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劫
2022-02-14木烟寒
木烟寒
她抽出腰间软剑起落冰上,斩落枝上梅花,冰上舞剑,剑削红梅。她莞尔一笑,自成风骨。
壹
今年永安的雪来得又猛又急,还没到两天,庄严的宫墙上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一靴下去便已然看不到靴面上描绘的腾云图样。苏弋站在廊下望着不远处一个瘦削的身影,眸色有些深沉。
恰好昭帝身边的大总管郭奉孝带着一班内监来到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谄笑解释着,“回禀王爷,那是前几日山东孟氏送来的人。因着北部战事失利,这几日圣上正烦着呢。哪有心思见他呀。”
苏弋不置可否,“圣上忧心国事,想必公公这几日在圣上面前当差必然也不容易,本王前些日去郊外打猎得了几张皮子,公公不妨帮本王看看成色如何。”
“那奴才在这里便多谢王爷了。”郭奉孝也没欠身谢礼,只是口头上做了表示。
得了好处,郭奉孝便先带着人告退了。苏弋脸上的笑意骤然淡去,目光始终落在乾元殿外跪着的一抹白。林和抱着伞从殿后出来时,苏弋已经只身踏入雪里,漫天大雪纷飞,他赶紧快步跑到其身后撑伞。
向前走了几步,苏弋又回头望了一眼乾元殿,那人一身素白渐渐与漫天雪舞融成一色。林和显然也注意到了,低声呢喃,“也不知道跪了多久,这大冬天的,只怕再这样下去,人就该废了。”
“卞城数十万将士的鲜血,总得有人来负担。”
清昭十五年,北部狼耶族大肆进犯大周北部边境。这场仗从五月一直打到十月,最终周朝兵败为这场战争画上句号。
卞城李氏世代戍守大周北境,保大周安定近百年。而这次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然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随着最后一份军情传回来的还有一份边关将士万人血书,他们在控诉——长时间的持久战消耗巨大,卞城储备早已不够用,于是他们便启用东北粮马道,从东部六城开始调粮。孟家便是这地区的粮草负责人。
当粮草历经千辛万苦运至卞城关时,他们才发现这是食物是早已霉变的陈物。饥饿,疫情接踵而至,最后,数十万大军永远留在了北部荒漠,主将李棐战死。这一战,死伤惨烈。
此时此刻,孟舒身着一身素衣跪在乾元殿外,身子已经冻得僵硬。他已经跪了……他也不知道多久了,只觉得现在连抬起眼帘的力气都没有。
他还没来得及思索这次的问题出现在哪里,当初粮草出发前是他亲自查看过的,不应该有问题。但是现在容不得他多思,卞城关一事即发,总是需要有人来承担这一切,山东孟氏成了他们最直接的靶子,而他作为孟家少主,自然难辞其咎。无论如何,这一趟他必须来,他必须亲自面见昭帝,万不可把话语权直接交给对手,一旦昭帝听信谗言,那样孟氏真的没有活路了。
这一场血债需要有人背,但一定不能是孟氏!
意识渐渐模糊,眼前一片漆黑,跪了两天两夜,他再也撑不住了。
他是在大理寺的监牢里醒来的,身上的衣物已经被换过,绵软舒适。他一时间有些不解,为什么要把他关在这里?他还没有见到皇帝!不好的想法涌上心头,孟舒开始慌张起来,想要立刻下床去,结果整个人直直向地面栽去,他的双腿已经没了知觉。
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身体匍匐着前进,终于爬到了门口,张口声音低沉嘶哑。他试了几次,终于无力的摊靠在门边,眼睛空洞的望着那低矮的砖墙。
忽然,从远处传来几声细微的脚步声,他微微侧首,面上却不动声色。
“不错,这么快就醒了。孟公子。”语气温和,嘴角含笑。
“圣上还是不肯见我?”
“你说呢?不过见于不见有什么重要的吗?结局已经为你写好,孟公子不妨预备预备安心上路吧。”蘇弋嘴角挑起一抹轻笑,转身走了出去。
“苏弋,我想给你打个赌。”
“赌什么?”
