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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宝贝

2022-02-10倪苡

小说月报 2022年12期
关键词:洋县逗号前妻

◎倪苡

吃完晚饭,她在客厅来回走了两圈,然后拿起茶几上的《时间简史》,躺到沙发上翻开它。她前两天看了史蒂芬·霍金的传记电影《万物理论》,心中莫名地产生痛感,她不能忽略这种感觉,于是这本落满灰尘的《时间简史》被她从书橱的角落找出来,重新阅读。

李宇彬洗好碗,走到客厅的沙发,在她身边坐下。她没有抬眼看他,更没有去搂着他的脖子,喊他“爸爸”。这种疏远,她相信他感觉到了。

“跟你商量一件事。”李宇彬一边说一边拉平她身上团着的毛毯。

她平躺着,两只手举着书的姿势没有变,翻到了下一页,好半天,吐出两个字:“你说。”

“我想去洋县支教。”他停顿了一下,说,“明年有全国性的美术展览,如再能参展获奖,我就可以加入中国美术家协会了。”

“那你就去。”她淡淡地说着,眼睛依旧盯在书上。

李宇彬沉默片刻说:“你若是真的同意,我明天就去报名了。”

关于洋县支教,他们曾闲谈过一次,听一位去洋县支教的女老师回来讲支教经历,女老师说支教最大的感受就是孤独。洋县农村学校条件非常艰苦,校舍是低矮的小瓦屋。除了支教的女老师,其他老师都是本地人,女老师住在学校,放学后的校园只剩飞鸟陪伴着女老师,没有其他活物,夜里睡觉偶有野兽的叫声。女老师只能在周末,坐上去县城的汽车,在县城洗澡,睡两夜香觉。他们在闲谈这事时,李宇彬说:“如果我能去支教就好了,孤独适合画画。”她嘟着嘴说:“爸爸不喜欢我了。”他大她九岁,结婚以来,她心情好的时候,就叫他“爸爸”。李宇彬说:“我喜欢画,可我更舍不得你。”

她继续认真地看那本《时间简史》。她第一次看这本书,是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同桌打趣她说:“你还是先改了专业,再看这书吧。你看得懂吗?”

她说:“看不懂才有兴趣,懂了就寡味了。”

她一直对似懂非懂的东西感兴趣。她是县城文艺杂志的小说编辑,不懂画,却偏偏喜欢画,只要文化馆有画展,她逢展必看。元旦那次画展,她在李宇彬的画前站了很久,一幅江南田园画,为什么那么悲怆?她忍不住身子一抖,好像那个叫李宇彬的画家就在画里,正悲伤地看着她。

她看他画展的那次,真心没有想到后来会跟他结婚。那时的她不仅仅没有想到跟李宇彬结婚,跟任何人,她都没有想过要结婚。独自生活着,挺好。如果生活中多出一个人,又麻烦又累,何必去背负另一个人的人生。她参加过一次同事的婚礼,在婚礼现场,她看见新娘新郎的笑脸,心里发酸,此刻,新娘新郎的爱情应该是处在巅峰。他们又可知爱情是禁不起时间的磨损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终将成为搭伙儿过日子甚至闹到鸡飞狗跳的夫妻。

她决定跟李宇彬结婚的时候,原谅了自己的出尔反尔。婚姻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愿意跳下去,为爱粉身碎骨。他们的婚姻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李宇彬的前妻。前妻第一次撞见他们,是在一家咖啡店。她第二天又去看了那张江南田园画,展厅里的人寥寥无几。她在画前站了很久,这幅画满足了她所有的想象,画里可以看见她的过去,一个还是小女孩的她,在河边看水鸟的她;她似乎又在画里看见了她的现在,天水一色,茫茫无际,就像她现在极为混沌的人生;这幅画一样可以是自己的暮年,那芦花,那远去的帆,怎么看都是逝去的时光的注脚。一幅画看得她怅然若失。她转身,一个男人站在她身后。他与她的距离如此的近,以至她再迈两步,就会撞上他。

“你喜欢这幅画?我昨天就注意到你了。”男人说。

她抬头看见了他的脸,很英俊,只是嘴角和眼皮有点耷拉,这让他整张脸的色调跟那幅江南田园画一样。她用食指点着那幅画下面的名字:“你是……是李宇彬?”

