上要有自然之美。但凡自己创作的需要出现在抖音上的文字,艾小艺都是自己先起草,然后发给哥哥审阅,哥哥修改润色后,她才敢发出去。若看到让她拍案叫绝的文字时,她会奖励哥哥五千元或一万元。两三年来,哥哥读博士的费用几乎都是她出的。她知道,哥哥目前还是消费者,读书期间没有固定收入。帮导师做课题虽说也有收入,那也是从导师的蛋糕上切一点边角给他,是不够生活开支的。为这事,艾小我曾想去兼职,被妹妹断然阻止了。她要求哥哥一门心思做学问,挣钱的事她负责。对这对儿女的表现,艾可喜很是得意,他说:“你们兄妹的感情,很符合艾家的家教传统,兄弟姐妹之间、长辈晚辈之间,从不闹矛盾,谋私利。要互相帮衬,走正路,走大路。谁把路走偏了,就要纠正过来。两百年前的家训就是这样讲的,你们要好好传承。”

有天早晨,艾小艺正在化妆,被爹爹撞见了,艾可喜忽然冒出一句:“又在臭美。”艾小艺拿着唇膏,顽皮地往爹爹脸上蹭,艾可喜闪开了。艾小艺问爹爹:“你说我是不是美女?”

艾可喜一本正经地说:“现在嘛,只要是女的都叫美女。依照这个性别标准,你肯定是美女。”

“我是问你,我到底漂亮不?为什么有那么多粉丝?”

艾可喜说:“粉丝与相貌没有必然联系。善良的人都不丑。但是,说你漂亮,还真不是夸你,关键要看你爹是谁。”

艾小艺的妈妈不服气了,说:“不是我咬牙切齿把你生出来,你拿啥漂亮去?”

艾小艺说:“妈你这话也太狠了,咬牙切齿地把我生出来,我待在肚子里跟你有仇呀?”

艾小艺妈妈说:“没有仇也有怨。反正在肚子里又不上学,你成天没事就使劲儿踢我。”

艾小艺说:“你不是说有胎教吗?”

艾小艺妈妈说:“有。每天带着你下地劳动,在白菜地里生下了你。你说你有啥乡村情结,就是这种胎教的结果。”

艾小艺说:“我的妈耶,你这种胎教也太危险了。”

抖音“乡村故事”的热度在稳步升高,平和淡泊的生活被彻底打乱。一个月里,请她带货的公司竟然达到十家。如果说仅仅是当地农产品倒也罢了,南方一家鞋厂的老板居然请她带货登山鞋,而且要求她和父亲就在找牛的那个山上进行现场拍摄。经过反复考量,以最可靠的产品为首要标准,她最终选择了为五家公司带货。合同签订后,几天之内收入定金三十万。全年带货下来,收入百万以上。

这段时间,艾小艺忙得昏天黑地。全家人都因她而忙碌起来。妈妈清早就要下地劳动两个小时,从地里拎回带着露水的新鲜蔬菜,然后忙着做饭,接待各地奔来的访客。艾可喜开着二手车在县城和家里来回穿梭,要找质量检验部门协助艾小艺检验带货产品,还要帮她聘请法律顾问。人手太少,杂事太多,肥沃的农田里,各种野草都在阳光下茁壮成长起来,跃跃欲试地跟庄稼一争高低。

有一天,艾可喜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儿,对女儿说:“我好像成了你的雇工,全家人都在围着你转。这样下去,我们家的农田不是也要撂荒了吗?”

艾小艺说:“你应该感到高兴呀。”

艾可喜说:“高兴是高兴,但庄稼地不能荒。这么好的农田都不种,还是啥农民。”

艾小艺说:“种地才是农民,那是不是太狭隘了?新时代的农民应该是丰富多彩的。我应该算是新型农民吧。我拍抖音,反映的也是农民生活。”

艾可喜说:“你说的有道理,但要是放弃了土地,就是罪过了。”

艾可喜让她请个助手,把自己解放出来,回归到土地上。只有土地才是他的立足之本,也是他扎根之地。艾小艺担心找不到合适的助手,用起来不顺手,弄不好还不愉快。艾可喜让她慢慢来,总会找到合适的帮手。

