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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传统、生活史诗与“人类文明新形态”

2022-02-14李云雷

当代文坛 2022年1期
关键词:红楼梦传统

李云雷

摘要:罗伟章的《谁在敲门》对当代生活做出了整体性描绘,是近年来长篇小说最为重要的收获之一。作者借鉴《红楼梦》的传统与“奇书体”,寻找到独特的藝术形式和叙述方法——零度写作、网状叙事与漫谈的艺术,以耐心与细致的艺术方式,深入到当代中国乡村的内部皱褶和细微之处,在世道人心之变中书写时代之变与中国之变,为我们勾勒出了一幅整体的时代生活史诗,也呈现出了我们这个时代“人类文明新形态”的丰富性与新颖性。

关键词:《红楼梦》传统;生活史诗;网状叙事;人类文明新形态

罗伟章的《谁在敲门》对当代生活做出了整体性描绘,是近年来长篇小说最为重要的收获之一。在这部长达63万字的长篇小说中,作者以耐心与细致的艺术方式,深入到当代中国乡村的内部皱褶和细微之处,在世道人心之变中勾勒出时代之变与中国之变。小说以“我”回乡为父亲过生日、父亲生病、父亲的葬礼为主要线索,描绘了“我”与六个兄弟姐妹及其子女、孙子女的生活故事,并从这个大家庭延伸到时代的各个方面,为我们描画出一幅时代生活的全景。小说出版后,被不同的评论家称为“现代版《清明上河图》”“乡土《红楼梦》”“大河小说”等。在我看来,作者或许借鉴了上述经典作品的某些因素,但更重要的在于作者寻找到了一种独特的艺术形式和叙述方法,为我们勾勒出了一幅整体的时代生活画卷,也呈现出了我们这个时代“人类文明新形态” 的丰富性与新颖性。

一 《红楼梦》传统、生活史诗与“包罗万象的世界”

《谁在敲门》的故事与结构说起来很简单,第一、二章写为父亲过生日,第三章写父亲生病住院,第四、五章写父亲的葬礼,第六、七章写家族的后续故事。但作者的叙述重心不在于故事,而在于生活,在于众多人物在生活河流中的微妙变化,在于丰富复杂的人际关系及其网络,以及时代之变所带来的人心之变与风俗之变。

小说中出场的人物有上百个,作者以“父亲”和这个大家庭为中心,建构起了一个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这里有卑微但处于家庭核心位置的父亲,有地母般的大姐和呼风唤雨的大姐夫,有被儿子丢尽脸面的大哥、一毛不拔的二哥和远在省城的“我”,以及二姐、弟弟和幺妹,第三代中有大姐的儿子李志、儿媳青梅和女儿丽丽,有大哥的儿子四喜与女儿燕子,二哥的儿子洪泉、女儿小兰和女婿朱贵兵,“我”的儿子维生,二姐的两个儿子子强、子国,兄弟的女儿清涟、儿子朝晖,幺妹的女儿秋月、儿子华天等,以及第四代聪儿、天天、豆豆等。在家族成员之外,与父亲相关的,还有老家燕儿坡的侯大娘、亚琼、喜鹊等一众邻居,与大姐夫相关的还有他的司机杨津,朋友钱文、何老三等人,以及灰狗儿等李家岩的村民、韩镇长等各级领导和众多干儿子,与二哥相关的还有他的相好朱占惠及其一家,与弟弟相关的还有他的初中女同学后来的“情人”贺怡,等等。这些人物编织成一个庞大的人际关系网络,作者传承了《红楼梦》等世情小说的传统,在复杂的叙事脉络中展现了世道人心及其变化。

