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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21世纪乡村小说的历史书写

2022-02-14颜敏廖志华

当代文坛 2022年1期
关键词:书写历史

颜敏 廖志华

摘要:21世纪乡村小说有一个突出的特色是历史书写。作家描摹出中国乡村社会变迁史,在历史的长河中书写时代的动荡与恒常、个体人生轨迹以及人心的微妙,并提供一种乡村伦理反思。21世纪乡村小说的历史书写是和记忆结合的,记忆组合了历史,历史又以文化记忆的方式得以留存和盘活。从形而上的哲学角度看,历史书写与记忆是对人的存在的确证,以这种对历史生活书写的方式延续自我生命和存在。21世纪乡村小说历史书写中的女性形象大放异彩,有着绵长的历史文化依托,显示出历史意义与现实旨归。

关键词:21世纪;乡村小说;历史书写

一  历史回望书写:时代、个人与伦理反思

发轫于1940年代的解放区有关农村生活的作品,至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农村小说,再至1980年代的农村改革小说等,在思想维度上主要从两个方面展开:一是启蒙主题的延续,对乡村存在的旧思想和国民性展开批判。如高晓声《陈奂生进城》、王安忆《小鲍庄》等。二是紧贴时代意识,反映时代主题,揭示乡村历史的“必然性”走向,并体现出文学书写的高度“合法性”,如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柳青的《创业史》等,这些乡村生活题材创作属于宏大叙事。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社会转型的深入,对文学书写现代性的不断勘探,以及当下乡村现实书写的变化,一些作家在书写乡村时把目光转向历史,在历史长河中书写时代的动荡与恒常,描摹出中国乡村社会变迁史、个人生活的变迁、人心的微妙,对过去年代的生活和人事变迁做一番追述与缅怀。他们摒弃了上述乡村书写的有关启蒙与历史“必然性”的向度,历史在作品中主要是构成一种侧影与氛围,更主要凸显的是个人化的经历、个人命运史、人的精神心灵面貌以及世道变迁。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小说创作在处理历史、时代与个人关系的方式上,是以前者囊括甚至遮蔽后者,个体的生命经历消融于历史时代之中,并竭力突出人物的典型性,通过个人经历来昭示历史的必然性与正义性,《创业史》就是如此。于是作家在创作上不会有内在的审美逼仄性,叙述上显得坦荡而充满热情。1990年代出现的新历史主义小说,其创作斩断了宏大叙事与个人化叙事的内在逻辑关联,历史的整体性、普遍性、规律性已然坍塌,代之以历史的虚无性、无序性、破碎化,个体被历史时代戏弄,充满命定感和宿命论色彩,个体精神的颓废阴暗浮出,无止境的人性欲望被暴露。这里的个体与历史是撕裂的,带给读者一种消极悲观的审美体验;对作家而言这未尝不是一种叙事策略,但在叙述上缺乏了一份从容与坦荡。21世纪乡村小说的历史书写对前面两种叙事进行扬弃,既不回避历史的真实,也不将个体的人“上扬拔高”或宿命般的欲望化消极化,时代中的普通人深深扎根于大地,在日常细节与精神心灵上展现了作为乡村社会环境下个体的丰厚性、复杂性。从作家创作主体来说,这类叙述显得更从容平静而有韵味。