7

平时的日子,月河无浪,水面无波。刚刚入夏就开了个坏头儿,一连几天大雨,月河不再温和,真正成了大浪之河。波涛滚滚,洪流泱泱,河边的朽木、杂草、树枝和白色垃圾瞬间变成了水上漂浮物,悠悠荡荡地随波逐流。河中有大块大块的隆起,一股一股地扭动着前行,爆发出低沉而厚重的吼声,豪迈而壮观。

艾可喜总是担心牛圈漏水。牛圈曾经是猪圈,几十年来,他每年都要养两三头猪,厕所则是人畜共用。有年夏天,艾可贺带着妻子女儿从外地回来,女儿嫌猪圈气味太重,完全破坏了她对老家的好感,每次去看猪都要捂着鼻子,表情极为不适。她说老家固然山清水秀,景色优美,但田野的芳香不敌猪圈臭气熏人。侄女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弄成这样,艾可喜很是难受,索性不再养猪了,就拿一块地方改造成公用厕所,方便门前路过的外地过客使用。再装一个栅栏,专门堆放农具,角锄、板锄、犁铧、背篓、笆篓、提篮、连枷、弯刀、斧头。旁边放着带着泥巴的草鞋、靴子、蓑衣、草帽、斗篷。大部分地方空余下来,后来就给牛住了。整个牛圈三十多平方米,砖墙为体,上面盖着不规则的石瓦。石瓦是艾可喜自己盖上去的,房顶斜面坡度大,一片一片的自上而下地衔接,呈鱼鳞状。衔接得不好的地方,大雨来临时流通不畅,就会导致雨水渗漏,滴滴答答往下滴。有时半夜大雨,艾可喜也要打着雨伞和手电出来查看一番,他才放心。他心疼他的牛,万万不能让牛吃亏。

这天晚上艾可喜从牛圈进屋,腿上溅了些雨水,身体让这冰凉的东西一激,一下子睡意全无了。他就点支烟,坐在监控器前看监控。突然看到月河大桥上,一辆卡车停在了大桥中段的桥边,大灯熄灭。只见从驾驶室跳下来两个人,他们爬上卡车,从车上往下搬动着什么,好像是类似油桶的圆柱体。因为下雨,又因为桥上的路灯稀少且光线昏暗,隐隐约约看得见有人影在桥边晃动。艾可喜睁大眼睛看,也没看明白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卡车重新亮起了大灯,掉头返回了。

艾可喜疑心顿起,觉得太诡异了。半夜三更,又是下雨,河水暴涨,卡车到桥上干什么?如果是运货,大桥中段绝不是它的目的地,它应该径直向前。如果是车辆抛锚,它不应该关掉大灯。如果是外地车辆迷路,它会在桥上或其他地方直接掉头返回。总之,在大桥中段停留这么久是不正常的。

次日早上,艾小艺起床后,艾可喜就告诉她昨晚发现车辆的事,艾小艺眼力好,让她好好查看一下昨晚的监控录像。艾小艺匆忙洗漱一下,也不化妆,泡上一杯清茶就打开了监控。她把昨晚卡车的那段录像调出来,尽管光线昏暗,但也能看明白。有两个人从卡车上搬下桶状物,移动到桥边,往月河里倾倒东西。倒完之后,又将空桶搬到车上,动作娴熟,干净利落。艾小艺数了数,上上下下搬了二十来次。也就是说,有二十个桶里的东西倾倒在了月河里。因为河水暴涨,流速加快,河面基本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艾小艺身子往椅子上一靠,说:“反正这辆卡车没干好事。我真想把它发到抖音里。”

艾可喜说:“慢!”

艾可喜让她把监控复制下来,然后发到家庭微信群里,让大家看看,卡车到底在干啥。

艾小我看了说:“我猜测,他们可能是倒工业废水或废料。这恐怕是化工企业干的。”

艾小艺说:“纯粹在干坏事。敢不敢发在抖音里?”