“命。”
闻言,苏弋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径直离开了。
贰
昭帝将孟舒囚禁在大理寺,下令让锦衣卫前往东六城彻查粮草案。
此时此刻宁王府,苏弋正坐在湖心亭看雪,林和执剑陪侍。“王爷,陛下将孟家少主放到您手下,但又不让您直接接手这个案子,反而派了锦衣卫去查。陛下这是……”话未说完而语止。
“无妨,正好乐得自在。吩咐下去,让他们都仔细些,千万不能让这孟舒死在大理寺。”说完,他从身侧的陶盏里抓起一把饵食投了下去,一时间湖里的红鱼都围了上来,十分热闹。
由于卞城关战败,周朝北部受到重创。永安的年节也比往常冷清了许多,但宫里气氛更是压抑。秦桑若就是在这个时候进京的。
秦家与孟家一样是皇商,不过地处岭南,粮食调动主要则南部战事。秦家有两女,妍妍妖艳丽。明镜敛朱唇,明月不争亦。秦家嫡系无子,到这一辈仅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秦蓁嫁入皇宫如今已有五年,位至贵妃。二女儿秦桑若,待字闺中,不甚有名。
此时此刻,秦桑若正坐在自家马车里闭目沉思,近身侍女七叶和云苍靠在一旁撩起车帘观看窗外之景。
少顷,七叶放下车帘,回道,“今年的永安城不似往年热闹。”
“但也冷清不到那里去,毕竟是帝都。”云仓接道,脸上满是凝重神色。
秦桑若不发一言,良久之后才轻叹一句,“毕竟塞北的风雪,吹不到永安。”卞城关的血溅不到帝都。七叶和云仓闻言识趣的闭嘴。
“公子怎么样了?”
“回主子,公子暂压大理寺,我们的人暂时还没能渗进去。”七叶回答道。
还没渗进去吗?这大理寺也不该算是什么铜墙铁壁?苏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
除夕夜,秦桑若身穿一身月白轻罗百合宫装,打扮的温雅含蓄,谦和而不张扬,列作席中。远远的便把目光放在了靠近天子侧坐的位置,那个女人温柔秀丽,嘴角还噙着一抹笑意,一身鹅黄衬得她端庄柔雅。
清凉的目光自席间扫过,她的目光落在了左侧第二个位置,男子身高八尺,形貌昳丽,举手投足间尽显温润,是个谦谦佳公子形象。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那人抬头,刹那间两人目光相撞,突然被抓包,有些尴尬,但是两人谁也没移开视线。他们知道,这双眼里藏着一些别的东西。
“秦二小姐可在?”高台上,内侍唱吟。
秦桑若赶紧起身,依礼站在殿下,双手交叠,虔诚跪下,“臣女秦桑若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少顷,从上面传来几声满意的赞叹,“这秦二小姐果真不错。”
当夜,中宫便传出旨意,赐婚秦二小姐和宁王,正月十五完婚。
叁
秦府,秦桑若正偎着暖炉看着云仓在院子里舞剑,红梅招展,满室生香。七叶奉上新茶,“正月十五完婚,时间也太赶了些。终究是委屈小姐了。”
“按照郡主的规格出嫁,想来这些早都是准备好了的,也麻烦不到哪里去。”秦桑若微微抿了一口,“再说,礼部主事都没回话,这意思不是很明显吗?只怕这都是别人算计好的。只等着年下我来呢。”不过,阴差阳错也正好成全了我。
秦桑若合了合眼,陷入沉思。正在七叶放松下来准备给炉子添上新碳的时候,突然间,云仓执剑向着某处追了出去。七叶回头正对上秦桑若清明的眸子。
就这般按耐不住了吗?
一番闹下来,她也没了呆在院里赏梅的心思,打发走了七叶独自一人进了屋子。刚一进去,便察觉的屋内异常,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佯装不知,继续动作,开一小扇窗,借着夜风吹息一室烛光。白雪和月光将屋子里照的明亮。
“王爷就这么急着见奴家?”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猜到身份,隐在暗处的人顿了顿,摇扇走了出来。“总是我未过门的娘子,我总得看看是个什么模样,免得来日爬错了床,倒惹得美人伤心了。当日宴席上看的不太真切,所以今日特意过来掌掌眼。”
秦桑若倒也不恼,脸上仍旧是一进门就开始挂着的微笑,显得她温柔又纯良。只不过这纯良外表下究竟包裹的是那般货色这又得另说。“那,王爷瞧过了,可还满意?”
