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静:脚下的英雄主义
2022-02-14
冯静Feng Jing独立环球旅行者,极地远征者,探险家。出生于北京,毕业于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自2010年开始,以背包、自驾、帆船等方式游历除南极洲外其他大陆的140余个国家和地区。2020年1月25日11时18分,历时80天,徒步1800公里,冯静所发起的“行则将至”远征队抵达南极难抵极(POI),这是人类第一次依靠双脚到达此地。高领针织上衣、皮质阔腿裤均为CELINE by Hedi Slimane
11月的北京,初冬冷凛的空气中,城市的颜色愈发显得硬脆鲜明。冯静用黑色长羽绒服将自己裹紧,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圆亮的大眼睛。她步速很快,穿行在嘈杂热闹的城市里,和她身边经过的无数忙碌生活的行人并无二致。
然而,尽管在北京部队大院长大,但冯静并不属于这里。她不属于任何地方,她是一个旅者,永远保有即将出发的决意和姿态。
2018年年初,她曾越野滑雪1130公里,历时超过52天,征服了南极点,成为中国第一位从海岸线出发,徒步远征南极点的女性。两年之后,当地时间2020年1月25日11时18分,冯静和两名外籍助理,成功到达南极大陆难抵极(Pole of Inaccessibility,意为“不可抵达之端”,简称POI),这是人类探险史上首次仅凭徒步来至此地。
就此,这颗蔚蓝星球上的每个大洲,冯静都已用自己的双脚一一登陆、丈量过。她凭借和自身身体最为亲密、纯粹的行进方法,在科技极速迭代的当下,重新诠释了一种人类近乎原始的、对自然的探索欲望。
在逾十年的环球旅行和极地远征中,她经受了剧烈的孤独、焦灼、清醒与狂喜,感受到人类血肉之躯的强大和脆弱,毫发毕现地看见了人性的赤裸和世界的多面。她显然已经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事,一件少有人可以做到的事。
冯静的帐篷是朝南极大陆难抵极方向扎的。
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她每天早晨一掀开帐篷门,就知道在她的正前方、视线尚不可及之处,伫立着难抵极那金色的列宁像标识。
“难抵极”并非是对某个遥远地点的感性代称,而是一个地理学概念。它标志着特定地域内,距离所有海岸线最远的点,意味着最大程度的大陆性或海洋性。对于南极洲来说,它的几何中心,比世界上其他的难抵极更为无法定位、艰不可及。1958年,第三次苏联远征队首次到达这个位置并设立了考察站。站内放有一本金色的书,供到达此处的勇士签到。一座半身列宁像被留下了,标记着难抵极最初的发现者。在后来的9年中,列宁像被紧接到来的美国队伍从面朝莫斯科转向面朝华盛顿,又被另一支苏联科考队最后一次转回面向莫斯科。
从1967年至2007年,整整40年的时间,再没有人造访过南极难抵极,甚至不确定是否还有任何旧日痕迹,存在于那变幻莫测的冰原之上。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一个自然在缓慢回收而人类束手无策的地方,像磁极一样吸引着冒险家们。2007年,一支4人探险队用风筝滑雪的方式到达了孤寂已久的南极难抵极站。虽然没有依靠机械,却仍然借助了自然风力,人的能量在这世界的尽头,实在太过于微小,谁也无法想象将有一位女性凭借纯肌肉力量抵达这里。
1月25日,冯静走出帐篷,地平线尽头依然是白蓝交融的一片。她确认了一下导航,海拔超过3700米,距离难抵极还有8公里。