艾小我说:“你再等等。多了解一些情况再说。”

艾可喜说:“你哥哥做事就比你稳当。有的事不能急。你查查前几天晚上的监控。”

艾小艺就查了前几天下雨时的监控。从晚上十二点以后的时间段开始查看。这一查看,就查出了连续三天晚上一点左右,都有一辆卡车停在桥边,然后熄灯,然后几个人从车上搬下桶状物,站在桥边,向河里倾倒东西。

艾小艺把这三个晚上的录像又发到了家庭微信群里。“一个充满爱的家”很快热闹起来。大家的环保意识都很强,纷纷谴责这种向月河偷倒工业废水废料的不法行为。但是对于是否在抖音里公开这些视频资料,大家却有着不同的意见。艾可贺教授说:“如果公开这些资料,会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环保部门应该会调查处理。但地方保护主义比较厉害,我们那里本来企业就非常少,弄不好会有人打击报复。”

艾小我认为:“月河镇离重庆只有两个小时车程,离湖北只有一个多小时车程。是不是本地企业干的,还很难说。还有,企业的这种行为,是初犯,还是惯犯?如果是初犯,可能是企业环保意识不强,环保部门介入即可。如果是长期的惯犯,造成环境污染的,那就要严肃整改,甚至停产处理。这里面情况很复杂,什么可能性都有。”

艾小艾是最小的群成员,她义愤填膺地说:“强烈支持艾小艺姐姐公布视频。我们要团结一致,不怕邪恶,坚持正义。坚决保护家乡的绿水青山!”

艾小艾的妈妈教学科研任务很重,平时很少在群里说话,此时她说话了:“不要小看这条视频,它是可以引爆很多社会问题的。我倒是有句忠告:我们需要义正词严,也需要明哲保身,至少不能引火烧身。假如我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艾小艾说:“妈妈,你平时可不是这样教导我的。你总是对我说,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回避矛盾。现在你怕了?”

艾小艾妈妈说:“不是怕,是与我们自己的生活没有关联。”

艾小艺说:“二妈,你的意见我不能认同。我同意妹妹的观点。”

群成员吵了一个多小时,无果而终。安静下来,各自做事去了。

监控视频到底发不发抖音?这是个问题,更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8

持续一周的阴雨终于停止了。有一些农作物受到影响,但不至于受灾。艾可喜在地头查看一番,菠菜、莴苣、豆角、白菜、蒜苗、玉米、麦子,一棵棵全是清水出芙蓉的样子,无一倒伏。艾可喜带着一腿泥泞回来说:“我家的庄稼长得结实。对大雨耐受。”

老婆说:“凡是你做的事,啥都好。”

艾可喜看了老婆一眼,说:“这话有点戗人。”

说话间,突然手机响起了短信消息的声音。他翻开看了看,是张学而县长发来的:

老艾,你在家没?我下午来看看你家人和牛。顺便在你家吃饭。我们大约六个人。

短信让艾可喜大喜过望,回复道:欢迎县长大驾光临。大约几点到?

张县长说:四点。

艾可喜举着手机一阵大笑。

老婆见他怪异的模样,朝艾小艺房间大叫道:“艺儿,过来一下,你爹突然变傻了!”

艾小艺跑出来,问:“爹怎么啦?”

艾可喜还在笑。

艾可喜老婆说:“他接到一条信息,就变成这样了。”

艾小艺问:“谁的信息?”

艾可喜说:“你猜。”

“二爹的?还是哥哥的?”

艾可喜说:“你再猜。”

艾小艺想想说:“真猜不出。”

艾可喜说:“张县长的。”

“她给你发信息干什么?说什么了?”

艾可喜把手机递给女儿,艾小艺看了看,又给妈妈看了。艾小艺对父亲说:“你还是有点魅力嘛,美女县长居然说要来看看你。”

艾可喜说:“不光是看我,还要看望你们,看望牛。”

艾小艺说:“估计是来镇上检查工作,顺便来看看。不要太当真。”

艾可喜说:“顺便来看看也要当真。我们祖上出过知县的。但从来没县长来过咱们家。一个县长想到要见一个农民,大小是个心意。”

艾小艺说:“还带了一群人。”

艾可喜把头伸向女儿,神秘地小声说:“如果她专门来看我,会一个人来。那,那意味着什么?”

