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像个孩子
2022-02-11范会新
范会新
父亲突然变得像个孩子了。
比方说,很热的天,他都不知道换薄衣服。母亲说,“大热天的,把外套脱了吧,是不是傻了,不知道冷热?”父亲笑了笑,慢吞吞地脱下外套,安静地坐在椅子里,半天也不说一句话。阳光洒在父亲的脸上,像洒下一层金粉,父亲那张皱纹密布的脸,看上去又天真又纯净。
又比方说,他患了小感冒,头晕目眩,吃不下饭,便以为活不成了,十万火急打电话招呼我回去。他一脸戚容,躺在床上,碎碎念,头晕得厉害,走不成路了,怕是脑子有大病了。我带他去看了医生,医生把把脉,然后慢条斯理说,老人家没事,就是感冒了,有点发烧,我给你开点药,吃吃就好了。父亲很乖地点点头。他脸上的笑容,像迎春花触着春风,一点一点张开来。
父亲老了,这是不争的事实。老得像个胆小怯弱的孩子。他走路小心翼翼。说话小心翼翼。连微笑,也是小心翼翼的。从前笔直硬朗的身体,现在已经弯腰驼背。从前博学睿智的大脑,现在变得迟钝麻木。母亲出去买菜或者散步,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步都不肯分开,生怕把自己弄丢。他再也没有从前的利索和能干了。我看着父亲,百感交集。我想起了年轻时的父亲。
那时候,他脚下生风,嗓门比谁都高。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扛起锄头,几亩地,一上午就给锄完了。挑着百十斤的担子,在田埂上健步如飞。割玉米秆的时候,没留心,一刀下去,腿上血流如注。他也只是皱皱眉头,抓把土敷上,继续干活。秋收过后,他站在牛车上,拉着上千斤的粮食,啪啪两鞭子,“嘚——驾”高声吆喝着老黄牛去乡里送公粮。
年轻时的父亲是村子里的能人,瓦工、木工样样都会,他成立一个建筑队。农闲时,就带着建筑队的几十个人在十里八村包活,给人家盖房子,干装修。父亲种庄稼也是一把好手,他常常学习科学种田,玉米、大豆差种透风。小时候常常和父亲走在庄稼地里,父亲指着我们家的地说,几垄玉米套上几垄黄豆,高矮之间空旷舒朗,要有风吹得进那些饱满而湿润的空气,粮食才能高产。每到暮秋时分,常有乡邻到我家取经,父亲笑眯眯地一点一点给人家讲解。因为父亲的勤劳和智慧,全村第一个盖新房的是我家。大家吃不饱饭的时候,我们家先吃上白面。有些孩子因贫困辍学时,我们兄妹三人,大学,高中,初中,一个接着一个读。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第一个装上电话,买上黑白电视机。我们家的日子是乡邻们羡慕的对象。父亲年轻时,压根没吃过药,也不休息。以父亲看,人的身体就像锄头,放一放就生锈了,他干活,从不惜力惜身。
父亲非常爱好学习,听奶奶讲,他小时候穿着新布鞋去几十里以外的老街上读书。那时家贫,父亲临出门穿上新鞋,走上一段路就脱下来拎着,赤脚走在坑洼的土路上。到校门口时,再把鞋穿上。一年到头,爸爸的那双鞋仍然崭新,双脚却磨出了很多血泡。在他高中毕业那年,学校停学了。但父亲一直渴望学文化,劳作空闲时间,就会捧上一本书来读,读到兴头上,还会记上笔记。素有文化人之称的父亲常替乡邻写信,写春联。我们兄妹三人相继考上大学,都在城市里有了自己的工作,这与父亲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而现在,他不再看书、看报,更别提写字了。整日里就木木地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一辆一辆数着过往的车,一坐就是半天。我怕他闷得慌,抽空陪他聊天,聊聊从前的乡村。聊聊新近发生的事。他也只是“嗯”一声附和着我。我对他说,爸,你没事的时候写篇自传吧,练练手,练练脑,权当给我提供一个写作的素材。父亲嘴角微微上扬,默不作声。此时的夕阳,正穿过一扇透明的窗,照在他头上的发,腮旁的鬓发和下巴的胡茬儿,都白得刺目,似点点霜花落。
曾经的父亲,只手撑天;如今的父亲,对付不了筷子。曾经的父亲,以自己的智慧给我们创造了富裕生活;如今的父亲,事事离不开我们的照顾。曾经的父亲,像棵大树似的,替我们抵御风寒。如今的父亲,如一株耗尽生机的植物,匍匐到大地上。风风火火无比干练的父亲,一生心高气傲的父亲,在岁月的年轮中,早已走过他的花木葱茏,回到生命的最初。从现在起,我要把他当孩子来宠。
(编輯 大江/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