风寒效应下,零下38℃的南极,体感温度近零下58℃。进入冰原不到一个月后,冯静的右手拇指不小心卷进了6条裤子的裤腰中,瞬间造成了手指脱臼。无法得力使用右手的她,在之后某天扎营拔营时被弹起的铁锹砍到下巴。到了行程的最后,她的下巴由于反复摩擦、缺乏治疗,已经大面积溃烂,满是渗液和发炎造成的泡,和面罩粘在一起,夜里与布料分离时,会把白天刚刚结成的痂整块带起。由于高原反应和病毒感染,她连续咳嗽了几十天,痰已经变成黄绿色浓稠状,睡梦中的她常常因呼吸困难而被憋醒。脊椎和肩颈肌肉严重劳损,一度只有一个角度能保持上身直立,稍微动作,头部就会不受控制地垂落下去。
一切身体指标都在临界预警。
但是这一天,情绪显然是不一样的。全身防护严实、少有交流的队友之间,流动着一种低沉的兴奋。冯静和两位助理点头致意,他们开始了最后的8公里。
几小时后,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灰黑色细线,是电线杆,旁边还有一个小黑点。再靠近一些,小黑点显出了隐约的金色。
冯静放慢了速度。这场艰苦卓绝、起初毫无希望、到了最后也“成功的机会不到一半”的征途,在此刻泛出一种享乐的滋味来。
40分钟后,冯静一行人来到了一道雪棱前,这比他们已经逾越的无数雪棱都要细长、轻松,冯静提议将雪橇留在身后,继续向前。
整个考察站几乎已被风雪掩埋。树脂材质、象牙白色的列宁像,在半个世纪的氧化后显出纯然的金黄色。它原本在考察站的屋顶,现在比身高1.64m的冯静更低矮。站到它旁边的时候,冯静说:“道阻且长,行则将至,”顿了几秒,看向两位助理,“我们为1958年12月14号第一次到这里的人们静默一分钟。”
S82°6.655’ E55°1.957’,她走到了。然后她说:“远征结束。”
馮静在列宁像不远处开始挖雪、扎营,帐篷正对着雕像。
她终于完成了几年来最想做的一件事:开门就是难抵极。
时间往前倒回2014年。冯静正在阿根廷乌斯怀亚,肤色健康,身材精瘦,海岛清凉的风迎面吹过她的脸,那是她南美旅行的终点。她停在了地球上最南端的城市,32岁的冯静站在南极的门口,想要深度体验这最后一个她还未涉足的大洲,“走着去难抵极”的念头第一次跳进了她脑海。那时的她不擅长任何运动,不会滑雪,全然不知道这个想法有无可能实现,更不知道这条路她将走5年。
拼色毛衣、头套 均为Louis Vuitton
再往前,2010年,她从公司准时下班,走上初春北京的人行道。路面平坦,两旁小店售卖着五花八门、热气腾腾的吃食,是她从小到大熟稔于心的味道。她一边走,一边想起家中看了一半的那本《不去会死!》。作者是日本作家石田裕辅,书中讲述原是普通上班族的他,辞职后用7年半时间独自骑行环游世界。冯静甩甩头,决定暂时抛开白天纷杂的职场心事,等到回家,将书看完。
冯静很自然地将石田裕辅和关野吉晴视作改变了自己生命轨迹的人,后者尤其。“我的整个人生道路都是跟他(关野吉晴)有关……他反向重走人类迁徙之路,这个经历对我影响非常深远。”
出生于1949年的日本医生、人类学家关野吉晴,从1993年起,自阿根廷火地省向南纵贯巴塔戈尼亚冰川直抵大西洋,北上达阿拉斯加,横渡白令海峡后抵达俄罗斯,经太平洋西岸,沿成吉思汗的行军线路西行到哈密的中蒙边境,再沿正道进入中国,经中亚、中东进入非洲,继而南下至坦桑尼亚。他用10年的时间走完了5.3万公里的旅程,使用过的最先进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
在他的图文记录《伟大的旅行》的引言中,关野吉晴写道:“我想感受远古时代人们在旅途中所感受的那种酷暑、严寒、风暴、沙尘、气味和雨雪,用自己的身体去体会,慢慢地前进。”
小时候,冯静并不是大院里最“爱往外跑、闲不住”的孩子,阅读探险故事,也只是像其他小朋友一样感到有些新奇。但是,某个时刻,环球旅行的火星在她心中常驻了下来。长到二十来岁,闲暇之余,她会看当代野外探险的纪录片,看似随意的消遣背后是某种若隐若现的愿望。“实际上人的一生,当你回溯的时候,任何一个重大的决定一定是有迹可循的。”