艾小艺一阵狂笑。当然她知道父亲喜欢开玩笑,喜欢乱说。艾小艺说:“你想多了,想得太多了。”

艾可喜对女儿和老婆提出要求:“县长要来,一定要以礼相待、以诚相待。咱们家三个博士、一个网红,虽不是人中龙凤,但也算一个优质家庭。不能傲慢,不能太无所谓。那样的话,就会遭人闲话,说咱们没教养。说到底,咱们就是个本分农民。还有,一定要在下午四点钟前把一桌大餐备好。客人来了,不能弄得手忙脚乱。

艾可喜老婆提着竹篮,连忙下地割菜。艾可喜杀了鸡,又去剁猪蹄子。爷爷闲不住,就坐在院子里择菜,一根一根地清理,用剪刀剪掉根须和发黄的菜叶。80岁之前,他喜欢对家人的行动指手画脚,清规戒律奇多。80岁之后,就不许他下地干活儿了,让他“退居二线”,专门养老,百事不管,有时只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儿。现在让他坐在门前,他还进屋换了身衣服,感觉自己还有些威武,就让孙女艾小艺给他拍张照片。艾小艺给爷爷拍了照片,就发在家庭群里了,都说老人家好帅,气色太好了。然后,艾小艺给爷爷展示,说都在夸他。爷爷看了微信群,极不满意地说:“我是不是艾家的老大?”

艾小艺说:“爷爷当然是老大。没有你,就没有我们。”

爷爷说:“这个群建了几年了,为啥没有我?”

艾小艺非常吃惊,原来他们平时说话做事,爷爷全知道,连微信群他都知道。赶紧对爷爷解释说:“爷爷的手机是老人机,只能接电话、发短信,没有这个功能。”

爷爷说:“那就给我换个好手机。换成跟你们一样的。”

艾小艺连忙答应:“爷爷爷爷,你莫生气,明天就给你换手机。拉你进群。”艾小艺说完,亲了爷爷一口,爷爷笑了。爷爷说:“你是我抱大的。”艾小艺突然有点难受,她知道自己是爷爷抱大的,可是,真的已经忘记了。她抱了爷爷一下。爷爷说:“你忙去。”

艾小艺真的忙。这天要负责全程录像,上传抖音。词都想好了:“家里要来客,饮食全绿色。虽是家常饭,营养都不缺。”

艾可喜把猪蹄子剁好洗净,就开始打扫院落前后的卫生了。他平时把院子前面的那块五十平方米的地方叫作艾家广场,他要把艾家广场上的泥土、树叶、草茎、鸡屎全部清扫干净,再用高压水枪冲洗一遍。冲洗干爽了,放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客人来了可以在外面坐坐,看看对面的大树、大山和大桥。最后一个程序是清扫牛圈及卫生间。先给牛擦洗身子,牛身上总会有一些污渍,要用毛巾擦洗。他一边擦一边对牛说话,像是在哄小孩儿:“你看你多牛,美女县长都要来看你了,咱们要干干净净地见县长。哪天有空了,我带你去见你妈妈。让你们母子团聚。”牛不语,只是很友善地看了他一眼。他觉得这一眼就是牛对他最好的应答。擦拭完毕,牛的全身都油光闪亮,柔和顺滑,牛角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带着弧度上扬的弯勾,看上去有着刺破蓝天的坚硬和力量。艾可喜抚摸着牛背说:“你是一头幸福的牛。”

张县长到来之前,艾小艺特意化了一个淡妆。红衫白裙,两侧金耳钉,白颈小玉坠,不骄不媚,却很优雅。妆化好了,自拍一张发到家庭群里,艾小艾说:“姐姐漂亮,赏心悦目。”看到几个点赞之后,艾小艺心满意足地忙活去了。她要去把拍摄的机位架好。她想得比较周全,如果来人较多,楼下就不会有她拍摄的位置,她提前在二楼选好了角度,又在门前的树干上绑了一个摄像机,直接对着院落。手机还可以随时随地跟踪拍摄。这样一来,无论来多少人,整个场面都能纳入摄像范围。