“中人之姿罢了。你久不在京都,自然不知那春云楼里的姑娘才是容色一绝,尤其是那杨柳姑娘真真儿是个秒人儿。”苏弋合扇抬起秦桑若的下颚,语气里满是轻佻。
伸手推开抵在下颚的折扇,秦桑若转身在窗边坐下,“王爷今夜就是来拿奴家找乐子的?这可真是辜负了这大好时光呢。好歹奴家还特意给王爷留门了呢。”
望着那女子脸上阴森的笑意,苏弋心下猛地一沉,中计了。他沉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奴家是商人,自然要做商人该做的事。我要跟王爷谈一笔生意。”
肆
随着时间的流逝,卞城关带来的伤痛也在慢慢减轻,年节冷清许多商家的生意都不好做,因此,这元宵佳节倒是比年节更加热闹些。
秦桑若坐在鸾轿里听着外面的热闹,想起近日岑云传来的消息,脸色愈发冷了。
没有人知道,此次进京她不是从岭南来的。卞城之战一战数月,她曾借着处理北部商务的由头,带着人去了卞城关。秦李世交,卞城之战她不是旁观者,她也是众多参与者之一。血腥,屠杀,到最后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十万将士殒身关外。如今撤马回京都,朝堂之上,精神萎靡,贪贿成风,没有一人站出来为卞城关说话,她怎能不恨?
十里红妆,彩灯佳话,郭公公跟着贵妃前来证婚,这场戏,给足了两家面子。
入夜,苏弋身着红衣踏进了清芜院的门,一进屋便遣散了屋内的一众喜婆。开始还犹豫着于理不合,后来得了赏,每人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兴高采烈地走了。毕竟,洞房花烛谁也不愿触了王爷的眉头。
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秦桑若便自顾自地掀开了盖头,走到妆台前去了繁重的冠饰。苏弋看着她的动作不禁摇了摇头,笑道,“嫁给本王你就这般不情愿?连这盖头也不让本王掀着过过瘾?”
“王爷才华横溢,世上无双。小女子蒲柳之姿不敢高攀。嫁娶乃是人生大事,想必王爷也更想这红绸之下是心仪之人吧。王爷想过瘾,这世间女子多的是,不差奴家一个。”秦桑如也不抬眼看他,敛眉摘掉耳上的红色珠饰。
苏弋原本还想周旋几句,却不想林和急忙闯了进来,看到正在卸妆的秦桑若微微顿首,然后在苏弋耳边耳语几句。刹那间,秦桑若正在卸妆的手腕被抓得生疼。她懊恼的抬头正对上苏弋带着戾气的眸子,一时间有些气恼。
“希望你是真有本事!”他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
心下了然,秦桑若迎上他的目光粲然一笑,柔声,“当然。”
当她从衡梧院出来的时候天边已经亮起了鱼肚白。七叶赶紧迎了上来,细心搀扶着“主子受累了。”
世人皆知,宁王苏弋形貌卓然,风流知趣,经年流连烟花之地。虽有大理寺卿之职,却无主事之能。秦桑若思及此言,諷刺笑笑。流言果然当不得真呢。
如果不是在西北时正好遇到有人求药,她也查不到这些。当时无心种因,今日却成了她谈判的重要筹码,这便是果吧。经年留恋压花之地,府里却藏着一个不为外界所知病弱美人。秦桑若转身看着里面正在你侬我侬的两个人,会心一笑。“回去吧。”
因着几日操劳的缘故,秦桑若睡得沉了,直至晚膳时分方才转醒。
“什么时辰了?”
“戌时。”
这声音?秦桑若困意瞬间消了大半。猛一睁眼,便看到正坐在床边含笑盯着她的苏弋。一脸防备地环顾四周,却发现房内只有他们两人。
“别找了,本王让他们都出去了。”那人悠哉摇扇,一脸地理所当然。
秦桑若双手撑着靠坐起来,“还请王爷恕罪,今日没能跟王爷一同进宫。失了礼数。”
“无妨,本王已经代王妃回过皇兄了。是本王不好,昨日辛苦了王妃了。”无视秦桑若愈发黑沉的面色,一番话说的面不改色。
“等会儿用点晚膳,本王今夜带你去见他。”
大理寺内。
孟舒正在费力地练习走路,上次的冻伤给他身体留下了极大的隐患。从失去知觉到如今慢慢移动,他已经感觉到了生命之火渐渐垂危。
“咳咳”寒气入肺,已然伤了根本。
听到又细弱的脚步声传来,他已经不想动了。直到那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兄长。”
“阿若。”如大梦惊醒,他灰暗的神色重新焕发出光彩。
苏弋识趣离开,给二人留够空间。
“阿若。”孟舒深情地叫着她的名字。秦桑若不回答,眼角微红的帮他验伤诊治。
“你现在身处宁王府,要保护好自己。”他们心里都清楚。圣上赐婚,明为抬举,实则打压。周朝历代家主无一女子,而秦氏嫡系唯有你和蓁儿。秦蓁入宫,而秦桑若嫁入宁王府,秦氏嫡系已经没了继承的可能,他们在预备扶持新人。孟氏之祸,恐也是权术相争的后果。秦孟恐怕早已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秦桑若一边为其治伤,一边打探卞城关军粮之事。“兄长有无头绪?”