小说中的父亲“跟兄弟住,而兄弟去他岳母的村里起了房子,跟他岳母住了烟火邻居,尽管那名叫拐枣坪的地界,悬在半山,比我们老家燕儿坡,低了二百多米,我也不想去那里给父亲过生。”而父亲之所以跟着“兄弟”住,也是经历了几次波折后才最后做出的选择,“父亲每顿吃饭,有汤就用汤泡,没汤就用水泡,泡得汤汤水水都冰了,锅巴才散骨架。大姐有次去见了,当即把父亲拉到大哥家,让他跟大哥住。在大哥家住了些日子,大姐又上去,私下里问过得好不好,父亲说好。问现在好还是以前好,说现在好。大姐笑,说,才一个月,你就胖了些,脸色也有了个脸色的样子,早该这样!父亲也笑,却是笑得忧忧愁愁,嗫嚅半天才说:‘春红,你听爸爸说,我还是去跟春晌住。’大姐忙问缘由,父亲说:‘我怕给你大哥添麻烦。’大姐嚯地起身,把父亲拉进了二哥家里。你怕给老大添麻烦,在老二家住一个月,再回老大家,这么轮换着,麻烦就减了半,看你还有啥话说!可父亲只在二哥家住了十天,就自作主张,拄着拐杖,进了他幺儿子的屋”,这还只是波折的一部分。年老的“父亲”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但最后他选择跟最小的儿子同住,还离开了老家燕儿坡,搬到儿子岳母所在的拐枣坪,这当然有很多原因:把“我”给的钱留给小儿子,帮小儿子看住媳妇,“活满一百可奖励一台彩电,父亲想为春晌挣台彩电”,等等。但更重要的是人情亲疏,比如“提到房子,我望了二哥一眼。二哥才有多余的房子。二哥望着别处。”在这里,作者对世道人心之微妙有着深刻的体察,也为我们展现出“父亲”的真实处境。我们可以看到,在传统文化中处于权威位置的“父亲”,在时代的变迁中逐渐衰落。

取代父亲中心位置的是大姐和大姐夫一家,大姐夫是一个乡村能人,是李家岩的村支书,“他在村民中的威信,不是摇旗儿摇出来的。全镇没通乡村公路的时候,他就上下奔走,四处筹资,把李家岩的路凿通了,非但不要村民出一分钱,还为他们挣好处……他回到家,往躺椅上一歪就打呼噜,但为村里的事,又可以几天几夜不眨眼。有年杨侯山遭雷劈,发山火,他一个昼夜冲在头里,小腿和脊背都被烧伤,火救下来,却没休息,也没去医院,而是忙着安排受灾户,给他们找住处,筹米粮。”大姐夫除了帮村民争取利益,还可以在关键时刻为领导分忧,包括为领导隐瞒事故、村里不出上访户等,所以“若干年来,历届镇领导,都是我大姐夫的朋友。”在家庭生活中,大姐和大姐夫也是众多兄弟姐妹的联络中心,大姐家住在回龙镇,不仅是“我”每次回乡的停留之处,也是众多亲友的落脚地,“逢赶场日子,大姐家的门响得更勤,娘家燕儿坡这边,婆家李家岩那边,那些打着露水赶早场的村民,背了山货来卖,一时又没开市,就把大姐的门敲开,进来闲坐、抽烟”。大姐夫是一个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之人,“父亲瞄大姐夫那一眼,大姐夫是见着的,也明白父亲的意思,他喝下一口酒,看着我说:‘我手上是有不少活路,我把活路包过来,再转包出去,但我绝不包给自家亲人……这好比你给外人拿包烟,外人对你有说不尽的好话,你给亲人拿包烟,他心里却在冒泡:为啥只给一包,不是给一条?——不如不给。’”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与感觉也很微妙,“二哥二嫂住到镇上后,大姐请过他们无数,却从不见回请。小兰也是,从没请过她大姑。有次大姐向我抱怨,说小兰跟她爹妈一个德性,吃倒泰山不谢土。不回请也罢,还见不得你有钱用,你有钱用或可能有钱用,都得罪了他。”这里的描写作者对人情与人际关系刻画之细微。