80多岁的爷爷是个“人来疯”,来人了喜欢乱窜。怕他跌倒,艾可喜特意给他讲:“今天下午有贵客来,人多,你不要乱跑,你就坐在门前抽烟喝茶。”爷爷很听话,就坐在大户人家放狮子的位置,前面有个小桌。爷爷就坐在那里,像一尊门神。他叮嘱孙女说:“你拍抖音,不要忘了拍我。”

艾小艺说:“你是爷,我怎么敢忘记呢。”

张学而县长是下午四点多来到艾家的。随行两辆车,有副县长、办公室主任、月河镇的书记和镇长,还有县电视台和融媒体中心的新闻记者。女县长风采卓然,一身职业装打扮,黑西服,白衬衣,平底鞋。一下车就直奔站在院子里的艾可喜,两人握了手,张县长说:“看看你家人。”艾可喜指着正在旁边拍摄的艾小艺说:“这是我女儿艾小艺。”张县长向前一步,牵着艾小艺的手说:“网红嘛,我还是你的粉丝呢。你的抖音做得很好,乡村故事都是满满的正能量。以后要做得更好。”

艾可喜指着门口的老人说:“这是我父亲。”张县长走到老人面前,老人站了起来,对张县长说:“你来了,我们都很高兴。我上午还说呢,我们家出过知县,县长却是第一次来。”张县长说:“您老人家不简单啊,‘耕读传家,诗书继世’,所以儿孙个个有出息。”老人哈哈一笑,谦逊地说:“县长过奖了,他们只是都能自食其力而已,不给社会添麻烦。”张县长说:“您老人家耳聪目明,思维敏捷。一定要把身体搞好,活他个一百岁。”老人把手机拿在手上晃了晃,说:“他们欺负我,给我买老人机,功能单一。我孙女说了,明天就给我换手机。换了手机我就可以玩微信了,我要加您为好友。”张县长大笑起来,说:“好好好,一定加您为好友。”张县长看看随同人员,说:“老人家太可爱了。”老人连连说:“县长才可爱,县长才可爱。”

转过身,张县长问艾可喜:“老人家说了,你们欺负他,给他用老人机。是不是真的?”艾可喜说:“莫听他的!老人机是他自己坚持要买的,他说那个便宜,省钱。”张县长说:“手机你就不要给他买了。这个任务交给我。”张县长说完,把办公室主任叫到身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办公室主任就离开了。一会儿,停在路边的公务轿车疾驰而去。

在艾可喜的带领下,张县长走进了他们家的三层小洋楼。楼顶种的是花花草草,一片绿茵。三楼是贮藏室,堆放着粮食、腊肉、香菇木耳竹笋等,另一间放着各种各样的农具。第二层是艾可喜夫妇的卧室和女儿艾小艺的卧室。还有两间空着的卧室,是艾可喜的弟弟艾可贺一家人回家时用的,每年住那么一两次,平时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楼是客厅、厨房、餐厅,还有一间老人的卧室。客厅侧面的一面墙做成了图书室的模样,大约有两千册图书。有国学读物,还有关于现代农业技术、家常菜、多媒体制作、现代传播技术等,种类还算齐全。张县长从上到下查看一番,问艾可喜:“这客厅也是个家庭读书室嘛。”

艾可喜说:“主要是书没有地方归纳,只好放在这里了。”

张县长说:“看来你们都有读书的习惯。”

“农闲的日子就看书。”

“房子有四百多平方米吧?”

艾可喜说:“差不多。四百多一点。”

张县长问:“全是自有资金修建的?”

艾可喜说:“房子是十年前建的。建房时,我弟弟给了十万。”

“你们村有多少这样的楼房?”

“全村六七十户人家,多半人的房子都是这样的。”张县长说:“小日子过得不错呀。”艾可喜说:“还好。”

张县长说:“你还有什么打算?”

艾可喜说:“我想当地主。”

“想当地主?”