周瑄璞的《多湾》和胡学文的《有生》这两部小说,对历史书写带有总体性和概括性,带来一种历史的审美冲击力,但更具审美感染力的是作品中人物的经历与命运、精神与心灵。《多湾》讲述了一家四代人绵长而动人的家族史,在历史多湾的长河中,描摹出时代的波诡云谲、动荡变迁,以及乡村迈向城市的历史格局。这种整体性的历史书写,体现了一种写作气势。而身处历史漩涡中的人物经历和境遇、人的精神向度和细腻感情被推向前台,笔触直抵人的心田。作品中河西章庄的人不为历史所左右,努力活出自己的神采风貌,这是关于个体的人怎样活的历史。季瓷这位乡村女性,任由外在社会历史变化,始终以沉静坦然的姿态面对,护佑着章家老幼;身为寡妇的桃花为了生存回报章四海并与之相好,没有心愧反而自信,不管世事咋变她的心永远不变;于枝兰遭遇历史动荡之下的家庭巨变,面对批斗始终保持宅心仁厚的性情,并慷慨赴死;章柿和章楝凭借自身的知识才干离开了河西章并在城市站稳了脚,他们一头连着老家河西章村的血脉,一头迎向现代城市的纷繁与蛊惑。正如有评论说“他们是活着的历史,或者说,他们就是历史本身,人人参与其中,被时代裹挟与逼近”。《有生》更是在百年历史叙述中呈现出了乡土世界的躁动与寂静,而个人的历史、情感和生活方式在此充分体现出来。历史时代的灾荒、饥饿、战乱、瘟疫、运动,祖奶乔大梅都经历了,在每一节每一处都长着一个故事,如老树的枝条。她的硬梆与沉静,信命而不浮气的自我降格,以及接生的神圣使命感,汇成一部个人精神自传史。乔大梅也不为外在的变化所左右,本着自己的正气待人接物,以致孙子乔石头要给她立功德碑。作品中其他人物也都有着自己的世界,如花对亡夫钱玉的念想不绝,把乌鸦当成是钱玉的化身和再生,精心喂养和照护,丝毫不顾及家人乡亲的劝告,这在乡村世界自成一格。毛根对宋慧的念想,罗包不急不缓地经营着自己的豆腐生意,喜鹊照顾家庭独当一面,唯独对喜鹊鸟情谊深厚。他们不管外界如何变动、他人如何议论,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如果说《多湾》和《有生》的历史书写显示出总体性、概括性和厚实性,具有一种历史的审美冲击力,主要人物颇为丰厚而带有立体感、雕塑感的话,那么赵兰振的《夜长梦多》、王顾左右的《言他:桐城往事》、李浩的《如归旅店》、余松的《故乡》对历史的书写则带有怪诞化、模糊化和片段化,在历史时代的侧影之下,表现个体的命运遭遇、平凡人生和对“小我”的审视。

《夜长梦多》中宏大历史是作为一个侧影来叙事的:嘘水村的集体生产活动,村民在南塘捕鱼并派人看护,由此上演了“阶级斗争活教材”;一九五八年的饥饿,神女背着赤脚医生的印有“為人民服务”字样的医药箱降临嘘水村。嘘水村历史充满怪诞,这里呈现的是稀奇古怪的物事。但作品的历史书写主要凸显的是个人的精神心灵维度,水拖车对鱼的痴爱,乡村少年项雨与楼蜂神出鬼没胆子比天还大,他们追求个人的兴趣与欲望,项雨在懵懂中对婶子高粱花的身体的艳羡,楼蜂对个人事物的偏好。年幼的翅膀被安排在黑夜值守南塘,居然离奇地抱着大鱼睡着了,被他的正义叔和大队干部老鹰抓个现行,当成“强奸犯”捆缚到公社派出所,翅膀因此蒙受巨大的羞辱,黑夜成为了他的创伤回忆,从此他不再相信任何人,认为一旦世道生变,所有的铁哥儿们都会作鸟兽散。年少的翅膀喜爱的是陪伴自己的小刀,在他看来唯有练就了好本领,才没有屈辱,才能报仇雪恨。

《言他:桐城往事》讲述了1930—1980年代的中国乡村,揭示了乡村的粗鄙与美丽,片断式点出1930年代的匪患和1980年代的乡镇企业发展。刘大脚在动荡的乡村中由大家小姐成为本色农妇,甘愿守护着家园和土地;儿子刘义雄遗传了先辈霸道的基因,有着倔强的脾性,他不甘于平凡命运,闯荡世界,成为引领风潮的乡村创业者,但最后又陷入破产的境地。《故乡》在和缓而不失温婉的叙述中,为我们呈现了中国乡村的历史变迁:年长一辈人过得厚重、绵长而令人回味,第二代生活扎实勤勉,年轻一辈人的生活则变得随性,显得轻飘而短促。