男人点点头。

“我很喜欢这幅画。”

男人说:“对面是咖啡馆,我可不可以请你喝杯咖啡?”

她不说话,不知该不该接受他的邀请。这时,她看见他的眼皮和嘴角又下拉了一点,来历不明的忧伤笼罩了他的整张脸。也许是这忧伤打动了她,她轻轻地说了一个字:“嗯。”

黄昏的咖啡店生意不是很好,只有一对小情侣在做游戏,他们像两只猫或其他什么调皮的动物,各自用鼻子去蹭对方的鼻子。李宇彬走在她的前面,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没有跟她客套,好像他们是老朋友了。她认为这样很好,如果他献殷勤,那才奇怪。

他问:“来杯蓝山,可好?”她点点头。她对咖啡没有特别的研究和嗜好,偶坐咖啡馆,只点蓝山或拿铁,仅仅因为她喜欢“蓝山”和“拿铁”这两个词语。

他们等咖啡的时候,他看着窗外,她看着他。咖啡馆里飘着钢琴曲《秋日私语》,这是她喜欢的。她的心柔软起来,她看着对面的他,他长得很好的五官上覆盖着一层薄雾一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她不太喜欢阳光得过分的脸,她喜欢这样的脸。忽然,他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她。

她有点不好意思,说:“给我讲讲你的那幅画?”

他收起疑惑的表情,一下子庄重又严肃。他的语调是迟缓的、低沉的、专注的,他有着与生俱来的忧伤的本性。他讲画时更多的是看着面前的咖啡,完全沉浸在自我的叙述中。她一直盯着他,研究着他。在她的印象中,画家都是放荡不羁的,有扎着马尾巴的,有留着小胡子的,有穿着松松垮垮甚至脏兮兮的破洞牛仔服的,可李宇彬不是。李宇彬干干净净,表情里有一种只为艺术闪耀的孤傲,凭着这份孤傲,她在心里给他打了高分,标注他是一个灵魂高尚的男人,直到李宇彬的前妻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她才回过神来。李宇彬的前妻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然后对李宇彬说了一句:“这就是你的审美?我为你感到羞耻。”

前妻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留下他们两人面面相觑。她想说什么,忽然闭了口,低下头。李宇彬说:“对不起。”

她说:“再见。”

她匆匆站起离开了咖啡馆。夏夜的风很大,她的长发斜贴在脸上,有洗发水的香味。她干咽了几下,硬生生地把泪水咽了回去。她不习惯流泪,不习惯向现实屈服。现实给她再多的打击,她都不会买账。比如,她的第一次恋爱,在见了男方父母后,就夭折了。男方父母认为她上唇的那道疤痕一定是天生的兔唇,这兔唇是有遗传概率的。尽管她早就告诉了男朋友这疤痕是小时候从桌子上摔下的结果。

此后她没有再恋爱。她想过,只要不恋爱,这疤痕是天生的还是人为的,关别人屁事。一旦恋爱,连对方父母都有资格强行给她定义为残疾人。

前妻嘲讽了李宇彬的审美,无疑也认为她是豁唇女人。

后来李宇彬给她打电话,说其实他老婆那段时间是和他生气,却连累了她,真对不起。

她说:“请你离我远点。”她听见对方叹了一口气,挂了电话。

没过多久,李宇彬离婚了。听到这个消息后,她认为是她破坏了李宇彬的婚姻。她电话联系了李宇彬,说:“我去跟她解释。”

李宇彬说:“这事与你无关,她早就想离婚了。”

李宇彬还是坐在她身边,似乎要等她再一次肯定的答复。她又一次翻了一页书,头有了轻微的转动,从书的左边看到右边,从上一行移到下一行。

李宇彬继续说:“我去洋县,你一个人在家太寂寞,可以养一只宠物。”

“养宠物?宠物比孩子更可靠吗?”