艾可喜说:“我们村上,在外打工的、做生意成功的,挣钱之后都不回乡务农,在城里安家落户了。全村有一百多亩耕地撂荒,谁都不管,太可惜了。这些肥地两年不种庄稼就荒废了。所以我想,把撂荒的土地都租过来,请人种粮食。”

张县长说:“你是个很敏锐的人。‘空心村’的问题,确实是个很现实的问题。我们县很严重。县委县政府也打算出台一些政策,让有能力耕种的农户租用过来,或者采取其他方式把闲置耕地利用起来,不至于浪费。”

艾可喜说:“一代一代人会长大,一代一代人会去打工,乡村的人口总量在减少,到处是城镇化,对耕地没有兴趣的农民越来越多,我们一个村撂荒上百亩耕地,都是慢慢积累起来的。依我看,你出去打工,就要把自家的耕地安排好,不能荒着不种,可以交亲戚朋友托管,可以交村委会临时代管,你打工回来,耕地还是你的。你不回来,耕地也有人耕种。总之一句话,农民永远要跟土地捆绑起来,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政府要尽快出台一些政策规定。”

张县长说:“你说得很对。还有什么建议,你可以直接提出来。”

边走边聊天,从三楼说到一楼。张县长在一楼看望了正在做饭的艾可喜老婆,看了看厨房的设备和卫生情况,称他们像城里人过的日子。然后就去看望他家的公牛,张县长见到牛就笑。张县长一笑,牛就往后退。艾可喜连忙说:“它没见过县长,怕生,怯场得很。”张县长说:“这是你家的好劳力。”

来到客厅喝茶,张县长与镇上的书记、镇长座谈,又问了关于乡村振兴、乡村旅游、农副产品进城、脱贫户再度返贫等很多关于“三农”的问题。艾可喜说得头头是道。张县长夸他思路很清晰。

后来,张县长宣布:以后全县要在各镇设立“三农”问题观测点,现在就要定下来,回去研究一些办法和措施。艾可喜家里就是一个很好的观测点。观测点的任务,就是疏通农民与政府之间的沟通渠道,让农民参与政府决策,表达农民意愿,集中收集、分析和反映“三农”问题。

谈到晚上六点,大家都饿了,只是没人敢说。直到张县长说有点饿了,大家才点头。艾可喜就邀请他们进餐厅。碗筷、酒杯都摆好了,只等客人入席。艾小艺成了临时传菜员,神采飞扬,活力四射,笑嘻嘻又不失优雅地穿梭在餐厅和厨房之间。每端上一个菜就要用标准的普通话叫喊一声:“各位领导,上菜啦,请让一让,给盘子一个位置。”香气弥漫开来,充满了屋子的各个角落。张县长瞅着艾小艺,目光柔和而温暖,里面全是爱怜。她对大家说:“这家人太可爱了,每个人都讨人喜欢。幸福得让人羡慕。”

正在这时候,一个多小时前开走的那辆车回来了。张县长的秘书走到她身边,把一个精致的纸盒子交给她。张县长接过纸盒看了看,对艾可喜说:“这是我个人给老人家买的手机,华为的最新款。说清楚,不是公款消费,是我个人的心意。”

艾可喜连忙推辞:“不可以不可以。怎么能让县长破费。”

张县长笑道:“今天这顿饭我们也不付钱,是我用手机换的。”

艾可喜说:“这可不是等价交换,我赚大了。多多益善啊。”

“听你说话,你就是个不像农民的农民,”张县长说,“跟你交朋友,还能受到很多启发。”

艾可喜看着张县长说:“你应该出身书香门第吧?”

张县长问:“何以见得?”

艾可喜说:“《论语》的开篇就是《学而》,你名字可能就是这么来的。”

张县长说:“你说对了。我生下后,半岁没有合适的名字,有一天父亲整理书房,一本破烂不堪的《论语》掉落在地上,正好翻开了第一篇。他灵机一动,就给我起名张学而了。”

艾可喜说:“学而优则仕嘛。所以你当了县长。”