《如归旅店》书写了时代动荡、战争匪患下乡村小人物普通百姓的故事。“我”一家人经营如归旅店并以此为生,父亲在衰败战祸中的挣扎抗争,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和追求尊严的努力,父亲对一家人生存和幸福的孜孜以求,不顾一次次的挫折与屈辱。他始终置身于国家危亡、日本侵略等时事之外,用尽自己的气力拼命守护着旅店这唯一的家园,但最后这一微小的愿望也破灭了,剩下“我”逃离故乡踏上流浪之途。“回忆到我的父亲,我的眼前出现的常常是那样一个景象,一只蚂蚁,想要支起一棵已经倒下来的树。我父亲就如同那只蚂蚁”,这是对“我”父亲渺小而挣扎的写照。

按照历史阐释学的观念,任何历史的阐释只能产生在具体的历史之中,因而一种真正的历史性的思考方式,必然镌刻着历史叙事者自己的历史性。我们发现,乡村伦理是21世纪乡村小说一个主要表现方面,它蕴含着叙事者的历史思考,也为我们提供了反思历史的契机。学者普遍认为,“当前文学对乡村伦理书写的基本倾向却有着相当大的一致性,呈现出比较明确的时代创作特点:那就是多写乡村伦理的颓败,传达出批判和否定的感情基调。”而当下乡村小说历史书写中对历史乡村伦理的书写,总体上呈现出一种安妥与丰潤,流露出了缅怀、平静的姿态,没有流露出强烈的怨愤和感伤色彩,带给我们对其负面与缺失的思考,启示如何建构现代性的乡村伦理秩序。

《故乡》描述了1980年代乡村的安妥与宁静。虽然当时生活贫穷物质匮乏,村民年关在大队领年货分肉,分得一小份也是莫大的喜庆和欣慰,体现了乡村社会的正义伦理与快乐伦理。《言他:桐城往事》在乡土回忆中,呈现了乡村伦理总体的欢乐祥和,粗鄙的乡里文化浸染每个人,说谜语、讲无厘头的故事、对对子,读过私塾的老先生也是热情的传播者,这是属于汤乔人的快乐事。还有乡村集体活动的闹腾与欢娱:集体吃大锅鱼、看露天电影、集体交公粮。这些都体现出乡村民间快乐伦理的诉求,也是趋乐避苦、追求幸福的伦理原则。《夜长梦多》在对乡村伦理的呈现上可谓是集美丽与丑恶于一身,书写了嘘水村伦理上的美好:正义叔家的正义婶、女儿莲叶、儿子习武为人质朴清爽,莲叶与习武姐弟情深,奶奶对孙子翅膀爱护有加,嘘水村人归还别人药锅时还放一枚生鸡蛋在里面,而平时人五人六的人内里却都有败絮,正义当年对侄子翅膀的无端揭发导致自己得了血手病。

乡村伦理与传统文化接通,显示了它的自在性与纯洁性。《有生》中的祖奶乔大梅以宽恕慈悲之心接通传统伦理文化的精髓,她的接生对象有权贵军阀、日本侵略者、土匪的老婆,也有寻常百姓甚至乞丐,她都同样对待,这是上苍赐予接生婆的德威、厚福与信心。当村民哄抢借过银圆给乔大梅还土匪赎金的富户钱万升家时,乔大梅却不参与,她为人正气,不亏欠别人,本着自己的良心,不为外在的潮流所左右。这种道德观念映衬了当下乡村伦理遭遇的个人利益的侵蚀,对人们具有警示性。赵德发的《君子梦》写了律条村许家三代人在“治人心”上的表现,作为村干部的许景行一心为公,在“文革”时期带领村民“斗私批修”,整治人心,把律条村建成公字村,在村里建立无人商店,甚至为了保护下游其它村民的生命财产,不顾律条村大多数村民的反对,亲自引燃火炮炸掉村旁的水坝致使律条村被洪水淹没。在男女私情上,许景行与真心爱慕他的刘二妮始终保持一种有心无迹的关系,从未逾越礼法的界线。许景行努力践行传统儒家的君子兰心,从管好人心入手来管好一个村,在他看来所谓天理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还有人们内心的和谐。1990年代儿子许合心当上村长,抓经济是目前的发展方向,对抓人心不太考虑了,市场经济下的乡村人的自由程度提高,人的欲望和物质诉求被释放出来,造成了一种浮躁的氛围,便又走了偏锋。人的内心和谐与追求欲望发展,这是乡村伦理一体两面的抵牾所在。