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再也谈不下去了。

至今她都不可否认,当初嫁给李宇彬,她是真的愿意为他肝脑涂地、亏空一生的。她是三十几岁的女人,除了一次匆忙的初恋,她没有恋爱经验。在被李宇彬前妻撞见后,她让他离自己远点,李宇彬就真的没有再联系过她,他们一直没有再见面。李宇彬离婚后的一个月,他们又在画展上碰面了,也许是她潜意识里想去见他,但她还是拼命认为自己是破坏者。

她看见他的画,看见他的人,她的目光又有了温度。他们这次不是喝咖啡,而是一起吃了晚饭。饭后,他们走在护城河边的柳树下,春风的冷暖刚好,他们先是好一会儿的沉默,后来她说:“你近来可好?”她避免了“离婚”一词,她的本意是想问离婚后可好。

李宇彬讲了工作跟爱好的冲突,讲了他画画的困境,讲了他的画想冲又冲不上去的感觉,讲了坚持的意义存与否。她听着,发现他一点快乐也没有。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好一会儿,他们沿着护城河边穿过了一个县城。他停下来,站在一人桥上,望着黑沉沉的河水。她也没有说话,轻轻走向他,靠着他站着,她的手臂跟他的手臂有了些许的碰触。他依然看着河水,手却抓起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握着。她没有拒绝,就任他那样握着。

他们正式恋爱了。她知道了爱情原来就是没有原则地被宠。他瓦解了她对恋爱对婚姻的敌意。

可时间,正如《时间简史》前言里所问:时间的本质是什么?它会到达一个终点吗?她第一次看这本书时,认认真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年少的她认为时间是人类自寻烦恼的产物,宇宙中从来都不存在时间,时间是人类创造出来制约自己的。现在她重新阅读这本书时,改变了想法,时间的本质就是解释一切,上一秒的人和事跟下一秒的就不一样了,只是怎么个不一样,就是人或事情的不同走向。当然,这只是她私下给时间下的定义,一点都不科学,且那么局限。她看了两遍《时间简史》后,她更觉得她的定义幼稚可笑,但她不是科学家,不需要给时间一个完整的科学的定义。

经过双方约定,他们选了一个双日,领了结婚证,就算结婚了,也正式地住在一起。

当四月的晨光透过窗帘,滤去了强烈的光线,剩下了柔软无比的淡淡的暖光铺在他们的婚床上时,她睁开了眼睛。她看见他已经醒了,他侧卧着,头枕在一条弯曲着的胳膊里,笑着看她。他什么时候醒的?盯她多久了?是在盯着她的疤痕吗?其实除了那条疤痕,她长得还不错。她快速地拉起被子蒙在了脸上,他轻轻拉开被子,用一种带有音乐美的声音说:“早上好,宝贝。”然后他就起床给她做早饭。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正儿八经吃过早饭,每天都是掐着上班时间点起床,哪来得及吃早饭,更不谈做早饭。现在她结婚了,有了正常的生活样式,早中晚三顿饭,一顿不差,这大概才是她生而为人的标志。

他们以后的每一个早晨都是从“早上好,宝贝”开始的,都是从餐桌上热乎乎的早餐开始的。她无数次感叹,他真好,结婚真好。她告诉爸妈,告诉闺密: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这样的好日子大约已经有一年了,是哪个科学家研究发明得出的结论说:爱情的寿命是六个月。他们已经有两个六个月了,三百六十五天,她收了三百六十五个“早上好,宝贝”。一个不少。

她该怎么去证明自己有多爱他呢?她决定生一个孩子。这个决定有些不可思议。从前她看见别人养狗,她暗自说:蠢,找罪受;看见别人结婚,也暗自说:后悔的日子在后头。现在她结了婚,且想生孩子了,怎么就不是蠢上加蠢呢?不。有人说:情到深处人孤独。她现在想说:情到深处,就是想要和对方有一个孩子。

晚饭桌上,她把想生孩子的决定告诉了李宇彬,李宇彬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抬头看看她,说:“再等等。”

她是一个敏感的女人,李宇彬知道这一点,他看见她突然僵起来的表情,知道这句话伤害了她。

李宇彬补充说:“我想着的是不是要戒烟呀?”

