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另一半》中的身份操演
2022-02-09陈露萍
□陈露萍/文
布里特·本尼特是现代美国文坛上一颗闪耀的新星。她的小说《消失的另一半》呈现了种族主义下境遇尴尬的混血群体的身份认同问题和身份选择。通过对马拉德居民本质化的身份意识及其身份选择的刻画,本尼特揭示了身份的操演性和建构性,完成了对本质化的种族身份范式的解构。她的书写为不定群体突破权力的压迫,变革身份话语,实现主体重构探寻了出路,极具现实意义。
布里特·本尼特(Brit Bennett,1990—)是当代美国非裔女性作家,她的新作《消失的另一半》(The Vanishing Half, 2020)一经出版就受到广泛关注,除登顶《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外,还入选《早安美国》图书俱乐部精选书籍,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
《华盛顿邮报》对该作品的评论由非裔混血儿的身份伪装问题切入,认为它是对当代伪装现象和全新身份所隐含的沉重代价的一次严苛审视。的确,身份伪装叙事(passing narrative)是班尼特书写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但除了对混血儿形象书写中常涉及到的伪装母题的应用外,班尼特还着眼于混血群体的身份认同。小说中,小镇马拉德致力于浅化肤色,它的历代混血居民都希望获得和白人相同的肤色,并以自身愈发浅化的肤色为傲。本文运用种族操演理论分析该作品呈现的身份认同和操演,解读种族身份操演背后的权力运行机制,并探讨突破权力控制的可能性。
1 种族操演理论
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是发展性别操演理论的先行者。她借鉴吸收了奥斯汀、德里达等学者的语言学说与福柯的权力观,以及女性主义学者西蒙娜·德·波伏娃等的理论来审视女性主体的构成,在《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中提出了性别操演(gender performativity)。巴特勒认为性别是一种社会建构,并非自然属性。话语通过“询唤”(interpellation)建构性别,主体的性别身份是社会制度、话语、实践的共同产物。“性别‘身份’乃是理想化的‘同一’,是身体意指实践的结果。换言之,身体的行动、姿态与欲望生产了‘内在的核心’或曰‘实在’的结果:性别。然而,这些身体实践皆为操演实践,它们所‘表达’的‘本质’或‘身份’皆属倒果为因的话语虚构,身份符号与话语手段维系了这些虚构产物。[1]”
巴特勒曾指出,“种族也具有操演性”[2]。继她的这一观点后,有不少学者将“操演性”应用到种族范畴上,提出了“种族操演性”(racial performativity)的概念。目前,较为系统的种族身份建构的梳理出自美国学者凯瑟琳·罗滕伯格(Catherine Rottenberg)。罗滕伯格的种族操演理论有别于其他直接将性别操演论的“性别”剔除而代之以“种族”的生搬硬套。罗滕伯格借助拉康的象征界(symbolic order)阐明了此前出现的理论间直接挪用的不可取。她指出,“认识‘认同’(identification)和‘欲望’(desire-to-be)在种族与性别两个范畴内的不同运行机制是区别两种操演理论的关键”[3]436。性别和种族都是象征界里的社会建构。个体经询唤后成为主体,主体由此进入权力建构的象征界,受权力话语制定的各种象征秩序支配。而象征秩序可以具化为各种社会规范(norms)。在重复的社会规范的操演中,主体才能维持存在进而巩固社会身份。性别范畴内有两个理想性别:男性和女性。男性与女性在性别话语支配下认同自己的主体性,分别操演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等分立而平等的性别规范以实现并巩固自己的性别主体。因而,性别主体的认同与欲望存在“连结”(linking)。但种族范畴内只有白人种族被划定为理想种族,黑人种族是非理想的。种族话语的询唤确立了白人主体和黑人主体,主体进入象征界之后,无论黑人或白人,应当操演白人性这一理想的种族规范。就黑人主体而言,他们被询唤作黑人,却被强行倾注模仿、操演白人性的欲望,其认同和欲望呈现为“脱离”(delinking)。
