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小时不关机
2022-02-11李晓
李晓
爸爸突发疾病的那天中午,我正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意昏沉。手机铃声响了,一看设置的“爸妈”手机号码,是妈慌乱急促的声音:“快点,快点,你爸说不出话来了。”
“妈妈,不要急,不要急,马上,马上就来。”我叫出声,但妈妈没听见,我已经放下手机,冲出办公室,腿脚明显有些发软,无数次在心里担心的这个电话,雷声一样轰隆而来。
我赶到老街爸妈家中,爸爸睡在床上,眼睛闭着,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打嗝一般的响声。我敏感到,爸爸血压一直高,这是脑梗或脑溢血发作了的症状。
我从床上扶起爸爸,他本能地配合着,但很吃力了。但那时我还不知道,死神的翅膀,就在我们的屋顶上空盘旋了。我在爸爸的耳边轻声说,马上送您去医院,不要急,没事儿的。爸爸竟然轻微地点点头,看来,他意识还清楚。
爸爸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上了2天呼吸机后的晚上,他吐完了生命最后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响,脑袋一歪,我就成了一个失去了爸爸的中年男人。
安葬爸爸后的一天,妈妈才告诉我,爸爸发病的那天中午,她拨动我的电话号码时,好害怕我关了手机睡午觉。妈妈知道,我有睡觉关机或设置成静音的习惯。我神经衰弱,睡眠一直不好,他们尽量不打扰我,让我好好地睡觉。我的每根头发都是竖立起的超强敏感“天线”,任何轻微的风吹草动都会让我接收到这种“电磁波”后猛然惊醒,醒来后再也难以入眠,特别是在深夜,惊醒后就眼睁睁地挨到天明。所以我一到晚上,心里最强烈的念头就是,睡个好觉。
万物有灵犀,亲人之间也有一种神秘的“电波”感应吧。爸爸发病的那天中午,我心里烦躁不安,没像平时一样关机或设置成静音。
没想到,妈妈给我打来的电话,那是爸爸生前对我的最后一次打扰,他长眠在地下,再也不会接到他给我打来的电话了,除非是在梦里。
只要不是我在睡觉的时间,爸爸打来的电话,还是高频率的。爸爸是我人生冷暖的天气预报员、提醒人。比如,爸爸磨蹭着身子到阳台望云,他浑浊的目光里是黑云翻滚,一场大雨将至,爸爸的电话就赶来了:“你要带伞啊,马上暴雨来了。”有次,爸爸在做这样的提醒后,又打来电话嘱咐:“打雷时,不要在电线杆下待着不走啊。”那是我8岁时,有天我出门踏上山路去上学,云层里雷声隐隐,爸爸也是这样反复地提醒我,不要在黄葛树下去躲雨,那里有白蚂蚁,白蚂蚁是导电的。等我自己已成了爸爸多年后,爸爸还这样提醒着我,他总是放心不下。电视新闻里说,寒潮将至,爸爸又来电话了,多加一件衣服啊,不要在天气面前逞强。
妈妈嫌爸爸给我打来的电话次数多了,爸爸满怀歉意地答应着少打电话给我。但爸爸总忍不住,他有时按动着我的电话号码,“嘟、嘟、嘟”,还没按完就突然止住了手,他和妈媽相视一笑。爸爸和妈妈尽量少打扰我,他们的儿子仿佛在天天谋划着大事,其实在平庸中虚度着时光。
这些年,其实我有很多次是粗暴而冷漠地打断了爸爸在电话里的嘱托,厌烦着他的唠叨,厌烦着他的神经质。
在爸爸79岁那年的一个深夜,妈妈牙龈发炎,疼得感觉脑袋炸裂了一般,爸爸给我打来电话,我关机了。无奈之中的爸爸敲响了楼上邻居的门,把妈妈送到了医院。
爸爸和妈妈,寂寞之中也给老家亲戚、来城里居住的乡亲、老同事们打去电话,诚恳邀请着聚会聚餐,爸爸在本子上一次一次用蝇头小楷写着聚餐时菜谱的名字。有些老乡聚会,爸爸激动得抱住他们热泪浮动,妈妈鞠躬感谢他们的光临。有些去世老同事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了,爸爸黯然泪下,妈妈捂住胸口叹息。
友人老周也有睡觉关机的习惯,前几天的一个晚上,老周86岁的父亲,从福利院悄悄溜出来,在老周家的楼下徘徊了好久,但最终忍住了,没上楼来看看儿子全家。老父亲就在楼下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儿子自己在养老院里过得很好,放心吧。老周父亲是2年前主动去养老院居住的,说那里有不少老友做伴。 那天晚上,老周似乎心有感应,他到窗前朝下一看,发现自己的父亲就在楼下颤颤巍巍转着身体。老周冲下楼,一把抱住父亲,哭了。
老周对我说,从此以后,他睡觉再也不关机了,等待着父亲的电话。
妈妈,我也给您承诺,从此以后,我的手机,每天24小时都不关机,至少是为了您。白天,它是照耀地球的太阳,晚上,是洒下清辉的月亮。
(编辑 高倩/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