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到“市”
2022-02-12苏祖祥
苏祖祥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北宋诗人张俞这首令人心酸的诗,将城、市并提,但其实“城市”在这里是两个词,意思是(进入)城里交易。城、市这两个词,现在相提并论,但在古代却各有所指。
首先从词源角度来看这两个词:城,本义指城墙(长城意为长长的城墙),后指都邑四周用作防御的高墙,再后来指代城邑、都市。市,金文字形上面是“之”(往),下面是“兮”,表市场嘈杂声;本义指市场,后来指进行买卖、交易物品的地方,现在多指人口密集的行政中心或工商业、文化发达的地方。由此看来,“城”是农耕文明发展到一定高度之后,才产生的一种文明形态,偏重军事、政治色彩,是文明的要素之一;“市”是人们为了满足物质交换的需要,而产生的以物易物、货币交换的文明形态,偏重商业、经济色彩,而且越来越成为现代化进程的标配。
古典汉语对乡村田园投射了更多的目光,似乎可以理解为汉语更关注农耕文明的初始形态;对城市进行描写的作品如《诗经·黍离》《二京赋》《两都赋》《三都赋》《芜城赋》,主要从城的军事、政治功能着笔,表达作者对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方面的理解。古希腊的艺术和哲学篇章,如《荷马史诗》《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特洛伊妇女》《理想国》以城市为场景,表达作者对时空、生死、命运、神祇、性格、性别、真善美、假恶丑的思考,似乎可以理解为更关注城市商业文明。
如果说乡村秩序主要依靠血缘、宗法来维持,那么城堡秩序则主要依靠政治约束、军事禁令来维持,而市场秩序则主要依靠契约、法治来维持。于是,城堡成为约束、禁止的意象,而市場则有交易、平等的色彩。
狄更斯的《双城记》以伦敦、巴黎为背景,展示了法国大革命前后波诡云谲的政治、军事风云,以及平民、医生与国王、贵族之间的爱恨情仇。伦敦与巴黎形成对比:市民社会发育充分的伦敦(市),封建等级制度森严的巴黎(城),导致两个城市之间的人物命运、政治制度迥然不同。与其说是“双城记”,不如说是“一市一城记”。商业文明发育完善的伦敦,崇尚绅士风度和商品经济,以至于后来拿破仑嘲笑英国是小店主的国家;而国王、贵族、僧侣、平民所构成的巴黎却贫富悬殊、阶层固化,终于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大革命。
卡夫卡的《城堡》的主要情节是:土地测量员K受命赴某城上任,不料却受阻于城堡大门外,于是K同城堡当局围绕能否进入城堡之事展开了持久烦琐的拉锯战。城堡像一头冷漠、威严的巨兽,成为等级森严的官僚制度和政治秩序的象征。不言而喻,有形的城墙和无形的禁令,是自由和舒展的死敌,是象征主义抨击和批判的对象。不谋而合的是,钱锺书的《围城》的主要内涵是:“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围城》这个书名本来就有包围限制、强力约束的意味,而婚姻状况、人生困境的隐喻,更是暗示着外力约束下的无往而不在的禁锢。于是,“城”所具有的约束、禁锢意义,从军事、政治领域,向人生、形而上的领域拓展、延伸。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互文、排比的辞格,展示了市场满足人们需求的功能。即使是在战争阴霾的笼罩之下,即使是在兵燹连年、人命危浅的南北朝,市场仍然在为人们提供战争、生活的必需品。可以想见,《木兰诗》里提及的跨越东西南北空间的市场,极大可能是散布在城里的市场;这种城、市合一所具有的政治、军事与贸易、经济的融合,成为后世城、市一体化的滥觞。
随着人类文明进程的加快,城堡所具有的防御功能、军事色彩越来越虚化,市场所具备的贸易功能越来越强化,于是“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大规模杀戮越来越少见,正如斯蒂芬·平克在《人性中的善良天使》中所论证的那样:近几十年来暴力时间的渐渐减少,“人类世界现在正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和平年代中”。老派城市仅存的城墙成为旅游打卡的风景,而新型城市根本没有城墙——这意味着封闭、禁锢、强制、约束成为过去时态,而人性中的开放、自由、交流、平等成为现在进行时,和平的红利促进平等自由的贸易、交流,市场的力量战胜了战争、禁锢的力量;城市化成为现代化的重要指标,工商文明、信息文明越来越成为人类所向往的生活方式。
摘自《今晚报》2021年1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