当然,论及乡村伦理建构,我们一方面承认,传统宗法社会的公德和礼俗具有历史的恒常性,它使成长于工业文明的现代社会伦理道德在广袤的乡村大地难以扎根稳定;另一方面它毕竟是农业文明社会生存方式的精神结晶,它的恒常性也是有限的,因而它在现代社会里逐渐式微也是正常的。这就形成当下乡村伦理形态的尴尬。

二  历史书写与记忆:存在的确证

按照古希腊罗马人的理解,历史书写主要是为了保存记忆。反过来,回忆建构了历史,创造了历史:“‘被回忆的过去’并不等同于我们称之为‘历史’的、关于过去的冷冰冰的知识。被回忆的过去永远掺杂着对身份认同的设计,对当下的阐释,以及对有效性的诉求。”

当下乡村小说有两大主题:表现历史情结和土地情结。这涉及中国人承载生命的方式,把精神安放在哪里、在哪里栖息的问题。在超越性、形而上的精神救赎的层面上,西方人以宗教作为依归,而中国人看重历史和过往的人物。加上中国传统文化孕育了信而好古、追慕古代的风尚,儒家文化是崇古的先锋,对古代先贤的标榜和对宗族文化血脉的传承的突出,造就了历史文化的不绝链条,道家文化也有回返古代原初质朴的诉求。中国乡村社会自古以来浸淫了儒家与道家文化的精髓,也表现出崇古的民间风尚。通过文学方式书写历史,追忆过去,确立本体的存在,将历史、过去、现在与未来连接起来,思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21世纪一些乡村小说在对先辈、父辈的回忆书写中,折射出后代个体的气质性格,从先辈的人生中汲取当下存在的精神资源,回忆者与被回忆者以这种方式延续生命,确立自己的存在。梁鸿的《梁光正的光》追忆了“我”的父亲梁光正的一生,一位不畏强暴、敢于直言、护佑弱者,在困难的年代千方百计谋求生存而又极具个性的父辈形象,永久驻留在儿女们的心田,成为“我”辈的人生坐标。父亲的经历又与外在的社会历史紧密关联,对父亲的追忆成了对过往存在的确证。《多湾》中的季瓷是一位沉静而坚韧、有格局的乡村女性,她“挣”“占”“省”了一辈子,为章家守护家业,把孩子们供到城里,成为章家孩子们尊敬的长辈,是章家后代想念老家的维系所在。作品通过对季瓷的书写,串连起一个家族的变迁史,描摹出时代风云和世事无常以及个人命运史。季瓷的声望在历史书写与后人追忆中得以传递下来,她被后人记住并成为一个恒久的念想而存在,回旋在人们的历史意识中。当西芳感慨老家房屋的荒芜残破和家乡人事模糊远去的时候,回想起奶奶季瓷对万事万物不为所动的冷静,任凭分分合合来来去去不为所动,恍如隔世。当西芳遭遇车祸受伤昏迷的时候,甚至在梦中与奶奶相见,自己的心灵由此获得静穆。作品结尾写西芳与父亲、堂哥津平回老家给奶奶上坟。这里回忆者与被回忆者有着共同的经验,他们都遭遇了人生世事的孤独与落寞:季瓷因一手带大的儿孙们离开老家而对日子心生扯乱线感,西芳与津平则被抛入城市的轨道,努力争得在城市立足的位置而骨子里又背负乡下孩子的那份卑微感。“死者已经完全完全脱离了我们,我们却仍然把他们当作仿佛生活在我们之中来对待。他们既是物又是人,是一种有强大作用力的记忆变形,是湮没的人铭刻给现在人看的志文。”故作品中对先辈的追忆,本质上揭示了人的共有感情与相互关系,肯定人的生活生命的存在,也把我们拉进这一存在体系之中。