李宇彬补充的这一句,是在问题的重点上,可她就是不给他下戒烟的任务。她总要对方是自发的,而不是她逼着的。

如果说甜蜜是一个飞在阳光下的氢气球,那么今晚生孩子的事就是戳了气球的一根针。他们婚姻的盛开和败落实在太仓促了。

婚姻一旦裂了一道口子,所有看起来不是事的事都是事。此后,他做所有事,她都持着怀疑的态度去理解。比如有一次聚会,他跟一个国画爱好者谈得兴致勃勃,而忘记了给她夹菜。她把他不给她夹菜的行为理解为结婚久了爱情就自动消亡了。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戒烟戒了几天,又抽起来,抽起来又戒,这样断断续续,他一直没有彻底戒掉。而她发现,他抽起来的那几天,恰恰是她的受孕期。

这样连续了几个月,她都没有实现那个伟大的决定,他就是在找借口!

他们结婚后的一年半,她在心里悄悄宣布:完蛋了,不可能白头偕老了。

时间在残缺的婚姻里萧萧走过。结婚一年半了,那个他们从来都不去碰触的人出现了。李宇彬的前妻。她深更半夜打了李宇彬的手机,手机铃声惊醒了梦中的两个人。李宇彬看见是前妻的电话,就掐断了,但这半夜的电话怎么可能知难而退呢?李宇彬还没有来得及将手机关机,铃声再次响起。她说:“接吧。”

他看看她,接了电话。前妻说儿子突然上吐下泻,已经快休克了。前妻说她已经吓得腿软,让李宇彬赶紧过去,和她一起送儿子去医院。

夜静得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她当然听见了电话的内容。李宇彬拿着手机不说话,眼睛看着她。她不需要看他的表情,只要听到他先屏住呼吸,后又急促轻微地呼吸,她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翻了一个身,背对着他,说:“你去吧。”

他没有说什么,急匆匆地穿上衣服,就出了门。

他一出门,她就从床上坐起来,她无法躺着,她眼前晃动的是夫妻俩悉心照料一个孩子的场景,那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此刻,她和他真的毫不相干。

李宇彬早上七点到家,她窝在床上,头疼。李宇彬到家后坐到她的床前,解释说:“儿子挂了水,病情控制住了。”

她平静地看着李宇彬,不说话。

“儿子八岁了,她确实抱不动儿子。”李宇彬看看她,又补充了一句,“她和那个男的分开了。”

她顺理成章地想到了一句话:那你以后就跟她一起照顾儿子?但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她的话都在开心的时候说完了,难过的时候她不肯吐半个字。她开心的时候,吧唧吧唧地说个没完,绝大部分都是无关紧要的话,比如她在单位吃完饭,会打电话或发微信说:“爸爸,我想变成机器人。”

李宇彬回复:“我陪你一起变成机器人。”他就是这样的男人,不问原因,只会顺着她的话说。

她回复了笑得从椅子上摔下的表情包,又微信道:“午睡得正香,被尿憋醒了,吃喝拉撒太麻烦了。”

恋爱及结婚的第一年,他们净说着这些废话。后来,她总结出一句真理:夫妻间废话越多,代表着婚姻越幸福。

让他们惜字如金的是介入他们生活的他的前妻和儿子,他们成了李宇彬生活中的一部分。李宇彬的日常多出了很多活动项目,比如开家长会,给儿子过生日,还有每周六下午陪儿子玩半天。前妻是不是同他们一起玩呢?每个周六她都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个问题。她是肯定不会和李宇彬一起去的,她也没有让他把儿子带回家过。