张县长高兴地大笑起来。

9

老爷子有了新手机,如获至宝地把玩,正面,反面,侧面,上端,下端,仔细端详,总是看不够,每一个细节他都觉得是人间极品,稀世宝物。他的满头银发与手机的现代感之间,形成了跨越时代的强烈对比和对话现场。艾小艺把爷爷把玩新手机的过程录了下来,她觉得爷爷一丝不苟的专注神态充满了美感,值得欣赏。可爷爷对手机的很多功能都不了解,艾小艺把常用的程序都下载下来,字号设置成大号的,然后手把手地教爷爷。爷爷毕竟是识文断字的人,反复训练,一天工夫就学会了使用微信,输入法设置成简体手写,爷爷就可以在上面自由自在地写字了。爷爷加入了家庭群“一个充满爱的家”之后,像首长一样跟晚辈打招呼:后生们好!后生们辛苦了!顿时群情激昂,子孙们一齐欢呼爷爷的加入,各种祝福的图片纷至沓来,爷爷看得眼花缭乱。现代工具成了爷爷玩微信的最大帮手。爷爷把放大镜放在屏幕上面,图片一下子就清晰多了。艾小艺给爷爷收集了很多动图,帮爷爷回复他们。喧嚣过后,艾小我郑重提出由爷爷当群主,替换父亲的群主职位。但艾可贺教授煞有介事地建议说,老人家当总顾问最合适。一锤定音。各位群成员就把爷爷的头衔改成了“本群总顾问(老爷子)”。接着艾小艺帮爷爷加了张县长为好友。不过,爷爷的好友中只有张县长一个人。爷爷自嘲地说:“好友不在多,在于精。”

艾小艺发出的抖音视频“美女县长来了”再次获得好评。她摘录了县长看牛,县长和爷爷交流、和父亲交流等几个细节,处理得恰到好处、朴素大方、真实可信。县长的气质表现得也很到位,既有领导风范,又有淑女品格。网友对张县长的评价很高,留言称她是一位求真务实,心系“三农”的好县长。

粉丝数越来越多,带货的效益也越来越好。带货对于艾小艺来说,早已轻车熟路。视频可以在家里拍摄,也可以进城拍,背景资料由厂商提供,带货视频链接着产品供应商,用不着她去劳神。她只需要每隔几天把带货视频重新发一遍即可。如果有新产品,再重新拍摄一次。登山鞋的视频是她和爹爹上山拍的,多拍几次,选择一个效果最好的就行,厂家也满意。在爹爹的帮助下,她忙完一段时间,就有空闲,然后帮爹妈下地劳动。晚上,通常是妈妈做完家务就看电视,爹爹就抽烟喝茶看手机。艾小艺待在自己房间里做文案,准备下次的拍摄计划。

连阴雨过后的天气持续向好,艾可喜每天上午把牛从圈里拉出来,拴在门前地里的大树下,给它放足草料,让它可以享受阳光,又可以获取阴凉,还可以躺一会儿,站一会儿,日子过得很惬意。但毕竟是动物,不能总是在原地不动。所以,艾可喜每隔几天都要去放一次牛,把它牵到后山的草坪上溜达,这是牛最喜欢的事情。如果时间允许,艾小艺就会陪同爹爹一起去放牛,她可以拍视频,可以坐在光洁的岩石上发呆,可以攀在古树的巨枝上卖萌,接各种业务的或非业务的电话。爹爹便用手机记录女儿的闲适生活。画面无须修饰,自然漂亮:美女,古树,岩石,草坪,公牛,苍松翠柏,蓝天白云,永远望不到尽头的绵绵巴山。小视频往家庭群里一发,下午就惹了麻烦。艾可贺的千金艾小艾缠着爸妈暑假期间回老家去,到姐姐玩的地方去玩,她说那才是她的理想国。艾小艺在群里遥相呼应:“妹妹你回来,我陪你玩。你的房间我提前给你装修布置一下。”艾小艾的妈妈说还有一年就高考了,计划暑假要补习功课呢。艾小艾说:“城里待腻了,回老家补习功课岂不更好。”她爸妈只好暂时答应。

有天晚上,艾可喜突然想到几天没查看夜里的监控了。像往常一样,他把时间锁定在深夜十二点到两点的区间内。他看到了非常清晰的画面:一辆卡车开到月河大桥上停下来,然后熄灯,然后有人从卡车上搬下桶状物,向月河里倾倒东西。此时皓月当空,万里无云,路灯和月亮的光线叠加起来,足以让车辆和人物的行动真实地呈现出来。艾可喜骂了一句:“妈的,月河成了他们的垃圾桶了!”