“芝诺说人的认知就是一个圆,如果你不知道有什么存在,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你知道的东西越多,会发现自己不知道的也越多。当你越过了无知之巅后,就会进入一道觉醒之坡。” 关野吉晴无疑是唤醒冯静的重要角色,而冯静对于像他一般赤诚地与世界交融的方式,也怀有相似的信仰。她欣然地把梦想托付给自己的身体。
着手了解徒步抵达南极难抵极可行性的初期,冯静向14位极地向导发送邮件,说明自己的情况,得到的答复大多很敷衍。最终,只有一个人感受到她的决心,即是后来成为她向导的PaulLandry。冯静知道,远征不是冲刺,不要求绝对的力量或者速度,它是一个长期消耗型的项目。因此,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尽管,“每天坚持不断地做一样的事,这是超出大多数人的经验的”。
于是,“消耗”这个词贯穿了之后的5年。起初的两年,为了训练体能,冯静彻底调整了作息时间,每天夜里起来,在小區的柏油路上负重10公斤拖轮胎到天亮,或是完成一周六次的半程马拉松。中午起床后,她按计划配置18公斤大米,重复1000次举重来增加上肢力量。有时,她在家中绕八字步跑几个钟头,单纯为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
在南极的80余天,口腹之欲被全然抛在脑后。大部分日子里,冯静每天的能量来源是压缩饼干和脱水食物。每日进食量被精确计算、严格控制,不管是否饿到眼冒金星,都不能触碰次日的储备量,因为“赊”会导向有致命后果的断粮。生理期5个月内只出现了2天。
在极端自然中,社会赋予身体的评价、标签,他人的审视,种种被构建的意义都消失了。身体只发出最原始的需求:温暖和进食。也回归了它最核心的功能:运输营养,保证生存。
远征南极难抵极的旅行,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印记。出发前,她签署了死亡免责协议,逐一安排好收尸险、尸体运输和相关费用,某种程度上,她已向自己的身体做好了告别的准备。远征完成之后,脱臼的右手拇指关节永久损伤,直到现在,做某些动作时仍有异样;下巴上的感染被控制住了,却留有一道消不去的疤痕。
过去的10年里,冯静与自己缔结了不同寻常的友谊。她清楚地知道,她选择了一种几乎没有外力可借助的生活方式,能够依靠的唯有自己的身体。这种亲密,在人工智能高速发展、服务业蓬勃的当下,几乎是稀有的。“远行只是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然后走到力竭就好了。”说这句话时,她看着前方,语气有一种简单的直率。
也因为这样,冯静深刻地理解到了个体力量的边界。从开普敦辗转多地回到国内后,这一年多,冯静大部分时间都在北京,这可能是她多年来停留最久的一次。在繁华城市—人类文明的结晶—一切物资唾手可得,她也乐于享受便捷的生活。但是在这其中,她始终保持一种反思的眼光看待一切。“和自然的接触少了,会滋长人的自大。很多时候人们觉得,在一个地方种植作物、在那里工作,就占有了那个地方。事实上不是这样,起码不应该是这样。”
在她身上,野性未驯,她是自然的女儿。“别的国家在南极有一个garden(花园),种了很多东西,就觉得对那里有了控制力。但是难抵极依然是自然的领地,人可以到达,却不可以征服。它对人类的自大和傲慢是一个非常好的反击。”
在任何层面上,冯静选择的既是自由,也是极端的孤独。
许多采访中,她被问及在曾到访过的140多个国家和地区,或远征南极点、难抵极时,内心是何感受。她拒绝去描绘。
那不是单纯的一种感觉,而是非常复杂的。在她心中,她清楚任何尝试分享、寻求理解的企图都是徒劳的。“我跟别人讲,别人也没办法去体会,因为别人没有这个经历,不可能共情。”