在现代家族小说中,无论是巴金的《家》、老舍的《四世同堂》还是陈忠实的《白鹿原》,主要讲述的都是“父亲和儿子们”的故事,只有极少数如《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讲述的是“父亲和女儿们”的故事,但在《谁在敲门》中,罗伟章讲述的则是“父亲和儿女们”的故事,并将“大姐”“大姐夫”作为小说叙述的中心,这既显示出我们这个时代的男女平等意识、家族文化衰落,也让小说具有更多女性柔和的视角和色彩。但与《红楼梦》《金瓶梅》等聚焦于众多青年女性不同,《谁在敲门》所聚焦的是大姐、二姐、幺妹以及大嫂、二嫂、弟媳等中年女性,《谁在敲门》重点关注的也不是青年男女的情感、欲望与恋爱故事,而是大家庭中人与人之间微妙的“隔”与“不隔”,人生在世的生老病死,以及一个大家庭在时代中的命运。

罗伟章在小说中建构起了一个复杂的艺术世界,这个世界不仅人物众多、人际关系微妙复杂,而且置身于中国的社会结构和时代的巨大变迁之中,这个世界的底座是老君山、杨侯山下的村庄燕儿坡、拐枣坪、李家岩,向上一层是回龙镇、清坪镇、黄金镇,再向上是东轩县城,再向上是白马市,再向上是省城,整体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地理与社会空间图景。白马市和省城只是作为远景出现,为小说勾勒出一个开阔的背景,作者主要以燕儿坡和回龙镇为中心,通过网状叙事为我们描述出各行各业的变化,新旧风俗的交替,呈现出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和百科全书般的博学。这正是《红楼梦》等中国“奇书体”小说不同于现代西方小说之处。在《谁在敲门》中,罗伟章打破了西方小说的叙述模式,借鉴“奇书体”小说,以新的叙述方式重建了一种“包罗万象”的气魄,写出了我们这个时代新旧交替与气象万千的生活史诗。

二  无能之“我”:零度写作与渔樵史观

《谁在敲门》的叙述视角很独特,小说是通过“我”来讲述的,而“我”既是故事的参与者,也是故事的旁观者,既与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如父亲、大姐、大姐夫等人有一种血缘关系上的亲近,又有一种心理上的疏离。作者的叙事态度与“零度写作”相似,冷静,客观,但又有一定的感情色彩。“我”在燕儿坡长大,考上大学离开家乡,在省城一家画报社工作,是一位诗人。“今天下午,我进大姐家门,放下背包,洗了把脸,第三个动作,就是给兄弟打电话。我不是跟他商量,只是告诉他,说我回来了,叫他把父亲送到镇上来,也就是送到大姐家来。他说……我没让他说,就把电话挂了。”在这简短的叙述中,可以显示出,“我”在这个家庭中的独特位置。对生活在乡村和镇上的兄弟姐妹而言,来自“省城”的“我”,显然具有一种不言而喻的优越性与权威感。

但另一方面,“我”的权威感又没有真正的实力作为支撑,有时难免会遇到尴尬,尤其是在面对亲友超出自己能力之外的要求时。比如大姐夫,“有一阵,镇政府招干,是从村干部里提拔,镇领导他是喝着酒的,打着牌的,逢年过节,是上着礼的,加之工作出色,都倾向于他,可这事要县里决定,县里超出了他的势力范围,但我在省上,省上这张大网撒下去,就把县里罩住了。他是这样想的,于是让我撒网。问题是,我不是在‘省上’,是在省城。他不管,三更半夜的打电话催逼。我说我不认识县领导,他就火了,说你每次回来,都被县城的三朋四友请得不落地,你不认识,未必他们也不认识?要是万事都帮不上忙,交朋友还有啥球意思?我只得又挨个去问,四处托人。最终也没能落实。这事让大姐夫很看不上我。”“那段日子,我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无能。无能的人,就是总想着别人帮你的人。可别人为什么帮你?别人不帮你,你心里就怨,并很可能因此看轻了旧友。到这时候,你就由无能的人,变成了无耻的人。我差些就沦落到这地步。”