艾可喜把女儿叫下楼,让她把监控内容复制下来,分成十段发到了家庭群里。群成员一片谴责之声,艾小艾、艾小艺、艾小我三个年轻人都要求公开举报,绝不能让一江清水的月河变成垃圾桶。艾小艾的妈妈和艾可喜二人持同样的观点:公开举报是件非常慎重的事情,我们县工业基础薄弱,好不容易培育了几个像样的企业,国家对环保这块的处罚力度非常大,这一公开举报,可能就把多年的功劳葬送了。所以,年轻人,不要冲动,更不要惹事。你们要考虑,通过什么途径来举报,既达到你们所期待的效果,又不能让本地企业垮掉。要相信,地方政府是有保护本地企业这个意识的,他们也不想让工作陷入被动。晚辈们在群里谈论得热闹,久不作声的老爷子发出了一声感叹:“我也很心疼。月河养活了沿河两岸的无数人,我们是吃这河里的水长大的。”

热议一阵后,大家各自做事去了。初夏的乡村夜晚吹来阵阵凉风。艾可喜把大门打开,透透气,让屋子里的烟雾散去。然后关了大门,来到二楼阳台上抽烟。老婆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说:“人家倒垃圾又没倒在我们家里,把你气成这样。”

“你先睡。”

10

上午,太阳刚刚爬上山头,天蓝得有些失真,像是刚刚出厂的玻璃幕布挂上去的。艾可喜把牛牵到大树下拴起来,让它在半阳光半阴影的地方吃草,旁边放着一个厚重的木盆,里面装满了水,以供牛饮。十米开外处,老婆在玉米地里拔野草,一些野菜鱼目混珠,也跟着庄稼一起生长。老婆拔了一堆野草和野菜,拎过来,扔在牛面前,说:“给你吃。”牛看看她,低头嗅嗅,似乎没有兴趣。艾可喜说:“牛不理你。”

老婆说:“我不计较。你不理我我才计较。”

艾可喜说:“看来我在你心中的地位比牛高一点。”

这时候,一辆白色轿车开到了院子前停下来。从车上跳下来几个人,径直进了艾家。老人家走到院子边缘,朝艾可喜大叫:“家里来人了!”

艾可喜对牛说:“来客人了哟,我不陪你了。”转身往家里走。

走进院子一看,白色轿车上写着“环境保护”四个大字,可能是环保局的专用车辆。客人已经在客厅里坐着,艾小艺在给他们端茶递水。交谈中得知,来人是市县两级环保局的技术人员,以及公安局和交警队的执法人员,他们是来提取监控视频证据的。他们说,张县长给他们提供了向月河倾倒垃圾和工业废水的监控视频,县长要求他们掌握更多的第一手材料,由公安部门负责调查车辆来源和涉事单位,将依照环境保护法,坚决查处,绝不手软。他们对艾家安装监控和提供视频的做法表示感谢。

艾可喜让他们自己调取监控录像,然后安排老婆做饭,招待客人。

执法人员的到来让他们感到十分突然,还有几分莫名的不安。为了让客人专心工作,不打扰他们,除了在厨房打理的老婆,其他人都离开了屋子。艾小艺举着手机拍摄环保局的车辆,艾可喜端着茶杯在院子里走动,老人家若有所思地看着停在院子里的车辆。

艾小艺觉得蹊跷且魔幻,一脸诧异地问爹爹:“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是你举报了?”

艾可喜说:“我没有来得及举报。我还怀疑是你干的呢。”

艾小艺说:“不是我。真不是我。”

艾可喜也很纳闷:“我们家的视频资料,是怎么传到张县长手上去的?”

这时候,正在藤椅上抽烟的老爷子走了过来,自告奋勇地说:“是我发给张县长的。我把群里的视频全发给她了,还把群里的对话内容全部截图发给她了。”

艾可喜一听,哭笑不得。而父亲此时还有几分得意之色。

老爷子说:“你们有顾虑。我怕啥!”

艾小艺亲了爷爷一下,说:“爷爷,你比我们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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