援引霍米巴巴的模仿论,罗滕伯格进一步论述了潜藏在种族操演背后的权力运作。西方自恋式的殖民想象中,西方人为天选之子,肩负传递西方文化,教化野蛮的文明使命,殖民地的各种社会构成都应尽可能效仿西方以摆脱愚昧落后。霍米巴巴揭示了殖民模仿背后的矛盾性:“殖民模仿是一种建构他者的欲望,作为经过革新的,可识别的他者,这种他者同时是一种差异的主体,相似而不相同。[4]122”也就是说,被殖民者只有通过模仿殖民者才能被承认,而这种模仿最终导向他者的形成。同时,殖民者以他者的模仿为镜来反观自身文化体系的先进性并确立自身的优越地位。在罗滕伯格看来,黑人主体的重复性操演也是一种引用、模仿,而“黑人主体认同和欲望的脱离正是种族的矛盾所在”[3]440。因此,将白人性建构为理想规范,在黑人身上投注趋近白人性的欲望,使经询唤而认同黑人种族的主体操演白人性,却将其置于绝对他者的位置。认同和欲望的脱离是种族权力话语确保种族纯洁性,巩固白人至上主义的手段。
2 马拉德居民的身份操演:欲望驱动下的本质论摹写
杜波伊斯曾指出,“20世纪的问题是肤色界限的问题”[5]3。黑白肤色界限是美国主流意识形态的底层逻辑,黑白肤色在种族化的美国语境下被抽象为身体符号,承载着权力话语赋予它的社会意义——种族身份的划分标准。
作为《消失的另一半》的创作灵感和故事发生的背景,小镇马拉德的抽象含义比其本身所具有的地理空间意义更为突出。它的前身是美国南部的一片甘蔗种植园。同威廉·福克纳笔下的美国南方一样,班尼特书写的这片南方土地也被种族阴影所笼罩。作为白人种植园主与女黑奴的后代,混血儿阿方斯·德奎尔拥有着异乎寻常的浅肤色。“他的母亲厌恶他的浅肤色;他年幼时,她将他推到阳光下,祈求他能够晒黑。[6]5”在白人的长期规训下,认同黑人身份的德奎尔的母亲已然处于种族话语建构的象征界,并将判定种族身份的标准——黑白肤色内化于心,外化于行。浅肤色作为黑白种族杂糅的生物学产物,游离于黑白肤色界限之外,无从表征,因此遭到她的厌恶。为维持肤色界限,她企图借助紫外线让自己的孩子获取黑皮肤。此举正是被弗朗茨·法农称为“文化暴力”所致使的结果。德奎尔的母亲成了权力话语的施行者,实行的是一种逆向的“文化暴力”,想要粗暴地凭黑肤实现对他人黑人主体的询唤,如同助产士根据生殖器官来判断婴儿的性别。
对德奎尔而言,浅肤色却是一份“孤独的礼物”[6]5。种植园主去世后,德奎尔继承并把种植园改造成一个存在于黑人社区和白人社区之外的“第三世界”。这个“第三世界”宛若混血乌托邦:人们无法在地图上找到它的坐标;“有色人对其浮想联翩,白人无法相信它的存在”[6]6;班尼特更是直言不讳地向读者揭示:它“更像一个概念,而非一处所在。[6]5”这个概念通过小镇居民的操演得到体现。如巴特勒所言,“操演不是单一的行为,而是一种重复、一种仪式。[7]19”在马拉德,居民们都与肤色比自己更浅的混血儿通婚,以此漂白自己血统里的黑人血液,让每一代的肤色都比上一代更浅;母亲总是让孩子戴帽子以防晒黑;孕妇不喝咖啡、不吃巧克力以防生出暗肤色的孩子……历代小镇居民重复、仪式化地操演着的正是德奎尔的“浅肤色情”。在集体操演中,浅肤色被建构为小镇的主流核心价值。这种价值不仅具有自我建构性,还是将暗肤色黑人建构为异质他者的产物。他们对黑肤色做出细致区分:蓝黑、墨黑、如咖啡/沥青/外太空般黑等,认为肤色黑的后代如同“牛奶里的苍蝇,污染了一切。[6]84”