东北粮道一直以来都是中原地区输送物资的重要防线,由茶州起送到卞城关,中间经过层层审查,按道理说不应该出错。
“得到前线消息后,我曾派人查过,这批粮食在孔雀陵和碧华山一带受到袭击,停留半日。”目光交汇,心下了然,那两关统领都是内阁首辅姜平昆的人。“可恨我大周十万英魂的性命就这样败在了佞臣的手里!”
秦桑若沉眸不语,朝廷的贪腐之风盛行,内阁首辅姜平坤权势滔天更是变本加厉。如今大周地繁荣不过表面烟云。这些人太贪心了。军事财政乃一国之根本,他们已经把念头动到这里。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卞城战场上的血腥场面,秦桑若既愤慨又痛惜。
“阿若,从现在开始,孟氏木剑门,十八暗卫归你调遣。”孟舒将信物交予她手上。
秦桑若双手接下,低声承诺,“承蒙兄长厚爱,阿若必当全力以赴。”
秦桑若从暗牢里出来的时候,天上又飘起了稀稀落落地雪花,看着这稀疏的白在黑夜里闪烁,她已经开始感觉到有些疲累了。她只想松口气,一阵寒风吹过,又紧了心神。听着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她没有回头,却不自觉地吸了一口气。
那人似是察觉,“得了,不用演了。”
秦桑若没说话。
“再过两天严徽就要回来了,情况可能不太乐观。你提前做好心理准备。”苏弋在她身后提醒道。他不打算掺和这个案子,但是作为合作者,他想还是有必要给她提个醒。
伍
一封卖国密函直陈圣面,从此山东孟氏与狼耶族勾结之事成了铁案。严徽回京第二日,从内宫搬下旨意,三司会审孟氏一族军粮案和叛国罪。
清芜殿内,空气是难以名状的死寂,苍云单膝跪地,七叶端立左右。秦桑若拿着密函站在窗前,眉宇间有赶不走的阴霾。“既然灭不了这抔火,那就让它烧的更猛烈些吧。”
接下来的几个月,对于孟家堪称灭顶之灾。这场来自北部卞城关的战火终于烧至山东。
三司会审,孟家全族下狱押解京都候审。
清昭十六年三月,锦衣卫严徽回京,奉上孟氏通敌证据。孟氏一族全部下狱。很多人经不住严刑拷打,吐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阴阳账本,私开盐场……最后到了最关键的一件事,粮食倒卖。
一桩桩一件件,白宣玉纸上不起眼的几行最终都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墙倒众人推,昔日朱门宾客,如今日日在朝堂之上对其口诛笔伐。孟氏成为人人都想踩的一个对象。当秦桑若再次进入大理寺监牢的时候,孟舒双腿已经废了,身形消瘦,难以起身。
变形的手指费力地捏着那分口供,他笑了,声音越来越大,喑哑凄厉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监牢之中,后面笑得已经有些狰狞,完全看不出当初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形象。
秦桑若就站在他身侧看着他变疯变狂,突如而来的心悸扼住了她的呼吸,她仿佛看到了秦氏的未来。
“阿若,你相信命吗?”声音嘶哑。
“不信,我只相信我自己。”秦桑若嘴上说的坚定,但是内心却已经发生了动摇。今日三司面圣陈案,今晨孟家家主孟祁却死在了诏狱。说是巧合,又有谁会信?