这里的叙述者“我”,与《红楼梦》中“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贾宝玉既有相似之处,但又有所不同。相似之处在于,在一般人眼里和世俗的价值评价体系中,他们都是“无能”的,但他们都有自己独特的精神追求,不足为外人道也,“尤其羞于出口的,是说自己是个诗人。诗歌是我最私密的靈魂,也是我最私密的肉体。”不同之处在于,贾宝玉作为一个钟鸣鼎食之家的“富贵闲人”,不需要去面对和处理世俗事务,而来自燕儿坡贫穷人家的“我”,却不得不深陷世俗的罗网,并因亲友的过高期待而陷入尴尬之境,痛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无能,如果说贾宝玉是内心“不愿”,那么“我”则是“愿而不能”,这是更深一层的痛苦与悲哀。“悲哀,似乎是一个诗人的权利,却永远于事无补。”另一个不同之处在于,贾宝玉是《红楼梦》中浓墨重彩刻画的主人公,而在《谁在敲门》中,“我”主要是一个旁观者,主要是为进入父亲、大姐夫的村镇世界提供了一个独特视角,小说重点关注的不是“我”,而是“我”眼中的世界。

但这个世界正是因为“我”的视角才呈现出独特的色彩,“我”讲述的都是自己亲人的故事,但又处于相对超脱的位置,所以可以相对客观冷静地面对和书写。巴尔扎克自称是法国社会的“书记员”,这主要是指他用小说的形式展示了19世纪前期整个法国的社会生活。在《谁在敲门》中,我们可以看到罗伟章也承担起了“书记员”的角色,他将中国乡村社会在时代中各个层面的变化都收入其中,为我们呈现出了一幅斑驳陆离而又丰富多彩的时代画卷。

小说中的燕儿坡,老一代人还生活在传统的世界和观念里,有像侯大娘、王晴光、邹灯、“父亲”这样的人;中年一代的大哥、二哥、兄弟、二姐、幺妹等则逐渐离开了家乡,或者到外地打工,或者到镇上买房;而更年轻一代的四喜、燕子、秋月等人则受城市生活影响,离燕儿坡更远了。小说中的侯大娘是个爱吵架的人,“是母亲的死对头”,“她闲得难过,就把心思多用在我母亲身上。寻母亲吵架,毕竟方便得多,彼此住着邻居,鸡子越界拉泡屎,猫儿钻屋偷块腥,柴草撒落到对方阶沿,还有下雨天从对方门前过,鞋底下掉了块稀泥,如此等等,都可成为吵架的理由。加上逢我母亲那人,你不犯她,她说也有,笑也有,犯了,锣对锣,鼓对鼓,闻到雨气就是雷暴,半点儿也不饶人的。侯大娘真是找对了对手。自从和我母亲厮咬上,侯大娘的脸色滋润了许多,出出进进的,脚下带鼓。”——这是只有在传统与闭塞的乡村环境中才会出现的人物,随着现代化和外出打工的潮流的兴起,像侯大娘这样的人已经几乎不见了。