《有生》通过祖奶乔大梅对过去的回想闪现,通过她倾听外界的声音来重叙和创造历史,历史上的灾荒、饥饿、战乱、瘟疫、运动等情景超越时空地浮现,显得惊心动魄:饥荒时期“塞外的地一个烧饼就可以换一亩”;祖奶听到塞外的白毛风(狼嚎风)和嗒嗒声,当晚就发生土匪抢劫富户人家之事;自己怀孕了,夜里被人请去接生,日本人驻扎在不远处,又有土匪横行在半路上挟持祖奶。作为民间接生婆,祖奶面对亲人去世家族遭难,即使儿女因为自己一个个遭难离世也没有动摇信念,依旧奉行接生的天道天职,把一个个婴儿引到世上,自己从不居功,沉静如水,并以这种状态存在于世。后辈对她崇拜敬仰,人们有难都到祖奶面前诉说祈祷,寻得解脱人生困境的良药,如此个体的生命得以安顿和延展。作品中的镇长杨一凡焦虑煎熬,被欲望困扰不能解脱,正是映衬了经历历史沉浮、命运辗转依然遵循物性而活的祖奶的伟大深厚。她的存在对深受世俗和功利欲望困扰的人们,是一个永恒的镜鉴。

乡土世界有着封闭的环境和凝固的价值文化和行为方式,在现代性的进程中同样显示了它的生命力。21世纪乡村小说在历史书写中叙述乡土生活的常态,表现乡村人物本真的状态,是一种稳定的、超历史的存在。铁凝的《笨花》揭示出无论时代如何变迁,笨花村始终是历史与现实、人们的价值选择和行为方式的支点。乡土环境孕育的人们不改意兴风貌,村野农民出身的向喜,即使被征入伍成为军中高层,其为官带兵之道、处世之道、生活方式以及解甲为民落叶归根后的状态,都保持了作为笨花人的初始本真状态,保持了农民本色。在保定当寓公闲居时,向喜身穿灰布长衫,早上買豆浆,惦念着笨花村黄豆做的豆浆,院子里种着家乡的灯笼胡萝卜。一些农事习俗笨拙而又恒久地存在于笨花,比如西贝家对劳作收获的虔诚,将掏粪积肥当作是终生的心愿。结尾的抗战胜利庆祝会上,人们给笨花村的死者撰号和喝号,以号名来总结亡故者于此在世界的风貌,诠释了乡村民间精神资源的恒常性。范小青的《赤脚医生万泉和》,讲述了“我”万泉和年少时被强推去学医,当了一名大队赤脚医生。无论“我”对治病多么不懂,毫无医术可言,甚至出现乱治错治的例子,但村民依旧认“我”为医生,有病必上门找我。农民就是认这个真理:万泉和就是大队的医生,包揽治病的任务,而不在意他能否治好病,他其实是村民遇到病痛时的精神慰藉符号。这在某种程度上显示了宗法农村社会长期浸淫下,人们对乡土共同体的生活经验和精神资源的臣服和认同。“在宗法共同体中占支配地位的是人的纽带而不是物的纽带,是统治——服从关系而不是财产关系”,“物的孤立性与人的依赖性”是宗法乡村共同体的两个特征。

按照英国学者鲍曼的观点,现代化的不断发展和扩张,带来了流动的社会,权力和资本进入全球性自由流动,带来了个体的自决性生活,终至于个体的全面解放。资本的全球化来到中国,个体生活的自由性反而受到束缚,陷入了“不自由”的状态中,在广大乡村这体现得尤为明显。当下现代多元社会情形下,人们普遍出现心理焦虑,这涉及身份认同的话题。21世纪乡村小说回忆过去,在对历史的咂摸中,抵达寻根的奥秘,是对人的存在之源和永恒性的思考和回应,体现了对自我身份这一历史性疑问的探究。