每周六下午的颜色于她而言,都是黑色的。她从没有告诉过他,每周六下午她干不了任何事,因为只要他去了他儿子那里,她就会头疼。特别是李宇彬每次去见儿子前都要刮胡子洗脸换衣服,她看见这些,心里就忍不住产生这样的想法: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懂什么审美,这打扮了是给前妻看的吧。她只见过他前妻一次,至今印象深刻,他前妻是一个长得好看、穿着精致的女人。

每个周六晚上李宇彬回来,都尽力讨好她,有时带一捧鲜花回来,有时带她喜欢的水果回来等等。到家后,这个晚上李宇彬不去书房看书或画画,都是围着她转。其实她看见他取悦她,她会更生气。为什么要取悦她?不就是他自己也认定做了亏心事吗?

他有时也会说:“我知道你不开心,那下周六我就不去见儿子了。”她怎么可以不允许一个父亲去见儿子?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没得选。

“没有不开心。你见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惊讶于自己怎么随口就能说出这样的话。他这是在利用她的通情达理。通情达理是高尚的。可现在他是她的丈夫,丈夫要生活在她、他前妻、他儿子三人之间,这种多边关系让她崩溃。

他们之间的沟通越来越少,准确地说,是她越来越不肯跟他说话,她紧闭的嘴唇像筑起的铜墙铁壁。李宇彬的说话像受到了反作用力被反弹回来,他说的话也越来越弱,但那声“早上好,宝贝”他还在坚持,像是睡了一觉,他忘记了他们之间的隔阂。

如今,他们结婚三年了,依旧没生孩子。现在,李宇彬建议她去养宠物,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

李宇彬支教的事进展很顺利,如今没什么人愿意去贫困地区吃苦,报名的人很少。领导考虑到一是李宇彬再婚后没有小孩的拖累,二是希望李宇彬的画艺更进一步,取得了成绩,也可以为市对县的年终考核上加分。

在临去洋县的几天日子里,李宇彬把家里冰箱塞得满满的,包了饺子,煮了牛肉,买了好几种水果。她看在眼里,不管他做什么,她心里都是恨他的。他已经有三次在梦中喊“逗号”了,至少她听到了三次,至于他梦到了几次,肯定是大于三次。

之前她问他:“你儿子的小名是你想出来的还是她想出来?这小名取得真见水平。”

李宇彬说:“是我想出来的。儿子刚出生时,双方父母争论过儿子的姓,最后儿子姓李,因她姓窦,我就给儿子取了这个小名平衡一下。”

“逗号”是他儿子的小名。为什么是逗号,而不是句号?难道冥冥之中注定,他们会牵绊一生?她再一次分析他不戒烟不肯和她生孩子,完全是一个阴谋。他只想要“逗号”这个儿子。

她刚结婚时,闺密提醒她:“二婚是复杂的,你要有接受一切的准备。”

她说:“爱可以解决一切复杂的问题。”

如今她还是坚持这样的观点,他们之间变得复杂是因为没有爱了,是李宇彬不能像三年前那样全心全意了。她恨他,他是一个艺术家,怎么可以去背叛他们的爱情,如此不尊重他们的爱情呢?他理直气壮去照顾儿子,他总不能丢下儿子不管吧。可这不是理由。道德能够阻挡的爱情,那不是爱情。

她跟闺密说:“你知道吗?恋爱时我们闹别扭,他可以站在25楼的楼顶为我去死,现在他心里装着什么?天知道。”

闺密说:“你要他始终心里只装着你一个人,是违背人性的。”

她不能接受所谓的人性,李宇彬去机场的那天,她没有去送他。她是一个钻牛角尖的女人,有着舍本求末的思维习惯。她也没有去上班,请了一天假,当她目光落在那本《时间简史》上时,她想起了电影《万物理论》里的霍金,当霍金的妻子王尔德背叛霍金的时候,霍金是用“人性”这个词让自己释怀的吗?