如果比較一下中年和青年一代的婚恋观念,我们对时代变化的剧烈或许会有更加清晰的认识,在中年一代的情感故事中,有大姐夫做工作时“没把床上的人关心起来,倒把他女人关心到床上去了”,被大姐数说了一辈子,有二哥跟朱占惠之间充满世俗算计的情人关系,有兄弟因缺乏母爱与初中女同学到床上诉说的奇怪情感关系,也有“在她跟丈夫睡的床上,一丝不挂的蜷着个女人。硬翘翘的,是个死去了的女人。那女人名叫鄢敏”这样因偷情而死引发的家族矛盾。但是这些充满古典色彩的偷情故事,跟青年一代相比就小巫见大巫了。比如四喜,“四喜找过多少女人?不清楚,据他自己给几个兄弟老表讲,有好些演员,还有好些空姐,都跟他睡过。这无据可考,但有两个女人是大家都知道的,第一个是他妻子,确切地说是前妻,名叫冉晴……。第二个名叫康芙蓉,没结婚,但也为他生了个女儿……现在又钻出第三个。大哥说,这第三个,名叫申晓菲,哈尔滨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申晓菲是本科生,去年刚毕业。四喜他一个初中都没念完的,却找了个本科生。父亲听见这话,满意地笑着。大姐却把脸沉了:‘又是骗人家嘛。’大姐夫说:‘不靠骗,他还靠啥子?’”小说中的申晓菲人长得很美,她来参加父亲的葬礼,连四喜的“姑妈”——大姐都觉得四喜做得太过分了,揭穿骗局,连夜劝说申晓菲回去,这是小说中一段颇为精彩的故事。如果说四喜欺骗的还是外人,那么秋月面对的则是整个大家庭,“秋月发去的信息,有一条是这样说的:‘那天我终于做了女人,终于知道做个女人有多美满。那天是6月4号,我生生世世记得那日子。’新历6月4号,即旧历4月22,是安葬她外公的当天。”这条消息的收信人任达友,就是秋月表姐燕子的第二任丈夫,这段故事的结局是秋月在安徽等达友一起私奔,而达友则“和燕子回了回龙镇”。但小说并没有在道德上谴责秋月,作者指出“女人分两种,一种是水,一种是火,水让人看不透,即便清澈的小溪,也有看不透的地方,火则不留余地,里外红,一旦点着,就直奔目标。火的目标就是焚烧。而秋月是团烈火。”在这里,作者的态度是冷静而超然的。小说中还写到了李志不负责任的婚姻,燕子“结了离,离了结”的冲动等,甚至也没有回避叙述者“我”的隐秘情感,在医院陪护父亲时觉得程护士“她真美”,在父亲葬礼期间看到申晓菲时感到“这女子,像一束光,照得人眼花。……她的那种美,就是让整个院坝焕然一新。”燕儿坡的传统价值和伦理观念,在时代的剧烈变化之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异。

小说中的回龙镇也在变化,既出现了闹婚这样的新风俗,“铜锣要不断地敲,打个喷嚏的工夫不敲,又扔一串鞭炮。回龙镇以前没这种风俗,是新近从外地学来的。新郎打头阵游过街,他父亲再背着新娘游街”;也有几乎被人遗忘的老街,“多少年来,回龙人都当它是世上最热闹、最繁华的去处,生意买卖,打架斗殴,聚散离合,都在这里上演,而今是无人问津了,三几个老人,坐在昔日的店门、现在的家门前,衰朽地延捱着时光。”

面对时代的沧桑巨变,作者更多采用的是冷静旁观的态度,这或许既来自小说叙述者“我”的无能与无力感,也来自传统中国的叙述态度——“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在这里,叙述者既是时代的参与者,也是时代的旁观者,既在历史之中,又超然于历史之上,“渔樵主要关注的不是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的是非曲直,而是其中生成一种命运的历史性,或者说一种历史性所展开的命运:何者如水之逝?何者如山之固?在道的层次上,谁的得失都是得失,谁的成败都是成败,所有成败得失都是命运的一部分,都事关命运的秘密。”或许正是因此,作者才在小说中不厌其烦地详细记录了父亲葬礼的每一个环节——包括阴阳师刘显文的仪式和二哥的哭唱祭文,这是对“父亲”的告别,也是一种文明的最后挽歌。

三  漫谈的艺术、网状叙事与“人类文明新形态”

《谁在敲门》的语言简洁流畅,节奏舒缓自然,娓娓道来,就像听作者摆龙门阵一样,他总是从一件事扯到另一件事,再从另一件事扯到其他的事,让更多的人和事在小说中不断涌现。但作者的东拉西“扯”也并非胡扯,而是围绕故事主线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众多的人和事纵横交织,结成了一个个小的节点,再由这些节点支撑起那张大网,这或许是这部小说在结构和叙述上的最大特点。