格非的《望春风》以“我”赵伯渝的记忆流动来结构,写“我”的归乡,寻找儒里赵村的原始风貌和原来的人,追寻它的纯朴幸福,一个还存有文化意蕴的村子。归乡的另一个层面是“我”为寻母而出走,但命定的色彩使“我”离故乡越来越近,终归回到赵村。作者试图通过文学写作引领我们重新回到“时间的河流”,规避当下我们被空间化格式化了的碎片生活,“如果我们不能够重新回到时间的河流当中去,我们过度地迷恋这些空间的碎片,那么我们每一个人也会成为这个河流中偶然性的风景,成为一个匆匆的过客。”作品在记忆中建构起赵村现代性的时间历史,以免它在流动的社会被人们彻底遗忘,“空间是价值而时间却是手段工具,为了使这一价值最大化,需要将工具磨得更快一些:多数‘工具理性’集中于尽快完成任务的方法设计上,而忽略了‘非生产性的’、闲置的、空闲的并因而浪费了的时间。”小说中赵村的能人赵礼平引入外来资本,对赵村进行拆迁建厂,危及村民的生存利益引发不满。自由资本与乡村能人相结合,对乡村个体造成了压迫,正如文中写到“我们的幸福,在现实世界的铁幕面前,是脆弱而虚妄的,简直不堪一击”“我们那不值一提的幸福,与整个社会的发展趋势背道而驰”。其实,现代性并非是完美无缺的,本身带有碎片化和反噬性,它给乡村带来表面的资本繁荣和物质文明,但现代个体的全面解放与幸福的内涵绝不仅于此。诚如“我”和春琴最后选择回到赵村居住,这是“我”试图接近故乡,重新回到时间河流中去触摸赵村的过去,确立自己的身份。况且“我”在南京时签字把赵村的老房子卖给了婶子,“我知道,一旦房屋出手,我跟家乡之间的最后一点联络也被切断了,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虽然现实故土已荒芜,人类的精神故土已经荒芜,回忆已经无用,但对历史的回望未尝不是一种心灵安慰。

《多湾》中章家的年轻一代章西芳、章津平进城以后,依然回望老家河西章村时候的生活,遥想奶奶季瓷丰厚而孤寂的一生,他们追寻老家河西章从山西洪洞迁移的历史,带着乡下孩子身处都市的内心卑微,他们有种恍惚感:祖先是什么人?自己乃至人类本身从哪里来?灵魂该如何安顿?“我是谁”等关乎历史的源头性话题。西芳经历了从农村到城市的转变,身份也由乡下人到城里人,但从小受奶奶季瓷节省观念的影响浸染,过着艰苦的生活,努力奋斗争得城市户口,保留在西芳骨子里的创伤是难以革除的。西芳在城里宾馆看到回环的鹅卵石小道和假山亭子流水时,想到“这是人为地在现代化的宾馆里制造田园景象,可是这世上能够被贴上田园标签的,恰恰跟乡下人没有关系,真正的乡下人没有时间走这曲线,他们往往为了赶路还要给庄家地里踩出一溜抄近的小道。能走这优雅曲线的,也只有吃饱了饭要消食的人,要想节外生枝发生点啥事的人”。西芳和津平从小在乡村生活,乡土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观念深深烙印在他们的身上,他们难以彻底清除掉对乡土的共同经验的印痕,在面对现代城市的光怪陆离和人造景观时不免有隔阂感,这或许是他们命定的精神困境。而寻找乡上,试图攥紧老家的根系,似乎也变成了虚幻。章家的后代一个个都进了城,在城市安家落户和学习工作,多湾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家,不再拥有老屋和田地,西芳和家人剩下的只是回老家上坟的仪式,寻根只是精神上的慰藉罢了。在现代化进程中,乡土之根该如何维系,人的存在系于何处,这是摆在眼前的疑难。

21世纪乡村小说对历史书写的热衷和对记忆的书写,体现出乡村传统的根系所在。历史和记忆对乡村个体来说构成了永恒的诱惑,是一个无法解开的心结,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魔咒,同时对文本外的他者具有带入感,使他者坠入历史时间和追忆中,与普遍性的人的经历和情感体验形成共振,从而促成了乡村历史书写审美升华的更高境界。在现代社会中,人的存在的焦虑感和对存在意义的追寻,不仅来自当下现代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的刺激,还有因遥远追忆中失去的乡土而引发的内心深处的惶惑感。