次日早朝,众人本以为昨日三司折子奏上去,今晨圣上裁决就该下来了,没想到今日上面却只字未提。苏弋摇着扇向清芜院走去,心底一片澄明,随着孟家的案子频繁上奏,圣上从最开始的恼怒气愤到如今已经演变成了怀疑。朝堂上的众口一词,如山般的罪证。再加上孟祁死的时间太过巧合。这一切怎么能够不让人怀疑呢?太绝对了反倒令人生疑。
“王爷,王妃不在府内。还请王爷改日再来。”眼前的婢女颤颤巍巍的回答道。
苏弋摇扇的动作一顿,面上有些不好看——第一次在自家吃了闭门羹。林如在后面忍着笑,给自家王爷搭了个台阶下,“衡梧院今早来人请过了说姑娘身子有些不适,王爷可要去看看?”
苏弋忍着没有发作,转身离开了。
到了衡梧院,二人远远的就看见槐夏穿着白裙外面罩着银绣玉兰的披风站在院子里赏梅。因着她喜欢,苏弋在宁王府植满了各种各样的梅花,后山上还有一片梅园。她在院里踏雪看花,他在墙外看她。
許是他的眼光太过热烈,她微微转身,秀眉轻蹙。神色有些不喜,只见是他,蹙起的眉头骤然舒展开来,她提裙向他奔去,他将她紧紧拥住,鼻间是醉人的梅香。林如识趣退下,给二人留够空间。
苏弋伸手揉了揉她温软的发,深情柔和的目光毫不掩饰的落在槐夏脸上。虽然脸色还是有些病弱之感,但是相较于从前已经好了许多。这一刻,他是真的打从心底里感谢秦桑若的。没有她,她可能也撑不了这么久。
“苏弋,去年酿的琵琶酒被我起了两瓮。”她在他怀里糯糯说道,语气里有些撒娇的意味。
“好。”
晚膳时分,秦桑若回到王府听丫头禀了白天的事,权衡之后,打算去见一下苏弋。丫头面露难色,秦桑若有些不解。
丫头尴尬地回道,“王爷现在在衡梧院。王妃还是明日再去吧。”王爷有多么宠衡梧院那人,王府上下无人不知,反观王妃这里,十天半个月不来一次,每次来还都是略坐坐就走了。明眼人都知道风该往哪边吹。
他们不过是合作关系,她心里清楚,也不欲为难抬手便让人退下了。
今夜圆月高照,府里的雪还没化,她摒退众人,绑了个大氅只身夜游。数日来的压抑压得她几乎窒息。没有人天生喜欢这些勾心斗角,但是她没办法。从前在府里,虽说父亲从未纳妾,只有她母亲一人,但是她母亲还是死了,死于毒杀。那一刻她才明白,秦家氏族支系庞大,关系盘根错节,孤家独安根本不可能。她学着算计,学着怎么样活下去。如今,孟氏遭祸,她的孟舒哥哥,如今也深陷囹圄等着她去救。她该怎么办?
不能认输,不能认输,不能!但是她好累。
七叶和苍云是自小陪着她一起长大的,知道她心里难受,便也就由着她去了。
红梅白雪,松间流珠,四处皆是一片冰雪琉璃世界。她抽出腰间软剑起落冰上,斩落枝上梅花,冰上舞剑,剑削红梅。她莞尔一笑,自成风骨。
刹那间,长剑破空,她错身闪躲,几个回合下来便转守为攻,直直迎上。恰如她的为人,从来不愿后退,短暂的防守,只是为了更好的进攻。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开口问道。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棋逢对手的兴奋。
秦桑若嗤笑一声,“过路人。”
寒月冷辉,剑鞘冷寒,他们的心却是热的。几番下来,两人有些累了,都便收了手。
此时,槐夏站在亭内叫喊,“苏弋,快带着桑若上来,喝杯酒暖暖身子!”清亮的嗓音破开黑夜的冷寂,让人从头到脚都感受到了暖意。
槐夏迎了上来,将桑若牵引至暖炉前,拿起一盏白玉杯递过去,“这么晚出来该冻坏了吧,喝杯酒暖暖。”
秦桑若没有拒绝,一杯水酒下肚,整个人都暖了起来。打视亭中,一张桌,几盏茶果,再加上一个燃着红碳煮着酒的炉子。
“这是什么酒?”