她不能释怀。

生活的出口在哪里呢?离婚?似乎并不可取。她不知道自己是不舍得还是不甘心。她心里一清二楚,李宇彬除了有一段婚史,其他都挺好。他帅气、贴心、浪漫、才华横溢。如果他们离婚,她确定他会回到前妻身边去。是的,她不能接受他回到前妻身边。如果让她选,他从地球上消失和他回到前妻身边去,她恐怕要选,宁愿他消失。

李宇彬到洋县后的第一时间给她发来微信,并拍了照片,照片上有一排青砖小瓦的平房,平房前是一大块空地,没有跑道,就一大块泥土的空地,空地上有一个篮球网破了的篮球架,这大约就是操场。李宇彬说洋县的这学校真是个好地方,能激发他的艺术灵感。他说他迫不及待地想写生了。

她想了很久,这样回复他:“哦,好的。”

李宇彬去了洋县后,她的早晨和他没去洋县时没什么区别,她的早晨还是从“早上好,宝贝”五个字开始,但除了这五个字,李宇彬其他的电话或微信很少很少,也许他真的沉浸在艺术中,也许是他此刻的生活没有牵绊在前一段婚姻中,不需要讨好她。刚开始,她有些期待他的来电或微信。这种时候,她会告诫自己:依赖他是不对的。后来,她想支教就一年,太短了。与其让他在这里去照顾前妻和儿子,还不如让他就待在洋县。

有一天早上,她没有收到“早上好,宝贝”这五个字,她在心里怨了他一下。只一下。她没有问他,三年多了,这五个字已没有了当初的力量,它存在或不存在,她没有了那么多的惊喜或难过。

这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他们在吵架,她说他不爱她,只爱前妻和儿子。他说他爱她,他可以像梁山伯那样殉情化蝶,说着,穿着一件黑色长衫的他,如同一只黑色的蝴蝶从25楼飞下去,而她站在窗前就那样看着他飞下去,没有悲伤。对面楼上所有的窗户里都伸出一个脑袋,看着俯冲下去的他,然后他们的脸又一起齐刷刷地朝向她。她大声说:“我没有推他。”

她被自己叫醒了,回味着刚才的梦,心里哆嗦了一下。这个梦是罪恶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她白天思过什么?她没有。

噩梦后第二天,又一个深夜,她接到一个电话。自从李宇彬去洋县支教后,她睡觉时不关机,难道这是她的第六感?之前有道士给她算过一卦,说她是天上的童子投胎而来,没有由来的第六感比一般人都要准确。

深夜的铃声,让每个熟睡的人心悸,铃声闹醒她后,她的心怦怦跳。她一看手机,心里一惊,是李宇彬的来电。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男人,问是不是李老师的爱人。她说:“是。”

“我是林警官,你爱人出了点事,请尽快来洋县。”

她不敢问李宇彬出了什么事,只问自己是不是非去不可。对方回答是肯定的,说她非去不可。

她不知道是怎么挂的电话,只记得自己猛然从床上坐起。她想起昨天早上和今天早上他没有发那五个字给她。她确定他出了大事。时间是夜间十二点,她像一头困兽,从床上到床下,从房间到客厅,从抱头蹲在地上,到仰头流泪,她用各种方式打发内心的撕扯,等着天亮。

天亮了,她去了洋县。

她到了李宇彬的宿舍。李宇彬宿舍的窗户是木质的,窗玻璃是铁钉固定着的,这是她小时候看见过的窗户。一张简易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床边有一落地衣架,衣架上挂着几件衣服。她转头左右看看,没有衣橱。衣架旁边是一张椅子,椅子上放着写生画板。宿舍中央放着一张画桌,所谓画桌就是五张木质课桌并排摆在一起,上面铺了一张画画用的羊毛毡子,画桌上有一张未画完的山水画。画桌旁边有一画桶,里面放着卷着的画。

此刻,一种奇怪的感觉奔涌过来,她在向他靠近,回到了当初他们刚刚相识的时光,她对他的近两年来的不满一下子消散了。能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专心画画的人,是灵魂高尚的人。李宇彬只是一位纯粹的画者。她对他的猜想,离真正的他相距甚远。