三  历史书写中的女性

在乡村小说历史书写中,女性形象是一个突出的亮点,构成了一系丰富的人物画廊。探究原因,首先是中国原始的母系文化形态,铸就了女性在家族和对外的主导性地位与作用,中国的女性多为传统型,尤其在广大乡村社会。其次,女性在历史长河中天然地扮演了家族与社会的奉献者和牺牲者的角色,在关键时候是她们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在时间观上,东方循环性与永恒性的时间观占据主导,女性呈现命定或宿命色彩,由此也导致她们形成一种追随物性的沉静与坦荡的格局。再者在生命力方面,中国的女性相较于男性更具有一种韧性潜力与延展性。历史书写中的女性在面对现代性事物时的态度与眼界,为我们提供了对乡村现代化走向的一种启悟。此外还可以看到,一方面女性显示出突出影响和韧性生命力,另一方面则是男性的缺场或疲软,因为女性原本就是生命沿续的隐喻,女性与男性相比,离社会、时代远一些而紧贴生存本相,生命更加坚韧。

《多湾》中的季瓷出身书香家庭,是一位温润而明事理、有格局的女性,在章家最为艰难的时候,是她撑起了整个章家的天,带领一家走出困境。在社会动荡人心不古之时,季瓷能够依靠气势与格局,化险为夷。同时季瓷毕竟是生于乡村长于乡村的女性,加上年馑的刺激,养成了物贵思想和管家节省的观念,而正是凭借于此,刚强又柔软的她把自己的孩子一个个供到城里。这是一位宽怀的地母和伟大的乡村女性。季瓷的身上典型地体现了东方传统循环与永恒性的时间意识,她在用钱上对孙媳妇近乎苛刻,“日子比树叶还稠,不得仔细着过,忘了年馑时候,拾麦穗?”往事的浮现和历史的重演在她的意识里盘桓。《言他:桐城往事》中的刘大脚,“这个神奇的女人,……她是个门前没是非的寡妇,男女老少,牛马鸡鸭,在她眼里都是生命的真实存在;她从不袒露生活的艰苦,她看惯人间一切”“是个从一开始就放弃仇恨的人”。同时她始终谨守农民的身份,对儿子创办现代化的工厂企业丝毫没有艳羡,觉得这些只是个符号。这样一位沉静有胸怀的乡村女性,为我们思考乡村现代化与农民本色、土地情怀的关系提供了一种启发。

中国乡村民间的职业女性,秉承天道职责与道德义务,在乡村社会扮演着一种不可替代的角色,某种程度上她们祛除了乡间那些黑暗,抚慰了乡间民众的恐惧不安与存在性焦虑。《有生》中的祖奶乔大梅是一位百年女性塑像。她经历的灾难悲苦,对接生工作的敬畏与虔诚,不居功自傲,始终保持一颗沉静的心,与脚下的土地紧紧相连,也成为世人和后辈景仰祈祷的不二对象。

与历史书写中女性的显耀相比,男性往往成为符号或者缺席而存在。《多湾》中季瓷嫁到章家后,俨然成为一家之主,丈夫章守信只是作为一个配角而默默存在。《有生》中祖奶一生经历了三任丈夫,前两任死于灾难战祸,第三任却是一个隐藏身份的土匪,男人的死亡和身份的尴尬衬托了祖奶充满韧性的生命力,深深扎根于土地而存活下来。当下女性书写小说中,李洁冰的《苏北女人》塑造了自立自强的苏北女人群像,其中主人公柳采莲坚忍有主见,是一家的顶梁柱,而丈夫外出打工屡屡挫败,不能从经济上支援家庭,回来呆家又是一副疲软相,对家里没有裨益。男性在此成为一个空洞的符号和摆设,而女人俨然成为了两性之外的第三种“个体”而存在。叶炜的《福地》中的嫣红,丈夫万禄参军在外征战,最后杳无音讯,嫣红在老家麻庄抱着残存的希望苦苦等候丈夫的归来,忍受村中闲人的讥讽,是为心罚的沉重,同时作为女性的命定维度,嫣红要忍受身体的苦难和肉身的沉重,她受同村的瘸腿男人陆小虎的诱惑与威逼,一次次坠入与陆小虎行苟且丑事的泥淖之中,成为命定色彩和世道人心下煎熬痛苦的角色。