但无论小镇居民如何强调自己与黑肤黑人的区别,在“一滴血”法则的询唤下,他们始终无法否定自己的黑人主体。为白人盥洗衣物,到白人家庭帮佣,甚至被白人处以私刑等无奈现实无一不在强调他们的黑人身份。德奎尔认为,只要同其他浅肤混血儿通婚,“自己的子子孙孙便如同一杯逐渐被奶油稀释的咖啡,每一代都是比上一代更完美的黑人。[6]6”仿佛黑人只要拥有更白的肤色,就能更加完美。白肤是白人性的外在体现,浅化肤色的行为自然是出于趋近白人性的欲望。那么,历代小镇居民一再浅化肤色的操演便是根植于趋近白人性欲望的操演。如前所述,他们的主体的认同和欲望相脱离。
肤色原是身体的自然肌理,不带任何文化标记。但以肤色这个部分借喻内蕴文化的身体整体,再以肤色划分种族阶级,以生理标记规范身份本质,向来是白人霸权的拿手好戏。白人立于道德文明高地,将非白群体与原始、未开化和野蛮关联,在非白群体中制造种族焦虑,投注趋近白人性欲望。不同于其他将边缘群体的身体物化为纯粹客体的作品,班尼特笔下的混血群体的身体不但不是客体,还具有操演性。而非客体化的身体理应承担起诠释文化的作用。但他们的操演只表现为对浅肤色甚至白肤色的执着和对黑肤色的偏憎,并以肤色罗格斯中心主义为底层逻辑架构小镇的意识形态,形成浅肤/深肤的二元对立,忽视自身群体的文化建构。一方面,他们的操演只停留在生物学层面,从根本上复刻任意划分种族身份的黑白肤色界限,摹写了肤色本质主义论。另一方面,浅化肤色的操演在“一滴血”法则的统摄下显得空洞无力,认同和欲望的脱节恰好契合种族权力运作模式。因此,小镇居民的操演强化了白人的优越性,巩固了白人至上主义,只可能让自身在生物学意义上被白人化,永远无法以白人身份彰显白人性的真正内涵,也无法建构起被主流社会承认的族群身份,从而囿于“既不可能被视作白人,也不甘心被当作黑人对待”[6]5的身份困境。
3 结语
如果说“美国黑人具有双重意识”,那么美国的黑白混血儿便具有三重意识,白人、黑人、美国人这三重身份盘踞着一个拥有着近乎白色的皮肤,流淌着黑白两种血液的身体。马拉德居民们尽管认同黑人主体,却沉浸于白人性幻想中。他们自赋的浅肤骄傲是自身群体架构起的“单一身份幻象”,单一身份的固化否定了浅肤下的多重身份以及人作为社会关系的总和理应具有的多样可能性。
在对肤色本质论的批判中,本尼特关于不定群体身份认同问题的思考得以体现:兼具流动性、杂糅性的后现代语境下,非理性、荒谬的本质化身份观已然过时,操演本质化的身份只能落入权力话语的圈套。权力话语的约束无所不在,健全主体的建构有赖于能动的认知与颠覆性操演。因而,主体只有在服从权力的框架下进行反抗性操演,方能挣脱权力话语的钳制,实现自我蝶变。■
引用
[1] 何磊. 欲望·身份·生命:朱迪斯·巴特勒的主体之旅[D].北京外国语大学,2013.
[2] Butler Judith. Bodies that matter: On the Discursive Limits of“Sex”[M].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1993:275.
[3] Rottenberg Catherine.“Passing”: Race, Identification, and Desire[J]. Criticism,2003:435-452.
[4] Bhabha Homi K. The location of Culture[M].New York:Routledge,2004:122.
[5] Du Bois W.E.B. The Souls of the Black Folk[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6] Bennet Brit. The Vanishing Half[M].New York: Riverhead Books,2020.
[7] 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M].宋素凤,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