“琵琶酒,我们去年自己酿的,今日才起出来。你可是有口福了。”槐夏接过杯子又给她斟了一杯。
看她刚喝的急,还不忘出声提醒,“别看这酒甘甜,后劲儿可大着呢。”苏弋则低头给炉子里又添了几颗碳。
目光透过长亭落在他们刚刚舞剑的冰面,槐夏的语气有些伤感,“想当初我也可以拿得起弯月刀,舞得了破云剑。”
“槐夏。”苏弋轻声叫住她,语气温柔。
没有逢场作戏,假装风流的苏弋倒真有几分良人的模样。秦桑若看着面前的两人,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孟舒现在还……
陆
孟家的火势越烧越旺,上头的态度愈发迷离,一些近臣察觉到主上态度变化,已经开始重新站队。与此同时,狼耶族特使入京车马也将不日抵达。孟氏之案的热度开始逐渐降低。
判决最后下来,由于主犯孟祁畏罪自杀,其他人或流放或诛杀。为了牵制剩下的孟氏余党,双腿已残的孟舒判处终身监禁。
孟舒被木杖架跪在地上,听完了诏书。久久不能回神,众人见他神情呆滞,神情愈发鄙夷。这人终是废了。
偌大的监牢里只有他一人,他嗤笑出聲,笑这世道,奸臣当道,忠义不复;笑他孟氏,名门清贵,树倒云散;笑他自己,光风霁月,零落成泥。
诏狱这八十多天,他受尽严刑拷打,抵死不认,最后还不是落得这般下场?他不认,有人会认。
秦桑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已经整整两天了。她已经很久没去看过孟舒,一是人已经从大理寺转了出去,另一个原因她心里有些害怕,害怕见到他那般颓疲的摸样。那不是她想见到的孟舒。
在她的印象里,孟舒应该还是那个在树下教她抚琴,喂她吃点心的那个人……总之不该是现在这个模样。
当她再次穿上华服的时候,永安的雪已经融了大半,河边垂柳也冒了新芽。四周皆是一片欣欣向荣。
狼耶族派来使节来跟大周商谈战后赔偿事宜。她坐在名义上的夫君身侧,正在低头饮茶,整个人显得端庄温和……如果她没看错,这次的使节便是那大漠王庭的三皇子白衍,他们在不久前在卞城关刚刚见过。
而那人似乎也认出了她。
“久闻中原女子才貌双绝,不知本王可否有幸一观?”
周帝倒未搭话,倒是姜皇后先开了口。“哦,不知三王子想看什么?”
“寻常的丝竹管弦太过俗气,本王想看点不同的。不知宁王妃可有什么新奇的点子?”白衍含笑转身,挑衅的目光不加遮掩的落在她身上。
秦桑若并不抬头看他,一盏茶尽,方才施笑起身。起身施礼回禀,“妾身不才,原为大家助兴。”
苏弋转头看她,面色深沉。待她起身离开后,他亦起身回了圣上愿与王妃共同为大家助兴。
不消片刻,她变换好了舞服上来,看见身前执剑而立的苏弋,眼底的愕然一闪而过。画楼西畔,反弹琵琶,暖风处处,谁心猿意马?
一曲舞毕,赢得满堂喝彩!
“今夜之事,谢过王爷。”
“无妨,毕竟你也是本王名义上的王妃。”
柒
宴会之后,白衍倒也没再向她发难。但是她知道,那人一定会来找她。被那头狼盯上的猎物,没那么轻易逃脱。与其时刻提心吊胆,不如直接送上门去,掌握主动权。
深夜永安的某个不起眼的小巷。银光乍现,她的软剑对上大漠的圆月弯刀几个回合下来,渐渐落了下风。论力量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凭灵巧速度拖延时间。
“果然是你。”白衍明刀入鞘,正身站定。当日卞城关之战,曾有一女子,夜袭军营,刺杀与他。
秦桑若手握长剑,微微调整呼吸,“三殿下想怎样?也刺我一剑?”语气轻蔑。
白衍轻哧一声,“本王还不至于那么小气跟一个女子计较?”
“那殿下为何还要找我麻烦?”
“出来你们周朝京都有些无趣,想找找乐子。不久正好遇见你了吗?”在秦桑若发火之前,他走到她身侧,在她耳边昵语,“我猜他们都不知道,当初你在卞城关吧。”
“你想怎样?”温热的呼吸打在秦桑若的耳上,她身体有些僵硬,反问道。
“本王想怎样,这不是还看宁王妃的诚意如何?”