经法医和警方鉴定,李宇彬死于心梗。她带回了他的骨灰盒。他的遗物除了画桶里几十张大大小小的画,还有挂在屋檐下的一只鹦鹉。鹦鹉浑身翠绿,头冠和面部为黄色,前额有一点点蓝色。

她到家后,坐在客厅地上,看着她从洋县带回的他的遗物,捂着脸大声哭起来。他是在惩罚她的罪恶的梦吗?她不能原谅自己的梦,以至于后来失眠。她不敢睡着,她怕做梦,做邪恶的梦。听警方说,他发病时,是在宿舍画画,倒下去两天后才被警方发现。画笔掉在他的脸上,半张脸上的颜料已经干了。如果学校不找他上课,他会狼狈地倒在地上多久呢?他生前是一个非常爱干净的人,最后她用一个梦剥夺了他所有的体面。

她瞪大眼睛看着那只鹦鹉。鹦鹉垂着脑袋,站在鸟笼的抓杆上,像一个苍老的问号。

她对鹦鹉说:“你不是会说话的吗?你告诉我,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鹦鹉头都没抬,像在打瞌睡。

她又对鹦鹉说:“我不知道他有心脏病,你知道吗?”

鹦鹉突然用力发出了一声尖叫,她说:“你的声音真难听。没有他的声音好听。”

鹦鹉又连续发出了几声尖叫。她站起来去厨房拿了点大米和青菜叶子放进了鸟笼。她没有养鹦鹉的经验,也没有心情去网上搜索,她看见麻雀、乌鸦是吃这些的。

鹦鹉果然是饿了,它不再发出尖叫,低头啄食青菜。它吃了几口青菜,头突然抬起,冲着她叫:“早上好,宝贝。”

她身子往后一缩,像被火燎了一下。鹦鹉又叫:“早上好,宝贝。”

鹦鹉连续叫了五下,不顾她的惊恐,又低头吃食。

她忽然责怪他的笨。他不陪着她,却弄了一只畜生来陪伴她。她可以叫这只畜生“爸爸”吗?太荒唐了。

他生前让她养宠物,她不养。他硬是养了一只宠物留给她。

现在她用到了“生前”这个词,她意识到他一生成为历史。时间在匀速前进,他却定格在了某一瞬间。她有些恍惚,现在已是黄昏时分,太阳混浊的光影在阳台上游移,有飞鸟猛然从树上向高空飞去,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点,直至不见。李宇彬就像这只鸟,没有任何预兆地飞走了。

鹦鹉在笼子里转来转去,不时发出几声尖叫。她很烦,可她如果不要它,是否又辜负了他的心意呢?

她决定与这只鹦鹉长相厮守,去网上搜索,她知道了它是蓝帽亚马逊鹦鹉,最喜欢吃无花果,其次是浆果、坚果、花朵、种子等,它的寿命是四十年。她的余生大约就四十年左右吧。李宇彬太懂她了,他知道她不可能再婚了,剩下的时间他给她算得好好的,就留下这只鹦鹉陪着她。

鹦鹉到家的第三天,事情又有了新的发展。那是周六中午,她陪着鹦鹉一起在阳台上晒太阳。鹦鹉在笼子里跳了几下,忽然叫道:“逗号,逗号,逗号。”

她本来眯着眼睛躺在竹椅上,鹦鹉的叫声像一盆浇在她头上的冷水。她猛然睁大眼睛,从竹椅上跳起来。她焦躁地在阳台上走来走去,然后,她轻轻笑起来,他有“逗号”,他现在也有“句号”了,她是他的“句号”。逗号和句号是她工作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标点符号,她常常把来稿中少部分的逗号改成句号,有时还跟作者讨论:你看看,这里改成句号,是不是比用逗号更有力量?现在看来,逗号和句号哪个更有力量,有待考证。应该把这只鹦鹉送给“逗号”,“逗号”比她更有权利养这只鹦鹉。

她突然想起了他们曾做过的游戏,李宇彬在她生日那天,握紧两只拳头,让她猜,礼物在哪只手里,结果她输了,因为他两只手里都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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