比如第一章第二十三节所写的“送鸡”,就很能说明作者的这种叙述特色。“送鸡”这一节本来就是从上一节“干儿子干女儿”这个话题蔓延过来的,“干儿子干女儿”的话题是由儿媳青梅带孙女豆豆来家里吃饭,大姐去做饭看到鸡引起的,而青梅和豆豆到大姐家来,是父亲过生日前夕众人会聚在大姐家这条故事主线上的,由故事主线到青梅和豆豆,再到干儿子干女儿,再到“送鸡”,这是叙事之网的一个个节点,也是故事层层转折的内在逻辑。这一节开头写道,“村民和干儿干女给大姐送鸡,开始都是打整好,洗一洗就能下锅,但后来他们发现,大姐经常去送给别人。”接下来就写大姐给大姐夫的司机杨津老婆黄二妹送,讲了一段黄二妹的故事(身世、来历),又写给二哥的女儿小兰送,讲了一段小兰和她老公朱贵兵的故事(租房、买房,刷墙粉),又写给二哥二嫂送,这一段写了二哥在镇上买房的状态和心态,“他们到镇上住,是因为在镇上买了房子,买了房子不住,就像买了车子不开,心里痒,同时也要表明:我们在镇上也是有住处的。”又写,“自然也给大哥和兄弟送,但他们都是赶场天才来街上,且家里没冰箱,一次不能送多。再后来,李志结了婚,青梅的父母搬到了桥头,大姐下楼摘荷叶的时候,又会多摘一张。”仅只给谁送,就包含着这么多丰富的人情内容,但这还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大姐和大姐夫将别人送的东西再送人会不会让别人寒心的争论,还有心里的犹豫,“大姐心里不烫热,却还是把鸡往二哥屋里送。外人都送了,亲人不送,那成什么样子”,还有情况的新变化,“她正考虑是不是还要把鸡往外送,送给她的人就先改了套路:不再送她鸡肉,而是送来活鸡,活鸡吃不过来,可以养着的。”关于活鸡,后面还有不少故事和人物与之牵连,即就这一段而论,作者拉拉杂杂写来,其对世道人心的体验和把握就跃然纸上了。

這样的叙述和结构方式,与作者的创作意图有关。作者说,“如果非要概括,《谁在敲门》写的是一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下的人和时代下的情绪。”作者想要写的并不只是故事,更是世俗生活中的人情、人性及人际关系之微妙,及其在时代巨大变迁中的细微变化。正是这样的写作追求与“野心”,让作者专注于细节,专注于编织生活之网,并让我们看到这张生活之网在时光中的流变,所以当小说最后一章写到大姐夫锒铛入狱、大姐上吊身亡的时候,我们不能不为之惋惜和感叹。

小说最重要的艺术成就是在生活之网中塑造了众多鲜明、立体,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比如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兄弟弟媳,以及四喜、燕子、小兰、秋月等。作者塑造的人物不是单面的,而是“圆形人物”,是贴着生活本身塑造出来的。即如小说中不受人待见的二哥而言,小说不仅追溯了他早年热爱读书及其受挫的历史,而且在父亲的葬礼上展示了他作为“礼生”不可替代的光彩,二哥这样一个复杂的多面体及其性格的内在逻辑,便鲜明地呈现在了我们面前。小说中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是大姐、大姐夫这两个形象,大姐夫既是“公而忘私”的村支书,又是为领导分忧的底层官员,既是朋友众多的江湖中人,又是与朋友恩断义绝的性情之人,既是和蔼可亲的家族成员,又是高高在上的特殊人员,小说回溯了他早年在新疆的故事,展示了他做村支书的生活状态,以及“中了连环套”入狱前后的巨大变化,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可亲、可敬、可爱又可悯的生动形象,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生活和文化土壤中所生长出来的典型人物。大姐是一个宛如地母般的形象,但这个地母不是苦难生活中的“地母”,而是率先富裕起来、进入小康生活的“地母”,但她仍像母亲一样是大家庭生活的中心,仍然关心照顾着每一个小家庭及其每个成员,仍然有着强烈的家族意识和荣誉感,她为整个大家庭提供了一种难得的归属感和亲切感,但在这个大家庭日益分化、离心化和“原子化”的过程中,她又不能不感觉到无奈和无力,伤心和寒心。小说的最后,大姐因“红灯笼”被摘掉而自杀身亡,正是她的“自我”及其“脸面”被不断缩小,以致她无法接受所造成的。大姐的身亡和父亲的葬礼,都可以说是一种文明的挽歌。