“哦,原来殿下还知道我是宁王妃呀!”她不退反进,嘴角噙起一抹残忍地微笑,“那殿下应该也知道我手里还攥着长夏公主的命吧。”长夏便是槐夏,当初长夏作为大漠密探潜入长安,最后没想到爱上了宁王苏弋。最后还为他饮了毒,隐姓埋名化名槐夏入了宁王府。
细长脖颈瞬间别人狠狠的掐住。“你敢!”
“长夏公主为人至善至诚,我也喜欢的紧呢。只不过她现在的生死就攥在殿下手里,我若出事她必然也命不长久。”秦桑若的脸因气血不畅被涨得通红,比往日的冷淡神色多了几分旖旎。
白衍沉沉看了她半晌,最终还是放开了。
“你最好祈祷长夏长命百岁,不然天涯海角,我定然不放过你。”
瀟洒不羁身影隐在如墨的夜色中,秦桑若见他没了身影才放松脱力向后倒去。之后稳稳扎入另一个人怀中,恍惚中她抬眼但是看不清那人模样,只觉得十分熟悉,便沉沉昏睡过去。她撑不住了。
“哎。”这声叹息随着二人的身影一同没入这暗夜之中,那条巷子里一如来时那般干净。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还没有失去光彩,梦里他们跟李阴一起在卞城关跑马。那个时候他们三个还不是现在模样。最后,卞城关血流成河,李阴女装披甲上了战场,孟舒被陷害入了诏狱,而她现在……没事,一切快要接近尾声了。没事,她这样安慰自己。
和谈一直持续了大半个月,最终还是解决了。不过,国事解决了,就该解决自己家门的事了。
苏弋身着官服,站在严府内。院子里摆满了十几个精致木箱,苏弋抬手,属下人将所有箱子打开,入目皆是带着狼耶族官印的白银和珠宝。他轻轻走到严徽面前,“还烦请严大人跟我们走一趟。”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这样,不……有人诬陷我”看到这些,他不由得开始慌起来。
“带走!”
苏弋坐在马上,回头看着被贴上封条的严府,眼神轻蔑,策马而去。
锦衣卫镇抚司严徽的受贿通敌案交给了大理寺审理,苏弋这些天忙的厉害,时常脚不沾府。秦桑若刚给槐夏施完针从衡梧院里出来,正好碰到了苏弋。
刹那间目光相视,感觉已经好久不见。
“王爷。”她低头施礼。
他看一眼衡梧院,又将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最后还是开口,“陪本王走走吧。”
摒退众人,两人信步长亭,“给王爷添麻烦了。”严徽是郭氏一党,此番她动了严徽,因为严徽又是锦衣卫的人,锦衣卫为着避嫌也不能插手,这件事就落在了大理寺头上。然而,不管怎么处理,宁王府都会跟郭氏交恶。
“无妨,他罪有应得。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苏弋看着她低头沉思的模样,只觉得如今的她跟当初见时已经大不一样,现在的她愈发沉稳。脑海里忽然闪现当初她在深巷突然脱力倒地的模样,心中更感觉不是滋味。
秦桑若侧身往前走了几步,蓦然回头,巧笑嫣然,“请王爷秉公执法,其后之事就不劳王爷挂心了,桑若自有安排。最后,还希望王爷能按照当初所约,放桑若自由。”
他沉默良久,温柔应道,“自然。”
终
严徽受贿叛国案事发,被判以满门抄斩。
山东巡抚递交万民血书请求重查孟氏旧案,卞城李氏施压重查粮草案真相,还卞城十万冤魂清白,与此同时,当初孟家家住孟祁惨死狱中之事被人爆出……一时间,全国民心动荡,曾受过孟氏恩惠,李氏荫蔽之人纷纷明志,上书要求重查孟氏之案,释放孟家遗孤。
秦桑若站在高楼之上,看着底下百姓游行示威,这个世道已然乱了。
“主子,原木斋的东西已经送到了。”七叶进来回话。
秦桑若回头,入目是一个精致的两轮木椅。
宁王府,衡梧院。
苏弋正给槐夏推着秋千,院里的梅花已经开过,如今枝条已经抽出绿叶。冬天已经过去了。
“你不想让她留下吗?”槐夏扭头含笑问道。
苏弋一如既往地揉着她的发,“她不属于这里。”想起她越来越黯淡的眸色,他又补了句,“而且,也不喜欢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