在极端的自然中,面对巨大的苦难和挣扎时,冯静不得不同时面对更加无穷大的、难以预料的赤裸人性。同行队友,虽是伙伴,但他人想象的“革命友谊”却并不存在,相反,他们争吵、嘲讽、威胁、抢食、将个人负重在夜里偷偷转移到冯静的雪橇;回到普通世界后,官司、纠纷、争名夺利……和南极有关的这5年,冯静亲历了各种各样的无助境况。她唯有自己思考,然后,妥协或战斗。
而即使已经对自己的死亡做好了准备,冯静依然像所有人一样,难以面对和所爱之人的生离死别。“理性上我知道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可是我仍然会感到真实的痛苦。”在远征南极点时,冯静甚至不敢携带卫星电话,只因无法承受自己身处数千平方公里罕无人烟的雪原上,接通电话时,听见任何坏消息。
从这个角度来说,南极难抵极同样可谓是“前人未至之境”。因为从没有人能告诉冯静,这样的黑暗时刻何时会发生。
但是,她也并非始终孤身一人。
2018年,经一次旅行偶遇伙伴的牵线,冯静去往东京见到了已然70岁的关野吉晴。比起自己的传奇故事,关野吉晴更关心冯静的向往之地。他和她聊了许久,那是只有探险家才懂得的快乐。
他在她带去的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见到了本人,冯静心想,他和自己想象的一模一样,就是他在书中的样子。
冯静同样从南极难抵极为关野吉晴带回了礼物,她期待着疫情过去后,再次去到东京,亲手交给他。
完成远征之后,冯静有时会感到短暂的恍惚,不确定自己已经从那样的困境中幸存了,但是,她又明确地知晓,她已不是2019年年末启程去往开普敦的那个人。“不再那么容易害怕,没有什么事情能很容易地吓到你。而且,你知道了什么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或以真实的对话,或在常人难以触碰的精神世界中,冯静已经和许多在她之前的航海家、探险家、科学家、宇航员、艺术家、运动员等等,构建起微妙却深切的共鸣。这种陪伴跨越时空和语言,是抵达过“无人之境”者的互相慰藉与私密狂欢。
15世紀到17世纪的大航海时代,欧洲的船队从各自的港口出发,乘风破浪地扩展着已知世界的范围,远征的传统不断延续下来。直至今日,在冯静筹备南极难抵极之行的过程中,提供专业训练与服务的人员或地区,仍集中在欧洲与北美,人们也更惯于见到来自这两处的挑战者。冯静无疑是其中的少数。
虽然大航海所带来的影响复杂且矛盾,但探索的欲望,不妨说是来自于人类的本能。说起最初决定挑战南极难抵极的动机,冯静的声音带上一点笑意:“像一见钟情般难以解释”。她因此呈现出一种富有现代性的冒险家精神,包含了个人价值的实现、对自然的尊重以及身处当下的自省。
回到北京一年有余,冯静也完成了自己的书。即使知道个人感受难以分享,她仍想把发生的故事记录下来。“我觉得重要的不是我的感受,最有价值的可能是这些方法论,包括一部分我的价值观,也许有些对别人会有启发……我追求那种无怨无悔的感觉,让我回想起来会觉得非常值得的人生。”
她所选择的生活方式,在冒险世界之外的人看来,大概显得难以理解。冯静也直言:“极地远征,不管是否成功,都不会对人类历史有什么直接的影响。”但是,她同时相信,如果更多人的眼中,看到的不是抵达梦想之前遥远又漫长的征途,而是脚下的1米、1海里,冰原上的1厘米,领会每个单位长度的力量,最终时代会被改变。
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在以他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生活。事实上,人变得安全以后,发生故事的可能性就减小了很多,是多样性赋予世界以生命力和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