《谁在敲门》以生活的逻辑、复杂的网络、人性的幽微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时代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刘小波认为,“《谁在敲门》有着‘大河小说’的模态和品格,但在具体呈现上聚焦于个体命运叙事。时代的大潮与个体的生存交相辉映,大河小说与个体叙述构成了作品的‘经纬’。”黄德海认为,“‘谁在敲门’可以理解为‘《红楼梦》在敲门’,也可以理解为‘时代在敲门’‘城市在敲门’。”他们都从不同角度把握住了《谁在敲门》在艺术上的特色与追求,如果我们跳出对“个体与时代”“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等范畴,在一个更为宽广的视野中来看,也可以说是一种“人类文明新形态”在敲门。

“人类文明新形态”展示了一种新的整体性视野,从文明的角度来说,当代中国的一个特殊的境遇是,在我们的社会中,既有源远流长的传统农耕文明,也有门类齐全、独立完整的现代工业体系,更有飞速发展甚至在某些领域领先世界的信息技术与产业,在西方不同历史阶段相继出现的农业文明、工业文明与信息文明,被极大地压缩在一个时空中彼此共存、共生,我们的生活中既有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冲突,也有工业文明与后工业文明的矛盾,包蕴着无限的丰富性、复杂性与可能性。从世界文学的角度来说,我们的时代所面临不仅仅是19世纪劳伦斯、哈代等人所感叹与惋惜的工业文明的碾压和田园牧歌的消失,也不仅仅是巴尔扎克、德莱赛等人所描绘的乡下人进城故事和资本所催生的各色人等,也不仅仅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笔下“上帝死了”这一传统价值观崩塌所带来的精神磨难和灵魂痛苦,而且是更加丰富复杂、更加多元驳杂的时代图景,是不同历史阶段、不同文明体系的矛盾冲突混合杂糅在一起的新形态。

在《谁在敲门》中,罗伟章就为我们提供了一幅丰富、驳杂的整体画卷,在这个画卷中,“父亲”及其生活的燕儿坡、拐枣坪是一个世界,大姐、大姐夫的回龙镇是一个世界,张书记、郏县长的县城是一个世界;既有“父亲”与子女、孙子女的代际冲突,也有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的矛盾,更有信息化所带来的新生活与新问题。作者将诸多丰富复杂的矛盾融为一体,为我们这个时代文明的新形态赋形,也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新的艺术世界。

注释:

①梁文春:《罗伟章〈谁在敲门〉:平凡人的平凡一生》,中国作家网2021年8月17日。

②罗昕:《罗伟章〈谁在敲门〉:它是乡土〈红楼梦〉吗?》,澎湃新闻2021年6月15日;黄德海《罗伟章长篇小说〈谁在敲门〉:万物复苏的声音》,《文艺报》2021年8月6日。

③35刘小波:《大河小说的“经”与个体叙事的“纬”》,《文艺报》2021年10月25日。

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930313233罗伟章:《谁在敲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2页,第52页,第98页,第53页,第39—40页,第41页,第31页,第41页,第50页,第3页,第22页,第22—23页,第273页,第535页,第18页,第220页,第209页,第113—114页,第520—521页,第531、532页,第462页,第371页,第59页,第58页,第48页,第48页,第48页,第53页,第53页。

28赵汀阳:《渔樵与历史哲学》,《人文杂志》2018年第11期。

3436罗昕《罗伟章〈谁在敲门〉:它是乡土〈红楼梦〉吗?》,澎湃新闻2021年6月15日。

(作者单位:《小说选刊》杂志社)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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