在历史的进程中,女性往往成为历史动荡的牺牲品,对她们遭遇的书写体现出了道德和伦理的救赎。而在战争环境中,社会挟带着权力与暴力对女性形成诱惑与挤压,女性似乎天然地逃脱不了这一魔咒,陷入悲惨境地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福地》写了历史动乱中麻庄万家众多女性被日本侵略者糟蹋,万喜年幼时为救兄而当土匪,后又做过国军,历经苦难与屈辱的她最后遁入佛门成为尼姑。《笨花》中的取灯,在民族危亡、家乡遭受侵略时欣然做了脱产青年干部,最后死于侵略者的暴行,不过取灯对老家笨花有种天然的熟悉感,迷恋于乡村的美,在她眼里乡村夜晚的斗转星移,煞是美丽魅惑。取灯的身上集革命正义与乡間诗意于一身,成为炫目的一笔。赵德发的《青烟或白雾》写了一位单纯、没文化的乡村女性吕中贞,为了个人的复仇,追随男性权力代表穆逸志,离开农村进入城市,受时局形势裹挟,最后下台回到老家,终究被男性权力所蛊惑和利用而付出了青春和整个人生的代价。

历史书写中很多细节与物事对于女性形成了映照和折射。《有生》中写祖奶卧病在床,在她回忆过往、别人诉说不幸困扰、孙子说要为她建宫殿立功德碑的时候,反复地写“蚂蚁在蹿”。蚂蚁这一意象与祖奶非常贴合,同样的微小忙碌又有耐性,而蚂蚁焦躁不安地乱窜则映射了祖奶的心情。此外,乌鸦之于如花,喜鹊鸟之于喜鹊,都是与女性人物紧密贴合的意象。《多湾》中写季瓷回家里接乱线,日子就是这样,“几个线蛋汇到一处,搓成绳,纳成底子,做成鞋,穿脚上,去上路,从这里走到那里,从天明走到天黑,从年轻走到年老”。交代后事时说出自己留下的两个箱子,乱线和箱子很贴切地传达了作为一家的根系女性对人生的理解和对自己的总结。

21世纪乡村小说对历史中女性的书写显得丰厚,她们映衬了历史时代的面相并注入了鲜活的因子,她们有着宽大的胸怀格局,在肉身灵魂上承受了家国蒙难、男性缺场和社会人心的挤压,其复杂性也呈现无遗。女性与物事、细节的叠合书写,既传达了乡村生活气息,又揭示了女性对社会人生的哲理性思考。

总之,21世纪乡村小说的历史书写,摒弃了以往农村小说宏大叙事,呈现出碎片化、个人化的倾向,揭示出个人的生命史、命运史,勘探出乡村个体的伦理和精神向度,在个体精神、文化传统以及现代化之间形成一股审美张力。

注释:

①文剑:《周渲璞〈多湾〉:〈多湾〉的难度与厚度》,中国作家网2018年10月31日。

②李浩:《如归旅店》,安徽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36页。

③贺仲明等:《乡村伦理与乡土书写——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乡土小说研究》,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5页。

④[德]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潘璐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5页。

⑤[美]宇文所安:《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郑学勤译,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49-50页。

⑥秦晖、金雁:《田园诗与狂想曲:关中模式与前近代社会的再认识》(第三版),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55、144页。

⑦格非:《重返时间的河流》,《光明日报》2016年01月28日。

⑧[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94页。

⑨⑩格非:《望春风》,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387页,第266页。

111214周瑄璞:《多湾》,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530页,第355页,第413页。

13王顾左右:《言他:桐城往事》,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233页。

(作者单位:颜敏,江西师范大学科技学院;廖志华,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西师范大学科技学院)

责任编辑:赵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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